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第一炉香》红色色块的文体意义

2020-03-23 05:11:06南京理工大学210094
大众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冷色调张爱玲颜色

(南京理工大学 210094)

张爱玲从小学习画画,是个丹青妙手。而色彩也是她表情达意的重要手段。吴福辉从《传奇》包括的16部作品中,各随意抽取一段描写景物或女人的文字,统计后发现,共91处出现了带“色彩”的词汇,而“红色词”被使用最多,占25.4%。可见,张爱玲是偏爱红色的。红色具有“黑夜与白昼、阴柔与阳刚、向心与离心的双重性”。但是,也有学者发现,张爱玲的小说中很少使用暖色系词语,更倾向于使用的是青,灰,蓝等冷色调的颜色词,尤其是蓝色。本文从《沉香屑·第一炉香》入手,具体研究这篇小说中张爱玲对颜色词汇的选择偏好及意义。

一、颜色词

颜色词是伴随着语言的起源而产生的,但是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汉语的颜色词层出不穷,而且人们对颜色的区分也日益细致。

1.颜色词的构成

李红印在《现代汉语颜色词语义分析》中把现代汉语中的颜色词分为单纯颜色词和合成颜色词两大类,合成颜色词又分为复合颜色词和派生颜色词两部分。刘云泉先生将颜色词分为三大类:单纯词、复合词和重叠式颜色词。其中复合词可以按照语素意义再分为组合式、形容式、指称式和借物式四种。综上,笔者将《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出现的颜色词分为三大类,其中复合颜色词再细分为四种。

2.《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颜色词

据笔者统计,本文中出现的颜色词有红,白,黑,绿,蓝,黄,青,金,紫,银,灰十一大类。出现的频次统计如下表所示:

颜色红白黑绿蓝黄青金紫银灰频次 48 46 29 28 18 17 16 13 9 5 4

由此可见,冷色调(白、黑、绿、蓝、青、紫、银、灰)是本文的主打色,占据了总频次的72.1%。但是,红作为暖色系的一支,在11种颜色中使用频率最高,为22.3%。因本文试析红色色块词的文体意义,所以仅在此将红色系词语作具体分类。

(1)单纯颜色词

单纯颜色词是指以单语素出现的颜色词。包括:红、朱、赤、粉。

这些词的后面可以加“色”,和不加“色”表示的颜色相同。包括:红色。

(2)复合颜色词

复合颜色词是指至少要由两个不相同的词根结合在一起构成的词,可细分为四种。

组合式色彩词由两个单音节的色彩词组成。包括:粉红。

形容式色彩词指前一个词根对后一个单音节色彩词根加以修饰。可以是程度上的修饰,包括:大红、通红、淡赭色。也可以是性状上的修饰,包括:鲜红、猩红。

指称式色彩词指用表示颜色的事物名词来限制或修饰色彩词。包括虾子红、桑子红、樱桃红、象牙红、桃红、橙红色。

借物式色彩词指借用某事物的名称加上“色”构成色彩词。包括赤铜色。

(3)派生颜色词

派生颜色词指单音节色彩词加重叠后缀或其他词缀而构成的色彩词。包括红红(的)。

二、红色之“景”

运用色彩对景物进行描写绝不仅仅是作家对颜料的随意泼洒。在《沉香屑》中,沾染上“红”的景物对渲染环境氛围、对刻画人物、情节有着独特的作用。

葛薇龙第一次造访姑妈家,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幻的境界“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三种红色与黄、浓蓝、白搭配使用,将表面不调和的颜色全都糅合在一处,似是脱离人世的一处幻境。读者和葛薇龙这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一起,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如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是普通人眼中的华丽世界,是他们不愿醒来的梦。在这反差之中,预示着这里的不平凡,在华丽的背后,似乎有怎样的阴谋在等待着薇龙。

作者除了颜色的配搭,还运用修辞技巧展现“红”的特殊意义。薇龙刚来时受冷落,一个人在客室干巴巴地坐着,独自伤心,抬眼便看到了钢琴上的摆设“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绿叶红花原来是生命力旺盛的美好之物,但是在张爱玲笔下,它们却幻化为一窝毒蛇,“一捻红”成了毒蛇将要攻击时吐出的蛇信。这段描写显示出薇龙处境的险恶,暗示了她即将被吞噬的命运,那枝头的“红”往四下探出,似乎已经发现了薇龙这个误入蛇窝的羔羊,预示她的命运岌岌可危。

乔琪欲挽回薇龙,在她后面跟着,“天完全黑了,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红,简单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笔者之前提到,冷色调是本文的主打色,这时候天是灰的,薇龙的心也该是灰色的。但是作者却在这灰色的背景板上撒上一块块的红色,显得神秘而恐怖。溶解在这种色彩里的是薇龙忧惧的心理,她为自己的爱情而感伤,为自己的未来而踌躇。这凄清的色调也预示了她终将为无情的现实所吞噬。

以上环境描写中,作者将红色丝线缠合了他色丝线,营造出明亮而触目惊心的效果。而红色词语的重复出现,则能起到烘托色调、强化信息的效果。薇龙与姑母的第一次正式“交锋”是在这样的书房里“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书房本是庄重严肃的场所,而梁太太家的书房主色调却是“大红”。它的作用也早已偏离了传统,“书房”的存在只是“淫窝”的矫饰。薇龙与梁太太达成“协议”是在这里,薇龙与梁太太谈定“学习交际,赚钱稳住乔琪”也是在这里。以“红”为主色调的书房不再是书房,而成了丑恶的交易场所。

三、红色之“人”

