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书
开始
女人从昏睡中醒来。摸到打火机,“咔嚓”一声揿燃。她本想将睡铺旁的蜡烛点着,想起昨夜那蜡烛已燃尽最后一截烛芯,打火机随即被她松手熄灭。
火焰跳闪了一下,随着转瞬即逝的光亮,能隐约看清周围的环境。最为清晰的是她身侧的一堵洞壁。洞壁上显露用树枝画出的数个“正”字。深浅不一,画得却十分周正。女人无须计算,便能清楚地知道洞壁上已集齐了二十个“正”字,恰好一个整数。
今夜,应该是第一百零一夜了。
这样想着,她便又在铺位旁开始摸索,想找到先前用来划字的短树枝,却怎么也找不到。索性抬右臂,在洞壁上触摸,摸到最后一个“正”字,紧挨在它下面,想用指甲抠出一条“横道”来。怎奈洞壁虽是土质,却坚硬异常。土屑镶进指甲缝,撑得皮肉难受,只划出了半道,便迫使她停下来。
我或许快死了,女人想。想到这是她挨过的第一百天后,迎来的第一个日子,不禁心念一动,想起离家前曾找人卜过一卦。卦师阴沉着脸说,你这次出门,可谓凶多吉少。卦师是她的一位远房亲戚,问卦她从来不会付人家钱的。从他口中说出的卦象,难免会带了些嘲讽的意味。“凶”是多少,“吉”又是多少呢?她嬉皮笑脸地问。挨过一百天,便可逢凶化吉。卦师阴沉着一张脸,回答得颇有玄妙。
连日来的饥饿,已使女人的意识出现恍惚状态。她记不清水瓮里还有没有水。缓了一阵,慢慢从铺上爬下来,扶着洞壁起身。头一阵晕眩,又瘫倒下去。周围锅底一样的黑。无须辨识,她已熟知这方寸之地所有物品的摆放位置,朝左侧爬去。伸手触到冰凉的水瓮,抬手去瓮里探寻。瓮深只半个臂长,指尖虽触到丝丝湿滑,却一无所获。
她再次想了起来,从前天,这水瓮便见了底。用水续命,想来也是枉然。
女人有些失落,仰面躺着。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恍惚间感到点点润凉,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指尖上。收回手,将指尖探进嘴里。舌尖润了一下,虽只像一滴雨落进干涸的田地,却令她激动不已。挣扎着向前挪爬了半米,放平身子仰面躺倒,伸出舌头,迎接着从窖口扑落的窸窣落雪。
第一夜
女人遇到的一系列麻烦,要从她丈夫出事开始说起。
女人的丈夫进山采药,摔伤腰椎瘫痪在床。家里虽吃得饱饭,病人吃的药,药房里买不起,也能从山中采些草药将就。但以后儿子的生活怎么办?他成绩优异,初中便被招到县城读书。以后上高中、上大学,哪儿不需要钱!一想到儿子,女人便心亂如麻。恰逢一位远房亲戚来探望病人,说起缺钱一事,亲戚说,女人在山中百无一用,只会围着锅台转。可到了城里就不一样喽,城里的女人和男人挣一样多的票子。
她不由得心动。想自己虽上学无多,却识字不少。去城里做个保姆,完全能够胜任。同家人商量,婆婆也赞成,家里的一切由她照顾便好。只是丈夫的提醒让她心生疑虑。丈夫说,我这亲戚,在外面混了多年,因喜欢赌博,始终没混出个样子,人总归是不靠谱的。她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做出打工的决定。毕竟是亲戚,再不靠谱,亲戚又能把亲戚怎么样呢?依照她的打算,到了城里,她完全有能力自己找一份工作。
正如所有的拐骗故事那样,女人的机敏最终未能逃脱人贩子的手段,她顺理成章被拐。只不过和其他被拐的对象不同,女人惊慌失措之余,很快镇定下来。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只说丈夫死了,一个人无牵无挂,对买她的男人做出一副死心塌地的假象。男人很快相信了她,放松戒备,使她有了逃脱的机会。
仍旧和所有被拐者不同,女人没有沿大路逃跑,而是藏进了山里。她记得从一个只通汽车的县城出来,需走半日的大路,然后再步行半日的小路,才能走到这个只有三五户人家的村落。当地人把村落都叫个“坪上”。她沿来路逃跑,不消半日,便会被抓。先在山中躲藏一夜,是上上之策。她藏在一个天然形成的坑洞里,顺利挨过逃亡后的第一个夜晚。等到天亮,女人爬上一道高高的土塬,放眼一望,不由得叫起苦来。只见湛蓝天空下,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望不尽的沟壑。小路浅白,羊肠一样绞缠。
女人在山中跋涉,最终迷失了方向。她虽是山里人,但家乡的青山与这里的土山完全不同,找不到任何辨识方向的依据。更为倒霉的是,女人崴伤了脚。天快黑尽时,这才慢慢挪移到一条小路上来,垂死般坐在那里。
女人所坐的路旁,左侧是一个陡峭坡顶。即便有人从坡下上来,也只会忽然地现身。右侧较为开阔,依稀能看到小路断续的连缀。她疲乏而无望地坐着,渐渐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那个从坡下走上来的赶路人,影子一样飘忽。本已走了过去,女人的脸在黄昏中一闪,便使他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
妹子,天黑咧,你这是要去哪哒?
女人本想应一声。发现问话者是一个男人,出于本能,便噤了口。眉头紧蹙,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埋在膝上。
妹子,天就要黑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短暂的沉默,男人再次发问。说话的腔调却没了浓重口音,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女人随之一愣,目光缓缓上移。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皮鞋,起了皱,裹着一层黄泥。深蓝色裤子还算笔挺,黑色夹克的拉链一直锁到颈下,突出着一颗粗硬喉结。一头齐整的头发,软软地向后梳着。前额宽展,显得极有灵气。一双眼睛细长,目光虽显呆滞,长方脸上却带着亲切而随和的笑容。女人吁了口气,哽咽道:我要去县城,有汽车和火车的地方。
男人退后一步,突兀的话语脱口而出:和我猜的一样,你就不是个本地人嘛。
女人没有应声。再度低头,将脸埋在膝上。
男人嘀咕:县城离这儿百十里地,天都黑了,你可咋去?
女人感到绝望,发出一声呜咽。
要不,去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我也去县城,顺便领你过去。
男人微弯着腰,话说得谨慎,侧头观察着女人。
女人犹豫一番。抬头,急迫地问:你家里都有啥人?有嫂子吗?有娃儿吗?
天完全黑了。
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点头”的动作。即便他蹲下来,与她保持适度距离,善意和诚恳或许只是妇人的一厢情愿,却仍旧使她感到了些许的惭愧——本是有求于人家,何至于这样猜忌人家的身份。她本想解释,却听到男人略带怨气地说: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崎岖夜路難为了女人。她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加之崴伤了脚,便很难赶上男人的步伐。即便他放慢脚步,不时停下来等她,仍旧拉开着一段距离。或许他只是一个粗心的男人,又或许看不清女人在夜色中踉跄的身形。直到女人晕厥,一声不响瘫倒在路旁。
男人蹲在女人身旁,呆默良久。并未对女人的晕厥表现出丝毫慌乱,他只是在观察她,女人不会感觉得到。只当她觉得自己像骑在牛背上,周身都在摇晃,这才知道男人背着她,正在慢慢朝前赶路。她无力推脱,只梦呓般说道:大哥,你真是一个好人……
男人收着喘息,故作轻松地说:你发烧了,脸好烫啊。
女人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眼窑洞里。嗅到一股米粥的香味。离炕不远的灶台上,亮着一星烛火,隐隐可见男人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听不到其他人的说话声,更没有娃儿的喧闹。她虚弱地躺着,感觉头疼欲裂。将这几天来的遭遇重新梳理一遍。能够确认的是,她终于成功逃脱出来了,并遇到了一个好人。接下来,她将在他的帮助下,离开此地,顺利返回老家。
男人此时已做好了饭。搬来一张饭桌,摆在女人面前。他先为她盛好一碗饭,筷子横担在碗沿。自己也盛一碗,站在炕前,自顾喝起来。女人神情恍惚,左顾右盼,怔怔地问:大哥,嫂子呢?娃儿们呢?
男人一愣。嘴角粘着一撮黄色米糊,眨眼问:啥嫂子、娃儿?
你不是说家里有嫂子和娃儿吗?女人口气很冲,似有讨伐之意。
哦,男人仰面一笑,哪有嫂子娃儿,家里就我自己。
女人身上聚起一股力气,骨碌身起来,返身下炕,在炕下找鞋。
男人愣着。随即放下碗,弄出一记很大声响。说话的口气依旧随和,不带丝毫怨气:你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女人找到了她的鞋子,最终却明白自己的处境。天这么黑了,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又能去哪儿?她蒙在那里,背对男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到男人说:你等着……
男人很快回来了。
手上拿几张照片,一个红封皮本本。一一递给女人看。女人看一张,男人便解释几句。
第一张照片,是一男一女两个娃,五六岁的样子。穿得讲究,长相也周正。这是我那俩娃,如今大的应该上高中了,小的上初中。第二张照片是一个穿蹩脚西装的青年,侧身,眯着一双细眼,头发软软地梳成背头。男人说:这是我跑业务时在南京照的。第三张照片是一个更为年轻的军人,挺胸站立,目光如炬。男人说:这是我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在县城照相馆照的……你看,这是我的退伍证。我当过兵,也做过业务员……我不是坏人,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女人如释重负。塌缩了背,跌坐在炕上:大哥,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女人饿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讲了自己的遭遇。最后停了筷子,唏嘘道:大哥,刚开始碰到你,我真怕遇到坏人……原来福大命大,碰到了救命恩人。
男人紧着一张脸,脸上的肌肉抽动。不知是表达了对女人遭遇的同情,还是不满于女人方才对他的猜疑。
大哥,你叫个啥名?
男人说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一愣。
男人当即笑起来,笑得有些神经质。像这种对于谐音的误解,想必他经历过多次。是“胜”,他纠正。四声,陈先胜,不是“陈先生”。
女人也笑起来,是真正开心的笑,很多天她都没这样笑过了。还是叫“先生”好听,洋气。你没听电视上,被叫“先生”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男人“喔喔”两声,频频点头,一副认真又受用的样子。
先生,你当过兵,又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咋就,待在这么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男人一愣,随即神情恍惚,嘴里讷讷道:没办法,都是命……这儿是我家,不待在这儿,又能去哪儿?
女人发出几声惋叹:大家都在外边忙着赚钱,你这么有身份,真是委屈你了。大哥,你的经历肯定丰富,夜这么长,不如把你的事情,说来我听听吧……
男人一脸为难。
却在女人一再的恳求下,最终还是讲了起来。首先从“先生”这个话题开始讲起。
男人的故事(之一)
在同身份相关的所有称谓里,他最喜欢“先生”一词。
起初村里的大人们喊他“碎娃子”,这不带任何戏谑成分的招呼,说明他仅是一个“小屁孩”而已;到了上学年纪,同学喊他“马屁精”,说明他是一个很懂得人情世故的少年;后来当兵,凭自己的才干,很快当了副班长,训练营里的新兵都很懂事,每次招呼他,都会省略“副”字而直呼其“班长”……这简练而充满善意的称谓,却并未对他的人生起到助推作用。“副班长”叫了三年,始终未有建树。在他从军的设想中,他本是想一年内拿掉那个“副”字,而后被人称作排长、连长………即便不转干,以志愿兵的身份退伍,谋一份吃皇粮的工作,被人称作公家人也好啊!但世事难料,他只能退伍。
回乡后,乡邻不再喊他“碎娃子”,而是庄重地直呼其大名,他却深陷茫然与失落的境地。因为照这种路数称呼下去,他已遥望到自己的命途——不久将娶妻生子,有人会称他“大”,有人会喊他“老汉”,直至村外峁梁上的黄土,掩埋了他的尸骨……为此他感到无能为力。好在他的好人品终究为他赢得回报,一位与他交好的战友,寄来一封信,问他可否有意来外面谋个事做?他当然求之不得。遂去了外地一家造纸厂。凭他的才干,又有战友的引荐和帮扶,在厂里做了一名业务员。在他当时的人生设想中,希望不久以后,有人会称他为科长,而后厂长。当然在当时的年代,还不实兴“老板”这样的称谓,若有,便是他人生的奋斗目标了。
业务员的工作,自然要走南闯北。“先生”这种称谓的涵义,便是他在跑业务时,于南方一家酒店初次体验到的。
相较于“酒店”,在他的世界里也算个新鲜名词。他出生的地方,世代所居都是窑洞;他服兵役的所在,是一个叫作张家口的苦寒之地,简易兵营用砖石垒砌。在他尚算丰富的人生履历中,此前他住过车马店、军人服务社、旅馆,却想不到“酒”与“店”字的组合,竟会给人带来如此新奇的感受。
酒店内大堂宏阔。迎门处的墙上挂有数块考究的钟表,标志着世界各地的时间。北京时间是晚上七点,怎么伦敦时间竟会是凌晨五点?对于时间的概念,当时他并不知道有“时差”的存在,觉得那只不过是因服务员懈怠,忘记上紧发条而已。办完入住手续,他急于放下行李,找到一处能填饱肚子的所在。脚下猩红的地毯草皮样柔软。正当他蹀躞着步子,准备朝一条幽深的走廊行去时,听到一声为他引领去向的道白。
先生,那边是餐厅。去客房乘电梯,上行——您这边请。
他看她一眼,随即愣住。暗想在这陌生的地方,怎会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况且叫得如此谦卑。随即他便明白,那“sheng”字的发音,是婉转悠长的“一”声,而非直戳戳,土里土气的“四”声。这貌合神离的称谓,应是出于一种职业素养,而非对他身份的特意称颂。
女服务员弯腰低眉之际,他便看见她清晰的发际线,微卷的头发紧绾,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他来不及细瞧她的容貌,觉得她被枣红色西装裹紧的身材窈窕而饱满,终因这一句称谓,使他瞬间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和陶醉。
哦,先生!
