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共鸣 发人深思

2020-03-18 03:28祝珍妮
歌剧 2020年12期
关键词:亨德尔苏珊娜长老

祝珍妮

1748年夏天,亨德尔为科文特花园创作了英文清唱剧(Oratorio)《苏珊娜》(Susanna),词作者为诗人兼剧作家摩西·门德斯(Moses Mendes)。清唱剧根据圣经《但以理书》第十三章中苏珊娜的故事改编,讲述了在巴比伦的犹太人被囚禁期间,两位长老垂涎贤惠的苏珊娜,别有用心地指控她不贞洁。先知但以理(Daniel)为苏珊娜辩护,揭露了长老的谎言。苏珊娜无罪释放,长老被处死。

《苏珊娜》1749年2月首演之后,亨德尔的忠实粉丝、一位伯爵夫人写信给同是粉丝的朋友:“我相信亨德尔的这一作品正如他绝大多数其他作品一样,可列入我所赞赏的轻歌剧风格。我从没见过剧院如此爆满!”但是广泛的中产阶层观众并没有伯爵夫人的热情反响,它在第二次上演后便被打入冷宫。在亨德尔去世前的几周,一个残缺不全的《苏珊娜》版本出现在舞台后,再次消失。因此尽管《苏珊娜》音乐非常出色,它一直是亨德尔最鲜为人知的清唱剧之一。

每年一度的“伦敦亨德尔音乐节”(London Handel Festival)与皇家歌剧院多次合作上演亨德尔的音乐作品,2020年3月再度联手,由“青年艺术家项目”的新秀们担任导演、指挥和主角,歌剧院演员担任剧中合唱,在时隔271年后将《苏珊娜》搬上歌剧院的林伯里小剧场(Linbury Theatre)的舞台。演出获得了肯定和赞扬。

这是英国导演伊莎贝尔·凯托(Isabelle Kettle)执导的第一部作品。她试图在古老圣经故事中寻求当代共鸣,将故事背景换到当代某个渔村,村中渔民们(原清唱剧中为以色列俘虏)面临着生态灾难、资源紧缺、战争和贫穷的危机。这些模糊不清或反复无常的威胁,可类比于来自旧约中上帝的复仇。在贫穷的渔民和妇女们从海里拉上来的网里,只有塑料瓶等垃圾。苏珊娜和父亲饱受战争摧残,生活在残破的房屋中,将配给的有限淡水储藏在吃空的果冻塑料罐中。

这是个流离失所的难民的悲惨世界,舞台上多元化的演员阵容,表现了当今世界一些国家无家可归者的真实状况。背景中汹涌的大海,既威胁渔民的生存,又是他们维持生存的依靠。偶尔捕到一条鱼时,苏珊娜烹饪之后必定与村里人共享。但绝望的环境使人们在审判苏珊娜时变为残酷的暴民,他们在法庭上给予苏珊娜的特殊礼物,是高声呼叫用石头砸死她。在贫困和灾难中,妇女会变得更加弱势而易被欺凌,如剧中的苏珊娜。给她唯一安慰的是女伴的温馨友爱。她们在贫瘠的小花园里用配给的水浇花,虽然境况黯淡,但有说有笑,充满乐观。

充满冷酷布景、多半时间被黑暗笼罩的舞台,与亨德尔优雅音乐形成奇特而鲜明的对比。舞台上方悬挂着的一些破布条,如同小旗般随风招展。苏珊娜新婚的厨房拥挤且杂乱无章,使人物在其间的活动显得很不自如而有些笨拙。美妙的音乐和生动的花腔,似乎试图在狭小的厨房里找到平衡。凯托设计的苏珊娜遭误判后被置入一个木笼中,仿佛一个等待被运走的动物,有些怪异,令人看了不舒服。苏珊娜最后被宣布无罪后,她同女伴和但以理站在欢乐的人群里,淹没在众人对女性美德的赞美声中,之后光线渐渐熄灭。在海啸和凄凉的风声中,苏珊娜走向盛水的塑料桶,此情节标志着一个在希望甚微与不平衡世界里生活的难以改变。导演有意添加的这一低调结局,将作品推向更暗更深的层次。

