小议册页装帧的兴起与基督教

董波

册页（codex）是现今书本最常见的书籍装帧形式，即将许多页面累摞，裁成统一大小，只将一侧黏合（缝合、钉合）固定，累摞的页面在固定处有一定厚度，形成书脊，沿书脊方向对整个册页进行包裹，做成封面和封底，便于翻页的同时对页面起保护作用。册页的装帧形式兴起于罗马帝国，大体伴随着早期基督教的兴起而逐渐流行起来，而后逐渐传遍世界。此前书籍流行的是散页和卷的形式。对于长篇的书面语，因散页的书写面积有限，所以主要依靠卷的形式，即将书面语记录于能够折叠卷曲的材料上（如竹简、皮纸等），将其卷起来搁放，需要阅读时再将其打开。今天我们还常使用“卷”（scroll）一词来表示书面语编撰最大的结构，相当于一册书，与“册”（册页）具有同等篇章结构地位。

在书籍发展史中，册页取代卷被视为是与印刷术发明和流行齐名的事件。与卷相比，册页具有许多优势。首先是容量大，卷是单面书写，而册页可以双面书写，同等页面面积，册页的文字容量原则上是卷的两倍。与此同时，册页体积却减小了，因为册页的页面是紧密累摞在一起的，中间没有卷常见的中空部分。册页比卷更紧凑，更便于携带，也更方便存放。它可以竖着并立在书架上，便于取出。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册页并未因其紧凑性而增加查阅的困难度，恰恰相反，册页最大的优势就比卷方便查阅：阅读者可以通过页码检索，方便快捷地翻阅到某一段文字；阅读时也无须像持卷那样占用双手，而是至少可以腾一只手来做其他的事儿，比如做笔记或抄写。册页也有较大面积的封面、封底和书脊，在展示书籍内容方面，具有良好的视觉传达的效果。册页的优点让它在产生以后，逐渐取代了卷，成为书籍装帧的流行形式，直至今日。今天的人很难想象，如果图书馆或书店的书都采用卷的形式，阅读将是怎样一种状态，阅读的效率肯定会大幅下降。即便是电子书，也主要采用册页的形式供人阅读。文字是文明的标志，阅读的效率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明的发展水平，在这个问题上册页装帧是功不可没的。

册页相对于卷有如此多的长处，但早期书籍装帧却长期采取卷的形式。直到1世纪以来，在罗马帝国境内，册页装帧的形式才兴起，逐渐取代了卷的形式。需要指出的是，册页的兴起和基督教的兴起是紧密相伴的。已知最早的册页实物就是《新约》残片，即著名的纸莎草册页书页残片“赖兰兹图书馆纸草第52页”（Rylands Library Papyrus P52），它1920年征集于埃及的市场，现藏于英国曼彻斯特（Manchester）约翰·赖兰兹大学图书馆（John Rylands University Library）；据专家反复考证，其年代在公元200年左右；因它的正反面分别以希腊文书写《约翰福音》18:31-33与18:37-38的字句，所以通常被称为“圣约翰残片”（St John"s fragment）（图1）。3世纪末以来，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境内获得较大发展。313年，罗马帝国官方发布著名的《米兰敕令》（Edict of Milan），承认了基督教的合法地位。325年，在罗马皇帝的支持下，基督教的主教们在小亚细亚的尼西亚（Nicaea）举行会议，制定了著名的“尼西亚信经”，使基督教进一步的发展与传播获得了坚实的基础。380年，信奉“尼西亚信经”的基督教正式成为罗马国教，基督教的发展势头已不可阻挡。与此同时，册页的装帧形式较多出现，许多册页文献为基督教内容或与基督教相关。实物遗存多见于埃及，如埃及拿戈玛第（Nag Hammadi）和俄克喜林库斯（Oxyrhynchus）出土的文献。4-6世纪，宣扬和澄清基督教教义的“教父文学”进入创作的黄金期，而当时正是册页取代卷的时期。有“最后一位教父”之称的拉丁主教圣依西多禄（Saint Isidore of Seville，560-636年）对书籍装帧形式有明确的表述，他认为“卷”是一部书，而册页（codex）是很多“卷”的合集。与我们今天通常将“卷”与“册”视为同等地位的篇章结构相比，圣依西多禄赋予了册页更高的地位。英语“册页”（codex）源自拉丁语caudex，本义是“树干”。圣依西多禄甚至比喻说，一部册页书籍包含了很多部书，就像树干上长出很多树枝，这显然是对当时流行的基督教文献书刊装帧形式的描述。至6世纪，在基督教世界，册页的装帧形式已经基本取代了卷的形式。8-9世纪，西欧基督教世界经历了“加洛林文艺复兴”（Carolingian Renaissance），当时未能由卷改装成册页形式的古代文献，后来基本丢失了。

图1 展厅中的“赖兰兹图书馆纸草第52页”

图2 古兰经，9世纪，现藏于德黑兰雷扎·阿拔斯博物馆（Reza Abbasi Museum）

图3 加洛林福音书（Carolingian gospel book），870年，加洛林王朝，现藏于慕尼黑巴伐利亚国立图书馆（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