它显得如此得体,又如此高贵。以往他虽在电影中听到过,却从未想过会施予自己身上。吃罢了晚饭,当他躺在酒店松软的床上,终因兴奋而久久不能睡去。嘴里念叨着“先生”一词,不时会笑出声来。哦,先生……这糯软的称谓,多像他這次出差,途经一座南方小镇时吃到的一种食物。那食物用上好的糯米做成,包裹着红枣、杏仁、肥肉,经由女服务员吴侬软语地道出,更像在糯米表面,撒了一层甜蜜的砂糖。
男人坐在桌旁,讲得方兴未艾。忽听到一阵粗重的鼾声。扭头去看,发现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竟歪在被窝上睡着了。
他愣着,摇头。探出身子,气息很足地吹熄了蜡烛。烛火摇曳之处,女人的额发随散开的青烟,轻轻拂动了一下。
第七夜
女人渐渐恢复了元气。
在过去的几天里,男人竭力照顾着她。有分寸的接触,使女人彻底放松了对他的戒备。起初每当女人需要方便时,都会挣扎着起来。男人便会将她拦下,先是善解人意地递来便盆,又说:你觉得不方便,我去外面待着好了。女人每次方便,男人果然就站到门外去了。女人节制了饮食,这样的麻烦至少也有过两三次。他非但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好男人。即便睡在同一口窑洞里,他们却是各自睡着一盘土炕,土炕间隔了灶台,隔了用土坯垒砌的半米高的土墙。两人躺倒,便会相安无事地隔空聊上一阵。
先生,你们坪上离县城多远?
女人说出“先生”二字,起初会不经意笑笑,后来叫习惯了,便有些随意,却真实体现了她心里的那份敬意。
具体的里数,说不清楚……不通车,岔路太多,不走错路的话,大概也要走上一天时间吧。
女人叹口气,随即又感到了一丝庆幸:多亏遇到了你!先生,要不你抽空去趟县城,帮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吧。要不,先去公安局,帮我报个案,让家里人知道我在你这儿。一个多月没有联系,他们不定会急成啥样呢。
我去县城,一天回不来,留下你一个,谁照顾你!
男人的声音听来很是沉闷,让女人感知到自己的毛躁。随即一笑,仰面躺好。听到从另一盘炕上,很快传来男人的鼾声。
到了第八天早上,女人觉得自己已痊愈。等男人从外面回来,她一瘸一拐做好了饭。吃饭时,女人再次提出“上路”的请求。由于几天来的接触,女人求起男人来,便没了当初的拘谨和客套。
男人瞟她一眼,心中似有不快。
想到总是麻烦人家,难免会惹人家不高兴,女人当即便有了几许忐忑。
男人往她脚下瞄一眼,嗔怪地问:脚伤好了吗?去县城要走几十里山路,莫非想让我背你去不成?
女人一愣,想不到男人的不快,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
男人用舌尖剔着牙说:你就在这儿多待几天吧,等彻底养好了伤,我再送你走。你不会还是担心我是坏人吧?莫非担心我,饿狼似的,一口吞了你?
女人笑得尴尬,脸上飞起一团红晕。心里虽释然,却仍有几分疑虑。
男人不是饿狼,女人也非羔羊。等晚上睡下,女人还是觉得有点别扭。不知怎么,随着身体的好转,她不仅多了那么一点担心,甚而还有了那么一点躁动。自从嫁了人,她只和丈夫在一个屋檐下睡过,像这样和陌生男人同居一室,可是这辈子再也不会碰到的事。黑暗中,女人大睁着眼睛。往往听到男人扯起了鼾声,才会安然入睡。若始终听不到他的鼾声,她便很难沉入梦乡。
夜色沉寂。响着男人窸窣的翻身声。睡在这陌生的窑洞里,女人总会联想到一口棺材,正在朝地底缓缓沉落。又是静默良久,连翻身声也听不到了,男人却明显没有睡去。为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女人用俏皮的语调说:
先生,睡不着!要不……你就接着讲讲你的那些事吧。
男人打一声悠长的哈欠,说:讲讲?讲讲就讲讲……说不定,你听着听着就能睡着了。
男人的故事(之二)
有段时间他特别喜欢一部老电影。是留宿河南的一家旅馆时无意中看到的。他不喜欢电影里人物凄恻的命运,唯独喜欢其中的一些场景。那场景中的男人,着西装,喝洋酒,被穿旗袍的女人统称为“先生”。他便时常将自己想象成那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却想不到命运这个东西,会有移花接木之功。让现实中的他,步了电影中男人的后尘——电影中男人,命运因战乱而发生转变;而他的命运,则因造纸厂的破产造成。
失去工作的机会,他只能重返老家。
村里是再不愿待下去了,宁愿去县城一家水泥厂做不体面的小工。隔三岔五,他便要花掉一笔电话费,给战友打一次电话。离开造纸厂时,战友曾对他许诺,说等有了机会,还会为他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心存着希望,通话时却对工作的事绝口不提。只絮絮说着自己的烦恼,说有人又来家里提亲了,是邻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他见过,人长得蛮壮实,也还蛮好。那你就先成个家吧,战友不无关切地说。我没答应,他说。为啥?你年纪也不小了。战友有些吃惊,又有些惋惜。我就是不想成家,他说,语气平淡。娶了婆姨生了娃,就再出不去了。战友大骂我,说我是个二货,别以为长了一副人片子,就不知天高地厚。有人给你介绍女娃,那是祖上修来的福分。我不想要这样的福分,宁肯在外面娶个疯女子傻女子,也不想窝在山沟里一辈子。你真是这么想的?战友问。讯号传输中的声音听来虽模糊,却仍显得意外。
战友后来换了工作,而他又没有固定的通话地址,联系便中断了。当兵时建立起来的情谊,当时想起来,总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遥不可及。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他的父亲赶了几十里山路,再次带来有人提亲的消息。
女娃是说给你三哥的,但人家瞧不上你三哥,人家瞧得上你。我看你就娶了吧。女娃腿跛点,倒也不碍事,不碍给你生火做饭,不碍给你生娃……父亲坐在肮脏的职工宿舍里,一脸疲惫,一脸无奈。垂着眼皮,不忍去看这个曾给他带来过希望的儿子。
他沉默着。脸上箍着一层泥灰。眼皮抹搭下来,看上去便是一个灰人。嘴唇半张,才会露出一抹鲜湿的潮红,更像一个被黄土掩埋,即将毙命的人。
以前那么多人给你提亲,那么好的女娃,你都不要。现在人家都成了别人的婆姨,给别人生了娃。只有挑剩的青菜,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娃,你就认了命吧。父亲终究会将耐心用尽,冲他吼了一句:你就忍心让咱家绝了后!
他落寞地坐著,没有任何表示。
父亲抽身起来,欲夺门而去。走至门口,又折回来,愤愤丢给他一封信。
天都黑了。他本想洗涮一番,带父亲去厂子外的面馆填饱肚子。但那封信,却使他忽略了对父亲的惦记。先是愣着,随即将信封撕开。
他记得那晚没有月光,星子却又大又亮,远近的土塬上起伏着一层朦胧暗影,好似他心中被重新唤起的希望。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赶上趁星夜赶路的父亲,告诉他,他的战友来信了。这次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那女娃的父亲在县人大上班,娶了这女娃,自然能找到一份工作。
父亲问:“人大”是干甚嘞?
他想了想:知道县长吧?县长有了甚决策,还要跟“人大”商量哩……
父亲叫一声:我的娃!你娶了“人大”的女娃,就等于做了驸马,难怪就这么沉得住气!
临行前,他还是心有忐忑,将那女子的情况对家人如实道出,以图为自己留条后路。战友在信里说,那女子的脑子虽有点问题,却并非天生呆傻,只因受过刺激,病情时好时坏。病好时依她家里的条件,是不可能会嫁给你的。病坏时也坏不到哪儿去,只不过会说些出格的话,做些出格的事。而她的家人,仍在为她做着积极的治疗,病情的痊愈指日可待。人家是体面人家,不但要为女儿找一个长相周正、办事得体的男人,更是想通过结婚,对女儿病情的恢复有所帮助……如果你觉得合适,就过来,相看得中,就做了这家人的上门女婿。相看不中,随你处置。
见面地点选择在一家饭店。
旧砖楼里不见食客,充溢着一股油腻气息。听着战友的介绍,他默默站在二楼的窗前,俯瞰街对面的一溜建筑。灰旧的铺面,坑洼不平的街道,散养的猪在街上招摇。这个逼仄的县城,和他老家的县城几无差异,却莫名给了他一种繁闹却熟稔的感觉。别看铺面小,这可是姚主任家祖传的宅子。等结了婚,这些家产,说不定就全归了你。她妹妹大学毕业,在县政府做事,对象也寻下了,是副县长的儿子。人家不会在乎这点家产的……战友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对他说着一桩见不得人的买卖,随即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
他本是有备而来,此刻却显得万分紧张。抻了抻跑业务时置办的蹩脚西装,感到衬衫领子仍旧勒得难受。暗暗提醒着自己,必须要保持镇定。这所谓的相亲,更像以前经历过多次的产品推销。他虽没太多本钱,但他的谈吐、气派,以及父母赐予的长相,便是他最大的资本。
一位妇人在前,身后跟着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想必便是姚主任了。姚主任看上去不苟言笑。穿一件中山装。妇人虽慈眉善目,却不像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胸前系一袭宽大围裙,半裸手臂上沾一根软沓沓的鸡毛,手上端着一只茶壶。招呼他们落座,更像招呼来她家吃饭的客人。妇人张罗着给大家倒茶,他便抢先接过了茶壶。倒茶的姿势虽乖巧,却险些将一杯茶斟出杯口。他拘谨地坐着,回应着妇人的问话。寒暄有时会找不到方向,便需战友在一旁穿针引线。余下的时间,战友和妇人便成了说话的主角。他和姚主任,则更像陪聊的配角。姚主任除有几句寥落回应,不时会将目光投在他的身上。这个有可能会成为他岳父的老男人,喝茶吸烟都显得气派非凡,看向他的目光,犀利间不乏傲慢,无端令他生出更多的忐忑。
直到楼下传来食客上门的声音,姚主任忽然大手一挥,冲老伴喊:今晚关门,不营业了!老伴站起来,不无嗔怪地说:关门干啥子?你们在楼上待着,我去招呼客人。
姚主任轻拍一下桌子:也好。我去拿一瓶好酒,今晚陪他们二位好好喝一杯。
等姚主任踱出门去,战友凑近了他,小声说道:姚主任去拿好酒,看来对你相当满意。
他扭着身子,不置可否说:还是看了再说吧!
那晚的酒宴,目的似乎并非为了相亲,而只是单纯地喝酒。姚主任酒风豪迈,轮番给客人斟酒,行着酒令。他酒量不行,难得地保持了头脑的清醒。席间不时有敬酒的客人闯进来。战友和大多数人都很相熟,唯有介绍到他时,姚主任便会抢了话锋:这是咱家的大女婿……怎么样?不错!客人先是一愣,而后讳莫如深看他一眼。令他感到尴尬。尴尬的同时,又生出些许懊恼。令他懊恼的,并非姚主任妄自菲薄的介绍,而是那些陌生人投来的目光。好奇、淡漠,又带了些不加掩饰的轻慢。他便对那位不曾谋面的女子,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几次将目光投向微醺的战友,甚而想愤然离席。
他终是克制了自己。
直至酒过三巡,一桌菜肴露出残羹败相,直至姚主任的老伴招呼完客人,坐到酒桌上来,他不安的情绪这才得以平复。
他如愿见到了她。她未来的妻子。
她看上去很年轻。略显呆滞的表情,证明她确是一个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的病人。但她的安静,她的旁若无人,还是给了他诸多好感。她由母亲引着,在桌前落座,没有朝任何人看一眼,吃菜时牙巴骨轻咬,圆润的腮缓缓蠕动。低头的瞬间,只见她微卷的头发紧绾,显然刚经过打理。灯光下暴露的额头,显得光洁而饱满。
他不好意思盯着她看,一时记不住她的容貌。只觉得枣红色西装裹紧她的身材,显得窈窕而丰腴……终是因酒精的作用,使他瞬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陶醉。
第十二夜
女人的脚伤彻底痊愈。
那天傍晚,为验证自己彻底康复,女人早早做好了饭,去院外候着男人。男人赶羊回来,她便上前帮忙。一只羊不肯入圈,在圈外撒欢儿。女人一边夸张地躲脚,一边拍手轰赶,不时会瞟男人一眼。男人看她,没有任何表示。
赶完了羊,女人又一路小跑,为男人打水洗脸。一阵风似的,迅速布置好饭桌。最后歇了身子,左脚撑地,踮起崴伤过的右脚,冲男人说:看,咋样,我的脚全好了。
男人洗脸,没有任何表示。
女人说:明天就送我上路吧!