“青年艺术家项目”的年轻歌唱家多少都曾在歌剧院舞台上出色地饰演过一些歌剧中的配角,有机会看到他们在这部清唱剧中挑大梁,令人十分高兴。

苏珊娜的饰演者是南非女高音马萨巴·塞西莉亚·朗瓦纳莎(Masaba Cecilia Rangwanasha)。她很有天赋,曾在歌剧院一次“大师班”(Masterclass)上作为示范学员之一,在歌唱家乔伊斯·迪多纳托(Joyce DiDonato)的辅导下,为前来观摩的歌剧爱好者们做示范演唱。朗瓦纳莎以自己的心灵,深情地表现出身为天主教信徒苏珊娜的虔诚纯洁和充满爱心。在当今一些曾经受到性骚扰的勇敢女性开始发声、更多的女性响应“我也是”(#MeToo)的时代里,导演们开始正确重估如何在艺术创作中表现受到性暴力伤害的女性形象。朗瓦纳莎既很好地描绘出苏珊娜的敏感温和,又在面对色狼的进攻时勇于捍卫自己的纯洁和丰富的理想。朗瓦纳莎的高音温柔温暖,低声部深沉,能够十分好地控制不同层次的声音。上半场最后,在面对长老们诬陷时,朗瓦纳莎纯真庄重而动人咏叹调“假如(让)无罪(人)流血是你的本意”,花腔既温柔又令人回肠荡气。咏叹调的高潮“我在跌倒时得胜了”一句,超凡脱俗,震撼人心。亨德尔的音乐很美,也有许多难度很高的花腔,对于初出茅庐的新秀不能不说是个挑战。朗瓦纳莎不仅唱得出色,也很好地演绎出苏珊娜的纯真、热情、勇敢,以及在被诬陷时的痛苦和被关在笼中时的恐惧无望。

男中音迈克尔·莫菲迪安(Michael Mofidian)来自苏格兰和伊朗文化融合的家庭,在歌剧院大舞台上有过成功的表演。在此歌剧中他饰演苏珊娜的父亲切尔西亚斯(Chelsias),戏份不多,但表演非常出色。莫菲迪安有十分丰富的胸腔共鸣,歌唱悦耳动听,尤其是最后庆祝时的咏叹调“升高你欢乐的声音”,情感炽烈,气势恢宏。

饰演苏珊娜丈夫约阿西姆(Joacim)的美国假声男高帕特里克·特里(Patrick Terry)在歌剧院舞台上曾展现过非凡的才华。特里的嗓音温暖,又可十分自如地驾驭非常高的音,堪称一位迅速崛起的后起之秀。2019年他收获甚丰:在英国年度的伦敦亨德尔音乐节的演唱比赛(Handel Singing Competition)中拿下桂冠,又因在格林德伯恩歌剧节(Glyndebourne Festival Opera)的亨德爾歌剧《里纳尔多》(Rinaldo)中饰演剧名主角广受赞誉。在林伯里小剧场的另一部亨德尔歌剧《贝勒尼基》(Berenice)中他饰演的两个王子之一的阿萨斯(Arsace),再次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些成绩充分证明特里已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亨德尔乐人”。在《苏珊娜》中,特里的歌唱更加甜美朴实,颤音极为出色。他更注重声音和表演的丰富和戏剧性,而不是在此类音乐中的假声男高通常那样以雕塑般的身姿演唱。特里的演唱显示出非常有力而纯正的高音天赋,色彩饱和,饰演的挚爱苏珊娜的约阿西姆十分完美。

其他几个戏份不多角色的新秀也都很有天赋,但多因实践机会不够多而稍嫌“嫩”。长老二(Second Elder)的饰演者为刚果男低音布莱斯·马拉巴(Blaise Malaba),他的嗓音丰厚深沉而富有光彩,演唱也很好,同乌拉圭男高音安德烈斯·普雷斯诺(Andrés Presno)的长老一(First Elder)形成鲜明对比。尽管普雷斯诺有些不俗的演唱,嗓音和力度也放出光彩,但在吐字、控制声音和演唱的技巧方面,还有一些路要走。智利女高音雅瑞扎·韦利兹(Yaritza Véliz)的但以理,英文吐字也有不甚清晰之处。公平地说这不奇怪,因为英文并非普雷斯诺和韦利兹的母语。但在第二幕的审判现场,但以理大声为苏珊娜疾呼的叛逆精神,以及作为一个局外人的孤独感,韦利兹都表现得十分出色。毕业于苏格兰音乐学院的爱普路·科耶乔·奥迪格(April Koyejo-Audiger)在剧中饰演苏珊娜的女伴,她的咏叹调和与苏珊娜的二重唱均十分动听。

