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艾
“几十年来,负我者无数,而我此生,只负表妹一人矣!”刘海粟口中的“表妹”,正是“乱针绣”创始人杨守玉。自17岁把“瘦玉”改为“守玉”,她便将一腔爱意守在心里,一生默默关注从不打扰。
落雪时节,院中的老梅树开花了,鹅黄浅染,暗香浮动。呼吸着沁人心肺的冷香,6岁的刘海粟忘情地画着。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个小女孩,看着他笔下蜡梅栩栩如生,她不由赞叹:“像,真像!”
他们是表兄妹,只相差几个月。他排行第九,她叫他“九哥”;她学名杨韫,字瘦玉,依她乳名,他称她“祥妹”。因两家相隔不远,祥妹常常跟着母亲到舅舅家玩,跟着表姐学刺绣。看出刘海粟的绘画天赋,家中请了家庭教师,让祥妹和他一起学画。
后来,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相继去世,两家人从此互相依傍。相怜相惜的两位少年,也从青梅竹马走向情窦初开。有一天,刘海粟从窗下走过,看到祥妹正伏案描画,是那样的专注。他不禁看呆了。祥妹忽地抬头,四目相对时,她的两颊一片飞红。倏忽之间,他才惊觉,祥妹已是娉娉袅袅,亭亭玉立。
14岁,刘海粟去了上海,在画家、美术教育家周湘主持的背景画传习所学画。刚刚传播过来的西方绘画技法令他兴趣大增,虽然年龄最小,才气却最高,作业常令周湘惊喜连连。与此同时,祥妹也不甘示弱,《芥子园画谱》里的八哥图,经她巧手刺绣,呼之欲出。
半年后,刘海粟回到常州,效仿周湘先生,在家里办起了图画传习馆。那时的女孩很少走出闺阁,但为了支持他,祥妹率先报名,且一直是画馆的佼佼者。西洋画中的立体、透视让她产生无限遐想。画画时,她心凝形释的样子,常常吸引着刘海粟的目光。
一起读书学画中,美妙情愫逐渐氤氲弥漫。长辈的眼神也暗含默许,他们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果然,不久后父亲把刘海粟叫到跟前,说要给他提亲。半羞半喜着,他等待那个令他心颤的名字。然而,父亲说出的是一位林姓千金。原来,他与祥妹八字不合,两人有缘无分。
刘海粟飞跑去祥妹家,可迎接他的是冰冷的铁锁。半个月前,得知这个消息时,痛彻心扉的祥妹就和母亲一起离开了。杨家极重声誉,回避是最好的办法。
转眼,娶亲的日子到了,一派喜气中,唯有刘海粟被悲哀笼罩。新娘的花轿进门时,他一个人悄悄躲进了后院。老梅树的叶子已经凋零,凄清一片,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在父亲恩威并施下,刘海粟无奈作出让步。新婚夜,他雕塑一样站在窗前,望着院中蜡梅,脑海中不断变幻的是祥妹的身影。听说她去了上海,他要去寻她!毅然决然地,他走进夜色中。
第二天,刘海粟到了上海。冷静下来,他决定接受现实,既然爱情无望,那就去美术中寻找慰藉。周湘转让传习所时,他接手下来。1912年11月,中国艺术史上第一所美术专门学校“上海图画美术学院”诞生了,不到17岁的刘海粟出任首任校长。聘教授,招学生,筹资金,他踌躇满志,用事业疗情伤。
得知他致力于艺术时,祥妹也考入武进女子师范学校图工班。这一年,她把自己的字由“瘦玉”改为“守玉”,并立志终身不嫁。有西洋画的基础,会刺绣,人又勤奋刻苦,杨守玉深得老师吕凤子的喜爱。毕业后,吕凤子聘请她到自己创办的正则女子职业学校任教。
行在两条平行线上,她与刘海粟并驾齐驱。他开风气之先,首用人体写生,实行男女同校,在艺术的路上披荆斩棘,得到蔡元培的欣赏和支持;而她教学相长,不断尝试,不断创新,把西洋画的素描、色彩运用与传统刺绣完美结合,新型绘绣《老头像》完成时,其油画般的立体感令吕凤子大呼神技,将其命名为“乱针绣”。