男人这才上下瞄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审视。“嗯”了一声,声音听上去仍旧沉闷。
一直到了晚上,男人始终沉默。
他或许舍不得我走吧?女人这样想着。和衣而卧,竟悄悄湿了眼眶。但回家的冲动,却很快使她打理好心绪,道别的话不知如何说起。手不自觉探进胸口。饱满乳房经由手的触碰,便使女人感到一种来自生理上的躁动。像一只温驯的兽,撩拨着她的胸口。女人甚而想,若男人主动,她便会把身子毫不犹豫给了他。但男人那边,始终死一般沉寂,连一点翻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女人为抑制因联想而泛滥的情绪,用一种骄纵的声音叫道:大哥,睡不着!要不,你就接着讲讲你的故事吧。不然,明天走了,就再也听不到了。
男人发出一声叹息:我经历的那些事,真就成了故事……你想听?那就接着讲给你听吧。
男人的故事(之三)
他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无须用任何修辞来加以修饰。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憾,如今回忆起来,仍令他觉得难以割舍。
最初的缺憾,只因妻子病情的忽好忽坏,对他表露出的情感差异。她是一个安静的精神病人,患病成了生活中的常态。在这种常态里,她会对他言听计从,像乖巧听话的孩子。他也会尽心照顾她,履行着婚前对老姚夫妇的承诺——他们不要求他别的什么,只需照顾好他们的女儿。有时又会觉得,这个被家人万般宠幸的女子,一度使他混淆自己的身份。他是她的丈夫,照顾她本是天经地义,却往往在家人的僭越下,令他生出一种疏离之感。两人组成的家庭,就像一个小小堡垒,却会在大家庭的湮没下,难有保全的余地……不发病的日子总是昙花一现,却足以对他构成致命打击。最初是在一个晚上,记忆的复苏使新娘发出一记凄厉的叫声。他是谁?她鬓发纷乱,求救般抓紧闻声而来的母亲。他是你男人,你结婚了,不记得了?他是你丈夫……岳母拎起一件上衣,披在女儿身上,掩住她赤裸的前胸,瞟一眼坐在床上同样身体赤裸的女婿。
我结婚了?范小天呢,他答应娶我的,他咋不来娶我,我不要这个男人……
岳母叹息一声。只能吩咐懊丧的女婿,去别的房间,由她来陪女儿一晚。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妻子才渐渐将他接纳。发病时依旧言听计从,清醒时不哭不闹,却显得异常冷漠。她不认可他,或者说,她瞧不上他。他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已洞彻了这一点。你长得像范小天,但你不是……这是妻子对他说过的最为清醒的一句话。范小天是谁?他问岳母。岳母找出两张黑白照片给他看。一张是范小天单独的留影,一张是中学时代的妻子与他的合照。他们两个从中学就开始谈恋爱,范小天那时吃住在我家,我们待他像亲儿子。这个挨千刀的!岳母骂了一声。上大学临走时他发过誓的,说好毕业就回来娶她。我们给他买了车票,四年时间都在给他寄钱,谁知道他良心被狗吃了。毕业后连个人影都不见,只寄来一封信。不但没有道歉,还说了一大堆理由……我之所以留着这两张照片,是每次她发病厉害,把照片拿出来给她看,她的病就会好些。
他认真看着那两张照片,又认真看着一脸愧疚的岳母。觉得世间的事,竟是如此奇怪,他们资助了范小天,等于拯救了他,却最终被他伤害。而今他来到这个家庭,等于扮演了范小天的角色,而最终被伤害的,却成了自己。
岳母洞察了他的心思,游刃有余地劝他:你也甭急,等生了娃,她的病慢慢会好起来的。我和你岳丈现在没黑没白地忙活,都是为了你们。家里的祖业,你妹子也不缺,等我们入了土,就都是你的……熬着吧,还能有啥别的法子,日子总能熬出个头的。
他去了照相馆,仿照那两张照片,拍了一张自己的单人照,又拍了一张和妻子的合影。那是趁她发病听话时拍的。找出当年她穿过的衣服,而穿在他身上的衣服,则效仿了范小天当年的款式。他把这两张照片镶了镜框,摆放在家中最显眼位置,以期混淆妻子的记忆。
正如岳母所说,几年后,他们的儿女先后降生人世。妻子的病情确有好转。对他似乎更加依赖。无论发病与否,都能做到百依百顺,如孩子一般乖巧——只是她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的孩子,有时更像一个淘气的大孩子。母爱最终缓解了她的病情,使她每天都處于安静状态。而对往事的遗忘,很快使她胖了起来。
家中添了人丁,虽弥合了他与妻子之间感情的沟壑,却最终暴露出他和岳父母之间更大的罅隙。他试图构建一方属于自己的领地,由于儿女的降生(他们更像他招募的士兵),这种想法显得更为迫切。
这期间发生了一些变故。
老姚从人大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以前请他喝酒的人应接不暇,如今没了实权,人们便不再趋之若鹜。老姚却是个好喝的,他并非贪杯,只喜欢吆五喝六的气氛。没人请酒的日子难免寡淡,每当到了中午,曾经的姚主任便会搬一把椅子,坐在自家店门前,摆出一副迎客的架势。认识他的人只能客气一下:老姚,今天轮空啊?要不和我们去喝一杯。喝一杯?喝一杯就喝一杯。老姚也不客气,喝起酒来更不识相,照旧吆五喝六。慢慢地,便没人再来这里喝酒了。坐在门前的老姚,不像是迎客的招牌,倒像驱客的瘟神。
生意的败落,老姚从来不会检讨自己,而只会感叹世風日下。
作为女婿,他虽不好直接晓以利害,却还是旁侧敲击,提出自己的建议。
甚么,嫌我碍眼了?老姚当即摔了酒杯。别人可以瞧不起我,你还没有瞧不起我的资格!
他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咱家的饭店要想正常经营,必须更新菜品,请专业的厨师来掌灶。要不,我去厨师学校学学做菜的手艺怎么样?
想都甭想,老姚努着大嘴岔子说,别再像那个范小天似的,吃我的花我的,最后还背后捅我一刀子。
岳母捶了老姚一拳,觉得他说得实在过分,反过来劝他:即便饭店荒了铺子,有我俩的退休金,咱的日子也坏不到哪儿去。还是按老规矩,你就安心照顾老婆孩子,啥也甭管。
岳母虽适时改变策略,开始经营早点,却再难将生意做得红火。他有心施展自己的才能,却很难得到信任。他不止一次向老姚提出过,求他动用以前的关系,帮他在外面找一份工作,也好补贴家用。老姚对此嗤之以鼻。岳母更是疑心很重,大概担心将他放出去,女儿被遗弃的悲剧将会再度重演。
得不到认可,他便最终确认了自己的身份——说来说去,他只是一个吃软饭的人,更像受雇于他们家的保姆。很难得到应有的尊重。就拿他的名字来说吧——这个曾被他暗自庆幸过的名字,注定不会被他们喊出另外一种语义。有时他们会喊他“陈先胜”,有时直接了当,喊他“喂”。有了孩子,则会喊他“娃他爸”。每次小姨子一家过来吃饭,帮岳母下厨的唯有他一人。等吃完了饭,叼着牙签的老姚和妹夫聊着官场琐事,挺着大肚子的小姨子自然不能帮忙。拾掇饭桌的,总是岳母一人。老姚心疼老伴,便会一努嘴,指使他说:帮你妈拾掇拾掇呀,最近她腰疼。他本想主动去帮岳母拾掇的,但老姚的指使太过轻慢,使他蒙羞。
一年后,饭店生意再难维持,老姚便准备将店铺租赁出去。租价在他看来太过低廉。做点什么生意不比租出去好,他说,不行就租给我吧。不做饭店生意,做点啥生意都能赚钱。
租给你?开玩笑。老姚说,一家人在一块儿过日子,把店铺租给你,明显心气没在一块儿。你这是想打我的脸吗?还是想让街坊看我笑话?
他分辩: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吃闲饭混日子,才会被人笑话!
老姚发出一记冷笑: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想掌家过日子,有这个打算也好,可要等我们老两口抻腿闭眼的那天。
租店铺的人,是一位来自四川巴中的男人。左脚微跛,其貌不扬。经营的生意,在他这个接触过市场的业务员看来,无非是把异地的货品倒腾到此地,再把此地的货品,贩卖到异地。起初零售,后来批发。随着生意做大,又接连租下毗邻的另两家铺子。巴中男人的生活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廉价衣服换成体面西装,一年时间不到,这个卑微的四川男人,摇身一变,竟成了人人恭维的老板。
四川人的转变,无形中加剧了他的憋屈与愤怒,却仍没有爆发的机会。直到有一天,四川男人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接了过来。每从店铺里经过,他都能看到他的老婆,坐在一张大吧台后,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坐着。顾客向她询问货品价格,她只会茫然一笑,并不作答。眼神中的呆滞,他再熟悉不过。不由得愣住,终于明白:哦,这个看上去还算体面的四川女人,若不是呆傻,便是和他妻子一样,患有轻度的精神疾病。
战友临去深圳之前,曾和他有过一次短暂话别。战友为他描述了一个遍地黄金的世界。世道确实变了,很多人都“下海”了,随便做点什么,都能赚到大把钞票。他无从想象那样一个世界,却对战友道出一个临时做出的决定。他说,他也想离开,他不想在这个家待下去了。
你后悔了?你想离婚?战友惊问。
他摇头。他不可能说出“后悔”二字,那样无疑会伤了战友当初的美意。说实在的,他也确实没有后悔过。他絮絮地说着埋藏在心里的愤怒和憋屈,战友虽听得释然,却推脱说: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就开诚布公去和他们谈好了。可不能因为我,影响了你的生活。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我帮不了你……但“婚”最好还是不要离。做人,总该讲点良心。
他当然不会想到离婚,即便不从良心上考虑,也会顾忌两个孩子的感受。等和岳父母开诚布公去谈,老姚的态度仍旧强硬。
你想去外面做事?那就离婚!滚出这个家,不然,门儿都没有。现在花心男人到处都是,我们可不会赔了姑娘又折本钱。
滚就滚!他嘀咕一声。本是一句气话,却不想难以收场。
他向当地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
由于妹夫从中作梗,法院虽肯受理,采取的却是庭外调解的态度。配偶患有精神病,如果导致夫妻间感情破裂,可以请求离婚……我问你,你们夫妻感情破裂了吗?法官笑眯眯地问他。
没破裂。他说。扭头看一眼坐在身旁的妻子。自他和老姚吵翻,妻子似有察觉,每天都更加黏他。
我就说嘛,我看你们俩夫妻感情挺好的嘛!干吗非要闹离婚呢?老姚那人爱端架子,这回也服软了。私下跟我说,你爱干吗干吗,以后他们年纪大了,这个家就由你来当。
他负气地说:我不是这意思。闹离婚,只想从这儿离开,总不能窝窝囊囊活一辈子……
法官无奈,只能抛出法律条款来对他进行打压。离婚可以。但作为申请人,应当首先解决好精神病人的监护人、生活保障等问题。老姚两口子年纪大了,无法照顾病人,还有两个孩子的抚养费,病人的监护费,这么一大笔钱,你拿得出来吗?
他惨然一笑,调解只能不了了之。最后折中的办法,便是老姚夫妇提出来的,可以由他带着妻儿分家另过。而他虽做出了让步,却坚持离开这个令他生厌的县城。他要带上妻儿,返回他的老家,去过一种自由的生活。
老姚不想听之任之,他要最后听取女儿的意见。若女儿愿意随他去,也就罢了。若不愿意,干脆离婚算了。他把二女儿也喊回来,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不想平日里糊涂的女儿在去留问题上态度明确,说出的话令人吃惊: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背叛了她的父母,看似无情,实则遵从了自己的理智。听取两个孩子的意见时,态度却截然相反。他们去过陕北老家,对那里深恶痛绝,两个孩子坚决要留在这边。他們背叛了他们的父亲,看似理智,实则无情。
岳母哭了。埋怨着外孙女: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不跟着你妈去,你爸有个出门在外,谁来照顾她啊!
