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我的血热

2020-03-18 07:07陈希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日语客人北京

陈希我

犬养

“犬养……さん!”我念着他胸牌上的姓名。他穿着工作服。

“是!”对方回答响亮,还提了提屁股,欠了欠身子。从他肩头,我判断他已经六十左右了。

念过他名字,我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这个名字!尽管我已经用了“さん“,也就是“先生”。他是客人,我本不该去念客人名字。不知怎么回事,我经常不自觉地把看到的文字念出来。“你怎么自言自语?”常有人这么说我。“学日语……就要念出声来……”我只能这么支吾。

犬养,也许对他、对日本人来说只是一个姓氏,但在我这个中国人嘴里,感觉完全不一样。好在他坦然应承,好在场地光线晦暗,他看不到我的神情。营业中的卡芭莱,自始至终光线没有明亮过,以至于掉在地上的硬币,常常要等到闭店打扫卫生时才能找到。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什么都很适宜,很美,包括陪酒的小姐,也包括我吧。

“你叫?”对方也问我,眼睛在微微反光的眼镜片后面若有若无。

我不知怎么回答。就好像我冒失地喊他的姓一样,他也这么冒失。但他是客人,问小姐的名字天经地义。只是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不会暴露自己的名字,用的都是化名。但也许人家并不是在问我的真名?甚至,只是问我的代号。他不是老客人,在我印象中他以前没来过,至少没有“指名”过我。“指名”过我的应该知道我是94号。他应该是“本番”。“本番”是第一次来的客人,不知道该“指名”谁来作陪,由店里安排一个。但也不对啊,店里给安排时,会告诉他小姐的号码。

难道这个人是故意来捣乱的?也有这样的客人。但看这个客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这样,我就得好好回答了。“94号。”

“是啊,94号。”他说。

不知他是在表达已经知道了,还是才知道。

“是!”我说。

“是这样啊!”他又说。

“友纪。”我说。这是我在店里的化名。

“是这样啊!友纪さん,友纪ちゃん!”他疼爱地称我“ちゃん”。“中国人?”他忽然问。

他怎么知道的?“嗯。”我回答。

“中国哪里?”

“北京……”我脱口而出。其实我是福建的。

“啊,北京!”他好像真的相信了。他就问起北京的名胜古迹。但对北京,我远不如对东京了解得多。毕竟在东京待了三年了,北京,我去都没去过。我只能哼哼哈哈。他成了主讲,我只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说:“对对对!”他好像真被我迷惑了,欣慰道:

“果然是首都来的人啊!对自己的文化深有了解。不像那些福建来的……”

我感觉被刨了祖坟,手里的酒水打洒了。

“林さん。”他说。我知道这林就是他说的那个福建人,“不是はやし哦!”はやし是日本姓“林”的读音,日本人也有姓“林”的。“中国人跟中国人不一样啊!”他又感慨。

不管怎么说,他是相信我是北京人了。我拿小手巾拂拭著桌面上的酒水,笑自己刚才慌张了。日本人可真是,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容易对付。

犬养先生再来店里“指名”我时,我略微有点诧异。我清楚自己第一次并没有把他伺候得很好,从走前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被我迷住。咱中国人学不会日本女人那样招待客人。“太硬!”店长总这么批评我。但没办法,做不来就是做不来。所以很难有回头客。这个犬养是例外。

这次他显得焦躁,一会儿叫热,一会儿叫凉了,外衣扒了披在座椅的靠背上,马上又扯下来要穿。我就殷勤地帮他穿上。他仍然穿着工作服。我就闲扯起他的服装来,才知道那是筑地市场的工作服。他在那里经营个水产批发店。我帮他扣扣子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问:

“友纪ちゃん,如果你们中国人被开除了,又没有了滞留签证,下面的路该怎么走啊?”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日本人真是傻得可爱,原来他为这种问题而坐立不安的。这对中国人来说根本就不成问题。但我也不想对日本人说实话,就随口敷衍:

“哦?您的会社开除人了?”

“这不能怪我啊!”犬养愁苦地皱着眉头,申辩道,“是他自己搞得太过分了!就是我店里那个林,我跟你提到过的。”

我点头。他上次来时提过。

“真是不可理解的人啊!去年11月底,我们一个会社员在冰库里被突然塌下的货箱砸伤了,住进了医院。他是会社的顶梁柱,店里半数以上的货是经他手签发的,而且也送货。送货的,除他外还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コゥさん,一个就是那个林了。”

我脑子在琢磨着“コゥ”是哪个中国字。

“当时是年底,市场最为忙碌的时候。往年这时送货都送不过来,现在少了一个,怎么来得及?我自己当然可以顶上去做发货的事,但我毕竟没有送过货,市场那么大的地方,光是寄存部就有百来个,还不包括那些零散停放的车辆,必须挨个对车牌号配送。市场外围还有一片关联卖摊,还得往返于大都、东水、近海等等几个集货商社。说实在话,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得希望两个中国人鼎力相助,帮我渡过难关了。我向他们表示了我的恳求,コゥ当场点头。但那个林却没有回答,只是讪讪地笑着。他平时总是笑嘻嘻。コゥ的日语不错,我以为林是因为自己日语不好才不吱声,但不至于不帮忙的。会社出现了困难,大家理应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但是我想错了。

“第二天下班后,他们两个人来找我。看那样子,是林拉コゥ来的,コゥ的神情好像很为难。他日语比林好,但他没有说话,由林说。林打着手势,搬弄手指,总算让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干得太累了。我就诚恳地向他们致谢,说辛苦他们了!没想到林说这样等于两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工资太低,他们没法再干下去,要走人。他说两个人都要走,我瞅コゥ,コゥ低着头。他大概也是这种心理,他们是通气了的。当时我委实满肚子不高兴。友纪你应该也知道,我们日本人雇员是从来不跟老板喊加薪的,又在这种时候,他们,说不好听点,简直就像来趁火打劫的。他们知道我要是不答应,他们一走,店里就没人送货了。这样,订货再多也是空的,什么生意也做不成。我又转念一想,也许是国度不同吧,再说他们说的情形确实不假,太忙太累,要求也不能说全不合理,于是就答应每小时加一百元。林又提出要从当天加起,我也同意了。当时是11月底,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过几天就发工资了。

“‘要好好干哟!我对他们说。

“‘是!他们答。那个林还做出军人敬礼的姿势。

“这样,时间跨进了12月,更忙了,市场简直就跟疯了一样。但我发现那个林并没有更加勤快起来。起初我想会不会是会计忘了我的嘱咐,答应给他们加的工资没有兑现?但看コゥ勤快干活的样子,应该他是拿到了。再问会计,确实是按我的嘱咐发了。又不好斥责,就在一天收工,趁林在淡水龙头下洗手时,我笑着问:

“‘林さん,加的工资领到手了吗?

“他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叫一旁的コゥ翻译,原来是说工资虽然加了,但还抵不上扣去的税金。在日本,只要你有收入,谁都要纳个人收入所得税的,这你一定知道的。”

我点头。“我这里还重税呢!”我说。

“是嘛!相比之下,我们那行业纳的税还不算多。我怎么敢为他去偷税漏税?我对他说这道理,他听不懂。我又让コゥ说给他听。コゥ说了,他也没听懂。也许吧,这太难了。我就简单说:在日本,这样,不行。我也用动作,两臂一交叉:不行!”

犬养也在我面前两臂交叉。这是日本人常用的动作,我当然懂。我点头。

“你看懂了吧?听不懂,也看得懂,动作是人类通用的。”

这也不一定,我心想。比如用小指指女人,用大拇指指男人,我们中国人就很难想出所以然来。当然也可以理解,大男子嘛,所以是大拇指。但让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中间露出个头来呢?我刚到这店时,客人经常冲我做这手势。跟你没讲两句话,就做这个动作。我不懂,他们就哈哈大笑。我猜一定不是好的意思。当然,后来明白那是指什么了,也觉得确实挺形象的。

这个犬养是正经人,他是迫切要跟我说话、倾诉。我的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还有说话,让他们买酒,买下酒菜,赚他们的钱。所以我还是表示赞同。

“是吧!”他继续说,食指戳我,确认。我再点头。“但是没办法啊!他就是听不懂。你永远教不会一个装傻的人。我明白自己是碰到了赖皮了。我已经加给你了,你却还嫌不够,还想不纳税?我遇到打劫的了。虽说在心里实在厌恶这个林,但我毕竟不能把他赶走,只得容忍。我答应会社垫付他的税金。先渡过这个年末难关吧!我答应他条件,对コゥ当然也一视同仁。说起来好笑,我刚跟コゥ承诺,那个林就听懂我的话了,怎么这下就听懂了呢?至少也要装得矜持一些嘛!他向我鞠躬,道谢。也罢,反正他能好好干活就行,我也无心去探究他。我松了一口气,危机总算过了。”

我再给他斟酒。然后夹起冰块,放杯子里。杯子里的酒快速吞噬着冰块。我加上水,用划竿划着。他等着,显得有点迫不及待。我加快划两下,把杯子递他手上。“对不起!”我说。

他急急喝了一口,竟打了一个嗝。打过嗝后,他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继续说吗?”

“请!”我说。

“但我还是太乐观了,这一关并没有如我所愿平安过去。林,大概只勤快了一天,就又懒洋洋的了。一車货拉出去,甚至要一两个钟头才回来。问他,都是推说路堵了。大忙时期,市场确实常会堵,但也不至于每次都堵吧?到了快中午了,整个市场都要闲下来了,叫他去送个货,还是要一个钟头。

“这时候市场劳动组合又闹起了工潮。有人去挑拨那个受伤会社员,要我多付赔偿。劳动组合三天两头冲到店里来,缠得我难以顾及送货的事,全仰仗林和コゥ了。没办法,我只得买了糕点、咖啡什么的,去跟林谈:刚才某某客户因为货送迟了,车开走了,回去才知道货没在车上,误了营业,大发雷霆;某某老客户因为一再等不及所要的订货,干脆转到别店去买了。然后,我笑着问他:‘林さん,你说要是一个个客户都不来我们店,生意没了,你们的工资哪里来呢?你不是只得回国去了吗?现在会社给你们加了薪,又给你们垫了税,更需要生意好了才支付得起啊,是不是?

“他呢,吃着糕点,喝着咖啡,笑嘻嘻的。好像是听进去了,是接受了,过后确实也勤快了一阵,又是老样子了。他怎么这样呢?这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人呢?怎么讲都没有用。我非常苦恼,想来想去,大概他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吧?他觉得现在店里还能正常经营。但是我们日本人可想得不一样,我们有危机意识,就像这个天气,忽然就阴天了,就下雨了。也许是岛国的缘故,一有苗头就有紧迫感,免得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中国是大陆,广大,所以他的心也大,根本不信我的话。当然,也因为他不是经营者,还不是会社员,只是临时工,店倒了,他可以换一家干。所以他不在乎。但我的店在乎,不能被他搞倒了。那么,我不如现在就辞退他。但现在辞退他,谁来干活?我曾经想问コゥ有没有朋友介绍来,但转念一想,他要是跟林说了怎么办?我不是自暴其短了?这下会被他死死抓住短处了。于是我只能去刺激コゥ的自尊心,问他:

“‘コゥさん,你们中国人里,不顾集体不讲尊严一味赖皮的人多不多?友纪你不要多心,我指的是林,不是所有中国人,是林那地方的有些人。友纪你是北京人。コゥ也是北京人。”

“北京人?”我如梦初醒。

“怎么?你认识?”

我打消自己念头。“怎么可能?”我说。

“是啊!”他继续说,“这个コゥ一听就面子挂不住了。他自告奋勇要去劝告林。我满心以为用中国人说服中国人是再好不过的了,至少思路对啊!却不料コゥ也被他气咻咻顶了回来,叫嚷:这种人是中国人的败类,不可救药!还恨恨地说他跟林语言不通。

“‘你们不是都讲中国话吗?我奇怪。

“‘不是!コゥ说。

“‘怎么不是?