对刺绣的热爱逐渐抚平了爱的伤痕,杨守玉心如止水。正当她埋头挑战新绣法时,刘海粟正因“模特儿事件”被社会各界群起而攻,不仅画室被捣毁,还被军阀孙传芳通缉,世俗的议论令他成了众矢之的。
“人体美,为美中之至美”,九哥没有错。尽管他早已结婚生子,与她的生活再无交集,但杨守玉还是决定以手中的针线为武器,依据油画作品进行创作,默默声援。
情来无影,去却留踪,他的消息,总是令她的心起微澜。在蔡元培的帮助下,他两度赴欧考察,画展屡获好评,法国评论家称他为“中国文艺复兴大师”。她为他欣慰,为他骄傲;他结婚、离婚、再婚,她为他伤感,为他惆怅。少年往事,已是天上人间,她只耕耘在方寸之间,乱针绣法也更加成熟、完善。
新中国成立后,应苏州市政府邀请,杨守玉参与创办了苏州刺绣学校。适逢亚太和平会议将在北京召开,怀着敬仰之情,她创作出了《斯大林》《毛泽东》两幅绣品,想为大会献礼。作品完成后,苦于没有呈送途径,于是托人捎给交游甚广的刘海粟。
打开绣像,刘海粟赞叹不已,他欣然提笔,写信给郭沫若,盛赞杨守玉的绣法。两幅作品如愿献给大会,接受世人惊叹的目光。
不久,杨守玉收到一封寄自无锡的信,是刘海粟写来的。上海美专与另两校合并为华东艺专,他担任校长。信中,刘海粟邀请她出任绘绣科主任,信末,他说:“睽违四十载,难忘少时情谊,时常念及。”
简短的问候,令杨守玉潸然泪下。可是,前缘早断,那些记忆,那些守望,已成胸口朱砂。他有家有室,且当年是为她逃婚,如果共事,该如何相处?杨守玉左右为难,回信撕了又写,写了又撕,几经考虑,她还是以“体弱多病,恕不能胜任教学工作”为由,婉言谢绝了。
之后,在各自的领域,他们继续着精彩和辉煌。刘海粟蜚声海内外,成为新美术运动的拓荒者、现代艺术教育的奠基人;而杨守玉一生甘于清贫,致力于传承“乱针绣”,被视作中国刺绣史上的一座丰碑。
少年梦早已零落成泥,可是有一点执念始终在刘海粟生命里挥之不去。1980年,他回常州参加一个活动,他迫不及待要约见她。
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来到杨家大院,像当年那个16岁的少年一样,约见曾经的爱人。简陋的房间依稀是旧时模样,眼睛扫过五斗橱上的照片时,他顿时泪光闪动,一动不动看了很久。蜡梅树下的记忆纷纷涌现,照片上的年轻女子,端庄秀美,正是年轻时的祥妹。
可是祥妹并没有迎接他,86岁的她躲在另一间小屋里,任凭家人如何劝说,只是摆摆手,脸色古怪而紧张。因为爱,所以怕,她怕苍老的容颜打破他美好的梦。
刘海粟无奈离开后,杨守玉也陷入痛苦。纠结三天后,她主动提出见面。去见他前,仅有的几身衣服换了又换,路上,由于紧张和激动,她不停地整理衣服、头发,指导学生刺绣时的威严和淡定全然不见。
终于看到等在宾馆门口的九哥了,恍然若梦。两个小时的见面,大多是他在说,她在听。与他的谈笑风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不时颤抖、流泪,并不断用手整理衣领。告别时,她抖得更厉害了。
原以为心似枯井,岂料依然埋藏着爱的火山,70年的情感在瞬间爆发,被灼伤的,仍是她。回家后,杨守玉不发一言,拒绝进食。后来开始说胡话,偶尔清醒,只不断重复一句话:“我不该去见九哥的。”两个月后,她离开人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深沉地爱过,长久地等过,孤苦地活过,绚烂地绣过”。俱往矣,唯有梅花,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