他带着妻子和女儿,终于在老家县城扎下营盘。开了一间杂货铺。杂货铺的生意,并非如想象中那般简单。虽不致蚀了本,却仅能保持收支上的平衡。
等真正过起了日子,他这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女儿在就近小学读书,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加上租房的费用,很快令他捉襟见肘。老家那边,哥哥们虽常送些米面过来,却难有其他方面的帮衬。特别是他的父亲,那一年冬天患病离世,花掉他一大笔钱。
岳母经常打电话过来。首先抱怨外孙不听话,好像在索取他的歉意。接着又会问她的女儿怎样?外孙女学习成绩好吗?最后又会问他生意做得行不行?他如实回答。只当说起生意,便会不由自主撒谎:哦,生意行着哩,每天都挺忙的。等过些天,再雇个伙计,准备搞批发生意。老姚……我爸身体还行吧?你爸啊,前些天心脏病犯了,做了支架手术。咋没告诉你?你说能告诉你吗?见了你,心脏病会要了他的命。现在没事了,你不用惦记,把我女儿照顾好。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吧。这个家是你的,家产都是你们的。
这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他便要准备做批发生意了。
起初尝试进了一批五香瓜子,收益还不错。接下来凑够本钱,准备大赚一笔。由于进货量大,价格上得到不少优惠。算下来,赚取的差价将会超出先前预期。他押着货物回城,存放在事先租好的仓库。按计划,这批瓜子除能在县城卖掉一大部分,剩余部分,去下面乡镇完全可以售罄。他开一辆雇来的三轮车,去乡下集市贩卖。货物当天卖不完,便在乡下旅馆住宿一晚。直到剩下最后一车货时,这才抽空回家看看。
家里冷得像冰窖。他先是生了炉火。不知是因为柴湿的缘故,还是烟道淤堵,屋子里升腾着浓烟。不见妻子和女儿的身影。他猜测她们或许去了杂货铺。想出门去找,还未出门,却见女儿进来。愁苦着一张脸问:我妈呢?
女儿的问话,着实惊着了他。煤烟呛得他流泪:你妈……
女儿跺脚:我妈不见了。这几天你老不回家,她闹着要去找你。为了哄她,我带她去集上,三转两转,就找不到她了。
男人讲到这儿,被女人的叫声打断。女人为男人的遭遇感到伤心之余,又多了一份庆幸。她说:刚来时,你不是说嫂子死了吗?原来是走失了呀。
她或许已经死了……
瞎说!你去找过吗?
一个大活人丢了,能不去找嘛……这些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工夫全用来找她了。
女人自语:如果我丢了,我家男人也会去找我的。他虽然瘫了,也会求别人去找我的。
男人发出一声长叹,准备接续他的讲述。他已讲得意犹未尽,却被女人打断。
女人虽对男人的故事充满了兴趣,想到明天还要赶路,对她来说,赶路无疑比任何事都更为紧要。此时她头痛欲裂,声音厌倦:大哥,还是睡吧。明天要早起。等明天上了路,你再讲给我听……
男人没有吭声。
女人确实困了,很快发出鼾声。
第十三夜——第十四夜
第十三夜没有故事。
因为第十三日早上醒来的时候,女人便意识到发生了一件大事。
昨夜的讲述到底延迟了她的睡眠。等睁眼,太阳已挂上窗棂。她做了一夜噩梦,身子酸软,先是躺了一会儿,意识到今天是一个特殊日子,这才叫出声来,声音听上去无比欣悦。一边忙着洗漱,一边唤着男人。四处静着。女人走出窑洞,又唤几声。荒寂村落以她的回声作了应对。她以为男人放羊去了。去羊圈里看,见十几只羊安静待着,不发一声,只愣愣看着她,仿佛提醒着什么。她想去村头张望。但见这所谓的村落,哪儿又有“头尾”。站上一座土丘,十数里外便能尽收眼底。目力所及之处,阴云笼罩下的万千沟壑,甚而没了黄土的颜色,像一摊漫漶开去的黑色灰烬。
女人独自睡了一夜。
她本是有机会自己走到县城去的。但除了对迷路的担心,更有因男人的不知去向,而多出来的一份惦记。相处了这么些日子,走时总该道声“谢”吧。不声不响离开,该有多不近人情!
第十四日的上午,男人回来了。
女人本想埋怨几句,见他灰头土脸,便忍了怨气,忧心忡忡问:你去哪儿了,出啥事了吗?
男人一脸阴郁,来来回回地走着。听了女人的问话,这才俯身去水盆里洗脸。洗一把脸,抬头,啐一口说:我的羊前天晚上丢了,不知是自己跑出去的,还是被人偷了……我去找,把周围找了个遍,连个羊毛都没找到,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他的羊丢了。事先定好的行程就这样再次耽搁下来。回家对女人来说固然重要,但他的羊丢了,羊对他来说也至关重要。接下来,他要继续寻找他的羊,她又怎么去县城呢?实在不行,只好自己一个人上路吧……看女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男人似看懂她的心思,宽慰道:羊丢了就丢了,不找了。今天去县城也来不及,等明天吧,明天一准送你。
感激的话似已说尽。女人尽其所能,帮男人料理着家务。实在没什么可做,便怔怔坐在炕上,心里忽地升起了一丝隐忧。她为自己的不幸感到难过,更为数次拖延下来的行程感到担忧。她能顺利从绝境中逃脱出来,却阴差阳错,难以从这样一个祥和之地抽身而退。
男人走进了窑洞,站在女人面前。由于背光的缘故,他的面部看上去非常模糊。曾经梳得熨帖的头发,此刻像一蓬乱草。搔了一下耳朵,又捏着衣角,搓弄着指尖上的泥土,神情忐忑说:你出来一下,帮我个忙吧。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此刻能帮男人做事,对女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安慰。忙不迭应着,随男人出了窑门。抬头见男人的脚步慌乱,逃也似的跨上院子左侧的一处高台,缩身钻了进去。
是一口地窖。
女人从未见过地窖。男人从窖口下去的那刻,在女人看来,好像遁地消失一样。女人趴着窖口,撅着屁股,饶有兴致地朝下面看。身体的阴影恰好遮住投进地窖的阳光,使那深邃之处更显幽暗。临渊而立的感觉使女人有些头晕,退后一步,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探着头。这才看清男人拎一只篮子,篮子里生了胚芽的洋芋探出一簇深绿,一下便标出地窖的深度。男人仰面向上,看上去近在咫尺,却显得遥不可及。
女人伸出一只手。头发披垂,血液的倒流使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她的意思是想让男人将篮子递给他。男人垂下头,疲惫地说:你身边有根扁担,用扁担,才好把洋芋拽上去。
扁担勾在篮子上,女人用力抻拽。盛洋芋的篮子只抬升了一小段距离,复又重重坠落。女人倾着身子,劳动的快乐使她发出“咯咯”笑声。
男人没有任何表示。快速爬出地窖,坐在女人身边。
女人说:我下去,你力气大,你在上面拽。
男人点头。
女人下到了地窖,顾不得四下察看。地窖里储存的洋芋有的腐烂,有的生了绿色胚芽。想来把地窖清理一番,应该是准备存放新的洋芋。这么多洋芋,扔了怪可惜的。她一边干活,一边冲上面说话。还可以喂羊……她自作主张,为他做着过日子的打算。每次走到窖口下方,她总会仰起脸来,站在微尘浮荡的光柱里,看着篮子堵塞了窖口,晃晃悠悠快速攀升。窖口空了。随即露出一方湛蓝。光照便会显得尤为强烈,浮荡着更多的土尘。恍惚间可见男人闪动的黑色身影。看得久了,光亮与黑暗的反差模糊了女人的视线。等再次看着篮子攀升上去,她便退居到幽暗处。往篮子里捡洋芋时,会偶尔回头看一眼,看到那架窄窄的梯子,以及悬在半空的扁担,铁钩在光影中微微晃荡。
来来回回忙了几趟,剩下的洋芋装不满半篮子。女人便轻松地将篮子挎着,正准备拎到窖口。忽地发现,那架梯子在动,正在朝上攀升。倏忽收回的动作,像一个身高腿长的人,快速跳出了窖口。当时她并未在意。仍见男人将扁担放下来。她勾好篮子的横梁,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意识到。
此时她已彻底适应了地窖里的幽暗。等待的间隙,四处查看。地窖的大小,应该有她家一间房子那么大。走到最深处,可见横向开掘的另两眼地窖。一间刚刚腾空,腐烂洋芋濡湿地面,踩上去黏腻腻的。另外一间同样大小,显然没存放过任何东西。她退回来,发现这个地窖的主体虽显空荡,却更像一个可供人栖身的居所。对面的洞壁下,放着一只黑釉的水瓮,瓮口浮着一只红色塑料舀子,显然里面注满了水。她贴身所站的这面洞壁下面,铺着一层干草。蓬松干草上,有一床卷起的被子。
女人在干草上坐下来,歇息片刻。起初尚能感到一丝安逸。她猜测着此刻,男人正忙着整理那些洋芋,至于为何会抽掉梯子?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他只是需要那架梯子去做其他的事情;却又何至于不等她上去,帮他一起去做?
女人去窖口下方喊了几声。
那方变幻颜色的天空始终没有变化。日光倾斜,投映在洞壁上,像一道模糊水迹。每收束一寸,光亮便会减弱几分。等那道水迹迅速浮升到窖口,这才使她感到害怕起来,呼喊声变得急促。却仍旧庆幸地想着:他或许因一时疏忽,把她留在地窖里了;或许有陌生人来,告诉他羊只的下落,他慌里慌张去找羊,这才把她给忘了……现在出去的办法,唯有自救。直到有了这样的想法,女人这才去注意地窖的高度。扬手跳脚,也仅能够到洞壁的一半。没有男人的帮助,她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天黑了下来,窖口上方终于有了动静。男人的身影在星光镶嵌下,成了更为黑暗的一道阴影。
女人焦躁地喊:你跑哪儿去了?咋把我给忘了!
男人没有回应,悄然离开。
女人喊一阵,竖起耳朵听上面的动静。接着又开始喊,嗓子都喊哑了。
直到窖口上方再次有了响动,女人仍未明白男人的意图。此时有东西正在慢慢垂落下来。并非一架梯子,而是一只篮子。篮子里盛着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两个馒头。这显然是延迟的晚饭。
女人無心吃这日常之物。惊恐万状的深夜里,她这才知道:她被囚禁了。
她逃离了一个困境,却再度深陷于另一重困境。
这个貌似温厚的好人,为何会这么做?
第十四日的早上,一些物品源源不断从窖口递送下来。
除了食物,还有蜡烛、打火机、卫生纸,一只夜壶……物品递送和接收的过程,自然会引发一些冲突。
最初,女人哑着嗓子大声嘶叫。时而辱骂,时而哀求。但无论怎样,都听不到男人的一声回应。绳子一端,系着用铅丝做成的铁钩,蛇一样在窖口晃荡。不见男人露面。盛装物品的篮子一经落地,麻绳的松弛便会使铁钩自动脱落,快速抻拽上去。再过一会儿,绳子再次垂落,间或问询般摇撼几下。女人在咒骂与哀求不见效果的情况下,也曾做出过反抗。她抓住绳子,用力抻拽,意图将男人抻拽下来,或自己借助绳索攀援上去。但把持绳索的人并不与她做过多纠缠。女人用脚蹬着洞壁,身子悬空,男人便会撒手,女人的身体失去重心,便会重重摔落。
经过这一番较量,递送物品的方式发生转变。麻绳变成了一根纤细的胶丝绳,篮子变成了编织袋,仍慢悠悠从窖口递送下来。若女人乖巧,乖乖接受了赠物,胶丝绳便会抻拽上去,物品复又递送下来。若女人不配合,男人也不搭理,只任她在地窖里折腾。
这种无声的较量,最终挫败了女人的锐气。使她迅速冷静下来,毕竟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大哥……
她这样叫着。声音平和,语气间不见丝毫的惊慌和愤怒。
没有回应。
大哥……她又叫,仰面向上,仿佛向上天发出着乞怜。
仍旧没有回应。
大哥,你是个好人。从遇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当过兵,走过南闯过北,不会做下糊涂事吧?大哥……女人仰头喊得累了,低垂着头,竖起耳朵,仔细辨听窖口上方的动静。没有动静。她只能自说自话:大哥,你总该出来跟我说句话儿呀,我得罪你了吗,惹你不高兴了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出来,咱们啥事不能商量?你出来吧,求你了,咱俩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你是不是想把我留在这儿,陪你拉呱说话,给你做饭放羊?可你总不能把我关地窖里呀,总该让我出去呀!
