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
少年行(四首其二)
[唐]王维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关于“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明唐汝询《唐诗解》卷二六《七言绝句》二:“此羽林少年羡布衣任侠而为愤激之词。言我始补羽林,即有渔阳之战,自谓勋业堪记,然安知不向边庭之苦者乃能垂身后名,是我之勤王不若也。此盖指郭解之流,虽或捐躯,而侠烈之声不灭。虽然,维果进游侠而退忠义耶?青莲云:‘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帏叹何益?以此参之,愤激之意自见。”(河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下册,第656—657页)
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一四:“诗意谓死于边庭者反不如侠少之死而得名,盖伤之也。”(上海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第121页)
林庚、冯沅君二先生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是说少年深深知道不宜去边庭受苦,但是,少年的想法是哪怕死在边疆上,还可以流芳百世。‘孰知,熟知,深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
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新选唐诗三百首》:“‘孰知两句说,谁不知到边疆驻守的艰苦,但战死沙场也可流芳后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67页)
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他不但出身良家,初入仕途就担任过令人羡慕的羽林郎的官职,而且还跟过名将出征,具有实战经验。但现在,他却缺少到边疆去作战的机会。于是,他为了这个而难受起来了:谁能知道这种不能到边疆去的苦处呢?到边疆去作战,当然会有危险,甚至丧失生命,但是为了保卫祖国而牺牲,该是多么的光荣啊!即使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堆白骨,这骨头也带着侠气,发着香味,也就是说,为国献身,必然流芳千古。一般诗人多写边塞从军之苦,而王维此诗独写不能到边塞从军之苦,从而突出为国献身的崇高愿望、昂扬斗志和牺牲精神,使我们在今天读了,还受感动和鼓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91页)
按:唐汝询《唐诗解》中所提到的“郭解”,是汉武帝时著名的侠客。他年轻时“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年长后则“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以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争交欢”。由于“布衣为任侠,行权”(《史记》卷一二四《游侠列传》),对封建统治构成了一定程度的威胁,最终被灭族。事迹详见《史记·游侠列传》及《汉书》卷九二《游侠传》。他并没有到北方边疆去和匈奴人打过仗,却名垂青史,侠骨流芳。故唐氏以为王维诗中的“少年”对此感到愤懑:郭解一类侠客没有吃过“边庭”的“苦”,凭什么那么出名?(我辈在北疆经历了艰苦的战斗生活,反倒默默无闻,太不公平了!)趙殿成氏《笺注》对此二句,也是这样理解的。
这样的理解显然不合乎逻辑。首先,王维诗里并没有提到郭解,也没有一条确切的证据可以论定他影射郭解之流。其次,郭解生前就出名了,就算王维诗里的“少年”羡慕或嫉妒他,也应羡慕或嫉妒他的“当世名”,而不是“身后名”。又其次,王维诗里的“少年”是“初随骠骑战渔阳”,也就是说,才刚开始在北方边疆艰苦战斗。此时的他,默默无闻是正常的,何至于牢骚满腹,心理失去平衡?换句话说,只有“久”随或“屡”随骠骑战渔阳,吃够了“边庭苦”,却仍未得到他应得的荣誉,他才会“愤激”起来。因此,唐、赵二氏的解说是不可取的。
那么,林庚、冯沅君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武汉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集体选注的《新选唐诗三百首》,以及沈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的解说是否可取呢?也有问题。
《中国历代诗歌选》的问题,在于古汉语中“孰知”通常是“谁知”的意思。即以唐诗为例,储光羲《汉阳即事》:“楚国千里远,孰知方寸违。春游欢有客,夕寝赋无衣。”李白《草创大还赠柳官迪》:“造化合元符,交媾腾精魄。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岑参《经火山》:“我来严冬时,山下多炎风。人马尽汗流,孰知造化功。”高适《同群公秋登琴台》:“临眺自兹始,群贤久相邀。德与形神高,孰知天地遥。”杜甫《垂老别》:“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独孤及《酬皇甫侍御望天灊山见示之作》:“早岁慕五岳,尝为尘机碍。孰知天柱峰,今与郡斋对。”令狐楚《将赴洛下旅次汉南献上相公二十兄言怀八韵》:“百忧今已失,一醉孰知他。”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举声但呼天,孰知神者谁。”孟郊《隐士》:“颜貌岁岁改,利心朝朝新。孰知富生祸,取富不取贫。”张籍《省试行不由径》:“田里有微径,贤人不复行。孰知求捷步,又恐异端成。”皆是其证。且王维此句之“孰知”如释作“熟知”“深知”,与下句的“纵”(纵然)也无法关联。此外,这句中的“不”也不能译作“不宜”。
《新选唐诗三百首》的问题,在于“孰知不”与“孰不知”虽只一字颠倒,意思却迥然有别,不可混同。
《唐人七绝诗浅释》的问题,在于“不向边庭苦”这样的句式不能随意析为“不向边庭”之“苦”,因为它不符合古汉语及古典诗词的语言表达习惯。更何况,上句“初随骠骑战渔阳”明明白白告诉我们,那“少年”正“跟着名将出征”而非“跟过名将出征”(套用英语语法,是“现在进行时”而非“过去完成时”)——他怎么会因“不能到边疆去”而“难受起来”呢?