“‘他说的是“鸟语”!他说。

“我弄了好一阵才弄明白コゥ说的‘鸟语是指什么。是福建话。”

我感觉被戳着脊梁。好在对方没有察觉,继续说:

“コゥ搞不定,我更搞不定了。无可奈何。好歹这林总会干一点活吧!我只得趁上厕所的时候,去场地办事时,去调查他,看他在哪里偷懒。或是嘱咐店里会社员抽空去市场各个角落侦察。就是见到了正在偷懒的他,我们也没有训斥他,只是客客气气地叫他赶快回店去,店里还堆着未送出的货呢!我们对他始终是隐忍的。也想着,他偷懒暴露了,一次暴露,两次暴露,三次暴露,总会收敛吧?但是他,却好像有意跟我们较劲,有意卡会社,就是不领情。还是赖皮吧,跟牛一样赶一下犁一下田,过后又照懒不误。这样,到了今天上午。”

他停下来。“友纪你听得懂吗?”

我愣。“听得懂啊!”我说。

“日语没问题?”他寻求确认。

“没问题哟!完全没问题!我的日语好得很。”

确实,我的日语很好。当初这个店收我,主要就是因为我日语好。我这么说时,心里毋宁在宣告我作为福建人并不差,甚至还很好。

“我真是幸运啊!”他欣慰道,上身鞠了一下。

我微笑,微躬身子,回谢。眼睛睨着他,心里骄傲。

“那我可以继续下面的内容了!”他说。

有什么值得这么慎重的?我想。在这里工作久了,我已经不把客人的话当一回事了。反正,客人也不过是把我们这些人当垃圾桶。

“今天上午,”他语气凝重,“今天上午。”

“嗯!”我回应。

“今天上午快要闭店时,‘纲八横滨店突然打来电话,要一箱银鱼。コゥ送货出去了,我刚好看见林回来,就叫他去送。他先在水龙头下洗手。干活期间,手都是脏,洗什么嘛!洗了一会儿,他抖着手上的水珠,然后,又找纸巾擦。你要用纸巾擦,就没必要花工夫抖水珠嘛!还抖了那么久。我从会计台递给他纸巾,是希望他赶紧擦好了去送货。‘纲八可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大客户,连锁店布满东京及关东地区,这市场里,有多少店都在拉拢这样的大客户,不用大力气是保不住的!好在人家‘纲八一直照顾着我们生意,我们只能竭尽全力把服务做得周到,更周到,好上再加好。我叫林送去的时候,就担心过他会出什么纰漏,所以我恳求他一定要做好,都近乎哀求了。他扛着那箱银鱼去了。大约十几分钟后,我正要离开店铺,猛然见‘纲八的司机拽着林气急败坏地向这边来。林被抓着领口,一边挣扎,一边骂着‘八格牙路,把路边邻店的泡沫箱啊板啊都踢掉了。我慌忙迎上去,‘纲八说,林将那箱银鱼乱丢乱砸,砸坏了车上其他货。林也拼凑着日语单词争辩。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啊?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客人,日本是世界上服务第一流的国家,这友纪你一定是知道的,得罪了客人可是了不得的事啊!友纪你不要多心,不要想起我现在也是客人……”

“您就是客人嘛!”我做出嗲聲,说。

“不不!”他说,“虽是这样……不过,道理确实是这样的:我在你这里是客人,可到了市场,我就要奉别人为客人。人人都是这样,友纪ちゃん你不也是这样吗?你在这里待我为客,工资作为报偿,然后你去消费,在你消费的场所,你就是客人,是上帝。社会就是在这样的规则中运转,人类就是在这样的规则中互惠互利与发展。他怎么连这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呢?我喝令他住嘴,可他却越吵越凶,在司机放开他时反扑过去打司机的脸,司机的鼻孔当场流出血来了。我实在没法再留用他了。友纪你能理解我吗?”

我点头。

他好像稍显宽慰了。“但辞了他后,”他说,“今天一整个下午心情很不好。想想也觉得有些过了,林他已经没了在留资格了,到哪里再找工作呢?只能回去。那可是只有山的穷地方啊!”

“谁说的?”我不由得反驳。

他诧异。“友纪你知道?”

我才发觉自己失态。好在光线很暗。“不是不是不是……”我摇着头,“那里的事,我怎么可能懂呢!”

“是呢!”他说,“我也不懂,报纸上说的。不管怎样,他这样回去,实在叫人不忍哪!”

他像个忏悔者。但他更像寻求庇护的孩子,羸弱无力地依偎着我。都多大的人了,多老的人了!客人都这样,有时假装着无力,目的是吃我们的豆腐。先是牵你的手,好像彼此是好朋友,然后是靠,然后是依偎,然后是往怀里钻,然后是摸……我们也随他们了,反正来店里的男人都为了这个。不为这个,他们为什么来?我们又哪来收入?所谓规则,说白了就是这个。但这个犬养却只停留在牵手阶段,至多只是抚弄我的手。我随他抚弄我的左手,一面欠起身,用右手拿过那杯兑水白兰地,喂在他唇边。他仰起头来,温顺地喝下去。然后,他头又落下去,靠着我的胸,好像无意的。得,来了!我估摸着。

突然我胸口一麻,插在我乳沟里的寻呼机响了起来。他脑袋一惊,猛然跳起。这是店里在呼我去总台,我向他道歉并且说明原因,他伸手从我胸口掏出寻呼机,握在手里。他那样子简直像顽童。我就像耐心的妈妈对付孩子一样,要把他手里的寻呼机缴获过来。他不肯给。

“我不想你走!”他说。

我向隔屏外张望了一下。“谁愿意丢下您啊!”我说。把手里的酒杯照旧凑向他的嘴,慢慢倾斜下去,喂他,俨然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寻呼机在他手里又响了起来,他的手明显被振了,像遭了电击了一样,撒手。“是不是?这不能玩的!”我像教训孩子一样道。他老实地听着。“是谁在呼啊!”我又做出厌烦的神情,“讨厌死了!没办法,我去应付一下吧,就回来!”

我一起身,犬养就顺势卧倒在座椅上。我向他作别时,他只将左手臂伸出座椅背,摇了几摇。我蓦地有点怜悯他了,这个傻瓜,自己被中国人害了,还可怜中国人。

店长拿着客人登记表迎着我。“94号,来了个跟你一样的客人。”

“一样?”我没听明白。

“中国人。”店长说。

竟然。

“本番。”店长说,“实在是安排不过来,这客人不得不安排在15号桌,犬养先生座位隔屏的那边。确实有点难办。拜托啦!”

像所有的卡巴莱一样,这里用近半人高的隔屏隔出一个个小包间,隔屏上端还插了一排塑料花。这样,坐着的客人与陪酒小姐就能处在私密空间。但我总觉得这隔屏太低了。虽然邻座未必就熟,但也很尴尬。尽管灯光晦暗,但总是觉得会被看见。何况客人又喜欢说下流话,到这里的日本人跟日常所见的大不相同,简直判若两人,很少保持平日里的拘谨。虽然舞台上要么有乐队演奏,要么有节目表演,但还是感觉心虚。我绕了一大圈,避开犬养的位子,来到15桌。我是猫着身钻进15桌的,到座位立刻坐下,把自己藏在隔屏下。

到達15桌前,我已经瞥见那个翘起几根头发的后脑勺,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我常不明白中国男人为什么总搞不定后脑勺,几根头发总是像公鸡的尾巴一样翘着。这也很好地传递出中国人的性格,像好斗的公鸡。那人也像好斗的公鸡,神态傲慢,只顾自己歪歪地叼着烟,理也不理我。我打招呼,他也不理。我发现他脖子上有条金项链,很粗,像暴力团的人一样。它在幽暗光线下闪光。看得出,这个男人在竭力摆出他是这种店的老客模样,但我说出客人必须先买消费券时,他竟然没弄明白。我当然说的是日语,一开始就对他说中文,我怕他觉得我是把他打入另册:你就是中国人。再说,我也最好不要暴露自己是中国人,尤其是在同胞面前暴露,中国男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我这种职业?

但他硬是听不懂。

“契克朵……”他生硬地重复着我的声音。他没有听出来,“契克朵”就是票券的发音。我点了点夹着空登记表的卡板,提示他。他总算领悟到了。但我接着说到具体规定,他又听不懂了。我只得跟他说中文。

“原来是中国人啊!”他叫起来。

我下意识瞥周围,让他小声点。

“中国哪里?”

“香港……”

对日本人,我可以说是北京来的,但对同胞,我说内地以外的。倒不是觉得把自己说成香港人显得高级,而是知道内地人,特别是男人,对内地人到这种场合来挣钱,会感觉特别受伤。

“叫什么?”

查户口哪!我想。中国人就是大大咧咧。“友纪。”我说。

“这是日本人名字,不是真名。”

“陈,”我只说姓。其实我不姓陈,这是我临时杜撰的,大概是刚听了犬养先生说他店里那个中国人姓林,在老家,陈林都是常见姓。“就叫我小陈好了……”

“姓陈啊!”对方叫起来,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我姓林。太巧了!你陈我林,‘陈林半天下,王郑满街摆。我们福建的俗语,小姐你听说过没?”

“我又不是福建人。”我说。

“哦对。”他说。

我赶紧趁热打铁,让他交钱。

“不就是几张钞票吗?”他慷慨起来,从衣袋里抓出一把面值千元的纸钞,撒在桌面上,一张张铺开。不知是不是腾不出手,他又把烟衔嘴上。他显摆地推两张到我面前,叼烟的嘴道:

“够不够?还要?再一张……”

他一再这样,简直是絮叨。就你这两片钱?我照单全收,他拿一张我收一张,收着,把钱拉平,拉得平平的,叠起来,拿着,就是不说够了。我看他能拿出多少。他又去掏其他衣袋。他全身掏空了,我道了声谢,起身去买券。

店长没想到我能够从客人身上弄出这么多钱,不住地称赞我。我也没想到。想想,这客人虽然讨厌,还真是不坏。

我回到座位时,侍者已经把酒具摆上了,威士忌、杯子、水和冰块摆得整整齐齐的。我为他调酒,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无疑是在看着我的手。他又看我的脸,又去看我手臂。他的眼睛在我身上毛手毛脚跳跃着,我也随他。但他竟抽了一下我肩膀,道:

“做得不错嘛!”

这话也许本是平常话,但他是中国人,说我这种职业,我觉得刺耳。特别是接下来一句:

“日本人一定对你很满意吧?他们给你多少钱?”

“什么?”

“月薪。”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

“你也是拿月薪吧?”

“怎么可能?”我说。

“那是时薪?”他又说。

我摇头。虽然不问人家收入只是日本人的习惯,中国人普遍没有这个忌讳,但我总觉得他在探寻我卖身的价格。

“那是什么?”

他是客人,我也不能不回答。“给个底薪……”

“那更好!挣得更多!”他说。“一个月至少能挣大几十万吧?”

“抢银行哪?”我说。

他笑了,把自己衣袋都掏翻出来,说:“还不是抢银行?”

我也笑了。“银行就只这么点钱?”

他的手指了指隔屏外。“还有呢!”

我一惊,难道他也知道我同时接待着别的客人?他的手好像就指向隔屏那边犬养的位子。不过想想,他怎么至于相信我就接待他一个?不会这么幼稚吧?“他们的钱,凭什么给我啊?”我说。

“你是女的,有办法。”他说。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你以为这是什么店哪!”

“总比我干的那活赚钱。”他说。

“你干的是什么活?”我趁机转移话题。

“筑地,市场。”

我记起犬养也说他在市场开店。“那工资高啊!”我随口说。

“高个屌!”