色彩在张爱玲的画笔里既用作描述客观世界,也用作暗示人物、个性与心理。

薇龙初见的梁太太是这样的“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少女的红是浅色调或明亮的,如睇睇脸上的“淡赭色”,如薇龙穿的“赤铜色”衬衫,如睨儿露出衣领外一段肉唧唧的“粉”颈。而近乎于黑的深红显示了使用者的老练、精明与世故。作者在这里调配出新的颜色——桑子红,与冷色调的面孔相得益彰,刻画出了一个阴冷的反面人物形象。而梁太太喜欢冷暗色调的装束,却总是涂着血滴滴的红指甲,冷色与艳色的搭配显得鬼魅异常,她也正如妖魔一样,打着“自家人”的旗号,将薇龙一步步地推向了深渊。

再看对交际花周吉婕的描写“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当红色被用于人物面容的刻画时,愈红愈显成熟。读者既可以看出周吉婕在交际场上的成熟、老道,也能感受到她的妆容与年龄的不相称。周吉婕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早早地混迹于交际场中。“猩红”从侧面表达了作者对年轻的少女被时代格局所摧残的惋惜。

另外,“红”在文中常用于人物神情描写。初次见面时,薇龙在梁太太和睨儿的你一言我一语中窘迫地下不来台,脸上“一红一白”。当薇龙得知,梁太太盯上了原先中意自己的卢兆麟,把脸涨得通“红”。当薇龙看到卢兆麟在园会上被勾去了心智,噎得眼圈子都“红”了。后来,薇龙去找梁太太商议时,却被嘲笑不能赚钱,她当下激“红”了脸。“红”一般是少女娇羞的表现,但文中大面积的“红”是窘迫,是气愤,是悲伤。睇睇被梁太太赶出去时,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周吉婕喝了几杯酒,眼圈儿有些“红”,谈到种族问题,她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文中神情带“红”的均是受到各种压迫的女性,葛薇龙身处梁太太的压榨、乔琪爱情的漩涡,睇睇身处梁太太的掌控,周吉婕表面风光,却身处种族的界限。作者似是无意、实则有意的将片片红色染上人物们的神情,凸显了时代背景下女性的受压迫与低下地位。

四、红色之“风格”

《沉香屑》中的“红”何其之多,张爱玲多用、爱用并擅用红色词,究其原因,这与她的个性和创作爱好密不可分。首先,张爱玲对“红”的偏爱带上了她个人经历的烙印。在张爱玲的童年生活中母亲总是缺席,而收到的“红色小棉袄”、卧室“橙红色的墙壁”就成了她和母亲之间的美好联系,在她眼里,红色“没有距离”“温暖而亲近”。其次,张爱玲自幼学习丹青,对色彩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这使她能敏锐区分红色区域中的各种子颜色,为不同的景与人着上不同的“红”。其三,作者有女性作家这一独特身份。赵蓉晖认为,女性通常比男性拥有更好的色彩识别和色彩感知能力,女性对色彩词的掌握程度也更高,且其在语言中使用色彩词的比例高于男性。在红色领域里,张爱玲将自己的构想与色泽相交融,以红写物,以红画像,以红描情,或是红色词的重复出现,或是红色词与另一色彩词同时使用,或是红色词与色彩相异的几个色彩词搭配,效果纷呈,令读者叹为观止。

张爱玲运用红色色彩的调配调动人的各种感观,刺激读者的心理,收到了极妙的修辞效果,也对她的作品语言产生了重要影响。

其一,红色的调配使语言呈现出绚烂的风格。吴礼权认为“绚烂风格的建构则宜大量运用形象化或意象含义丰富的描绘类词语。”一种情形是红色与几种鲜明、浓重的色彩混合使用:或是表现激烈的冲突,如姑母家的怪异配色,或是表现生命力的旺盛,如家里人给病中薇龙冰手的玻璃球,里面嵌着细碎的红的蓝的紫的花。另一情形是红色与几种平和的色彩和谐交织,短暂的平和使得随之而来的冲突更加凸显出来:如浴室里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

其二,以艳丽的红色调反衬生命的苍凉。桂苓评说道“即使大红大黄、大绿大蓝,也还是春日迟迟,生命的底子毕竟是惨伤、寡淡、没颜落色的”。张爱玲在《沉香屑》中运用的色彩词以冷色调为主,但“红”并不是异类,而是与冷色调相得益彰。千红万紫的浮华只是前景,其笔力直指人生的素朴和苍凉。

其三,色彩的暗示性和隐喻性使其语言呈现出含蓄的风格。色彩词的字面意思就是对颜色的描述,但张爱玲的色彩词很多时候不仅仅是敷彩,更多的是表意、表情,具有很强的暗示性和隐喻性。仅仅是“红”就出现在了文中的48处,其涵义不拘一格,张爱玲对红色色块的拿捏,使得色彩词的巨大张力释放出来,丰富了文章的意蕴,从而使其语言呈现出含蓄的风格。

五、结语

张爱玲是偏爱“红”的,她在《沉香屑》中对“红”的绝妙把握与发挥使色彩带上了她自己所赋予的主观色彩,“红”通常给人以温暖亲切之感,但读者在这里却能感受到深深的压抑与沉闷。“红”于是成为了具有鲜明特色的“张爱玲红”。张爱玲将自己对色彩的独特理解融会贯通于她的文章中,不仅通过色彩词对读者造成视觉上的冲击,更是赋予色彩以深层寓意,使色彩语言成为其表情达意的有力工具,她以鲜明的“红”烘托主题,形象刻画了纯洁少女在当时社会的堕落,道尽世态与人性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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