仍听不到回应。女人有些绝望,却心有不甘,再次仰面向上,此刻倒像是对上天的哭诉。
大哥,你出来好啵!出来和我说句话。你是不是也想像那个买我的男人一样,把我扣在这儿当老婆?你出来,咱俩好好商量……你不就是惦记我的身子吗?我把我的身子给你不就成了嘛……你救过我的命,让你睡我也不亏,也算对你的报答。
第十五夜
天黑之后,男人终于在窖口出现了。
或许他数次在窖口出现过,只不过这一次,愿意伏在窖口,开始同女人说话。天阴沉沉的,不见星星附着的位置,只听到他闷闷的说话声,从窖口传下来,有些冰冷,又有些粗暴。似是警告,又似是对女人晓以利害。
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也想和你好好谈谈……但谈谈归谈谈,放梯子下去,我才能下去,咱俩才能面对面坐下来谈。我知道,你肯定想出来,我也肯定不会让你出来……事情明摆着的,既然做下了,就只能这样了。你要明白,我是男人,动起手来,吃亏的是你。我也不想伤害你……你听明白了吧?
女人听着,乖乖“嗯”了一声。
第十五夜,应算作男人和女人在地窖里的第一次长谈。
所谓长谈,只不过是男人接续了他的故事。女人在无法达到目的的情况下,只能做一位被动听众。此后为数不多的几次长谈和倾听,情形大致如此:一枚烛火在黑暗空间点亮,往往会释放出更强的亮度,勾勒出二人的剪影。男人坐在铺位上,嘴巴一开一合,脸上偶尔会露出神经质的微笑。女人背靠洞壁而坐,偶尔也会问答几句(她的问答多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虑)。她也曾数次觊觎过搭在窖口的那架梯子。梯子的下半截在烛光映照下,像竖在那里的一段浮物,引诱她做出非分之想。但坐在对面的男人,会使她迅速冷静下来——无论怎样,她是无法与之对抗的,只会被他伤害。用绳子勒死他,或用水瓮砸死他,只是女人在绝望中产生的一次次幻觉罢了。
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男人脱口而出,再次说出同样一句话。
这句话大大出乎了女人的意料。更出乎她意料的,还有男人的表情。在女人的想象中,这个露出真面目的男人,应该面目狰狞。他会迫不及待地奸污她,甚而会折磨她。此刻他却木讷地站着,神色拘谨,好像做了这样的事,很对不起女人的样子。
女人无语应对,想说一句:不是坏人,咋会做出这种事!又唯恐将他惹恼。起初她想讨好他,但此刻,逃生的本能还是驱使她做了错误的选择,抽身朝梯子处跑去。未等接近窖口,便被男人抓回来。挥手一甩,女人的身子砸在洞壁上,跌落在地,像一只被人操控的牽线木偶。
男人趋前一步,嘶吼道:刚才跟你讲过,我是男人,动起手来,吃亏的是你!我又不想伤害你……你到底听明白没有?你这是在逼我?你是不是在逼我?我走,我走!
男人的情绪急转直下,刚才还是一副谦卑样子,转瞬暴怒异常。好像女人违背了他的意志,令他感到十分恼火。
女人跪爬着,抱住他的腿,意图平息他的怒火,嘴里告饶:大哥,你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别走……
男人喘息着,在女人的安抚下安静下来。
把我关在这儿,你到底想干吗?女人试探着发问。
男人没有回应。低眉看着跪在脚下的女人,看着她抓着他衣襟的一双手。
在男人的注视下,女人的手慢慢垂落,在自己身上来回搓揉。她想尽快探明男人的意图,再次发问:大哥,你,你是想和买我的男人一样,把我留在这儿,给你当媳妇吗?
男人一脸不屑。
大哥,你,你是想要我的身子吧?你想让我陪你睡觉?然后,就放了我……你救了我的命,我真不知该咋报答你,那我就把身子给你,前些天我就这么想过,真这么想过。我们俩在一个窑洞里睡,你一个大男人,碰都没碰过我一下,我知道,你是碍着面子。
男人笑了。笑得有些神经质,却显然表达了更多的无奈。
那你就来吧……别吓我,别伤害我,睡完就让我回家。女人说着,一边仰头看男人,一边慢慢解着上衣纽扣。身子怕冷似的,抖个不停。嘴里的呜咽,好似羔羊待宰时发出的饮泣。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女人的手最终停下,愣住了。她发现男人虽是盯着她看,却面无表情,淡漠目光中没有半点欲望。听到男人淡淡地说:我早不行了,没那本事了。
女人迅速掩紧衣襟。仿佛受了羞辱,大张着嘴,仰头瞪着男人。她有些疑惑,继续猜谜似的问:那你要干吗?难道,难道……只是不舍得我走?
男人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仰着头,神情虚弱:我一个人,太没意思咧。夜里想和人说说话,都没个人听。放羊时就和羊说,可羊能听懂个啥呢。有时转出去,遇到那么多的人,可人还不如羊……你不来就好咧,你不来我还能扛得住,你就像块烤熟的山芋,把我肚里的馋虫逗出来咧……
女人有些吃惊,又有些委屈:你想让我陪你说话?可咋这么对我……
男人不睬,仍旧自说自话:这么些年咧,心里的话就没和人讲过,谁知道我遭的那些罪哩?谁知道我心里的那些委屈……有时候,真想把这些年的经历说给人听听。你不来就好咧,你把我一肚子的酸水都打翻咧,你打翻了它,没人再听,你这不是诚心害我嘛!
你把我关在地窖里,就是想让我听你讲你的那些事?女人惊讶地问。
嗯!男人点头,表情认真。好像女人的问话,终于让他找到一个扣押她的理由。并且这理由足够充分。
女人沉默了。表情有些无奈。半晌,抬头问:那讲完了呢,讲完就放我走吗?
嗯……男人再次点头,态度中肯。脸上的表情虽有些怪异,却露出一种孩童般的真挚。
女人在探寻中好似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联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不至于脑子有什么问题吧?他不会是个神经病吧?如若真像她猜测的这样,总归比一个正常的坏人要好对付一些。她要找出病患者的漏洞,方能诱导他,从这里逃出去。想到这儿,女人继续用话语开始试探。
讲你的故事也好,我也想听,可……大哥,你又何必把我关在地窖里呢?咱们能不能出去,去窑洞,像以前那样,你讲我听,那样才安逸。
男人面部抽搐,牵出一个轻蔑笑容,果断挥手,否决了女人的提议,愤怒再次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
女人只能妥协,装作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在地窖里也行……大哥,要不,你先帮我和老家联系一下吧,家里没了我的下落,他们会四处找我的。
咋联系?
打个电话,写封信也成……告诉他们我还活着,这样他们才会放心,我也能留在这儿,安心听你讲故事了。
男人勃然变色:你当我是傻子?打个电话,写封信……让他们来这儿找你?他们不来找你,警察也会按邮戳的地址找过来。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你还是把我当成了坏人。
男人说着,推开女人,困兽般在地窖里团团乱转,情绪又险些失控。
女人扑过去,再次抱住他的腿,跪地求饶:大哥,我啥也不想了,啥也不想……你还是坐下,好好讲你的故事吧。
别叫我大哥。
那叫你啥呢?
叫我“先生”。
男人的故事(之四)
最初的几年,他对妻子的寻找抱了紧迫而真诚的态度。寻找的脚步以老家县城为中心,朝周边地区辐射。为此作了精密而周详的部署——每到一地,先去广播站或电视台,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试图用最低廉的代价,将寻找的讯息撒播到最为广阔的区域。那些年,一些县区的广播站或电视台,仍褒有温良的风气,当地新闻播完后,会插播几则公益性的寻人启事。收费也只是象征性的。这样的方法操作起来,显得即简便又快捷,使他在短时间内将寻找的范围迅速扩大。
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妻子。有时会故意忍饥受饿,有时又会故意露宿街头。他用几近苛责的方式,体验着妻子走失的疾苦。特别是下雨或下雪的天气。下雨时还好些,她能随便找个地方避一避。下雪时可咋办啊!她露宿街头,说不定会在寒夜里冻死……温良的风气总会散尽,搜寻的范围越大,他便越能感到世态的炎凉。一些地方的电台和电视台,插播寻人启事要收大笔广告费,往往会把上门求助的他,看作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撒广告,同路人打听,最后成了他找寻的替代方式。他把所有去过的地方,一一记在本子上,记下的地名越多,失望的情绪越大。往往打开一张市域范围的地图,很难见到一个陌生的地名。那几年他总是把寻找的范围固定在省内,不多的几次远行,是从老姚那边得到消息,说是在外省某地,有人見过他的妻子。捎来消息的同时,老姚还会为他寄来一笔路费。那笔用途明确的路费,又像一笔寓意不明的佣金。
几年过去了,老姚一家彻底绝望。对女儿偶尔的回忆,虽让他们痛心疾首,却终究成了晚年的一剂苦药。他们觉得也算对得起女儿,对两个孩子的抚养,被他们认作是一笔最好的补偿。至于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婿,他们已不再恨他,他们原谅了他。起初他们总能源源不断收到由他传来的一些消息:他去哪儿找过了,遇到了什么样的挫折,又遇到了什么样的惊喜,以及惊喜过后的失望……这些消息的传递,大多由一个电话或一封信来完成。偶尔他也会现身,出现在他们面前。但来意不言自明——他是来看一双儿女的。他把这个家当成了停歇的驿站。试图借助亲情的力量,以及老姚夫妇的鼓励和资助,接续寻找下去的勇气。偶尔他也会气馁,好似在等老姚夫妇说出那句万事皆休,令大家都得以解脱的话。但老姚夫妇却从来不说。那样的话他们怎能说得出口!他们对他采取的是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那种无形的对峙,却无时不在提醒着道德对一个人的审判。
“寻找”在老姚夫妇那里,渐渐成了一种寄托的方式,一种抵御痛苦的挣扎。就连他们的二女儿,那个失踪者的妹妹,也渐渐对这种“寻找”产生了质疑。
但他却从未停歇过寻找的脚步,只不过没有了当初迫切的心情。之所以久不同老姚夫妇联系,除有自己的隐痛外,每次例行公事般的联络,总难在话语中找到以往的感受,找到那种因伤痛而凝聚起来的亲情。随着同妻子相关的讯息越来越少,老姚为他提供的路费彻底中断。每次通话快要结束,老姚总会打起官腔,唯恐他向他们索要路费似的。他最后一次将电话打过去,铃声响了很久,也无人接听。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老姚和岳母看着电话,仿佛面对催债人的骚扰,一副忧心而烦闷的样子。
他仍在寻找。
虽数次变更方式,不再撒广告,不再同路人打听,却显得愈发虔诚。他需要钱,需要填饱肚子,需要拖动沉重的肉身,从一地真实地跋涉到另一地,而非梦境中虚拟的穿行。依据慢慢积累起来的经验,去建筑工地打工,被他认定是最稳妥的方法之一种,但领到工资却需要周期,很多工头都不愿雇一个散工,不克扣他的工钱就算不错了。去街头撒广告,做搬运工,钱能很快到手,并契合了寻找的目的,但这种工作的机会总是少之又少。攒钱的同时,他会利用一切机会,想当然地转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等手里有了钱,便会马不停蹄离开那个城市,去往下一个城市。有一段时间,他找不到任何工作,更别说对工种的选择,只能效仿拾荒者,靠捡拾废品度日。而这种令他感到屈辱的生存方式,最终却被他沿用下来。
这样的方式,使他自认为找到一条接近妻子的最佳途径,至少真实地贴近了她的生活。如果她尚未遭遇不测,走失后的境遇大抵如此。尊严感消失了。以前做建筑小工,搬运工,尚能维护一个普通人的体面,如今同这些流浪者、乞丐、疯子、呆傻者为伍,他便彻底放任了自己。他会从垃圾桶旁捡拾旁人丢弃的食物充饑,并对路人投来的目光见怪不怪。他麻痹着自己的感受,因此他的寻找看上去更像一种恍惚的漫游。只不过停顿的间隙,借由对往昔生活的追忆,尚能体察到一丝痛彻心扉的悲凉。
不再有记录的习惯了,那个写满无数地名的本子,随着不断的迁徙,也不知遗落在了哪一个角落。那些由简单汉字组成的地名,一个个叠加起来,像漫漶的流水,溢出他的大脑,又如他迈向外省的脚步。无论外省的地界有多大,在他的眼中只有垃圾桶、立交桥下的避风通道、公园里的破旧长椅、饭店旁的泔水池。剔除性别与年龄上的差异,那些貌似流浪的中年女人,几乎都有着似曾相识的面容,很难唤起他对妻子的回忆。甚而连一次认错的机会都没有。以前他的妻子那么干净,这个邋遢的女疯子怎么会是她呢!她的妻子有一副娇美面容,这个丑陋的乡下女人又怎么会是她呢!
在对陌生人的数次甄别中,有时他竟会忘了妻子的长相。必须承认,在这漫长的寻找中,他确实将妻子的模样给忘记了。抑或悲伤刺激了他的大脑。幸而女儿和儿子的面容时常会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还有老姚和岳母的样子。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女儿和儿子长高了吗?老姚和岳母是否安然无恙?