“总比我高。”

“你多少?”话题又转回来了。“很少啦!”我敷衍道。

“那你怎么不罢工?”他叫。

我愣。我还真没想到这问题。

“我们筑地现在罢工闹翻天了。以前日本人日子好过,看着挺太平,人也老实。现在不好过了,一个个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每天只想着造反……”

他兴致勃勃,意犹未尽。我蓦地发现,就这么听他说话度时间,也不错,就装作有兴趣地听着。

“说起来你不信!那情形真就跟电影电视里的一样,旗帜、标语、游行,挥舞拳头喊口号。他老老实实站着,低头认罪。我们呢,就趁机捞一把,大偷懒。这我们熟。躲在外面的货堆里,闭目养神,你没走近,还真的发现不了里面有人。跑到市场的食堂去休息,跟同在那里玩的中国人闲扯、打闹。还有跑到空下来的竞卖场,那里谁也没有,好逍遥。让他们日本人狗咬狗去!”

他显得得意扬扬。我笑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表情,他一下子改变了神情。虽然仍然是得意,但多了稳重。“你别以为我只是爱玩,小孩才那样!我是把在日本的时间充分利用。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在这里都是有期限的。语言学校最多两年,实际挣钱时间就这么两年。然后得报大学才能继续签证。我能报什么大学?门都没有。就是你能进,大学是吃素的?那学费,简直就是吸血鬼!那也得报个专门学校什么的,混个签证。但也得交学费。虽然可以不去学校,全天打工,但也有期限。期限到了怎么办?当然,可以‘打黑。”

他举起手臂,做出打旗子的样子,打黑旗。我当然知道,我们都知道,我们都面临着这种命运,迟早。但我不能对他说,我仍然微笑着,甚至显得似听非听的。

“‘打黑……”他寂寞地自语着。他好像想停下来向我普及“打黑”这个词,但又害怕自己犯傻帽。他于是决定继续说下去。“这时候再‘打黑,不如当初就‘打黑。纳了那么多学费,到头来还不是一样?但‘打黑了,你就随时会被遣送回去。早上起来还好好的,被子都没叠,东西还在房间里,就被警察抓了。证件!没有。就送十条了。十条,你知道吗?”

十条是东京入国管理局,签证都要去那里,我固然是知道的,但那里还有一个功能,遣送非法滞留的外国人。但我不能表现出知道那里有这个功能。我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就知道你不知道!”他道,“老实说,我是半条腿踏进去了。”

“怎么说?”

“差点要去自首了啊!”他说,“但要被抓回去,這辈子就来不了日本了。咱们不是落地签证的,哎!我倒不是非要来日本,但这里挣钱快啊!”

他显出理直气壮的样子。挣钱,是最站得住的理由。

“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得从最初就好好计划,有签证时,就得好好利用有在留资格的时间。把时间拉长?不可能。那么就是保持精力,最好不要睡觉,都拿来打工。但怎么可能呢?人不睡觉会死。所以就利用上班时间睡觉。到了市场,打卡,然后拉一车货出去,快快送完,藏到货堆里,冬天时干脆就在客户汽车边上,车要开暖气,引擎就开着。开着,就会有尾气,尾气可以取暖。你别笑我狼狈,一切都为了挣钱,挣钱,挣钱!”

他挥舞着手,这是日本人催促晚辈“快点快点”时经常使用的动作。他这么做,显得很成熟。是啊,再没有比知道挣钱更成熟的了。

“哪有笑?”我说。

“那就好。”他说,继续,“你别以为我只是睡觉,我还有正事要做。正事,就是利用这种时候打听别家店的工钱,至少可以向同样在偷懒的中国人问他们店给多少工资,货比三家,价也比三家嘛!当然都是中国人,他们不一定会告诉我。告诉我,我去跟他们争,他们能争得过我?但总是中国人,我们可以交流别的信息嘛。比如日元跟人民币汇率什么的,瞅准了,换,这样钱就多起来了。还有,向伊朗人买假电话卡,花一千元可以买十张卡,我的钱就又增长了。这假电话卡的事你估计也不知道吧?”

我还真的不知道。

“总之,什么事都在市场内解决了。人活在世,杂七杂八的事多了,每天都有,至少每天要吃喝拉撒,全在市场内做,早上赶到市场打卡,然后做自己的事,就连刷牙洗脸都在那里做,起床匆忙衣服没穿好,也在市场闲闲地整,反正时间有的是,反正这时间照样算我工作时间,反正用的是老板的时间,吃完饭,拿根牙签慢慢剔,也是算老板的时间。到了夏天,还可跑到码头边,找个淡水龙头,洗个澡。市场里还有理发店,还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去理发。但这不妙,有一次理了回来,店里日本人叫:林你理发了啊?我才发觉不妙,以后再没有做这个。但别的不会被发现,至少有个理由:我是去送货哦,送货,送货!是工作!硬说。这样,我就能把余下的时间拿来打其他工了。一个工接着一个工打,我们那里有人在别的地方打通宵工,到早上再接着打市场工。有的那边打到早上六点,这边却答应老板五点半开始。他人还在路上呢,怎么来得及?就算迟到呗!迟到一般不会扣钱,就是扣,对比一下,还是赚的。还有就是早退。市场一般会早结束,说到中午十二点,实际上那时候已没有客人了,这时候就可以开溜。”

“打卡呢?”我问。

“叫别的中国人帮打一下呗!都是中国人,这种事不帮?再说,那时候到了尾声,老板忙着钻会计间看账去了,管得不严。这难得了我们中国人?还有,可以一天打两天卡的……”

“还能这样?”老实说,我也被每天要准时打卡的事犯愁。

“不知道吧?”他得意道,“我教你。就是卡放进去时,重点往下压,这样,字就会打在上面这一行,就是前一天的位置,前一天不就补上了?或者,稍微提一下,字就会打在后一天的位置。但这需要技巧,又要让卡碰到启动点,又要立刻上提,难操作,我就会!”

“那日期怎么办?”我问。

“有日期吗?”他反问。

我想了想,还真是,不能确定卡上有没有打日期。我怎么就没注意呢?敢情是看到日本人都这么老老实实地打,我也觉得只能老老实实地打,准时上班下班。

但我又有疑问:“但是,打了后一天,时间还没到,就有一行字了,老板发现了怎么办?”

“卡那么一排插在那里,谁去看?老板也没吃这么饱。再说,就这么一天,就这么刚好被发现了?当然你要是胆小,就没办法了。胆小什么事也做不成。胆小能干成事?不冒险有钱赚?说白了,我们来这里不就是冒险?胆小的还在国内挣那么一点点钱呢!当初,很多人劝我不要来,就在国内吃安稳饭不也挺好?但我不干。来这里,很多人都在餐馆洗碗,在工厂干流水线,工资又低,人又累。你知道我是怎么摸到筑地市场的吗?就是同住的一个大哥,他在那里工作。我就央求他带我去。那天天还黑漆漆的,我就跟他出门,走到电车站,上电车,到新桥下车,出站,再走路。走好长的路,大清早,还没完全醒,饭也没吃,人都软软的。他把我带到一个日本神社旁,说他要去他店上班了,让我自己去找。后来想来,我才明白他是忌讳我跟他去他的店,怕他的店被我知道了,我把他的工作顶掉了,毕竟我比他年轻,又比他脑子好。这里其实还没有进市场,但我周围已经有来来往往的车,卡车,踏勒,就是我们市场用的小型送货车。马达声轰隆隆的。还有没有声音的,用的是电瓶,吱地就到你跟前,险些撞上,还不如有声音的。再看市场里,灯火通明,那店不是一般的多,我这样,一进去就会被淹没。好在大哥走前,我央他给我写一行字,日语,‘这里要不要阿鲁拜朵?”

“阿鲁拜朵”就是临时工。我想,他真的脑子挺好。

“我那时完全不懂日语,就认这行字了。但大哥告诉我,这时候市场正忙乱,老板都不会理睬你。最好的时间段是九点,那时候忙过一茬了。我想对,就等着。我走进神社,那神社那么小,石碑上写着‘波除神社。这么小,还能除波?也没有大金身佛像,连塑像都没有,幡幕缝里黑洞洞的,只挂着几张纸片。还真有人信,进来拍拍手,合掌,鞠躬,祈祷,然后走,继续干他们的活。供品也没有,跪也没有,希望这样就能发财啊?倒是边上有一个硕大的狮头,但没人去拜它。没得转,我就在一个石墩上坐下,太困,不知不觉睡着了。忽然被一串咣咣当当的铃声惊醒,睁眼看,悬垂下来的红白缠绕的粗缆绳在摇晃,上面挂着铃,铃在动。顺着缆绳向下看,一个人在摇晃绳索。别人都是拍拍手就走了,就他去摇铃。我有点烦他。再看看他那一本正经撅起屁股的样子,简直可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第一天没有找到工作,第二天又去,因为没记住路,还是早早跟着同住的大哥去了,又只能在那个波除神社里补觉。又见那人来摇铃。第二天我还是没找到工作,第三天还是一样。第四天,我认路了,就自己走,想稍迟一点去。但在家里就是睡不着,我实在想要市场的工作,工资高。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时我真傻,原来的工作不如意,我以为自己可以在筑地市场干工资高的工作了,所以老板一骂我,就跟他顶起来。我被赶走了。我当时真是没经验,即使要走,也要赖着,原来那边先请着假,等找到新工作了再走。这样就不会没有工作了。这下,找不到工作,我怎么办?所以大哥没走多久,我也出门了。到筑地,照样在那神社等。不知是天冷还是怎么,我鼻子有点发酸,难道我就跟这工作无缘?难道我就没有发财的命?这时候又看见那日本人进来,摇铃。我忽然觉得这摇铃有用,会把神灵从天上唤下来。虽然之前我听说,日本的神灵是日本的神灵,中国的神灵是中国的神灵,日本神灵只保佑日本人,中国神灵才保佑中国人,但这里哪有中国神庙?只有这个日本神社,说不定,它也能保佑我。这时候我忽然相信这小小神社是有用的了。其实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有用呢?蛮撞一下,说不定能撞上好运呢?我起身过去。老实说,我到现在,在筑地市场干那么多年了,天天见,还没有弄明白那神社里究竟供的是什么神?我就,吃饭凭邻座,他怎么做,我也怎么做。拍掌,合十,拜。在拜的时候,我偷偷瞥他。他戴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闭着,嘴里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念些什么,听得懂也不知道,反正,念经吧,照着样子念就行。我也嘴巴一张一闭地念呗,但不知为什么,我一开口,就觉得身体里的气泄掉了,像空袋子一样软了下去。这就是神灵在起作用吧?但不管怎么说,我真遇到神灵了,那就是那个人。我蹲着,听见头顶上他在轻声问什么,我当然听不懂。我忽然想到我应该表现出什么,实实在在的能打动他的什么。于是我就做出肚子疼的样子,手捂着肚子。那日本人真被我骗了,来搀我,出了神社。

“他带我到边上一个地方,我一看,汉字写着‘东卸病院,就是东京卸卖市场医院。他是要把我送医院啊!这可不行!我赶紧摆手,我不知道该怎么圆原来的谎言,猛一激灵,指胃,并且竭力表现得无力。对,是胃的原因,是饿的。他明白了,向我做个扒饭的手势。我点头。他又把我带去边上一个面摊,买了快熟面,泡了。说实在的,我肚子确实也饿,一闻到那香味更难以遏制,反正吃他的,我就吃了起来。吃了几口我才想起来,我能不能利用他找工作?看他那身衣服,比较干净,应该不是干粗活的,说不定还是老板。我抬眼看他,他在面的热气后面,同情地看着我。见我停下来看他,他做出请继续吃的手势。这应该是个和善的人,我如果提出要求,他会帮我的。但我不会说日语。我记起放在衣袋里的纸条,掏出来,递给他。好像是怕被他拒绝一样,我面都不敢再吃了,总觉得,自己在求工之外少领人家的情,这样人家才会重视我的要求。你别笑我……”

他又说我笑他。“没有笑啦!”我严正反驳他。为了表示已进入他的语境,我补充说道:“‘佛拜多了不灵。”

“对对,就是这话!”他说,“那我就继续说。那人看了纸条,又在眼镜片后瞄我。你不知道我这人历来走社会混江湖,谁都防,就是不防戴眼镜的‘四只眼,这些呆子好糊弄着呢!何况我是跟他一块儿拜神的,我们是信一个教的,我们都是虔诚的人,好人。我现在又装得那么无助。果然,我看人不会错,他带我去他的店了。他果然是老板,他把我交给一个比我年龄还小的日本人,我跟着那日本人干活,我就做出像吃错药的老鼠一样,不,像老虎,满身是力气,恨不得把命都搭上去大干一番的样子。直到今晚我仍然没有后悔,就因为自己当时那么努力表现,才打动了日本人,我才留了下来。那个指挥我的日本人是个很好的人,就是有些傻,在会社里,他是一块锤砧。他头脑笨,比方说叠货箱吧,一定要叠得工工整整,一箱横摆,一箱竖摆,下一层横摆,上一层就竖摆,说是这样才能牢固不会倒。就算货只送一百米远,随便叠在车上送过去不就得了?他也要费时费力这样一横一竖地叠。我明知他傻,也把他当神拜,他就老在老板,就是那个带我来的人跟前夸我,老板于是就伸手摸我的背,像摸儿子一样。下班时,老板还把大家吃剩的一堆面包饮料,用塑料袋装着送给我。他以为这是好东西啊?他以为我是乞丐啊?不过他这么做,我知道他是喜欢我,认可我,我就做出万分感激的样子,撅屁股,鞠躬,咱也会做这个的。他又拿出一张纸片和一支笔。成了!我在心里叫。果然,他在纸上写‘明日五時半。问:

“‘OK?