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疏通“孰知”句。但“孰知不向边庭苦”七字乍看起来很平易,放在全诗中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说圆满。山穷水尽,只有求助于异文了。检《全唐诗》卷一二八及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皆曰“苦”一作“死”。由于王维诗没有唐代的写本,原作究竟是“苦”还是“死”,我们今天已无法确认。但细细比较,作“死”则一切疑问都可迎刃而解:一个刚上战场的年轻军人,不可回避地要面对“生”与“死”的拷问。“孰知”二句,正是那“少年”所作出的充满着英雄主义精神的抉择:谁知道此番会不会死在边疆呢?纵然死在边疆,为国捐躯,流芳千古,虽死犹荣!
也许有学者要质疑:此二句连用两“死”字,是否重复?笔者以为,盛唐诗人重意,重气,重势,并不在小处斤斤计较,还没有刻意回避重字的习惯。况且,此二句语意勾联,上句点出一“死”字,下句紧就此“死”字做文章,着重强调,故而重复是必要的,不足为病。
关于唐诗不介意重复用字,由于王维此诗是七绝,我们就以七绝为例,举一些证据。张说《送梁六》:“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水”字两见。王昌龄《卢溪别人》:“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溪”字两见。李白《长门怨》:“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壁起秋尘。夜悬明镜秋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长”字、“秋”字皆两见。贾至《送李侍郎赴常州》:“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路”字两见。李嘉祐《王舍人竹楼》:“傲吏身闲笑五侯,西江取竹起高楼。南风不用蒲葵扇,纱帽闲眼对水鸥。”“闲”字两见。韩翃《宿石邑山中》:“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山”字两见。李益《行舟》:“柳花飞入正行舟,卧引菱花信碧流。闻道风光满杨子,天晴共上望乡楼。”“花”字两见。司空曙《登岘亭》:“岘山回首望秦关,南向荆州几日还。今日登临惟有泪,不知风景在何山。”“山”字两见。柳中庸《凉州曲》:“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关山”字两见。权德舆《赠天竺灵隐二寺主》:“石路泉流两寺分,寻常钟磬隔山闻。山僧半在中峰住,共占清猿与白云。”“山”字两见。武元衡《春兴》:“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春风一夜吹乡梦,梦逐春风到洛城。”“春风”“梦”字皆两见。其中王昌龄、韩翃、柳中庸、权德舆、武元衡诸人之作,更属有意为之,尤与王维此诗相类。而王维别首《寄段十六》:“与君相见即相亲,闻道君家住孟津。为见行舟试借问,客中时有洛阳人。”又《齐州送祖二》:“送君南浦泪如丝,君向东州使我悲。为报故人憔悴尽,如今不似洛阳时。”二首“君”字亦两见,均可参看。
洗兵马
[唐]杜甫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
只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
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
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
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
汝等豈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
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
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关于“京师皆骑汗血马”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汗血马,胡马。是说胜利后,长安的官员们也都有胡马可骑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07页)
按:宋黄鹤《补注杜诗》卷四:“赵(按:此书卷首所列注者姓氏,赵姓者凡四人:宋赵次公、赵夔、赵彦材、赵元序。未详孰是)曰:‘汗血马,出大宛。盖胡马也。‘皆骑汗血马,以言回纥骑胡马之多。”《汉书》卷六《武帝纪》载:“太初……四年春,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唐颜师古《注》:“应劭曰:大宛旧有天马种,蹋石汗血。汗从前肩膊出,如血,号‘一日千里。”“大宛”,古西域国名。回纥极盛时,古大宛国故地属其势力范围。故回纥骑兵“皆骑汗血马”,自是顺理成章之事。此句应当是说,回纥骑兵协助唐军大破安史叛军,收复长安、洛阳之后,在京城受到了肃宗朝廷的犒赏。句意盖谓“京城里满是骑汗血马的回纥军人”,而非“京师里的官员都骑上了汗血马”。当时平叛战争虽然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但还没有最终结束。因此,骏马主要还得用于装备军队,以提高其战斗能力,不大可能作为代步工具,普遍分给百官骑乘。
关于“常思仙仗过崆峒”