第三十夜——第六十夜
在最初达成的契约中,讲述和倾听成了问题的关键。出于各自的目的,讲述者和倾听者之间,竟出现了某种和谐的态势。女人期望男人尽快讲完他的故事,以便兑现当初的承诺;而男人则放慢着讲述的速度,表露着对倾听者的眷恋与挽留。于是,那些和寻找相关的故事,便显得支离破碎起来。被女人记住的,大多是一些故事的碎片,以及她听完故事之后,因自身的处境而生发的一些感慨。
比如听到男人在寻找过程中经历的那些坎坷,女人会掩面而泣。
女人的哭泣使男人得到少许安慰。却并不知道,那是女人在顾影自怜。
先生,你家嫂子走丢了,你遭了这么多的罪,难道你不想想,我现在也丢了,我家里肯定也在找我,他们要遭多大的罪啊!
男人不语。
女人抽噎一声。多日来的囚禁虽使她身体虚弱,大脑仍处于清醒状态。
先生,你到底找没找到啊?你既然跑了那么多的地方去找,咋又窝在这儿?你不是说,从年轻的时候,你就不想窝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吗?你咋不去找,你咋就,偏偏窝在这儿呢?你不去找也行,可你有俩孩子,你咋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带他们好好过日子呢?
女人一连串的发问,非但没有将男人惹恼,反倒使他深陷于绝望。却没有变得暴怒起来,而是痛苦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是想带他们好好过日子,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在他们心里,其实我已死了。
男人的故事(之五)
有天他路过一间电话亭,脑海中浮现出一串似曾相识的号码,尝试着拨打过去,竟然通了。接电话的不是老姚和岳母,也不是女儿和儿子,而是他的妻妹。
你在哪儿?妻妹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常地平静。
我在哪儿……他支吾着,转头看周围的标志,一时间想不清自己在哪儿。每到一地,那个地方的名称与他无关,城市的繁华与凋敝与他无关。他只会注意那些隐晦的角落,以及在角落里游荡的畸人。
你还想撒谎……你还有点良心吗!
妻妹异乎寻常地激愤,信号传输中的声音震痛着他的耳膜。他不置可否,将话筒拉低一寸,呆呆看着电话亭对面一个遛狗的女人。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姐丢了这么多年,你一走了之,那俩孩子可是你生的,你竟然不闻不问!
我在找你姐啊,始终……在找。
他嗫嚅,泪水夺眶而出。
电话中一片嘈杂,听到妻妹声嘶力竭地喊:我爸和我妈病了。俩孩子没人照顾,你赶紧回来,把他们领走!
他累了。确实该回家了。
促使他回家的原因,正是对一双儿女的挂念。正如妻妹在电话中所说,老姚和岳母年纪都大了,身体不好,说不定腿一蹬就过去了。两个孩子没人照顾可怎么办?他的眼前闪过无数邂逅过的流浪少年,他可不想让他们重蹈了那样的覆辙。
他迫不及待踏上返乡之路。有目的的旅程给了他一种奇怪感觉,离熟悉的地方越近,便越发神思恍惚。
城区里建了许多高楼,马路也拓宽了几许。那块清末年间竖起的贞节牌坊,应算是划分新老城区的一个醒目标志。打桩机和挖掘机轰轰响着,堆砌的建筑废墟看上去触目惊心。走进老街巷,世界才一如往常地静下来。青石铺就的街巷狭窄,踩上去依旧安逸。拐过巷口,是一段上坡的路。一阵唢呐声抵近,迎面遇到一支送葬队伍。人们穿着白花花孝服,在灰旧屋墙的衬托下,自上而下,像一堵缓缓倾塌的雪墙。
他本想让一让路。仰头却见走在前面的那位,竟然是妹夫。他一眼便认出了他。只见他双手捧着一只覆了黄绸的骨灰盒,一脸肃然。似曾瞄了他一眼,却又对他视而不见。
他站在街巷中央。猜不出骨灰盒里安放的是谁。是老姚,还是岳母?猝然的打击使他乱了方寸。本该拦住妹夫,道一番久别重逢后的衷肠,并对逝者做一番告慰般的哭诉。他却没有那么做,只因情绪激动,嗓眼发干,愣愣站在那里。正是日光直射时分,白色影子在街巷里乱晃,穿孝服的人们大水一样漫过,皆对他视而不见。他便成了一个混杂其间的影子,一块搁浅在岸滩上的石头。尚未警醒之前,他也知道最起码的礼仪,若这是一场与己无关的葬礼,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也该有所避让,退守街边……等他彻底醒悟,想做出合适的举动,却一眼看到妻妹和一双儿女迎面走来。
女儿脸上挂着泪痕,出落得越发标致。儿子胖了不少,个头高出他的想象,脸上的悲戚明显是对大人的一种效仿。妻妹一如往常地平静。一手牵着儿子,另一只手搭在女儿肩上。他们走过他的身边,和所有陌生人一样,皆对他视而不见。
他有些尴尬,本想喊他们一声。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那个推搡他的人,俨然把他当成一个不合时宜的路人,嘴里发出不耐烦的斥责声。他退居街边,看着人们从眼前鱼贯而过,皆对他视而不见。送葬队伍慢慢出了巷口,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街巷空了。日光在屋檐下投出一道阴影。他在心里谋划着对策,是随送葬队伍去墓地?还是直接回家,等他们回来,就说自己刚刚赶到……犹豫的刹那,猛然见街边店铺的橱窗里,折射出一个人的影子。顾盼左右,发现空寂街巷里只有他一个人。向前挪移了几步,影子也跟着晃动,陡然与他面对。
他便更加清楚地看清橱窗里映现的那个人。头发蓬乱,胡须峥嵘,焦干嘴唇蠕动着,脸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张面具。浅绿色工装已看不出“迷彩”的图样,衣服下摆的几片布缕,在乍起的秋风中瑟瑟飘动……他发出一声呜咽。此刻店铺的主人正抵近过来,隔着玻璃,厌恶地冲他挥手。
他收住呜咽。终于将自己的身份认定。依照现在这身装扮来推断,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而非一个有着合法身份的父亲,以及街坊眼里曾经干练而不得志的上门女婿。难怪方才同亲人们相遇,他们会对他视而不见。身份的剥离,令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羞愧感。仿佛凭空听到一声恫吓,他拔腿便逃。穿过高大牌坊,跑上出离旧城区的一段陡坡,这才收住脚步,平复着胸口的喘息,一屁股跌坐下来。
从这个角度看去,依稀能看到整个旧城区的轮廓,这个他曾生活过数载的古旧城镇,依旧一副败落的景象。他找不出那两层旧砖楼的位置,找不出砖楼后的三间正房,以及他栖身过的三间偏房。正房与偏房之间走廊连缀,拥簇着略显狭小的院落。院落里有一眼深井,一棵石榴树。他曾在那里幸福地生活过数载。每到夏天,深井的石壁上会生出暗绿苔藓。进了十月,一日红甚一日的石榴会压弯细弱枝头……
如果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他当然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个家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一双儿女不要了吗?但问题是,即便他出现,对他们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吗?他能更好地照顾他们吗?不能。他只会连累了他们,只会让他们过上不体面的生活。何况现在,做父亲的担当和勇气,已像风一样从他身体中漏掉了。至于妻妹电话中所说的那番话,直到此刻他才想得明白——完全是她的一番气话。
她会很好地照顾他们的。他这样想着,叹了口气,爬起来,慢慢朝城外走去。
以后他便再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过往生活的轨迹将被全部抹掉。他在儿女的记忆中出现,总不会成为一个逃避责任、品行不良的父亲吧?而应成为一个在寻找途中,迷失了方向的父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以及他们的母亲。
他这样想着。正是借由这样的想法,才会生出再回一次老家的打算。他要去看一眼尚在人世的母亲,和亲人们做最后一次的道别。然后,他将离开,除非将走失的妻子找回来,否则,他们将再探寻不到他在人世的任何消息。
第六十夜——第七十夜
男人很懂得控制,就像一个真正的说书人。懂得在起承转合处留下悬念,以便更好地延续接下来的讲述。
这种来自故事本身的悬念,虽缓解了女人心中的焦虑与恐惧,却使她变得更为迷茫。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她已确定他是一个精神病人。
他时而清醒,清醒时的表现十分理智;他时而恍惚,恍惚时会使她意识到更大的危险。而在清醒与恍惚之间,他才会暴露出一些破绽。但这些破绽,却使她窥伺不到任何逃生的机会。一想到当初两人达成的契约,女人觉得实在没谱。唯一的指望,便是盼他尽快讲完他的故事,结果才能自见分晓。
所以她会尽力去迎合他,不提任何过分的要求,不在他的故事中表露任何的情绪,有时难免也会被他的遭遇打动,但她却能做到不动声色。只想让讲述顺畅地延续下去,一直延续到故事的尾声。
时间在女人的记忆中已开始变得模糊了。窖口的天空除了能清楚昭示天色的黑白外,并不能提示她季節的变化。她找了一根树枝,开始在洞壁上划下“正”字。
过去的那些天她记得非常清楚。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只因来到这里的第一夜,恰是她儿子的生日。有时她会问一问今天是几号?男人也会不假思索地告诉她。她校正着对时间的判断,划完十个“正”字之后,每过去一夜,女人都会在洞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之所以这么做,是她深怕自己会丧失逃离这里的勇气。或像这个变态男人一样,处于一种恍惚而游离的状态。
凭借男人之前的讲述判断,故事中的那个男人,应是正常的,精神和心智都非常正常。而现实中的这个男人,这个囚禁了她的男人,据女人猜测,他应该遭遇过什么突发的变故,或是误喝了一剂迷药,才会在这旷世的悲伤中导致了精神的异常。
第六十五天的夜里,当男人再度接续了他的故事,果然便验证了女人的猜测。
男人的故事(之六)
他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走进一家金碧辉煌的酒店。站成一排的女服务员身着同一款式的枣红色西装,依次微伏下腰身,轻摆右手,次第呈现的动作看上去花团锦簇,口中念着为他引领去向的道白。
先生,这边请。
他还会如此清晰地听到,一个带有老家口音的男人在他身后大声嘶喊:躲开,快躲开……等他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辆农用车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从沟畔上直冲下来。车后腾起的烟尘,成了他昏迷和苏醒时拉起又垂落的幕布。
他从三天三夜的昏迷中醒来,先前的声音和画面都消失了。病房里泛着白花花的阳光。
他问:我这是在哪儿?
他的哥哥长舒一口气,大呼小叫道:三魁的农用车刹车失灵,狗日的从坡上冲下来,把你撞到崖下去了。亏你福大命大,被一棵枣树卡住,不然就摔死球了。
他捡回了一条命。肢体虽未落下半点残疾,半年之后,家人还是发现,他的脑子出了一点问题。但他却从不会承认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当初在医院,医生曾告诫过他的家人,脑震荡可能会导致他以后出现神志恍惚和意识丧失的状态。面对如此深奥的医学术语,他的家人没有任何疑虑。不会傻了吧?家人问。医生模棱两可地摇头。那就好,不缺胳膊短腿,老天爷算是开了眼。他的家人如此庆幸地说。
在没有觉得他成为累赘之前,他和年迈的母亲住在一起。
他表现尚可,没有任何呆傻的表现。整日的沉默,说不定仍想着走失的妻子;整日的游手好闲,说明他仍旧没有摆脱以往的生活习惯;偶尔的反应迟钝,契合了村里大多数男人的性格。以前那么精干要强的一个人,终究折回了他命运的老路。原来以前的风光都是假象,原来以前的体面都是虚妄,原来以前的折腾,都是瞎折腾——这都是他的命。为此村人下了这样的定论。
直到母亲去世,由政府发出的异地搬迁政策实施了半年之久。人们经过一番犹豫,大多搬到山外去了。他的弟兄们也在此列。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面临着一大堆难缠的事。他怎么办?大家虽有养他到终老的决心和义务,眼下却成了一块卡在喉咙里的骨头,吐又吐不得,吞又吞不下。好在他并非薄命之人,逢难时总有贵人相助。交关之际,远在深圳的战友出差路过此地,驱车来看他,临走时给他留下一笔钱。
那笔钱在他们这个地方,应算一笔不小的数目,自然解决了他的生计问题。当弟兄们争相问他愿不愿出山,想跟谁一起住时,他难得地保持了清醒。表示愿意自己一个人留在山上。那就买几只羊,由你放着去算了。有战友赠送的那笔钱作保障,他便没了后顾之忧。再养几只羊,不但能有事做,也能多些额外的收入。
一个人的生活也算难得。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坪上游荡。废弃的窑洞越来越多,同他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少。土塬上方的蓝天填充着街巷的清冷,几场难得的雨水过后,原本人羊踩踏的村街上也会慢慢生出野草。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又会冲塌几眼破旧窑洞,垮塌的屋门敞开,任由他在陌生人家中出入。
人的气味固守于此。土炕和灶头保持着原样,灶旁堆着陈旧柴草,带不走的家具重新作了安置,水瓮里还有半瓮水,一本由漂亮女人组成的挂历仍旧簇新,不知怎么却会被主人遗落。他痴痴地翻看,搞不懂今夕又是何年。
记得枣树刚结果时,有人还在村里。他从街上走过,听到有人唤他。走进那家人的院子,见枣树下坐着一位年迈的妇人,淡黄色落英飘满脚下。不认识我了?老妇问。他摇头。老妇一笑,杵了杵拐杖。莫非你是真的傻了,连我都不认的?我是你大娘,小时候你常来我家偷枣子吃。
他迟疑一番,想抽身而退。老妇又把拐杖在地上杵一杵,冲他的背影喊:回来,我腿疼病犯了,你去帮我把水瓮挑满,难道成心看我渴死不成?