“他应该想我听不懂日语,会听英语。日本人往往傻傻地以为听不懂日语的就会听英语。其实我英语比日语更差。但这句听懂了,‘OK,这哪里需要懂英语?我就回:

“‘OK!

“他又说了一句英语,我就听不懂了。他便又用中文说:

“‘再见!

“这是什么意思?再见?也就是说不要我来了?这‘再见就是这个意思嘛!他立住,不走。我赖也要赖着他把‘再见这话收回去。他好像明白了,又说‘明天见!”

“这还差不多。我简直心花怒放,比原来他没有说‘再见前还要高兴。是啊,‘再见不就是再来见吗?日本人比我还懂中文。好事多磨,好事多磨!我奔回家,将纸片掷给同住的人,大家都羡慕死我了,追我,揍我,恨不得杀了我。只是一时还没法问一小时给多少工钱。我就又央大哥再给我写张纸条,大哥说,这样不好,日本人讨厌别人跟他提钱。不提钱,我干什么啊?我白干啊?但想想,要是日本人不喜欢了,不要我了,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只能忍着,等月底发工资的时候看。我承认我也有胆怯的时候,实话实说,我是说话坦率的人,是怎样就是怎样,装什么嘛!”

面前这个人虽然粗野,但我承认我开始认同他了。我为他调了酒,推到他面前,把自己面前的酒举起来,要跟他碰杯。

“干杯!”他说。

我正要打趣他洋酒不能干杯的,他已经把酒一口喝干了。

他傻得有些可爱。

“好容易到了月底,”他继续说,“翻牌底的时候到了,你猜他给我多少钱?”

他又问我这问题。“我哪知道?”我说。

“那你,你就说你多少钱?”

“不多……”这下我没有像最初那样有着对抗的情绪。

“不多是多少?”

“我们是按营业额分的,你多花钱,我才能多拿。”

他就又去掏衣袋,我知道他已经没有钱了。他全身大概只剩下脖子上的金链条值钱了。果然,他去脱金链条。他把金链条放在我面前,说:

“抵押总可以吧?”

他也太可爱了。我故意把它收在手里,说:“不如直接送我,抵押还要让老板抽血!”

“没问题!”他说,“送你了!”

“别傻啦!”我还给他。

“那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挣多少钱。”他又绕回这个话题了。

我装作伸手去抓回那金项链的样子。“等我把它卖了钱,再告诉你。它卖多少钱,我就挣多少钱!”

他笑了。“好了,不难为你了!我告诉你,我是一千!”

我表现出惊讶和佩服的样子。

“多吧?我简直要发疯啦!只是在交通费上遇到小惊险。你应该知道怎么多报交通费吧?谎报一个离上班地方很远的住址,但不要贪图路远,那样反而让日本人起疑,在日本坐班车,要记住同一条路线坐得再远车票也不会贵到什么程度,窍门在于要找一个必须转车的,比如电车转地铁,地铁转电车再转巴士,同是坐电车也要国营电车转私营的,只要一转车,就可以加出许多交通费来。我就说住在户越银座,每天必须坐私营电车‘池上线,到五反田站,再从五反田站转‘JR山手线,到新桥站,然后再坐大巴。我们在这里没有不骗日本人的,日本人好骗得很呢!果然是,但到拿钱时,老板竟然提出要我出示月票。我慌了,懊悔自己太大胆,太贪心了,要是报少一点就应该没事了。我只能装着听不懂。老板也有办法,他就叫他店里其他日本人拿出他的月票给我看,这下我该怎么赖?我只能去找大哥。倒不是我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我可以说怕工做不长久,这一个月没敢买月票,只是天天买票,但这么复杂的意思我怎么用日本话说得了?我让大哥这么说,大哥就这么说。日本人相信了,说下个月要买。这一方面说明他想长时间要我,但另一方面,我下月要真买了月票,我还赚什么交通费?后来我发现自己真是傻,我真是一时聪明一时傻。月票买了给他日本人过个目,立刻拿去退掉,不超过三天包退的。而且到第三个月,老板也不再叫看月票了,我也就连退票的手续费都免了。”

“真有办法。”我不禁说出声来。

“是吧?我是教了你聪明,我傻了。”他说。

“你傻了吗?”我说。

“再傻也傻不过日本人。”他说,“那‘四只眼的老板说话总带着笑,他喜欢说一些可怜我的话,我就在心里笑着,让他可怜,心想他越是可怜老子,我越是有好处拿。他问我中国家里的情况,爹妈兄弟姐妹,我就瞎说。‘好可怜啊,来,吃点东西吧!他就分给我东西吃。我总认为这跟他天天都进神社拜神有关,他要积善行德嘛。这很好,我们各取所需。说实在的,那一阵我在那店里过得相当滋润,以前活了快三十年,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呢!”

我禁不住点了头。林的话音戛然而止。我才如梦初醒,自己竟然表现出了赞同。我这工作,当然要表现出对客人的话赞同,而且要频频表示,这几乎已经成了我的职业习惯。但心里应该不当一回事的。但现在,我自己知道,我真的是血热了起来。

“瞧我都说什么疯话了!”他忽然说,羞愧而懊恼,“你别笑我傻!”

“谁笑你了!”他一直说我笑他,这下我真的生气了。

“你没笑我,我也知道自己傻!”

“你怎么傻了?”我不认同,而且因为怕他陷入自卑境地,又说,“你这么机智……”

“真的吗?”他睁大眼睛。

被他这么认真一问,我还真骑虎难下了。但想想,我难道不是真的觉得他机智吗?我点头。并且为了消除他的疑虑,我说道:“其实,你的想法我也有。日本人,看着这么厉害,但在我们中国人面前总是傻傻的,老被我们钻空子。他们根本不懂中国。我跟你说件事吧,我刚到东京时住在一个阿巴朵里……”

“我现在还住在破阿巴朵。”他插嘴。阿巴朵,就是旧式公寓。“你说,你继续说!”他示意我。

“那房东老太太就经常跷起拇指夸我是‘中国的镜子。当然是表扬我。每当我想起这话,心里总要可怜那老人家,她晓得什么是中国呢?她怎么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一面哈哈镜?一面能把歪相矫正成正相的哈哈镜?像你说的那位老板,恐怕也是将你看成一面‘中国的镜子了吧?这么和善又天天都祈求神灵的人。”

“和善?”他卻说,反对我。他简直跟我较劲。和日本人谈话,他们绝对不会这样跟对方较劲,哪怕是十分不赞同对方。我有点不高兴:要不要聊嘛!

“你也是中国人,”他说,“你叫日本人做过担保人吗?”

“当然有。”

“他们都肯作保?”

“只要他们不认为你是坏人,一般都会是肯的啊!”

“难道我在哪里让我老板看出我是坏人了?绝对不可能。你看我以前,又听话又肯干,开头一个礼拜跟着日本人送货,很快就自己摸索会了,能独立干了。我能顶一个日本人用了,从老板到会社员,谁不是喜欢得不得了?我给他们的好印象是做得比谁都赢十倍百倍。你听我讲一件事就可以知道老板是怎样信赖我了。我进店大概三个月后,老板有一天忽然递一张纸片给我,上头写几个字:‘仕事,友达,绍介?我愣了。不要以为是因为我不懂日语,不懂,那汉字我连认识带猜好歹也知道意思。‘仕事不就是工作嘛,‘友达,朋友嘛,我日语不太懂,中国字还认不全猜不了吗?他问我有没有可介绍来打工的朋友。我之所以发了呆,是因为不相信会有这么好的事。这不仅说明他喜欢我,我还可以向被介绍的人收介绍费。都这么干的。我找到一个北京仔。”

“北京仔?”

“对,北京仔。我们都这么叫他们。你也是吧?哦,你是香港的。香港好像也是叫什么‘仔的。”

我愣愣点头。

“那北京仔长得细皮嫩肉,豆芽菜一样,比南方人还嫩。当然我们福建人也不嫩。但女人除外,女人嘛……喂,你在听吗?”

幽暗中,他把脸侧横着凑近我,瞅我。“你干什么嘛!”我推开他。

按说,客人比他过分的有的是,我是在工作,是不能对客人发火的。但他也没有把自己当客人,我们已经熟了。“我以为你睡着了。”他嬉笑。

赖皮!我想。蓦地,我恍惚想起谁曾说过一个人也是这么嘻嘻笑地赖皮。但我想不起来。“上班,怎么可能睡着?”我啐他,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驱赶走,“你说吧,不说,我就不听了!”

“好,好。”他说,“刚才说哪里了?哦,他那身子骨,我还直担心老板看不中呢!毕竟,我们是干粗活的。不料老板只问了一句:‘是林的朋友吗?是,我们就信得过。多么大的面子!对了,老板还说了另一句:‘林さん,大先辈,跟他好好学!让我在北京仔那里也长脸。那一天刚好是我们店祭海神的日子,我就拿出‘大先辈的气派,支使他搬案桌,抬水果箱,把丢满弃物的码头冲洗得干干净净。那天收工后,我们跟日本人会社员一道被召集到码头列队,面向大海。我们前面的案桌上摆着大鲷鱼和柑橘水果,三个戴着古怪帽子穿着道士一样服装的男人,挥舞松枝,嘴里念念有词,人们穿着厚底的鞋子走来走去,全体人跟在老板后面虔诚作拜,我也照做,还教北京仔做。完了,分水果,这时老板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还天天都去神社叩拜?北京仔给翻译。我当然说是啦!能天天拜神的人肯定是好人啦!翻译时,北京仔对我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个追求。我心想老子要不会这一套,这工作就弄不来。没这工作,哪有你小子的今天?老板又眯起眼睛问了一句什么。北京仔翻译说,老板在问,不是说中国不让信教吗?你猜老子怎么回答他?我说谁说不让信教?信教的都是良民,是蚂蚁都不敢踩的善人,哪个国家不喜欢好人善人?我为什么要这么说?这好像跟我前面承认中国穷的做法不一致。但都是对我有好处的。说自己穷,是为了让他同情我。说自己信教,是让他相信我。反正有好处通通捞来,这就是我们的哲学。老板听了北京仔翻译,呵呵大笑起来,直点头:‘林さん的确是好人哪!他更加信任我了。一车值两百多万元的鲍鱼,叫我拉出去,也不怕我逃掉,要在中国谁敢这样相信人?

“但我弄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他偏偏不给我当保人,实在出乎我意料。小姐你不要以为我脑袋有病,我要什么保人材料签什么证?是,我承认我是黑了,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我说。

“我刚才没说?”

我大笑。“暴露了吧?”