宋赵彦材曰:“青、徐诸郡皆复,天下无事,则可以问道,此所以常思其如此。”(见宋郭知达编《九家集注杜诗》卷四)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一一曰:“崆峒山在西。肃宗虽靖平海岱,已足喜矣;然孝思不忘上皇。当时文宗(按:当作‘玄宗)闻乱,西走幸蜀。肃宗眷眷之诚,朝夕当思之也。‘仙仗,谓玄宗仪仗也。”(《丛书集成初编》本,第434页))
清朱鹤龄注曰:“肃宗自马嵬经彭原、平凉至灵武,合兵兴复,道必由崆峒。及南回也,亦自原州入。则崆峒乃銮舆往来之地。”(见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六)
萧涤非先生《杜甫诗选注》曰:“这句意在警告肃宗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应当‘安不忘危,常想到过去的狼狈情形。与当时元结所上《时议》,希望肃宗‘能视今日之安,如灵武之危,事无大小,皆若灵武,用意正同。仙仗,天子的仪仗。崆峒,山名。有四个。这里是指甘肃平凉县的。肃宗在灵武、凤翔时,往来常经过崆峒山。”(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07页)
按:《庄子·在宥》篇曰:“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空同”,后书作“崆峒”。赵彦材所谓“天下无事,则可以问道”云云,即以杜诗此句为用黄帝往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的典故。然而老杜作此诗时,“安史之乱”尚未完全平息,不可以说“天下无事”。故说不能成立。
蔡梦弼以为杜诗此句是说肃宗常思玄宗西走幸蜀,亦缺乏史实依据。玄宗奔蜀,并未过崆峒山。仅仅因为“崆峒山在西”,就说玄宗仪仗曾“过崆峒”,未免牵强附会。
朱鹤龄、萧涤非先生以“仙仗过崆峒”为肃宗之事,大抵近是。但萧先生说“这句意在警告肃宗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应当‘安不忘危,常想到过去的狼狈情形”,却似可商。试看上句“已喜皇威清海岱”,谁“喜”?主语无疑是诗人。那么,此句“常思”是谁“思”?当然还是老杜本人,不好将它推给肃宗。本篇只是一首因肃宗所领导的平叛战争取得关键性胜利而欢欣鼓舞的抒情诗,不是一本写给皇上看的奏章。肃宗有没有闲工夫来读他这首诗,还不一定呢,诗人有必要“意在警告肃宗”吗?笔者以为,此句乃追溯之笔。在喜庆如今皇朝威武,诸将收复山东的胜利时刻,诗人不禁追思往昔:要不是肃宗皇帝在灵武即位,主动担起号令天下,与安史叛军战斗到底的重任,怎么会有今天的大好形势!崆峒在陇右,灵武亦在陇右,故“仙仗过崆峒”云云,恰是诗意地对肃宗树平叛大旗于陇右的历史功绩加以歌颂。
杏园中枣树
[唐]白居易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
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
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
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
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
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
东风不择木,吹煦长未已。
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
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
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
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
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关于“岂宜遇攀玩”
王汝弼先生《白居易选集》注曰:“[岂宜句]哪里适宜被攀折和玩赏?意为被玩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页)
按:这里的“遇攀玩”,并非贬义“被玩弄”,而是褒义“得到人們的爱赏”。此句与下文“幸免遭伤毁”连起来看,意思非常明白:枣树没有什么观赏价值,生在杏园里,它的花哪能得到人们的攀折与把玩?不遭伤害、损毁,就已经是幸事了。
唐萧颖士《伐樱桃树赋》:“缀繁英兮霰集,骈朱实以星粲。故当小鸟之所啄食,妖姬之所攀玩。”上官婉儿《游长宁公主流杯池》诗二十五首其十一:“暂尔游山第,淹留惜未归。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此真攀玩所,临睨赏光辉。”李德裕《比闻龙门敬善寺有红桂树独秀伊川尝于江南诸山访之莫致陈侍御知予所好因访剡溪樵客偶得数株移植郊园众芳色沮乃知敬善所有是蜀道菵草徒得嘉名因赋是诗兼赠陈侍御》诗:“昔闻红桂枝,独秀龙门侧。越叟遗数株,周人未尝识。平生爱此树,攀玩无由得。”凡此“攀玩”,皆表示爱賞,可以参看。
又,白居易诗中,“攀玩”一词凡五见,除本篇外,《白氏长庆集》卷一《白牡丹》诗:“唐昌玉蕊花,攀玩众所争。”卷二《有木诗八首》其二:“有木名樱桃,得地早滋茂。叶密独承日,花繁偏受露。迎风暗揺动,引鸟潜来去。鸟啄子难成,风来枝莫住。低软易攀玩,佳人屡回顾。”卷九《寄题盩厔厅前双松》诗:“早知烟翠前,攀玩不逡巡。悔从白云里,移尔落嚣尘。”卷二九《山游示小妓》诗:“春泉共辉美,好树同攀玩。”也都是爱赏之意。以白诗证白诗,尤能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