此后他会定时去帮老妇打水,顺便帮她做些其他的事。偶尔他们也会坐在枣树下聊天。老妇说起出外打工的儿子,几年都没回来过了。之所以没搬去山外,虽说是怕儿子回来找不到家,其实是没人愿意帮她。我一个孤老婆子,搬到山外又有啥意思?老妇说,如今村里就剩下咱娘儿俩。如果我儿子老不回来,我箱底里还存着一些钱,等我死的那天,你就把我埋下,那些钱拿走,也算为我尽点孝心吧。
青色枣子缀满枝头的时候,枣树下便没了她的身影。他忽略着老妇的存在,而后又会依稀想起来。想起他该帮一个老无所依的妇人去打水。枣树是他能记起的唯一标志。但大多数人家的院落里,都会植一棵枣树,或一棵核桃树。所幸老妇坐过的那把椅子还在。椅子上落着几枚青枣,一摊白色鸟粪。他推开屋门,见她在炕上安然地睡着。他不忍将她惊动,依旧将水瓮打满。直到尸体发出刺鼻的臭味,这才知道老妇已殁。既然死了,他便顺理成章地埋了她,自然忘了老妇对他的提醒。直到枣子成熟,他仍会记起那位年迈的妇人,想起该帮她去打水。只是那深青色的水瓮里的水怎么总是满的?渐渐生了些浮游生物。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想不清老妇去了哪里。一只羔羊待在他身边,安静啃食着落了满地的红枣。羊的脚下,有一个微微的隆起,土质仍保持着鲜湿的印迹,那么微小,像一只甲虫遁地,拱起松软土层。一阵风吹过,有熟透的枣子从枝头落下,弹子一样,打在他的头上。
不长时间过去,这个曾经热气腾腾的村落便彻底荒寂下来。野草侵占了街巷,站上用黄土砌成的院墙,对秋风发号施令。草茎枯黄。风在杂草缝隙间放大着声音。羊泛白的唇腮将草啃食过后,风的声音便会一径朝村外吹去。
那些羊说是由他养着,却只是成了散落在村子里的活物。他总是对它们视而不见,任由它们晨去暮归。村落里有可供它们饱食终日的野草和落果,这些散养的羊又像通人事的孩子,总愿意跟在他身后游荡……除了羊、鸟雀、瘦骨嶙峋的野狗,很少见到人的踪迹。只逢年过节,才会遇到一些回来上坟的人。粮食由他的家人定期送到山上。特殊的日子,他们还会接他下山,大家难得一聚。通往山外的路七扭八拐,大半的路程仍需步行。有时他会一人独自返回山上,有时又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到山下……
故事讲到这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结束了。
因为女人已摸清了他生活的全部轨迹。再讲下去,無非是他如何路遇了她,又如何囚禁了她,又如何地将这本该令人唏嘘感叹的故事,变成了羁押她的筹码……寻找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流浪,而流浪,又成了对寻找的一种重温。对她的囚禁,会不会是寻找无果后的一种替代和发泄?之前的那个所谓契约,在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现在,他能否兑现他的承诺?
女人提示:先生,你的故事结束了!
结束了?男人拧眉问。
嗯,结束了。
咋会结束呢?不听我讲完,咋能结束呢!
女人心往下坠,却仍旧抱有一丝希望,认真对他解释:哦,是没有结束,不不,我是说你的寻找,没有结束。但你的故事,讲到这儿,该结束了……接下来你遇到了我,把我关在这儿,答应等把你的这些事情讲完,就放我回家……你忘了?
没有结束,不可能结束!男人咆哮起来,在逼仄的地窖内打转,转瞬变成一匹困兽。
女人喊了一句: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男人看她一眼,迅速攀上梯子,爬出窖口。又快速抽离了梯子。动作之仓皇,好像在女人的拷问下,用逃跑回避着道德对他的审判。
第八十夜
女人彻底绝望。
如若她遇到的只是一个图谋她身体与意志的男人,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来满足他,用自己的软弱与服从来诱惑他,以便得到生存的机会;如若她遇到的只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歹人,在索取了她的身体和意志之后,她可以任由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好终结这暗无天日的囚禁……但她偏偏遇到的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不索取,亦不结束。令她感到束手无策,就像她曾经计划过的种种逃跑计划,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令她感到束手无策一样。
他绝非只把她当成了一个听众,一个排遣寂寞的工具,想来应该不会如此简单。他或许把她当成了他走失妻子的替代品,或供桌上用来祭祀的羔羊……如是这样,接下来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总不能长期被他囚禁在地窖里吧?女人决定改变策略,再不能这样一味地软弱下去了,她要做出最后的抗争,想办法激怒这个变态的男人,以谋取新的机会。她要激怒他,哪怕死在他手里。
第八十夜,男人下到地窖。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下来。
在过去的几天里,每次他把饭食递送下来,总会借助一根胶丝绳。女人再次回到她当初被囚禁时的状态,只是不再逢迎,而是高声叫骂。她让他杀了他,要不她就自杀,总之她是不想活了。她还会把送下来饭食从窖口扔出去,以示自杀的决心。馍馍之类的干粮倒能掷出窖口,但盛米粥的碗,却会在半空翻落,汤汤水水洒了她一身。看着那只轻薄的塑料碗,女人不由得更加绝望,这疯子的计划设计得竟会如此缜密,为她提供的所有物品,没有一样东西是可利用的。若是瓷碗,她便可以打碎,当作刺向他的利器,或可用来挖掘洞壁,挖出逃生的阶梯和通道。至于那个粗釉水瓮,应算作唯一一件潜藏了隐患的物品,却显然经过了认真的考量——她根本没办法将它打破,甚而没有搬弄起来的力气。面对女人的叫骂,男人依旧采取了回避态度。他不在窖口露面,只任由那根细细的胶丝绳,坠着裹好的食物,在窖口的天光中轻轻晃荡。
男人下到了地窖。
女人显然是等不及的,朝男人扑了过去,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男人顺势抱住她,像做了什么错事,寻求和解的样子,用讨好的语气说:我对你做了这种事,我想过,我确实是一个坏人……坏人就坏人吧。但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那些事,确实还没讲完呢,真的没有讲完!
她被他抱着。根本经不起这一番折腾,身子很快绵软下来,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扯破嗓子喊:讲完没讲完又能咋样,你把我弄死吧!求求你了,要不就放我上去,我甘心情愿伺候你,让我做啥都成……
女人的嘶喊似乎将男人打动。他将她抱到铺上,动作不像挟持,倒像一种轻柔的安抚,抱小孩一样,嘴里轻声嘟哝。
我会放你走的,老是把你扣在这儿也不成嘛,你家里也有孩子嘛……可放你走,你肯定会给我招来麻烦,天就要下雪了,不放你走,也是个麻烦……你别闹了,容我再想想,放你走还是不放你走?你还是消停点,听我把事情讲完,你就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了。
男人的故事(之七)
直到遇见那个河南女人,他的记忆才像揿燃的马达,终于发出沸腾的轰鸣。
女人顶着一头男人样的蓬乱短发,一张脸脏污不堪,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她刚刚吃完别人丢掉的半块烧饼,意犹未尽地伸着舌头,舔着嘴角的食物残渣,再次俯身去垃圾桶里翻捡。
像这种在垃圾桶里捡拾食物的女人,他是久没遇见过了。一见之下,虽有触动,却别无深意。他只是下意识地,去了烧饼铺,买来一堆烧饼。捧在手上,递过去一块,女人便吞吃一块。偶尔会噎着了,细瘦脖颈暴起青筋。他坐在台阶上,看着她吃。好心的举动引来路人围观。他们的窃窃私语打乱他的思绪,茫然无措地站起来,朝城外走去。
走出城外,这才发觉女人跟着他。女人指一指他手里的烧饼,讨好一笑。他便又递过去一块。直到手里的烧饼散尽,直到走回山上,也未曾明白女人为何要跟着他。往昔一个人的家里,怎么又会凭空多出来一个女人。
女人自此便留在了这里。
她虽有些呆傻,却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白天她会帮他放羊。早起和晚上会为他做一口异地风味的饭菜,家里家外,被她拾掇得有模有样。因了日子的滋润,女人便显得正常起来。她话多,夜里总会缠着他说个没完。话虽说得冒傻气,他却慢慢知晓了她的来历。她知道家里的准确地址,不但村名说得清楚,就连县名省名也不差分毫。她说家里有个娃,二十多了,定了亲,该娶媳妇了。
你咋不回家?他问。
不回。女人说,说得轻描淡写。
为啥不回?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又不是一个傻子,忘了家在哪里。
我就不回。回去娃他爹又要打我,他说我傻,瞧不上我。
他咋打你了?大不了就是两口子吵架拌嘴。
就这样……就这样打!
她做着手势,顺势褪掉上衣。她的身体竟然白皙,结着粗浅疤痕。就是从那一次,他才知道自己没了男人的本事。他只能做到对女人相敬如宾,像一对异姓姐弟。
你是个好人,大哥。我就不走了吧,就像以前伺候娃他爹那样伺候你,白天给你做饭,晚上陪你困觉。
攀論过年纪,她比他大了两岁,却仍旧喊他大哥,当即被他驳斥:你比我大,不该喊我大哥。
那该叫你啥好呢,叫你兄弟?叫你娃他爹?可咱俩又没生娃,以后我也不能生娃了。
叫我“先生”!莫名其妙地,他竟冒出这样一句。
此后她果真叫他“先生”。放羊回来时叫,吃饭时叫,即便陪他困觉时,也会这样叫。真正对他做到了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同女人的相处使他想起自己更多的过往,特别是做业务员时的风光。他纠正着女人生活上的种种陋习,比如不讲卫生的习惯,吃饭时喜欢吧嗒嘴,在菜碗里翻来翻去;比如肆无忌惮地大笑,比如不加掩饰的粗俗和天生的傻气……他的训导和劝诫没有任何颐指气使,不带霸蛮和偏见。冥冥中他想把她调教成另外一个女人。但一个冒傻气的女人,终究成不了一个安静的、沉默而忧郁的精神病人。
他却并不失望。
这个滞留在此的女人,已慢慢取代那个留存在他记忆深处的影子。况且她能干,使他在生活上对她产生了更多依赖。她分得清山羊和绵羊,总是把绵羊留在村落四周散养,把山羊赶上山坡。她还能分清哪只羊发情,哪只羊怀孕。母羊分娩,她会整夜待在羊圈……问她咋这么懂养羊?她嘻嘻一笑,说,娃他爹就是放羊的。娃他爹喝醉酒赖着不去放羊,总是由她去放。
他便彻底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穿着周正,头发梳得溜光,偶尔会穿起皱的皮鞋。对女人的训导和劝诫,也适时让他对自己的行为做出修正。他开始重新注重自己的仪表,开始说标准的普通话。大部分时间,仍会在荒寂的村落里游荡。有时站在坡上,遥看女人和羊。有时又会老调重弹,晃荡着走去县城。
第二年清明节,兄弟们上山,都为他生活的改变而感到欣喜。欣喜的,不单是这凭空冒出来的女人,还有一年前买来的几只羊,如今变成了一群羊。他们说这多好啊!有个女人就有了家的样子。这些羊就好好放着吧,等秋后再养肥些,找羊贩子估估价,卖掉一批,再养一批。
可没等到了秋天,这种状况便发生了改变。变化的起因很简单,只因女人做了一个梦。她说她梦到了儿子。儿子告诉她,他结婚了,为她生了个孙子。娃他爹得了该死的病,死前想见她一面。她说儿子正在四处找她。
起初他不以为意。后来便动了恻隐之心。女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却因对儿子的想念,时不时便会放声哭泣起来。哭声在空寂的沟梁间回荡,仿佛早就绝迹的母狼在嗥叫。夏天还未结束,他便找来羊贩子,卖掉两只羊。扣除买车票的钱,又将一沓票子塞给女人。他如此心细,让女人将老家的地址详细复述一遍。你儿子叫个啥?娃他爹叫个啥?女人答一句,他便记一笔,逐一将讯息写在一张纸上。又接连写下几个重要的地名,最后画出一张简单的地图。他用手指着那些地名,嘱咐她到了这个地方,要知道转车,去往下一个地方。每个地名之间都被他标出箭头,箭头最终指向了女人的来路。
他将她送到县城。不放心,又乘车送她到市里的火车站。买好一张火车票,千叮咛万嘱咐。你到了火车上,就问乘务员,不行就去找乘警,你身上有钱,他们总会帮你的,不会把你当成一个逃票的盲流。乘警长啥样子?女人笑嘻嘻问。乘警……就是穿这种衣服的人。他指着从检票口走过的治安警察,忽地灵机一动,喊住那名警察,将女人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说了个清楚。警察又对女人详细询问一番,便把她带去了火车站派出所。
分别之际,他有些感伤,本想和女人再单独待一会儿。但没有人给他这样的机会。那些忙碌的警察甚而忽略了他的存在。即便女人,临上火车之际,仍旧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只顾和照顾她上车的乘警说话,甚而连头都没有扭一扭。
他与女人之间的这段生活,就这样怪诞而粗疏地结束了。
结束之际,他的心里却充满希望。因为他曾幻想过,他当年走失的妻子,也会受到一个陌生人如此的优待。说不定哪天,她便会像这个河南女人一样,奇迹般回到家里。
男人講完这件事,脸上是一副期待的神情。他认真看着女人,仿佛在等待她对自己人格的评判。
女人却没有做出任何评判。而是用不解的口气问:你那么好心,收留了这个河南女人,最后又送走了她,干吗要这样对我?