“暴露就暴露!黑就黑!老子就是黑了。我才不稀罕什么保证人呢!但我另外有用。事情是同住的大哥勾起的,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一推门,看见他坐在榻榻米上,两脚围起的空地上摆着几张纸。我凑过去要拿起一张看,手被他拨开了,他说:‘别动,这保人材料,别看它只几张纸,是钱呢!”

“是,都是能卖钱的。”我说,“你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但他说多少钱?你猜,三万!三万?扯吧!我不信涨到这份上。后来一打听,还真的是。我就动了心思。很多人材料是向老板讨的,我就求大哥给我用日语写一个字条。我不敢叫北京仔代翻译,怕他知道了,他去找老板要。我拿去给老板,老板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呵呵笑着,脸上的肉好像都被冻死了,但眼睛却灵活得像装了轴承一样,但又始终不敢转到我这边来。那天他就这样在喉咙里哼哈着,托个事由,溜了。那以后他变得怕我了,拼死力地躲着我,好像我是阎王。我身边的中国人,很多都从老板那里拿到了保人材料,只消把中国带来的乌龙茶檀香扇之类的礼物送过去,他们说,日本人贪小便宜,见你送东西,没有不笑嘻嘻接受的。我不相信我的老板这个虔诚拜神的人也会这么势利,但我还是决定试试。我送了两盒人参蜂王浆。老板见了礼物,又像见了瘟神一样转身跑。这证明了我对他的判断没有错,人家是修德都修不过来的人,哪里敢接受贿赂?可是他也应该懂得救人一急等于修十年德的道理啊!我表现得那么逼真,应该会让他觉得我是到了穷途末日的地步了,他怎么就动不了同情心?”

我胸口振动起来。我把呼机掏出来,捏在手里。我做出有些烦的样子,把它搁在桌上,好像没有接收到呼叫一样地把林的杯子拿过来,往杯里夹了两块冰,又去添水。直到呼机再次振动,我才无可奈何地站起来。

“我去一下!”我说。

犬养

一分钟后,我带着同样的一脸烦恼,出现在隔屏那一边。用手掌当扇子,扇着脖子,说:

“您叫得可真是及时呢,要不叫我回来,我恐怕要被那家伙缠死了呢!”

这种话不能不说,但必须把嗓门压得极低。否则不仅会暴露我的声音,而且这种内容,要被隔屏那边听到了怎么得了?何况,到那边时我还可能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策略。好在作为中国人,我尽量不说缠绵的话。要是在那边说过的缠绵的话,再拿到这边说,我自己都不能允许自己。

“友纪还有‘指名?”犬养问。

“不不!”我否认,“是‘场内。”

“场内”就是“场内指名”,是有“指名”的小姐叫姐妹们过去凑凑热闹,帮忙陪客人。

“真烦啊!”我又说。

“不要这么说嘛!”犬养却道,“毕竟是工作啊!不然就变得不可理解了,就跟我店里那个林一样了。友纪,我刚才想来想去,总算想明白了林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懒不是主要原因,他原先是一点也不懒的,一定是那件事的缘故。”

“那件事?”我故作感兴趣。其实我对他的话没有兴趣。

“我一定要说给你听听!”他抓住我的手,“我問过你,要是他没有滞留签证了,该怎么办?确实难办。所以签证对他很重要。大概是在两年前吧,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我给他材料做担保人……”

“担保人?”我叫起来。赶紧打住,但自己总觉得已经暴露了。不只是一般地将自己暴露给了隔屏那边的客人,暴露了其实也无妨,我是特别害怕隔屏那边的人知道我在这边。

“对,保证人。”犬养说,“你们外国人签证时都要日本人做保证人是不是?”

我点头。

“当时我没有答应他。报纸上经常报道外国人犯罪事件,我实在担心自己的材料被拿去干别的什么。还要印鉴证明,日本人的印鉴是可以取钱的。倒不是我怕他这么干,只是实在不放心。”

我表示理解。

“大约是在这事过后半年,那天上午刚刚十点半,林又来找我,用他那非常笨的日语说:‘我,签证,今天,先回去!”

“当时正在一旁卸货的コゥ扑哧笑了一声,用日语说:‘你不是已持有永久签证了吗?”

“他这么说?”我脱口问道。

“谁?”

“那个,コゥ……”

“嗯。友纪你也听出这话里的玄机了吧?我才去向コゥ了解,原来中国人在这里都需要签证,不签证就没有滞留资格。コゥ还拿出了《外国人登录证明书》给我看,还特地指给我看期限。从上次林要我当保证人到现在,已经半年了,他应该过了签证期限了。コゥ也是知道的吧?所以才说‘持有永久签证的话,也就是说林已经不需要签证了,他非法滞留了。我当然忌讳这样的人,但我又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他本来是学生,可以有美好未来,因为我不给他当保证人,他才落到了这种境地。过后又想,凡事都有两面性,好的、坏的,快乐、痛苦,生、死都是同一个实在东西的两个面,同一个整体的两个极端。我欣赏我们日本人铃木大拙的超越对立面世界的说法。铃木大拙,你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但我做出知道的样子,点头。这种应付法我驾轻就熟。他好像相信了,继续说那个铃木大拙:

“真是日本的智慧啊!一个有道德的人一生所致力的不应该是追求善消灭恶,而是应该在善与恶之间保持动态的平衡。也许你们中国人不这样看。我最初见到林是在我们市场的波除神社里,当时我正在叩拜,这是我每天必须做的。我们日本人也注重神力,但并不是为了自己可以不做事,而恰恰是为了努力去做事。拜神,是为了让自己有信心去应对世间种种事情。我第一次看见林时,觉得你们中国人也是这样从神那里获取力量。但他忽然倒下去了,身体毕竟是身体,体力不支。他是遇到了难处来求神的,他把神当作拯救者,从这点上说,他比我需要神力,也应该更虔诚。所以我收留了他。但尽管如此,我仍然保持着理性——他为我干活,我给他报酬,付出与给予之间取得了平衡。要是我给予他多了,就是对他的宠溺,就会使他有非分的想法,去干不自量力的事情,反而会毁了他。满足他保证人的要求,是否也是一种宠溺呢?所以我并没有什么过错,至少在拒绝他时我这么想。当然现在想来,这不过是我在为自己辩护而已。但当时我也想过弥补。说是弥补,其实是双赢。第二天闭店后,我请他去场外元禄寿司店吃寿司。他很明显是带着不安去的,难道是昨天コゥ冲他说的话他听懂了?他应该是感觉到了吧。面前摆着的各种寿司已经转了两轮了,他仍然没有去选。为了打破沉默,我为他每样拣一个放在他面前的盘子上,并向他逐一介绍这是金枪鱼刺身,那是墨斗鱼,那是海胆,哪些原材料我们店也有卖。我问他喜欢不喜欢吃日本料理?他回答喜欢。我就顺水推舟说:‘那,林さん,就长期留在日本好了!

“他的肩膀一颤。

“‘希望你再为会社服务几年。我继续说,‘五年,十年,永久也行啊!

“他应该是听懂了‘永久这词了。中国话也是这个吧?”

“是。”我说。

“这就对啦!他猛地转过脸看我。他的眼神是吃惊的,不信的。

“‘多關照了!我又说。”

“您是说,让他永久在您那里干?”我好像刚意识过来,问。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不是说日本人遵纪守法吗?至少是胆小怕事。

“友纪你是不是也很惊讶?我老婆就反对我这么做。不错,林明摆着是不法滞留者了,但不法滞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实在不能断定的。虽说政府三令五申不让雇佣不法滞留的外国人,但是经营第一的原则就连政府也无法否定嘛!我是诚心诚意要留他长期工作的,我还怕他没明白,就叫寿司店伙计拿纸笔来,写了汉字。他连答‘嗨嗨,额头差点碰到面前的芥末上去。他是那么感激。几天后,我又发给他两套胸前绣着会社名的工作服,跟我们会社的社员穿戴毫无两样。说也奇怪,平时没什么样子的他,一穿上我们会社服,顿时帅气了。大家纷纷叫:‘好帅啊!林羞涩地笑着,脸上像开了花。我捶了捶他肩,说:‘加油吧!

“他‘嗨了一声,样子跟我们日本人完全区分不出来。我又跟他用日语,外加手势,讲了一番日本人视会社如生命同舟共济的传统,说往后会社就是他的家了。我想,他既然已经是不法滞留者了,日本就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一定很在乎这种归属感。我还想替他租个住处,但他推辞了,说可以跟朋友一起住。我想也有道理。但无论如何,我这工作是他生存的经济来源,我又给他吃了定心丸,他一定会死心塌地抓紧会社这根缆绳,把自己的命运跟会社联系在一起。却不料我这么做并没有除去旧怨。看来他是被伤害得多么深啊。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去找找他,跟他好好谈谈。”

“现在?”我问。

“现在?”他一怔。我只是随口说的,他却肯定道:“对,应该现在!”

我怎么可能让他现在就走?他刚来一会儿,我才从他身上抠出一点钱来!“就不要去啦!”我说,“他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他已经没有会社这个家了……”

我心想,这真是什么脑子!但我又不能告诉他在日本的中国人生存的真相。我只能说:“真的不要紧啦!”

他不放过自己,仍然自责着。他竟然抽泣起来了。在这种地方,客人喝了酒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甚至捶胸顿足,这种情形多了。我们这些陪酒的从来不把这当一回事,只是动动嘴安慰,动动手抚摸,不可能动心的。就像我们营业部长教导我们的:“服务上的热心人,生意上的冷血动物。”但不知为什么,我这下慌了,感觉血在身体里蹿。

“没关系啦!”我说,“何况,何况,”我在搜索着最能安慰他的理由,“何况你也不知道他住哪里!”

“户越银座!”

“户越银座?”我几乎站起来。我下意识往隔屏那一边瞥了一瞥,插在隔屏上端的花和枝叶把我的视线搅得乱糟糟的。这当儿,入场口出现一群客人,乱流一样地涌进场内,四处泻散。穿黑礼服的从业员无法引导他们,被夹在中间,只好不停鞠躬,恳请按自己指引的方向走。呆若木鸡夹着托盘站在出菜口的白衣侍者也慌忙动作起来,个个端着托盘,盘上叠满了杯瓶、小菜碟、湿手巾,在乱哄哄的新到的客人身后闪进闪退,躲闪着,避免被他们撞到。但还是有个倒霉蛋的托盘被客人的胳膊顶到,一个歪倒,杯盘乒乒乓乓乱响起来。我觉得像是自己的脑瓜子被顶到,被摔得落花流水。

“怎么啦?友纪。”犬养收住自己的哭声,关切地问。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起腰来了。

“我……有点头疼,去去就来……”

我钻进卫生间。虽说所有女招待在发现她分别接待的客人间有着联系时,都会慌张,但于我,似乎还被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威慑着。这东西简直就像不抢眼地挂在腰间微略晃荡的定时炸弹。我在厕所里待不到3分钟,呼机就响了起来。我推开厕所的门,一股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我讪笑自己:世界这么大,东京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刚好想到户越银座,骗日本人老板的不会只一个吧?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我来到总台,原来是林叫我回座。店长笑吟吟地冲着我:“不知道是94號你的手腕高呢,还是我的安排好,猜猜是什么好事?”他卖着关子。

“好事?不是回座吗?”

“回座是回座,可却是‘指名的回座哟!”

“真的?”

“你的客人自己跑到这里,买了两万元!”

“怎么可能?他已经没有钱了。”

“抵押。”店长说,“金链条,抵押了两万元。”

那金链条何止值两万元?我想。他简直疯了。但无论如何升为“指名”了。这本来是这里每个人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我却变得害怕。我不敢承受,这不是对我的恩惠,而是对我的纠缠。这金链条连同它被贱卖了的代价,缠着我,我不能脱身。我实在没有勇气去见他。

“怎么回事?”店长怪罪道,“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吗?还站着干什么?客人在等着呢!”