随着册页在基督教世界对卷的取代，非基督教世界也开始普遍接收册页的装帧形式。比如在伊斯兰世界，虽然宗教观念与基督教存在明显差异，但伊斯兰文献一直流行册页的形式（图2）。鉴于丝绸之路的沟通作用，册页形式远传至东亚。至少自唐代，中国书刊的装帧形式就开始从卷向册页转变。唐代出现“经折装”，宋代出现“蝴蝶装”，元代出现“包背装”，明代出现“线装”，册页的装帧形式在古代中国越来越成熟，取代了卷的形式。现如今，册页是全世界标准的、最流行的书刊装帧形式。

册页形式之所以如有此传播力和影响力，究其来源，基督教的兴起是最需要考虑的因素。正是在早期基督教世界，册页奠定了其装帧地位，从而在世界范围内让册页取代卷成为大势所趋。认识基督教的特点，尤其是认识基督教区别于此前宗教的地方，有助于我们认识册页兴起的缘由。基督教来源于犹太教，而犹太教一直有使用卷的传统，至今犹太教在宗教场合仍使用卷形式的文献，这在册页装帧流行的时代是罕见的。因此，考察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区别，是认识册页兴起缘由的一把钥匙。

犹太教是民族性的宗教，是希伯来人、犹太人的宗教；而基督教是世界性的宗教，它原则上面向所有人。因此，基督教比犹太教更具有传播性，更依赖能带来高效传播的媒介。与卷相比，册页的优势主要体现在传播性上。容量大、体积小，便于携带，便于存放、取阅，便于迅速检索，册页的这些优点，无一例外都旨在让更多的人更方便快捷地进行阅读。翻阅册页时，能腾出手来让人做笔记或传抄，显然也极大促进了文献内容的传播。在印刷术流行之前，文献内容的复制主要靠传抄；而对于基督教来说，教士们阅读《圣经》时能做笔记，正是“教父文学”的基础。册页拥有的封面也是快捷展示文献内容的绝佳渠道，具有卷所不具备的“传播学”上的意义和作用。可以说，如果没有册页对卷的取代，基督教的传播将受到极大限制，基督教的“世界性”将难以实现。

书写用的文字系统也是需要考虑的因素。犹太教长期使用的书面语是希伯来文，由辅音音素文字（abjad）书写，这种文字系统只拥有辅音字母，适合书写包括希伯来语在内的闪米特语族的语言。闪米特语的一大特点，就是主要由辅音表义，元音只表示语法关系。因此像希伯来文这样书面语，只拥有可见的辅音字母，元音需要根据上下文来判断，这对于不使用闪米特语的民族来说就有明显的阅读难度。可见单就书面语而言，犹太教的普适性就比较弱。相比之下，基督教的标志性文献《新约》从一开始就主要是用希腊语书写的，使用最早的全音素文字——希腊字母。与辅音音素文字不同，全音素文字拥有辅音字母，也拥有元音字母，适合拼写所有语言，具有明显的普适性。在希腊字母的影响下，还出现了另一种全音素文字——拉丁字母，其字形更简洁、明晰，比希腊字母的普世性更高。当早期基督教在罗马帝国传播的时候，基督教的文献普遍使用希腊字母和拉丁字母书写，表现出比犹太教文献高得多的传播性。这与册页兴起是相应的。5世纪前后，就在册页逐渐取代卷的时期，基督教世界的册页上开始出现便于传抄的全音素文字手写体。文字系统普适度的显著提高，要求书刊使用册页这样的装帧形式。

我们也可以对比《新约》和《旧约》的内容，进一步探寻基督教和犹太教的联系和区别。犹太教中，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根据《创世纪》，神创世首先创造的是光，犹太教对光明的向往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走向光明就是接近神。在《新约》中，神与光明的联系明确化、具体化、贴身化了。《约翰福音》12:46，耶稣说道：“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在基督徒看来，神成了“世间的光”，在现实的黑暗中，他犹如一盏明灯，指引着人。拉丁语illustrare，本义即“照亮”，该词后来成为英语illustration的词根，即用具体可见的形象表达精神的世界，常译为“图解”“插图”。与卷相比，册页的形式显然更适合illustration。如果我们将包括封面在内的册页页面视为直视神光的窗口，就会发现册页的装帧形式非常贴合基督教的理念。当基督徒阅读《圣经》这样的经典时，他们的心智被近距离地、以最快捷的方式“照亮”了，因而他们更能感受到“世间的光”的存在。中世纪的基督教典籍册页常常镶嵌黄金和宝石，插画、纹饰也很丰富，以体现其光明属性（图3）。而这正是犹太教不甚关心的，从宗教理念上说，也是犹太教明确反对的。耶稣之所以被处死，正是因为犹太教不能容忍“世间的光”的存在。

作为犹太教的子教，基督教是希腊化（Hellenism）所带来的宗教成果，兴起于罗马帝国。古希腊和古罗马人记事常用一种册页形式的木质蜡板（Wax tablet），当基督教在罗马帝国传播时，其书刊形式很容易接受这种蜡板形式的影响。而固守民族性的犹太教则不容易做到这点。

综上所述，册页装帧形式的兴起与早期基督教有着明确的关联。在拥有册页蜡板记事传统的地中海地区，基督教是最早的世界性宗教，对于传播有着远超过原先宗教的要求。因此，册页作为一种传播性能远高于卷的装帧形式，对卷的取代正是发生在早期基督教世界。与此同时，基督教关于“凡间的光”的理念也促进了册页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