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愁无芳草

2020-03-18 03:28紫茵
歌剧 2020年12期
关键词:江姐歌唱家歌剧

紫茵

江姐,亲切的称谓出自小说名著《红岩》。从真实原型到艺术形象,她是一个被反复重塑的英雄人物,歌剧、京剧、川剧《江姐》都是笔者数度温习的舞台作品。深圳搞了一部声台剧场《我亲爱的江姐》,笔者很好奇:依然是阎肃老的文本?依然用羊鸣、姜春阳、金砂的音乐?崔峥嵘欣然接受领衔主演,笔者更好奇,从多年前的歌剧《舍楞将军》开始,演过《原野》《再别康桥》《蝴蝶夫人》《图兰朵》等数十部中外经典,江姐这个角色是她第一次唱?虽已再三婉拒寒冬出京看戏,但该剧在深圳南山区文体中心小剧场2020年12月18日、19日的首轮演出,因之便也“诱使”笔者破例启程前往观赏。

从深圳宝安国际机场出来,在去往酒店的路上,我迫不及待连发三问:1.怎么想起要做这样一版“江姐”?2.怎么会冠以“声台剧场”这种名词而非通常的小剧场歌剧?3.怎么会请到崔峥嵘,让她甘愿合作主演这个实验性作品?杨阳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我的提问,满足我的好奇。这位青年男中音歌唱家是《我亲爱的江姐》的出品人兼饰演蓝洪顺,我对他全然陌生,仅只听说过4年前,曾在深圳组织排演过歌剧《原野》,他主演男一号仇虎。华蓥山游击支队长蓝洪顺的戏份,肯定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杨阳口述,2016年4月正在筹建中的深圳青年歌剧团,联合深圳交响乐团等单位,特邀中央音乐学院胡咏言教授执棒,他与香港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李洋、旅法男高音歌唱家吕玥荃联袂主演,将深圳制作版歌剧《原野》搬上深圳舞台。金湘生前曾为该团亲笔题词:“祝贺深圳青年歌剧中心之创团歌剧制作《原野》演出成功,并在深圳这片土地上再创辉煌,为深圳的歌剧文化事业贡献一份力量。”自此四年间,这位旅美男中音歌唱家的深圳歌剧梦从未消退,他希望通过自身不懈努力,在这座城市里能让歌剧艺术之花扎根吐蕊。小剧场歌剧不失为一条实事求是的可行之路,杨阳与青年导演刘溯溪志同道合一拍即合,目标是让歌剧换一种表现方式,尽可能贴近今天的年轻人、深圳的年轻人。

刘溯溪在导演阐述中说,从小在母亲的歌声中听到《红梅赞》的旋律,现在他不单为这首选曲,更要为经典传承贡献力量。他们不想仅止简单缩减做成迷你版,而是换一个角度,重新解读和表现一个女共产党员的理想与信仰,请现场观众换位思考,江姐的一生与牺牲,有无价值?有何价值?从提炼主题、改变结构到增删角色、编写台词,盖由刘导亲自上手文本创意。

深圳年轻人做歌剧这件事,崔峥嵘作为广州交响乐团首席女高音歌唱家、广东省音协副主席,她自始至终全力支持,原本只想尽声乐艺术指导的身份职责,结果情不自禁一步一步走向江雪琴这个舞台角色。大家一起排练的日子,女高音歌唱家天天开车,从广州到深圳往返两百多公里、全程耗时两三个小时,停车“砰”一下关上车门,“啊……”一阵练声开嗓,即刻进入分段分场排练。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她,《我亲爱的江姐》首轮演出能否达到预期的高度,可能要打问号。

很少绕这么大弯子才进入演出现场,因为,如果缺少这么长一段开场白,读者或许想不明白,你干吗去听?你干吗要写?即便没有前面所谓的缘由,我还是心甘情愿为深圳这部“新”戏留下一笔。实际上,广东省声乐协会、深圳市声乐协会、深圳都市歌剧中心三家制作出品单位“身份”特殊,它们都是在民政部门注册成立的社会团体,而非有固定拨款经费的实体单位。四年后这部戏,还不及四年前歌剧《原野》投资的十分之一。所有参与者,无不为共同的歌剧艺术理想而自愿集结,因江姐那代人的精神唤醒了这群年轻人“对国家、对民族的使命与承担”(刘溯溪语)。