我磕磕碰碰到了入场口,就像被逼到悬崖边上一样。场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了第一场节目表演,圆形舞台上,几个染着金灿灿头发的女歌手在歇斯底里唱着,一个音符紧咬着一个音符,而由鼓点带领的伴奏声,把追咬的紧迫感衬托得无比鲜明。我兜了一个圈,避开犬养的座位,进入林的那一边。在进入座位时,我神经质地嗅了嗅自己的胳膊,嗅嗅是否有犬养的味道。我还用薄纱的袖卷把臂上的皮肤狠狠摩擦了几下。我好像是从黑暗的洞穴里爬出来,不敢睁眼看天光。我感到自己原先的那一点小聪明不足以把自己伪装起来。

按理我应该变成跟他亲热地坐在同一排。也好在这个理,我跟他并列着,就也不会被他审视了。我向他道了谢,感谢他指我的名。我只是这样,没有去提金链条的事,装作不知情。好在他也大大咧咧,挥挥手,不当一回事。我为他调酒,也为自己调,然后一起喝,一起喝酒就不尴尬了。他喝着,转头寻我的脸看。这时舞台上的歌手已经改换唱一首调子舒缓的歌曲,有几个客人牵着女人站起来,走向舞池,翩翩起舞。店里不失时机地把灯光调暗。

“跳舞吧?”我问。

我这么问,是想报答他。人家花这么多钱,总不能叫人家这么坐着吧?但更重要的是,我看到犬养离开了座位,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外面走。这样,我和林牵手进舞池,万无一失不会被他看到。

“我不会跳。”他说。

“教客人跳舞也是我们的工作嘛!”我说,把他拽起来。

舞池不挤。我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真的会跳。这让我感觉轻松。顶上高悬的大转球折射出来的光像银河一样倾泻下来,光点或在打蜡的地上疾驰,或在壁板和座背上跳跃, 或从迷醉男女身上抹过去, 我觉得自己是处在空旷而无所倚靠的星空中。

“小姐,能为我壮行吗?”我蓦地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吓一跳,脚尖踢到他脚上。他又说:

“不瞒你说,我今晚半夜要去筑地市场教训那胆敢赶我走的老板!”

“你要找他?”我说,“何必呢……”

对方不回答。

“他就这么遭你恨吗?”

他撇下我自己走回座位。

过了一会儿他说:“说实在的,我那老板也没有什么太对不住我。”

“是嘛!”我模棱两可。

“倒是那个同是中国人的北京仔,该揍!”

北京仔!我心被敲了一下。

“为什么呢?”我问。

“我说过他是亏我介绍才有这份工的。市场那么大,那么多客户,东西南北,甲乙丙丁,光是这些货物寄存处的牌子就要弄得他晕头转向,一开始,他哪里敢猖狂?但几个月后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他嘴碎碎的,仗着会说几句日本话,哇啦哇啦跟日本人说三道四。我虽说日语不好,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还不会?最猖狂的一次,真气得老子想扑过去把他那狗嘴撕了。那一次,因为我晚上要换工,你知道,我们都要打几份工,晚上我本来是洗碗。同样是洗碗,乐町的洗碗工一小时多给五十元,谁跟钱有仇?约我早上十点去见工,可我九点多哪里能从筑地市场脱身?还在上班呢!只能请假早走一会儿。但要是直说去见工,理由不充分,我就骗老板是去办签证。自从我向老板要保人材料没成,我一方面怪老板,但另一方面自己也很心虚。当初我曾对他说,要是你不给我担保,我在日本就待不下去了,他要当真,就应该会认为我没有滞留身份了。那时候取缔外国人不法劳工风声很紧,说不定哪天他胆怯了,就会把我赶走了。日本人都是胆小的。到头来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所以我认定这次要说去签证,一箭双雕。我虽然日语不好,但几个单词还是挤得出来的。我就说:

“‘我,比扎(签证),今天,先回去。

“不料这时一旁的北京仔却扑哧一声笑起来,狗嘴一开,说了句日本话,把老板的注意力引了过去。看那神情,我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琢磨,他是在说我有‘永久签证,这词我还是猜得明白的。我有什么永久签证?除非自己给自己签,那就是说我已经没有签证了。他是知道我已经打黑的,我心里有点发毛,催促老板答应。过后我心里老不踏实,总怀疑在我走后,或是在往后什么时候,北京仔背着我又会说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怎么办?起初我想去弄个假签证骗骗老板,但要花本钱,为了这么一个工去花那么多钱办证,还没挣钱就先亏了呢?再说,那个北京仔也會跟日本人说这是假的。我索性将计就计,干脆告诉老板我已经黑了,就是因为老板你不给我当保人,我才黑的。我本来是有大梦想的,现在不可能了。这样让他有负疚感。老板你不是拜神吗?可见你还是心肠软的,可见你还是傻的。让他良心发现。于是我就在店里又是日语又是手势又是写字,向日本人会社员们大诉苦起来,说是老板毁了我的好前程了,让他们去传给老板听。风声放出去几天后,老板来找我了。我承认,我的心像撞钟一样不安,毕竟这是大冒险。出我意料的是,老板并没有开口辞退我,还请我去吃日本料理,竟然在桌上说,要我长期在店里干下去,弄得我不肯相信自己胡猜日语的本领了。但他还写了字的,汉字我还是看得懂的,字里写得很明白。要说人也是无可救药的东西,当初我那么恨他不给我保人材料,在他说要留我长期工作那一刻,我竟感激得要哭。真的,觉得他是大恩人大善人,所有一切都是自己不对……”

“你老板请你吃的是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去问这个。

“旋转寿司,日本人这东西还真是好吃!”

“在哪里?”我明明害怕,但却更要问,好像患着强迫症。

“就我们市场外,元禄寿司啊!很有名的,门口写着很多带鱼旁的字……”

“那你老板叫……”谢天谢地,我终于强行刹住自己的话。“小声点,都是人呢!”我说。

“好。”林温顺地说,“我小声。说起我老板,当初他请我吃寿司喝日本清酒,要我长期干,我确实很感激他。我说过。几天后他又给我两套会社工作服,跟日本人一模一样,这不是等于把我当会社员了吗?我承认我很得意。只发给我,没有发给北京仔,所以他很妒忌。收工,我攀着梯子上阁楼要换下会社衣服时,他就阴阳怪气说:‘还脱下来干吗?穿回去得了!你说这是什么鸟话?我差点要扑过去撕他的嘴。但我转念一想,也难怪也难怪,要换成我,设身处地想想,也会不痛快的。我没签证,还这样被器重,你有签证,你签证抵不过草纸,你该哭自己为签证白投进去多少钱了。这样我就又可怜起他来了。我用胜利者且又对胜利满不在乎的姿态对他说:

“‘给你穿?

“‘我才不穿呢!谁屁颠屁颠要当日本人!他说。

“他说到这上头,我觉得耻辱了。我说:‘北京仔,你他妈的就是眼红!你他妈的才想当日本人。我稀罕这两件破衣服?这叫号服,往后远远地就能瞧见你,你偷懒都看得见。你他妈的以为老子求他日本人?我非要在这破店干?老子倒想得很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福建人从来在外头是一条龙,不是一只虫。就是此处留爷了,老子也不是非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说得北京仔无话可说。你会不会将我这话当作‘吃了鸭蛋说太平?但我说的是剖心肝话。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把自己命运押在别人身上?也押不了,谁是靠得住的?正像我们家乡常说的:‘挨墙墙倒,靠壁壁崩。这话他北京仔自然是没法理解的。他小子从小在北京,受各种保障。刚来市场时,他还对我说,他家人总来信问他在日本工作定下来没有,现在总算定下来了!被我啐了一脸。什么定下来啦?树挪死,人挪活,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要保自己的身体,老子要挖别人的墙脚。老子才没听他老板放屁,把会社当作自己的家。不错,我很关心店里情况,那是盯上了它人员紧张,特别是,一个日本人受伤住院了。之前我介绍北京仔进来,收了介绍费,这下我又可以介绍人进来了。但老板并没有要收人的意思。老子介绍工作的机会没有了,那么,老子要你给老子加工钱,能捞一元,是一元。店里这个格局清清楚楚摆着,我们要一齐走,老板他就是临时爬着去请救兵也抵不了急,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然我要把北京仔联合上。北京仔起初还不敢,怕把老板给惹毛了,干脆把我们炒鱿鱼了。我急了:

“‘真是!中国人能合着做得成事,狗屎也能吃!你不就是为了一个工吗?这么一个棺材工,哪里没处捡?被老板炒了鱿鱼,老子拿一个赔你,而且担保工钱不比这低。要是骗你,老子走出去马上被汽车撞死,被雷公劈死!

“北京仔笑:‘你诅咒被新干线撞死都没用。瞧你挤两句日语跟便秘一样,在日本还能通天了?

“我答:‘你他妈的别以为日本是什么社会。告诉你,还是不三不四赚大钱的社会。你说老子便秘,你小子跟老子一道去,只需你定定地在一旁待着。老子就用便秘的日本话,让老板相信他不加工钱我们一齐走人。北京仔,你他妈的干不干?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这一丁点冒险劲头都没有,还出来闯什么世界!

“于是第二天收市,我将北京仔牵着,去找老板。当时只觉得心里一发横,头脑一片黑,这黑的感觉一直随着我把话说完。别看我日语不行,但能调动一切手段,脚指头都能搬上来。我听见自己说,这样一天天干得太累了,等于两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工钱太低了。我还谎称,有朋友介绍工钱高又不这么累的活,正等着我们呢!我突出‘我们,瞥眼一旁的北京仔。这鸟人可真让人泄气,在我开口说时,他竟慌里慌张故意去整理身边早已摆好的板车,好像他是在一旁干活的人而不是我的同盟军。在我说‘我们时,他又左张望右张望,那模样,像是一个看热闹的。好在老板的样子也让我吃惊,他不像是被人家敲竹杠,反倒像是在聆听什么合理化建议,不住地点头:‘这样啊!‘是这样啊!末了,他扶扶眼镜,用食指叩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考虑着了,你们好好干吧!那北京仔,哪里是不要钱的人?他才是想钱想疯了,但又怕被炒鱿鱼,一听老板这么说,竟像捡了只金母鸡一样,兴奋起来,手忙脚乱地又要去干活。店铺已经关了,还有什么鸟事可干?他竟然将店里要留下来的空泡沫箱高高摞起,抱了要扔垃圾堆,还用中国话对我说:‘快动手干,动手干!这关键时刻,做做脸!

“结果呢?反倒被老板呵斥回去。人家泡沫箱是有用的。在换衣服的时候,这小子又巴结地对我说:‘这回我是真服了你了,小日本,好像什么穴位被你点到了一样。我浑身的轻蔑从嘴角溢出去:‘穴你妈穴!好汉怕赖汉,老子四海为家,一个地方待不下去了,大不了拍拍屁股再挪一个。

“工钱自然老板必须加给我们,一小时加一百元。北京仔被加了工钱,就拼出命来拉车送货,我才不像他那慌张狗一样。加了工钱,我的收入在市场中国人里面算数一数二高的了,但我们店的税却比人家高,每个月要白白给盘剥去两万多,我还是不甘心。何况我想,老板能这么干脆说加就加,可见他是多么怕我,我就再榨他一下。在这个世界上混,就像拧手巾一样,能拧尽管拧,直拧到实在不能再拧出半滴水来为止。我对北京仔说:‘你小子想不想再加一回工钱?

“北京仔说:‘想。谁跟钱有仇?可想又有啥用?刚加半个月,还会再给你加?

“我说:‘北京仔,老子要是有法子叫老板再加一回,你小子肯将加的钱给我吗?只要一半就成。

“北京仔这才认真起来,贪婪地问:‘你们福建人又想出什么窍门了?加成了,我保证请你吃一顿韩国烧肉。

“我说:‘你他妈的上回那个表现,叫老子唱独角戏,老子加成了也没你的份!

