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勇
【编者按】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造就了中国独特的乡土社会。近代以来,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开始发育并迅速拓疆辟土,但在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社会的主体性空间仍是乡村。改革开放后,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城市化取得决定性胜利。几千年城乡关系的天平开始倾斜、重置。城市犹如一台马力强大、管径粗大、日夜不息的抽水机,快速吸尽了乡村的精血。中国现代化、城市化之路怎样体现城乡融合、城乡协调、城乡共荣?在“乡村振兴”“记住乡愁”的大命题之下,文化艺术如何助力扶貧攻坚、文明传承和生活定位?在这种背景下,以艺术重塑乡村,成为一些艺术家重要的社会实践方式。本期将就投资乡愁、乡村公共空间特质、艺术重塑乡村等话题展开讨论。
人的行为和活动,围绕人的需求展开。人的需求,无非是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满足这两种基本需求,就变成了经济领域和文化领域。这两个领域,是相互转化的。过去研究经济,从生理角度、经济角度比较多。应该跳出经济看经济,更多地从人、从心理需求发力。那么,当下中国人的心理需求焦点在哪里?
习近平总书记说:“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句话点出了中国人心理需求的焦点。这不仅是讲生态文明、环境保护、绿色发展,也不仅是讲农业、农村、农民工作,也是在讲文化、讲家园、讲旅游,讲一种生活方式和发展模式。
何谓“乡愁”?乡愁就是思乡之愁。乡愁日炽,心理需求日炽,甚至会成为心病。项羽在四面楚歌中,被乡愁击中,被心病打败。传统社会的入仕者,也叫宦游人,居庙堂之高,最终的幸福是告老还乡,荣归故里,含饴弄孙。贩夫走卒,出门在外,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日日思念的是桑梓之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即使在今天,为国捐躯的卒伍,马革裹尸也要身葬故里。在传统社会,乡愁是离开故土的漂泊者特有的情绪。这种情绪在游牧生活、渔猎生活中也普遍存在,但无疑在安土重迁的农耕民族中最为绵长浓烈。可以说,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始终浸染着挥之不去的浓浓乡愁。
中国人乡愁最浓。中国是世界最典型、最广大的原住民社会,有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壮观漫长、最为复杂精致、最为成熟精彩的乡村文明、乡村社会和乡土经验。我们古老的传统文化、精神家园,就是在乡村孕育、发展、定型的。乡村于我们,不仅是出生地、安身处、相依为命的自然空间,在血亲家族、宗法社会中,它还是父母之邦、祖先之地、心灵的归宿。最为漫长、精致、庞大的农耕文明,滋养出中国社会中最浓厚的乡土观念、乡愁情绪。但总体上,在漫长的传统社会中,弥漫和飘散着的乡愁,和今天相比,仍是零散的、偶发的、有限的。
最后的乡愁。工业化、城市化,工业社会、城市社会,其生产生活的性质和面貌,与乡村、农业生产、农村社会有很大差异。工业化、城市化、生产生活的巨大变迁,中国改革开放40余年迅速增长的现代性,使中国的社会结构、生产生活、社会关系、精神心理发生巨大变迁,但这种变迁,并不能使我们与过去一刀两断。我们有一个长长的、巨大的背影,这背影横贯中华五千年,覆盖神州辽阔的大地。人们常说:人是思考的动物、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人是具有主体意识的动物。其实,人是记忆的动物。这记忆,是个人记忆、家族记忆、集体记忆,甚至是深藏的“本我”、是一个民族潜意识的“黑洞”。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前夜,在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巨大变迁的今天,我们整体地处在与传统社会依依惜别的十字路口。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伴随着思想解放中的“文化寻根热”,仅仅是那个时期现代化起跑时的“预热”,那么在今天社会上虽少有讨论,但默默之中,更加唤醒的是深深沉浸其间的往昔时光,这真使人百感交集。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国人是乡愁最浓的一群,那么今天站在告别之地,中国人无形的乡愁正一泻千里,成为普遍的民族心理。而且,今天的乡愁更具有整体性、根本性和强烈的持续性。