项目负责人帕特里克·米恩(Patrick Milne)执棒伦敦亨德尔乐团,兼作羽管键琴伴奏。他棒下精力充沛的乐团和羽管键琴的美妙演奏,令人惊叹地表现了亨德尔音乐的魅力:田园诗般的乐符飘逸游荡,弦乐仿佛微风在召唤,在约阿西姆演唱第二幕咏叹调“花儿(装点)的河岸魅力不再,直到(我将)心爱的苏珊娜拥入怀中”时,伴奏闪烁出温柔的光辉;审判中的紧张音乐里,弦乐则尖利噬人。米恩日趋成熟的指挥,将亨德尔作品以严谨又有分寸的质朴,轻松地带给听众。

年轻的英国舞台和服装设计格里斯·斯玛特(Grace Smart)和日裔法籍动作指导奈美子·加希尔-小川(Namiko Gahier-Ogawa)均首秀歌剧院,加拿大灯光设计师伍德(D. M. Wood)曾同多个国际剧院有过合作。

《苏珊娜》是亨德尔最细腻动人的作品之一,它广泛多样的音乐风格,推动并统一了剧中人物形象的持续发展。伦敦亨德尔乐团依照当时的编制,小型乐队主要由弦乐、双簧管和巴松管组成,小号只在结尾的欢庆部分才出现。歌剧中一些独唱歌曲的旋律,有流行的英国民谣歌剧的简单风格。苏珊娜最初的两个咏叹调,完美表现出她内心的甜蜜、虔诚和幸福。一首是回味与约阿希姆结婚时令人十分愉悦的“彼时我将你称为我的”,柔和的小提琴回声萦绕于“我的”旋律中,增强了苏珊娜的陶醉情感;她的一首“(若)没有这年轻人无微不至的呵护”,深情而令人振奋。苏珊娜在思念离家的丈夫时在花园小溪中沐浴,以摆脱夏日炎热时所唱的咏叹调“水晶般的溪流”时,合唱有声有色的呼应,尤为动人。亨德尔对好色长老的音乐刻画,充满喜剧色彩;对苏珊娜的爱、纯正、坚定和勇气,则以生动的音乐语言描绘。

雖然亨德尔在《苏珊娜》中并不如他多数其他清唱剧一样,给合唱以连贯的角色,但作为衬托红花的绿叶,歌剧院合唱演员的有限几段配合十分出色。开场时哀悼被种族隔离的犹太人的“噢,上帝,以色列还要呻吟多久”,充满愤怒悲伤;第一幕中当两个邪恶的长老商量如何诱惑并栽赃苏珊娜时、幕后响起的合唱“ 正义的天堂看到了他们的诡计”,恢宏又刚劲有力;第二幕里长老窥视苏珊娜在溪流中沐浴,图谋不轨未遂,恼羞成怒地将她诬告上法庭时,众人充满活力、带有花腔的合唱“ 让正义统治并兴盛于整个土地”,神圣而充满义愤。但这几段合唱如同希腊悲剧一样,只作道义评论,完全置身于剧中人物行动之外。只有在第三幕开始,当法庭听信两个长老的胡言,对苏珊娜做出不公的判决后,众人在“原因裁定,苏珊娜有罪,苏珊娜必须流血”的合唱中融入了表演,生动地描绘出法庭上人群的激动和骚乱。第三幕剧终赞美苏珊娜美德的“祝福苏珊娜重生的这一天”快乐大结局的合唱,辉煌震撼。比起亨德尔其他清唱剧的风格,这一段合唱更接近他的歌剧作品结局的风格。

尽管年轻导演的一些新颖创意同亨德尔的音乐风格有些不一致,现代服装和舞台设计也有些沉闷,但青年艺术家的出色表演、乐团美妙的演奏和歌剧院合唱演员的完美伴唱,使亨德尔这一罕见的清唱剧放出耀眼光彩。歌剧新秀的英语或许带一点外国口音,但正如英国作家乔纳森·济慈(Jonathan Keates)在其著作《亨德尔,其人与音乐》中的趣味研究所指出的:“伦敦最杰出的音乐移民(实际上)赞赏从未完全掌握英语发音的社会价值。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十分精明的亨德尔对此理解,并将其充分付诸实践。”

《苏珊娜》是歌剧院亨德尔作品系列演出的一部分,随后将是他的清唱剧《所罗门》(Solomon)和歌剧《贝伦尼斯》(Berenice)。亨德尔的音乐戏剧作品从咏叹调到合唱都极为优美细腻,《苏珊娜》的上演对于追溯并重新发现科文特花园的宝贵遗产,是一绝佳的机会,也使我们有机会欣赏到未来歌剧明星才华横溢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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