可以说,声台剧场《我亲爱的江姐》的确不同于歌剧《江姐》,原本是立足歌剧原作基础,重点强调声乐与台词的表现功能,两者具有很大差异。这不是原版歌剧的精简缩编,更不是体量规模与内容情节的剪裁修改。翻看节目册,刘溯溪确实删掉了双枪老太婆和华为母子两位正面人物,反派人物也仅留下了沈养斋和甫志高二人。舞台上多了一个“新人”:正在准备复排歌剧《江姐》的女导演及其女、一个大学新生的“画外音”。通过现代女性对女性英烈的角色分析与深入探求,从而塑造出“不一样的江姐”。

舞美设计张阳走的是工业化极简路线,金属主体框架腾挪推移,形成表演空间的变化分割与想象空间的扩展定位,可作牢狱、刑场、审讯室,可为码头、民居、城门楼……既无指挥也无管弦乐队、合唱队,在观众席前方左侧,只见两位年轻的演奏家,孟媚端坐钢琴前,杨琳琵琶半遮面。邓力和郑博文的音乐设计,将总谱缩编为一洋一民两件乐器现场演奏。

开场,“卖报卖报!《大公报》《新民报》《中央日报》!”“老酒盖碗茶,客官里面请哦!”“炒米糖开水,豆腐干花生米!”一声声、一阵阵渝韵川腔的叫卖,将观众立时带向山城1949年以前喧嚣纷杂的朝天门码头……江姐登场,“明霞,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第一句她不應该“看长江——”吗?果然不是,崔峥嵘张嘴就唱《五洲人民齐欢笑》,原剧最后一场、江姐最后一段?正发着愣完全出乎意料,“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女高音歌唱家那一嗓出来,我竟如此轻而易举突然泪眼迷蒙,从未这么早就为江姐哭啊,怎么会呢?太奇怪了!莫非是编导本人的主观用意?最先以江姐牺牲作为全剧的楔子,“黎明之前身死去,脸不变色心不跳”导引我们迅速身临其境,从而迅速生发共情共鸣?好吧,你目的达到了!

前场亮起光束,现代知性文艺的女导演正在案头工作,张春丽一头干练利落的短发,一件白色衬衣配搭深色筒裙。开始简要介绍江姐生平,强调重点“她牺牲时只有29岁!”两个女性超时空的这段“对话”,开解了某些观众内心的迷惘与疑惑:早在70年前一个女人的故事,究竟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新角色的功能不单是讲述者,且身兼现代都市群体的代言人。关于止于29岁的生命,关于那张复杂的笑脸。江姐说“这个牺牲是幸福的,换来了一片新天地啊!”所以她此生了无遗憾;张导说“我做不到,现代人太难做到了”!所以她由衷赞叹:“嘉陵江边的江雪琴多美啊!”

“……一颗心似江水奔腾激荡”,江姐整装待发即将踏上征途,“今日告别雾重庆”,甫志高和那口皮箱一起出场,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孟龙身量壮硕,那件浅驼色风衣显得过于紧绷。一副嗓音却相当漂亮,他曾在法国巴黎高等师范音乐学院深造,取得硕士学位并进入本专业最高级别“高级演唱家”。这个戏,虽提供的表演空间有限,但他的歌声仍给观众留下良佳的印象。编导省略了甫志高身份暴露、被捕变节的过程,用钢琴一阵沉重的和声,引出叛徒的盘诘与自白,寥寥数语发人深省……干吗要怪罪那口箱子?“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如果!”

因减掉正反五个角色与歌队,全剧盖由女导演口述台词上下出入穿针引线。江姐身边的两个旦角,周柯含饰演孙明霞、黄晶莹饰演杨二嫂。前者既无江岸送别的开场戏份,后者亦无幺店智斗的一套用功,两个角色仅限于女牢中江姐的狱友。英国皇家北方音乐学院硕士、美国肯塔基大学在读博士周柯含,华中师大田晓宝博士门下声乐硕士黄晶莹,她们的专业能力在这部戏里有所展示,同时也为将来更充分的释放,储备必要的舞台经验。

沈养斋,表面儒雅含蓄内心阴暗扭曲的特务头子。熟悉歌剧原作的观众,大多对其“劝降”一场戏记忆深刻。看上去、听起来,深圳交响乐团常驻男低音歌唱家夏康,无疑是所有演员中面相和声形最“沧桑”的一位。歌剧《原野》里奸诈猥琐的村夫常五爷,现在俨然一身戎装,“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同江姐的一番争锋终是理屈词穷狼狈不堪。