深入分析人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即人的需求、愿望和幸福,就能为经济生产和文化创造找到方向。在“乡愁”这个关键词的发问之下,可以有经济、文化、生活方式、社会结构等许多方面的思考。我以为,乡愁是可以投资的。投资乡愁,就是满足人的心理需求;投资乡愁,就是抓住了今天社会需求的短板、弱项和洼地。民生问题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心理问题。从心理需求入手,可以撬动经济和文化两个方面的发展。
乡村是我们的老家、我们的根与魂、我们的出发地、我们的传统。“礼失而求诸野”,但乡村在今天正逐渐变为故乡,我们不能重走西方“失乐园”老路,不能把乡村仅仅看成生产单位、经济领域、三农问题。2020年是扶贫攻坚、全面决胜小康目标收官之年。全面小康之后怎么办?我以为,应该抓住这个最大、最普遍、最持久的社会心理需求,从城乡融合、城乡共治共享共有,从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活方式、再造一个中国人家园的角度,抓住“乡愁”这个心理需求的焦点、爆发点,闯出一条振兴乡村的新路。
人,诗意地栖居。人是自然之子,从自然中来。人又是社会之子,被社会发展规律所塑造。人的体质和心理上的进化,赶不上社会和技术的进步。比如我们感知能力、脑容量和处理模式的进化,就无法处理今天海量的信息,因此有了电脑,甚至有为人脑接入芯片的奇想。比如我们肢体反应速率的进化,赶不上现代精密生产的需求,就需要人工智能、机器人来弥补。现代城市生活的快节奏、竞争性、流动性、易变性等,给我们带来不适、不确定感和莫名的焦虑。特别是焦虑——“焦虑”这个词,始终和日益增长的现代性连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是人自身的进化速度赶不上社会和技术的进步速度。人的进化以万年、十万年为单位,而现代社会的进步以百年、十年甚至几年为单位,这就拉开了越来越大的距离。我们在体质上,还是采集人、农业人,但是身体进入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信息社会。因此常常感到,乡村是那么亲切,那里的时间、空间和生活内容,似乎也更为人性、更适应我们的体质、心理和感官世界。人类的进步是一次性走过,谁也无法开历史的倒车。但有一种补偿,这就是文化和旅游,文化和旅游是在一个更大的时空尺度的漫游,甚至是脱序、移情和闲逛。因此,我们总是在大自然中、在乡村里得到安慰、喘息、平衡,面对文明古迹、壮丽山河、故乡土地和远逝的亲人,我们似乎得到修复、启发和灵感,被重新唤醒、注入能量、满血复活。现代性越是日益强大,越是需要一种机制,平衡现代社会带来的倾斜和晕眩。从旧石器时代游荡的人,到农业文明聚落里的人,再到工业化、信息社会、城市里的人,始终存在一种平衡和补偿,寻找这种平衡和补偿,应该把目光投向乡村,投向乡愁。
在实践层面,从设施环境的改善和文化、旅游、休闲、养老、新的生活方式的构建等多个方面,投资乡村。投资的效率、效益和需求的规模、深度是正比例的关系。比如在基础设施方面,目前,乡村的通达性已经比较好,但乡镇内部的上下水、通气、垃圾处理、信息设施、医疗等,是短板中的短板。再比如,在文化方面,存在一些超前治理、无效治理、过度治理,乡村社会所承载的自治功能、传统文化的传承功能被窒息。人是心和理的复杂集合体,有强烈的文化认同、情感认同。有时,科学理性和心灵情感时常是冲突的。在现阶段,不能指望人人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不能把民间信仰和相关民俗活动简单归类成迷信。特别是大量的优秀民间文化,是附着在民俗、民间信仰上的。我们在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宽容的民族政策,这一块的管理比较灵活、有效。但在汉族地区,多多少少存在过度治理的问题。孟兰盆节消失了,一些青年人就过西方的万圣节。民间信仰的真空,总有别的什么信仰来填补。要相信学校教育的科学滋养,但不能指望它能解决人类复杂的精神心理的全部问题,而且也要相信受过现代学校教育的人,会把这两者分开、分类运用、并行不悖。
具体看,可以在大城市周边、历史文化名村名镇、特色小镇、非物质文化遗产生态保护区、文明遗产地、国家文化主题公园沿线,区域文化、特色文化、民族文化富集区和自然环境比较好的地方先行一步,梳理基础设施上的短板,加大投入力度。在资金上,除了国家对乡村内部基础设施加大投入力度外,要制定专门政策,吸引社会资本流向乡村,推动乡村的共建共享共有。同时,改善乡村文化治理,注入和恢复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功能,推动艺术介入乡村、文化介入乡村,创意设计进入乡村,重点发展养老、乡村民宿、休闲旅游、农业观光、研学体验等内容,使乡村生活再次成为中国人、特别是日渐富裕的城里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再造一个优秀传统文化浓郁、生活起居现代、人性人情舒展的中国人的乡村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