男人一愣,对女人的问话颇为失望,直言不讳说:你不如她听话!
你是觉得,只有脑子有问题的女人才会听你的话?你才有能力控制她们?才会那么好心对她们,包括你走失的妻子?
女人的问话令男人摸不着头脑。不置可否说:其实送走了她,我就后悔了……
女人沉默着。终于认清这个历经磨难,因出了车祸,脑子变得有问题的男人。从入赘那天起,其实他就是变态的。他是一个生活中的弱者,只有面对那些脑子有问题的女人,他才会拥有掌控她们的能力,才会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尊严和满足……如果她也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在送走那个河南女人,满足了对道德的需求之后,他也会对她好,而不会对她这样。他丧失了理智,冲动之下将她囚禁,自然明白事情的后果。通常情况下,他不可能轻易将她放走,道德与欲望彻底摊牌后,他只会杀人灭口。
女人被激怒。
是一种真正的激怒,而非她事先策划的佯装。出乎意料的是,她十分冷静,慢慢褪掉身上的衣服。她在长达三个月的囚禁中从未脱光过自己,每天和衣而卧。她将衣服褪掉,好像要在蜕变中寻求一条生路;又好像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最有力的抗争。
她的举动令男人感到震惊。
你不算一个男人,女人说,你该让我怎么办,让我也变成和你妻子一样的人吗?让我和那个河南女人一样,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也好,我也能对你言听计从,可我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一个精神病,我哪能骗得了你——你只会自己骗自己,你喜欢别人叫你先生,呵呵,可你哪里是个先生,你就是一个畜生,一个废物,一个神经病,一个谁也不喜欢的人。就连你那神经病老婆,也不会喜欢你。她离家出走,其实是厌恶你,厌恶死了!她不想和你在一起……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你要是男人,那就过来呀,对我做男人该做的事,要么弄死我,等着警察来抓你……你连骗子都不如,当初答应讲完你的那些事,就会放我走。现在讲完了,你又变卦。你不会是想再骗一个和你老婆一样傻,和那河南女人一样傻的傻女人,来陪你说话,来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再肯放我走,或是弄死我吧!
女人一边斥责,一边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男人的瞳孔慢慢放大,面颊抽搐,仿佛一种自嘲的微笑。随着神经质的笑容慢慢隐退,面具一样固化在他的脸上。嘴唇开始嗫嚅起来,默念着什么,又像在诅咒着什么。随着赤裸身体的女人步步逼近,他便开始步步后退。时而攥紧拳头,意欲对女人发起攻击。但他终究没有那样做,而是倒退到窖口,反身跨上梯子,仓皇爬了上去。
抽走梯子的瞬间,又用双手捂住耳朵,将女人传上来的哀号,阻隔在他残缺的世界之外。
结 束
初冬的天色高阔而湛蓝,像一面深邃镜子。随着季节的更替,土塬暗淡了黄土的本色,稀疏的植被,也像宝石一样沉落了。空旷里只突兀游走着男人仓皇的身影……男人癫狂的情绪,终于在游走中慢慢得以平复。
当初一时冲动,咋就做下这样的事呢!如今想起来,男人却没有半点后悔。当时他实在舍不得送女人走,却找不出挽留的借口。好像冥冥中有人指使,他便在那一天早晨躲了出去。如果那天女人自己走了,走了也就走了,也就没什么可遗憾了。可等到夜半,他踅回家,却见女人在窑洞里安然睡着。沉睡的样子令他既惊喜又迷茫。他不愿面对第二天随之而来的离散,便躲进地窖。小时候每当遇到什么难缠的事,他总会躲进那眼多年前父亲挖掘出来的地窖里,会在那里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将女人囚禁,便是地窖赐予他的灵感。
如今一切的措词都已说尽,一切的理由好像都已用到尽头,男人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没有后悔,只感到麻烦。太麻烦了!不说再去靠近那个女人,即便走近囚禁她的地窖,女人的羞辱和叱骂声便会响在他的耳边。放她走吧,甩掉这个麻烦?他又意识到不妥,女人肯定会去告发他。不放她走吧,天就该下雪了,她待在地窖里,会被冻死,那将会是一个更大的麻烦。
男人惶然想着这麻烦的种种,却又惋惜着与女人共度时的种种美妙。他凭借着讲述,在对命运的重温中,一次次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若没有一个倾听者的存在,他将会再次深陷孤独……如果她是一个听话的女人就好了,就像那个曾被他收留的河南女人——男人想到这儿,病态的思绪在此打了一个结。女人羞辱他时,最后说到的几句话,被他当成解决问题的关键。他如获至宝。他要再去找一个像河南女人那样的女子,他要收留她、照顾她,即便得不到相应的感激和尊重,也不会像地窖里的这个女人,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他这样想着,甚而感到了几分委屈。
最初的几天,这个精神恍惚的男人暂且将身上的麻烦忘掉。迫切的心情使他变得神情亢奋起来。他怀揣着直接的目的,想尽快找到一个目标,将那女人取代,也能将所有的麻烦祛除。他先是在县城转了两天。无果。又凭借送走河南女人时留下的印象,到了市区。市区的繁华险些使他迷路。避开那些高档住宅、流光溢彩的消费场所,垃圾桶、破败街巷、杂乱小吃摊……这些曾万分熟悉的地方,指引他来到一个打工者麇集的郊区。
一条僻静街巷里,他一眼便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女孩。
说这女孩特殊,是因她看上去太过显眼。穿一件破旧的枣红色西装,下身一条睡裤。胸口被不合身的上衣箍着,显得蓬勃而饱满。她俨然一个成年人了,一个比周围孩子高出半个身位的姑娘,却趿拉着鞋,和一群低龄孩子在跳皮筋。跳得极其认真,低着头,蓬松发辫在肩头弹来弹去。
他本想径直走过,去看对面有无拾荒者麇集的垃圾场。等他慢慢走近,却最终在女孩抬头的瞬间,停下他的脚步。
时间在那一刻出现短暂的停滞。女孩虽显邋遢,抬头的瞬间,却露出清晰的发际线,微卷的头发紧绾,额头显得光洁而饱满。他来不及细看,却依稀看到了初次相见的妻子……他癡痴地望着她。知道那不可能是他的妻子。但又多么像啊!应该是他妻子年轻时的样子,做姑娘时的样子,花骨朵一样少女时候的样子。
他隔街相望,感到了深深的迷醉。而这漫长的凝视与观望,很快被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小事打断。
一个小女孩举着一串糖葫芦,加入到这支跳皮筋的队伍。因她的加入,游戏暂时中断。女孩出其不意,伸嘴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小女孩不依不饶,逼迫她将糖葫芦吐出来。她吐不出,只能亮出粉红色的舌苔。经由其他孩子调和,女孩答应等她妈回家,赔对方五角钱。小女孩仍旧不依不饶,她把整根糖葫芦丢在脚下,指戳着,轻蔑地说:被狗咬了,整根都脏了。她要她赔两块钱。女孩不予争论,捡起那串糖葫芦,吃得很是酣畅。
他看了真是心疼。在他当时的心绪中,这个受辱的女孩,并非旁人,正是他年轻的妻子——他失散多年的亲人。他转过街角,买回两串糖葫芦,递给小女孩一串,算作赔偿。又递给女孩一串。
她依旧吃得旁若无人。边吃边问:大,你认识我?
他嗓音滞涩:认识呀,你不认识我了?
她说:你应该认识我娘吧?你晚上去过我们家……
他笑着摇头,擦擦眼睛。充满魅惑地问:你还想吃啥?告诉大,大带你去买。
他带她在路边摊吃了一个驴肉火烧,在一家商店买了一瓶饮料和一盒巧克力,又从路边兜售的人那里买了一顶鲜艳的红色帽子。直至将她顺利骗到汽车站,他又问她:大要去西安,那里是大城市,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你愿不愿跟大去?
女孩戴着那顶鲜艳帽子,侧头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妈嘱咐我不要跟陌生人走,她知道了会骂我。可你认识她,我想跟你去,你能不能给我妈打个电话?
他点头。买了两人的车票。带她进检票口时,面对穿了制服的安保,终究胆怯,便指使她先持票进站,而后两人在大厅会合。为伪装旅客的身份,他弄巧成拙地将自己的挎包挎在女孩肩上。女孩大摇大摆过安检口,对安检员的提示置若罔闻。安检员拦住了她,对她进行盘问。监控摄像的安保随即发现了更大疑点,遂将他们带到车站派出所。
他本不该最初说自己是女孩的父亲,后又说是女孩的亲戚,再后来,又把一切责任全部归结到女孩身上。他说他偶遇了她,出于好心,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她便一直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赶也赶不走,甩又甩不脱。他说他以为这是个无家可归的女孩,他想好心帮她。
拐骗行为虽未形成事实,动机却非常明确。警察当然会对他进行认真盘问。女孩已和家人取得了联系,被家人领走。警察意图对他说服教育一番,并不过多追究。但他却在好人与坏人的界定上,同警察进行了一番无谓的争执。他说自己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我当过兵,做过业务员,对了,我还救助过一个从河南来的流浪女,我收留了她,就像准备收留这个女孩一样。后来掏钱给她买了车票,送她回家。对了,这件事就是你们警察帮我做的。你们咋能说我是一个坏人呢!你们不信?可以去查,我还记着那河南女人留下的地址。
警察调侃他:看来你不是人贩子,倒是一个雷锋叔叔,要不要送面锦旗给你呀!
警察的话,再次将他刺激。疯子般叫嚣着,非要警察去查个清楚。警察哪儿有工夫去查,本想将他放掉,但看他情绪如此激动,便要在询问室关他到第二天早晨,等满了二十四小时,再放他走。并威胁他道:我们当然会去查!不但要查有没有这个河南女人,还要去你家里查查看,看你是不是拐骗了其他人。
起初他不以为意。当在询问室猝然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等弄清是在派出所,昨天发生的事虽已忘了,却倏地想起那个被他关在地窖里的女人——此前他已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忘了自己临出门时,是否给她备了充足的水,以及充足的食物;他甚而记不清自己出来了多少天,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直至记忆的通道全部打开,这才想起昨天的经历。
初冬的天气,尚未供暖,他却满头大汗,凄厉地狂呼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救命啊!救命……
正在睡觉的值警被他吵醒,慌忙奔来。大声呵斥:神经病,给我好好待着!喊什么救命,救谁的命?
不是救我的命,是救,救一个女人的命!
他一语道破天机。警察闻之震惊。
第一百零一夜过去。
雪从夜半时落,天明时停。虽不大,却使万千沟壑变了模样。平面低洼处浅白,陡立凸起处渗着焦黄。天色仍显暗淡。几辆越野车驰过,车辙印更加明显。车行一段,只能下车步行。为加快速度,警察为他开了手铐。怕他生什么意外,两名警察寸步不离。他在前引路,急迫样子像尽责的向导。只当走到自家窑洞门前,伸手向地窖的方向一指,龟缩身子,便再不肯动了。警察随即又给他上了手铐。
从窖口看下去,能看见一层圆形落雪,突出着一个人形。女人的臉,身体的大部,均被落雪覆盖。好似一种精心的修饰。几名警察凑在窖口,冲下面一迭声地唤。不闻回应。情急之下,一名警察想跳下去,又唯恐踩着了她,给受害人带来更大伤害。另两名警察站起来,大呼小叫指挥人去搬梯子。
太阳出来。一束阳光穿过警察身体的空隙,落进窖底。扒着窖口的警察叫了一声。不知是出于幻觉,还是被他真的看到。事后他说,他看见从那女人的嘴里,吐出一口气。像是一个人苏醒后,发出的娇弱呻吟。又像是等待了许久,发出的一记轻微感叹。总之,真的被他看到了。
他看见那女人的嘴角和鼻翼间,有几片轻柔雪花,正随着她的吐纳,缓缓浮升起来,像飞散的蒲公英花朵。
原载《湘江文艺》2020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