“北京仔贱贱地说:‘人家上次是担心嘛!这次我们唱双簧,你扮黑脸,我扮红脸。

“他北京仔就会耍贫嘴。也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都是中国人,同胞。这发生在11月底,转眼到了12月,市场忙得要把那弧形建筑棚顶炸崩了。日本人也是怪,一年到头什么时候没得吃喝?偏偏要堆到年底大吃大喝,搞得我们屁滚尿流。只有老板高兴,棺材店老板自然喜欢人死得多,可怜的是我们这些打工的。我当然还是偷懒,老板他还以为给我加了工钱就多么的了不得了,话里话外叫老子快干,老子才没这么容易被收买。我就让北京仔给我翻译,说钱是加了,但税被扣太多了,等于没加什么。北京仔他妈的这回又缩了乌龟头。过后他还辩说是在演红脸。在老板的一再要求下,北京仔才翻译了我的话。老板听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像完全没听明白,走掉了。我发现,老板变得很怕见到我们了。他发货,我们送货,我们都在店前的场地上,这下,他竟然把发货点移到店铺后面去,宁可自己或叫别的日本人把写好货主名字的货搬到店前来,再给我们送。遇到大批量的货,他就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赶快溜到店前场地,写好又缩到后面去。你说可笑不可笑?一社之长,一店之长呢!他害怕,就说明老子成功一半了。我很得意,有一种逮住老鼠的猫的感觉。我就乘胜追击。闭店前他必须清点余货,然后让我们送回冰库,这下他逃不了跟我们在一起,我又开口说:

“‘社长,税金,不要!

“这下我说的是日本话。这么简单的话,用单词拼凑,我还是可以的。甚至,以前我为自己的日语差而懊丧,这次发现,正因为差,让我的话生硬,生硬就是有力,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老板被我的话钉在那里了,走不开,又待不住。终于,他面色尴尬地搔着一头白发说:

“‘啊,这可不好办哪!

“我仍坚定地说:‘税金,我们,不要!大家,全没有!

“老板说:‘大家全没有税金?这不可能吧?所得税是国家规定征收的,コゥさん,你给翻译翻译!

“我忘了说明了,那北京仔姓コゥ。”

“コゥ!”我叫起来。

“你怎么了?”他奇怪问。

“没有没有……”我推托,脑里万千个念头在奔腾。

“那我继续说。”他说,“老板还叫コゥ……”

“コゥ!”我又叫。

“你到底怎么了?”

我摆手,为了消除他的疑心,我用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刚才讲到老板叫コゥ翻译。老板显然不把他当作我的同盟军,这让我不舒服。我冲口说:‘是!大家,全没有!中国,老板有税金,干活的没有!コゥさん,是不是?

“我故意这样问,北京仔好像刚明白自己应该站的立场,总算勇敢了些,说:‘是,是,就是像林さん说的这样。

“老板的脸涨得猪肝一样淤红。但又马上缓和了下去,他扶扶眼镜架,搔搔头发,说:‘是这样啊!中国跟日本毕竟不一样啊!又戳戳自己脑门,‘考虑着了。果然第二天下班前,他说可以拿会社的钱为我们垫付税金。他说的时候还得十分乐意的样子,还拍着我的肩膀开玩笑:

“‘可是,你们必须请我吃一餐中华料理哟!

“我也老油条似的回他:‘好啊!

“老板哈哈笑了起来,说:‘林这么慷慨,我不吃也心满意足了!只要你们努力干,会社兴旺了,将来工资还会不断加上去的。林,加油吧!コゥ。

“我心里清楚这话是盯着我说的,末尾的‘コゥ只不过是随便续上去的。也就是说,老板认为只有我在跟他讨价还价。他妈的北京仔,老子打天下你坐天下,你好合算啊!这也就算了,没想到后来他竟反过来咬老子了。”

“咬?”

“就是咬!”他自我确认着,肯定道,“税金减了后,我更加发现日本人被我卡着脖子了。这样,我就更不好好干活了。这本来是我跟老板之间的事,跟他北京仔有什么屁关系?但有一天他却找上我,跟我唱起高调子来,什么咱们中国人也是有格调的,有头有脸。我知道他指什么,呛他一下,他就说:‘就是你自己不要臉皮,也要顾及全中国人的脸皮。我一听就火了。好一个要脸皮的中国人啊!跑到国外来要脸皮了。你要脸皮,老子可是从没脸皮,也不知道脸皮比饺子皮多值几个钱。从来没人给过老子脸皮,你北京仔给了吗?你小子不是还向老板告发老子拿‘永久签证‘吗?这个账还没有给你算呢!你怎么不想到是在撕自己同胞的脸皮呢?老子当初就是打定不要脸皮,才跑出来的,只要能挣钱,只要有了钱,老子就有脸,铸个大金脸给你们瞧瞧。我是福建人,福建人就是这个脸!”

“别说什么福建人不福建人的……”我说。

“就是嘛!”他说,“你觉得福建人拿不出手?”

“没……”

“其实,我福建人也是有良心的。在内心里,我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瞧老板‘四只眼,本来样子就弱不禁风,看他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见谁都像老鼠见了猫,不是躲避,就是扮可怜相,现在对我们中国人也这样。我有时也会想起当初在波除神社见到他拜神的情形。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在神社了。有一天,我因为头天晚上有事,早上改坐地铁从筑地车站走去市场,又经过那神社,不禁向内张望,不想恰恰瞥见老板的背影。他的头埋得低得不能再低,两个瘦肩胛显得特别尖耸,让我想到了骸骨。我可怜起他来了,我想起当初他把我从这里扶去医院,又扶我吃快熟面,最后又留我做工的事,他待我确实是好的。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我本应该跟他好好相处,现在却成这样。虽这样想,但到了店里,在那挂满电灯泡的店里跟他打照面时,我又恢复了心态。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在店里很霸道。我偷懒,谁都不能讲,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日本人也是怪,平日里不管怎么凶巴巴,在我这里都软了,不敢惹我。只有客人不,他们是‘上帝,顾客就是上帝嘛!但你是老板的‘上帝,又不是我的‘上帝,你能支使得了我?今天早上闭店前,我正要洗手回家,老板又搬来了一箱冷冻白鱼,叫我去送。他样子可怜巴巴,脸上的肌肉都哆嗦了。我也心软了,而且北京仔这时又不在店里,我就蛮给接受了下来。我扛着货箱走时,老板还在后头叫:‘林さん,实在对不起啊,拜托啦!或许是因为他那甜得跟猫屎一样的声音怂恿了我,我的整个心胸都被骄傲的气充满,要炸开来了。肩上扛的货也变得轻飘飘。这是我们店最大货主‘纲八的追加货……”

“‘纲八?”我学他发音,叫了一声。

“嗯。”

“‘纲八?”我矫正他的音。

“你知道?”

“不不……我怎么可能知道?”

“对,你又不在市场干,哪里知道‘纲七纲八。”

哈,纲七纲八!好像在说着顺口溜,不是在说一个实在的东西。我可以躲在这戏谑的顺口溜里。

“只要在市场干的人都知道这个‘纲八。”我听他继续说,“据说在关东地区哪里都有连锁店。我来到那辆熟悉的深蓝色的汽车后面,将白鱼丢进车斗去。突然驾驶室‘哇的一声跳出一个人来,这家伙,老子早就看不入眼,仗着是‘纲八的司机,凶凶的。他一把揪住我‘哇啦哇啦说一气,意思我当然明白,说车里的货被我砸坏了。老子哪里能被他数落?二话不说就跟他对打起来。那家伙毕竟是日本人,从小吃好料的,力气大,揪住老子的领子就是不放松,还要往店里搡,要向老板告状。我怕个鸟!我自己走,你不搡我也自己走。你有嘴,老子就没嘴?你日本人会说日语,我说不过你,但我还有拳头呢!我用拳头说话,在老板面前我都敢拳头说话。却不料,老板手指头往外压,向着人家,像人家的一只哈巴犬。他竟然把我开除了!真是犬娘养的!”

这个福建人按方言习惯把“狗”叫“犬”。

“犬养的!”他说。

犬养、林、我

我脑海里残存的侥幸破灭了。不是侥幸,是幸运;不是破灭,是确证。我意识到隔屏两边的联系,而且我正处在这联系的交接点上。我无法让自己撤掉哪一边,我無所适从。但同时,我又好像面对着一个被摔碎的玻璃球,竭尽全力要将弧形的碎块弥合,但却怎么也粘不到一块儿。它的碎片散落在地,我只能让自己的脚小心翼翼不要被它们割伤。也许我的小心在脸上表现出来了,或者还显得恐惧,我有恐惧吗?但他是看到了,他的眼睛在晦暗中闪闪发亮。他目光很快暗淡下去,口气也转成了忏悔:

“我承认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换成我是老板,我也会把我给开除的。甚至,杀掉。小姐你是不是也想把我杀了?我承认我实在很坏,坏蛋,大坏蛋!强盗!开除我远不够治我的罪。我跟你说,在我动手打‘纲八司机时,我老板来劝架,我的一拳头还落在他的头上了。他被我打到,还回头朝我笑。他朝‘纲八司机笑笑的,也朝我笑笑的,他是笑着劝架,最后竟然也是笑笑地凶我、说开除我的。想想现在店里没人送货,只有一个北京仔送,哪里来得及?北京仔要干死了。市场那活儿,你不知道多么重,真的会把人干死。那年我就看见一个人拉着车,突然倒地,当场死了。”

“真的?”

“骗你是犬!”

我心怦怦跳。

“要不是我搞得太不像话了,老板这么个好人哪里会赶我走?是我太过分了!”

“这其实不能怪我啊,是他自己搞得太过分了!”我想起犬养说过的话。我蓦然又有了粘复破碎玻璃球的希望。这两边,林和犬养,其实都是有自省意识的人,都是可以联手的人。只是缺乏沟通。有一句话说,人类的许多冲突都是因为缺乏沟通。其实他们都是好人,犬养是好人,这个林也是好人。当然我也是好人。我感觉我们的血脉汇聚在一起了。我脱口道:

“要是现在那老板不开除你了,你还打他吗?”

林根本不当一回事,随口道:“除非小姐你是神仙。”

“说不定我就是神仙呢!”我说,“说不定这世界真的小得很呢!”

这时候,侍者来到桌前,换烟灰缸。我佯装忽然想起什么,把桌边的菜券抽出来翻看。“哎呀,瞧你,光顾着说话,这券还剩这么多。点点什么?”

“有这么美的酒和这么温柔漂亮的小姐,还要什么?”

我拧了拧他的脸颊,这动作在我有点放得太开了。我站起来:“我替你点。”追上那侍者,说:“请给一个水果拼盘。”又双掌合十,做个哀求姿势:“再叫总台呼我一下,劳驾!”

近乎欢快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欢快。我将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秘而不宣。这是我的发现,只有我发现了,我为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

你们啊,全是傻子!

我回到林的座位,急急地等着,一边压抑着沸腾的血。我终于收到了呼叫。我马上起来,指着林,道:

“你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

“什么话?”他竟然问。

“你说我要是神仙。”

“小姐就是狐狸精,我也将这一身交给你安排!”

“说话算话!”

“男子汉大丈夫站着撒尿,一句顶一万句!”

舞台上正表演着节目,一个染着金发的女歌手在唱着疯狂的歌。我兜了一圈,转到犬养那里。“回来了?”他有点惊喜。他没有叫我回来,我就回来了,他自然高兴。我就趁机诱他刚才的话题。

“过去啦,过去啦!”没料到他挥挥手,一副满不在意的口气。

“怎么可能过去呢?您不是还担心他就得回中国去吗?那个林。”

“那我管不着了。”

“您想想他多可怜啊!”

“是啊,可怜。”他说,但口气仍然没有松动。

“他一旦回中国去,就一辈子也不可能来日本了。”

“是啊!遗憾呢!”

看来时机已经过去了。他不再为白天的事纠结了。也许是因为酒喝多的缘故?我不在时,他只能喝酒消磨时间。我看他瓶子里的酒,果然少了许多。

我只能从利害上让他清醒:“那么您店里的生意呢?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他说。

“送货,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他仍然说,嗓门有点大。我也不想制止他,不怕被隔屏那边的林听到了。反正我是在撮合他们,做好事。我认定自己是在做好事,内心坦荡。我说:

“怎么会没关系?”