《红梅赞》传唱久远深受欢迎,原剧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场送别时,江姐和孙明霞演唱。那晚的声台剧场则由杨阳发声“代言”烈士老彭,这是在妻子心中回荡余音不绝的丰美诗篇。男中音歌唱家音色浑厚结实,通体共鸣音区统一。这首抒情性较强的段子,演唱行腔流丽吐字清晰。感觉还可以再亲切简素一些,无须如此凝重庄严。蓝洪顺独立演唱的《声声呼唤老战友》(《男儿有泪不轻流》)尽显其过硬功力。江姐被捕斗智斗勇一场戏,舞台上现实与心理不同空间的互动感应,需要再多加磨合以达成无缝对接无痕默契。

毫无疑问,江姐是这个戏的灵魂人物。崔峥嵘就是为这个角色、这部作品注入生命灵性与活气的关键人物。即便剥离舞台上的戏剧元素,单听女高音一个唱段接一个唱段的演唱也能感觉酣畅淋漓十分过瘾。可毕竟这不是崔峥嵘个人独唱音乐会,甚至也不同于多年前金曼搞的那版清唱剧。女高音既要保證完成江姐所有重要的、核心的歌段,还必须同正反五个角色一起实现戏剧性的表演。好难好难!崔峥嵘,这回你是否用尽了“洪荒之力”?曾经过往的舞台经验与专业造诣助你成功塑造了“不一样的”江姐。

从张口就来的《五洲人民齐欢笑》,到一气呵成的《巴山蜀水要解放》,在几无足够缓冲铺垫的情势下,女高音顺势进入《革命到底志如钢》。因歌剧原作烂熟于胸,我的惊讶很快化作担忧。这首悲愤交加哀恸入心的咏叹调,长度达十余分钟。无论情绪上突然爆发的张力,抑或情感中瞬间变化的制动,十分繁复高难令人望而生畏,同样对第一次担纲全剧的崔峥嵘也是全新的挑战。要唱好、演活一个29岁的女英雄,一个妻子、母亲,一个革命者、领导者,她绝对是做足了功课、下足了功夫。后面的重头戏,“江姐”演来更顺畅,《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无限风光柳暗花明,越发感人肺腑扣人心弦。

崔峥嵘的优势在于其对歌唱实力的足够自信,方可纵横皆在一念之间,敢于且善于把幅度拉得这么开。2020年12月19日舞台上的江姐,歌声中传情达意的尺寸层次如此细腻,音色的深浅浓淡如此丰富,音量的强弱对比如此鲜明,演唱极富音乐本体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我想,那晚在深圳、在南山,第一次听经典歌剧的普通观众,已被舞台上江姐的艺术魅力所征服所感动,现场似闻唏嘘甚至抽泣之声此起彼伏。我作为对这部歌剧耳熟能详的乐评人,同样为这个熟悉的演员、全新的演绎而感佩动容。

应该强调的是,深圳这群挚爱歌剧艺术、有想法有作为的年轻人,毫无功利之心保持虔敬之心。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尽可能实现初衷预期的演出效果。但因其很大程度顾及观众,尤其年轻观众的接受能力,这版声台剧场削减了人物与情节,整个戏剧逻辑与音乐张力随之或多或少受到影响。可能不是最恰当的引申比喻:交响乐,要听其丰美;室内乐,要听其精美。《我亲爱的江姐》更偏向于后者,如何去尽可能地精雕细刻就显得尤为重要。千万不能事与愿违,既丧失震撼人心的磅礴气势,又欠缺耐人寻味的隽永气韵。

编剧在文本上尚需精心梳理,有的地方少不了点睛之笔,要补一两句话才能续接这口气,如,张导和女儿的第二次通话结束语?有的地方则需精简凝练,如,张导介绍“中美合作所”,太过具体而琐碎。某些对话对唱的戏,还需认真磨合,否则会显得有些“咯楞”。重点是音乐,只用钢琴和琵琶确实新颖独特,但这两件乐器的听觉属性均呈“颗粒状”,需要一两条能把“珠子”连缀起来的“线条”。若是加一把大提琴和长笛,抑或一支小提琴和单簧管?有条件再上一组弦乐四重奏?恐怕只有注重细节不断打磨,这部作品在舞台上才能焕发出更加耀眼的艺术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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