“我告诉你!”犬养神秘地把食指竖在嘴唇前,“我有人了!”

“谁?”

“コゥ。”

“他只是一个人……”

“コゥ的朋友。”

我的心被重重砸了一下。

“所以嘛,我才敢辞他。”他简直得意地说。他好像顿时翻了一张脸皮。

我的脊梁在发冷。

“其实,就是不发生今天这个事,我也会辞退他。只是推迟一两天,让新人熟练一下工作。刚才我给コゥ打了电话,他说明天就把人带来,他可以带新人熟悉工作。”

“怎么可以……”我几乎说出来。

“其实コゥ早就找我了,说他可以介绍朋友来。他说他跟林并不是朋友,林是把工作卖给他的,他找不到工作,饭都吃不上了,但林竟然还敲诈他介绍费,他是向别人借钱才付了介绍费的。所以他很珍惜这份工作。他不是贪得无厌的人,知足,知道感恩。都是林逼他一起来要求加薪的,他会日语,林不会。语言相通就是不一样啊!他被林逼着来要挟我,过后就私下找我说明,并且说,他有朋友可以替代林,那真是他的朋友,物以类聚,他说‘人以群分,你看我干得不错吧?我的朋友一定会干得更好的!”

你啊!还自鸣得意呢!

“卑鄙!”我叫起来。

全场好像都静下来。我感觉侧面隔屏上头,那塑料花丛上露出一张脸。那是林的脸。我觉得他出现也好,甚至,我需要他的支援,我们是同盟。我们都是傻子!你啊,林,还自鸣得意呢!

不料我被挨了一耳光。

“臭婊子!跟日本人合着耍老子!狐狸精!”

林的手甩到隔屏上,把塑料花打得噼噼啪啪四处崩落。

我感觉晕眩。

你们,全是王八蛋!我这是自讨苦吃!我这是讨贱啊!

场内好像一下子又热闹起来了。舞台上那个染金发的女歌手从台上跳下来,呼喊大家:“来吧来吧,和我一起跳舞!”已经有几个醉醺醺的客人站起来了,有的把杯子顶在头顶上,有的额上蒙着花手绢,有的将自己不知是“指名”还是“场内指名”的小姐拦腰搂着,顶着走,小姐怪声怪气地叫着,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响在我耳朵上的那一声脆响。大家很快连成一个圈,像漩涡转着,打头的是女歌手,客人和小姐和女歌手手拉着手,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圈子越来越大,旋涡越来越大,好像一望无际,不可收拾。林突然向外走,场地麦克风马上响起了店长的声音:

“94号小姐请出来,94号小姐马上出来!”

我没有出去,但我也离开了犬养的座位。我一头钻进化妆间,抱起自己的衣服。我都等不及穿,就穿着场里的薄衣服往外走。

“你怎么才来!”店长指责我,见我这样子,“怎么回事?”

“回家!”

“什么?还没到下班时间呢!”

“我要回家!”

“說什么疯话!这是在工作!”

“这工作没法干!”

“什么没法干?还有客人要接待呢!”

“我不接待他!”

“那你接待谁?哦,就刚才走的那位啊?那个中国人?”

“跟中国人没关系!”我顿足否认。

遥感拉门被我踏开了。

“没关系?那你怎么这样?”

我的脚跨出门。两扇门在我背后合拢,店长的声音还在门缝里:

“该不会爱上客人了吧?警告过你,对客人不能动心……”

我被犬养耍了。我本来自以为很有智慧的。他用他的眼泪让我热血沸腾。

但对林,我确实是想帮你的啊!你却打我。你打我,是因为我跟日本人一起耍你。我不仅不知道犬养在耍你,也不知道北京人コゥ竟然摆了你这么一道。我真是冤死了。再说,即使他们耍你,你怎么就断定我也在耍你?我完全不知情,只是被你的诚意感动。

但扪心问,我只是为了林吗?我仍然是有心机的。我想帮コゥ,我担心林走了后,コゥ一个人干活,要累死。我揣着私心。

コゥ,就是黄。他是我在语言学校时的同学,讲一口正宗的中国普通话,还带着翘舌音。他名字也很中国:黄河。虽说是北方人,但他却长得细腻,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我承认我爱慕他。我想跟他说话,但我的福建普通话拿不出来。语言成了我们之间的天然屏障。我的嗓门好像被装上了铁门,上了锁。我的锁生锈了。但恰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感情却更加茂盛生长。但他却忽视我的存在。我承认我很自卑,很想成为他那地方的人。以至于日本人问起我是中国哪里来的,我会下意识说北京。

但他总是把我归到我的老乡一堆。他总是说:

“你们福建人!”

福建人怎么了?

他好像一直打不到好工。他在餐馆里端盘子,工资很低。虽然穿着人模狗样的服装,但还不是伺候人的?

其实他也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么清高,他也想赚钱。但他在班上没有朋友。我们都是福建人。福建人在这里的势力大着呢,门路活。他聪明是聪明,我仰慕他聪明,但在日本,最主要的是帮派、人脉。在中国他占尽资源,但在外国,我们才吃得开。所以他的聪明除了用在耍贫嘴,几乎一无所用。

后来,听说他还是在一个福建人手里买了一个筑地市场的工作。

听了林的话,我当即判断,应该就是林介绍给他工作的。

我能够想象他在市场,被残酷的体力活折磨成什么样了。我生出了怜悯,我仍然爱他。我要去救他。我要让犬养收回开除林的话。他们都是好人,应该都说得通的。

至少,从利益上考虑,他们也应该握手言和。当然,我也有我的心思:让这个姓黄的北京人正视我这个福建人。

但我没料到,我被抽了耳光。

是林抽了我一耳光,也是姓黄的抽了我一记耳光。无论是我,还是林,都太自以为是了。

林自然没有再回到犬养的店,犬养先生,我也没有办法联系到他。我失去了那卡芭莱的工作。这样,我就也无法再见到姓黄的北京人了。东京茫茫人海,我从来没有在街上遇到过一个熟人。我曾经跑去筑地市场,但市场也浩瀚如海,那么多的店,那么多的人,我没有找到黄,也没有找到犬养先生。

他在日本,真的最后没有黑下来?这是我一直关心的。因为,我曾经向他表示,可以送给他保证人,他竟然问:“你不需要吗?哦,你们都已经永久签证了!”

真是不知好歹的傲慢家伙。

我所以这么执着,不仅因为爱他,还因为他的傲慢、他对我的蔑视和挖苦。但仇怨经过时间浸泡,到头来全成了爱意。我很想他。

二十年来,寻找这个姓黄的,成了我的执念,时刻不忘。从日本到中国。我回国后没有回家乡,用从日本赚到的钱在北京做生意。一听北京腔调,我就觉得是他。好像整个北京人只有一个他。

二十年来,我经历了各种事,一次次被骗、被敲诈、被驱逐,就像一只鸭子被捏着脖子,提上去,放下来;又提上去,又放下来;再提上去,再放下来……有时候我后悔当初为什么回来,难道就为了追寻那个北京人?我这是干什么嘛!

好在我终究没有死掉,因为,我身体里面的血还在流着,并且支持给脖颈能量,让它坚韧。

随着北京人的步伐,我用上了手机。我更多是在电话里听到北京腔。再后来,我用上了智能手机,这腔调成了短信里的文字。再后来,这腔调的文字也淡化了,因为我自己也用上了这种腔调打字,不受舌头限制。又后来,有了微信,我们当年日本的同学成立了一个群。我被拉进去时,第一时间想着的就是他在不在群里。

他在。

有一天,我们私聊。聊起了当年的事,他说,他在筑地市场干了一段,被老板赶走了。

“也被赶走了?”我说。

“什么‘也?”

我说就像林一样被赶走。

他说,他并不认识一个姓林的人。

那么犬养呢?你的老板。

我老板叫山川。

不可能!他们都认识你,コゥ!

コゥ?就是“黄”吗?“高”也念コゥ,还有“洪”也是。

我愣住了。猛然有一种直线崩塌的感觉。想想,无论是林,还是犬养,都只是说コゥ,林没有说汉字是哪个字,犬养也没有写汉字,犬养从没有用笔写过字。犬养所说的“コゥ”,是“黄”还是“高”?或者是“洪”?林所说的呢?我怎么就死死认定“コゥ”这个音就是“黄”呢?

也许他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也许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共同认识的人。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不可能。林不是说他老板是“犬养”吗?

是“犬养的”!他是说“犬养的”。

我不是也说过“犬养的”吗?

那么林認识那个叫犬养的日本客人吗?我无法问他。他不是我的同学,不可能在这个微信群里。那么可能在别的群里吗?我们同时被拉进什么群,比如同乡群?

确实,有一个是当年从日本回国的福建人的群。里面有很多姓林的,“陈林半天下”嘛!我留意他们说话,但他们说的话都差不多,根本无法判断谁是那个林。

其实我说的话也差不多。我们关注的东西、提供的信息,都差不多。

有一天,我浏览朋友圈,看到那个北京人黄发了一条信息:钓鱼岛是中国的!

恍若在哪里也见过这话。是在福建人的群里,翻回去看,确实有,发的人还是姓林的。

我当即找黄说话:

你还说不认识他?

谁?

还有谁?林。

哪个林?

日本,筑地。

我不认识姓林的。

那你刚才发的怎么跟他发的一模一样?

这个啊?

一会儿,他发来一个截屏:

单身猴:钓鱼岛是中国的!

黄:钓鱼岛是中国的!

一期一会:钓鱼岛是中国的!

冰儿:钓鱼岛是中国的!

竟然是一串排下来的。但也可以理解,他们可能都是北京人。但他们都是北京人吗?至少是朋友吧?想一块儿去了。但朋友圈里就互相是朋友吗?

我急急打开自己朋友圈:

老白干:钓鱼岛是中国的!

我是一条蛇:钓鱼岛是中国的!

阿芳:钓鱼岛是中国的!

好好:钓鱼岛是中国的!

捅墙窟窿:钓鱼岛是中国的!

也是连着一串。再看,他们互相并不认识。“老白干”是我生意上的朋友。“我是一条蛇”是我小学同学。“阿芳”是税务局的熟人。“好好”,我回国后认识的上海人,2003年,她也去日本留学。“捅墙窟窿”,我新男友。他们彼此都是陌生人,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同样的内容。

而且这些内容都是让人血热的。

我也认为钓鱼岛是中国的!我的血又沸腾了起来。

人心怎么杀也杀不死。心没死,就会挤出血来。我曾经在一个屠宰场看到被摘出来的牲口的心,还渗着血。它们堆在一起,相濡以血,它们在彼此给予热量。

我忽然感覺羸弱,就像婴儿一样,需要依偎,需要受哺。这就是我们都需要朋友圈里老是说的“正能量”的原因吧?我们都需要能量的撑持。我们毕竟还没死,那么我们的血就还得热着。这血都是真诚的。那么当初犬养也许也是真诚的。林固然也是。那么,我那时心血来潮也就不可笑了。

但怎么能让我不一再犯傻呢?

コゥ

有一天,我看到我朋友尹小安发了一行字:拯救我的血热。这话很有意思,我就把它用在我微信名上。

尹小安说,这是因为她患了病,这病就叫“血热”。

我也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了血热症状了。我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血管密布,血在血管里奔流,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身体里有这种装置的。我痒,甚至疼。我必须拿手去抓挠,不停地抓挠。我一刻也不能安生。我都怀疑人生了。

有一天,我蓦然想:那个コゥ,我们认识吗?

拯救我的血热:我们认识吗?

コゥ:是你说认识我的。

拯救我的血热:那你叫什么?

コゥ:黄。

拯救我的血热:我知道你姓“黄”,“黄”什么?

コゥ:黄河。

黄河……一大片水“汪”地漫过来。

原载《芙蓉》2020年第1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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