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院子

2020-03-16 03:36胡亦敏
莫愁·小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青砖爷爷

庭院里的绿肥红瘦

苏州人的生活之所以让人称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讲究情调。这种情调无处不在,比如栽花莳草。有条件的会在庭院里种下玉兰、木樨、海棠,图个“玉堂富贵”;没条件的,墙角窗台也少不得几盆月季、茉莉,或是不占空间又可赏可观的木香、蔷薇、凌霄、金银花……再不济也有丝瓜、葡萄、牵牛花之类。走进任何一扇不起眼的大门,庭院里都少不了綠肥红瘦,俯仰生姿。

爷爷爱花,也善种花,退休后利用前庭后院充分发挥专长和余热,老有所乐,老有所为。

老宅位于苏州城东北角,自我记事,老宅的格局是这样的:门厅下两级石阶,右手廊庑下是一间客房,坐西朝东。左边是一个方正的大院子,中央种着一棵七八米高的泡桐树,每年春天一树繁花,清香不绝,映得满院紫气东来的样子。花事荼蘼新叶初吐,不消月余已浓荫匝地。

泡桐长得极快,好像正蹿个子的莽撞少年,亭亭如盖的树冠凌驾于山墙和屋顶,起风的时候总毛手毛脚惹是生非。风雨初歇的清晨,爷爷经常一早捡拾清理被刮落的碎瓦,常常漏雨的二楼成了爷爷奶奶的头疼事。粗大的根系也不肯安分,把好好的青砖人字纹铺地拱得高低不平,好像地下有个巨大的八爪鱼随时会破土而出。

穿过山墙的青砖门楼,是客厅前的狭长天井,地上散石铺成“碎碎平安”的海棠纹,夏日里颇有“日光穿竹翠玲珑”的意境。爷爷常常躺在客厅落地窗前的竹椅上打瞌睡,脚边的猫儿伏着青砖乘凉,只记得人面映绿,浮影成趣。东西厢房窗下纷披几丛常青的书带草,一眼小小的无圈老井,墙角和地面石缝里的茵茵苍苔,观照着岁月静好的恬淡微凉。

穿过正厅拐过厨房,南面便是后院。院子不算小,长约十米,宽约七八米,这里是爷爷精心打造的花园。西南角上一个高约80厘米、黄石抱土的花台,孤植一棵瓜子黄杨。枝叶葱茏,和院墙齐高,是猫儿们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天然阶梯,龙钟的老干被蹭得油光发亮。黄杨端庄持重,任凭风雨来袭都不曾凌乱,颇有长者之风。其生长缓慢也出了名,还有“黄杨厄闰”一说——闰年就停止生长,因此木质坚硬而名贵,这棵黄杨算得上“宅宝”了。春天时,树上会结一种黄豆大小、貌似小香炉的青籽,奶奶叫它“三脚萝卜干”,为什么和萝卜干搭上边,我至今没明白。

东南角上则是一棵笔直修长的棕榈树,比泡桐还高,方圆一两里外就能望见我家的这个地标。棕榈冬天依然常青,枯败的老叶倒垂下来,却不脱落,新老交替中,树干又向上长了一节。冬天刮西北风的时候,院子里就比别家多了“啪嗒啪嗒”和粗粝的“沙沙”声。隔几年,爷爷也会请人搭着梯子爬到树上,把那些层累堆积的枯叶剥离下来,让树长得更快更好。

溪山一湾的写意

棕榈树和南墙的角落里,爷爷用砖和木板搭了个豪华鸡舍,顶上覆着瓦片,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每天下午我都竖着耳朵,一听到母鸡“咯咯哒”的叫唤,保准第一个钻进去捡热乎乎的鸡蛋,再献宝一样交到爷爷奶奶手里。

东面的花台里,一树赤丹山茶、一棵文旦、一株红石榴傍墙而植。山茶高约2米,株型饱满,英姿神韵。每年入冬花苞就一星半芽地钻出,眼见着一点一点地膨大起来,隐隐可以看见红色的裂纹。及至某个春天的早上,爷爷会把我从睡梦中叫醒“阿囡啊,山茶花开哉,快去看”,我一骨碌爬起奔出去。这株山茶年年如约,不开则已,一开便满院生辉,独领风骚。它的孕花期很长,花期也很长,开得尽心竭泽,直到天气渐热的五一前后方才红消香断。

红石榴和院中间那棵白石榴,颇有“夫妻相”。每年初夏,红榴似火,花繁叶密,秋天“子孙满堂”;白榴却声色无动,兀自长得粗壮高大,偶尔懒散地在枝头顶端开几朵白花敷衍了事。它的树荫却是我们夏天里的享受,在树下乘凉、择菜、洗衣、吃风凉晚饭……东北墙角则垒条石一块,置放一棵罗汉松盆景,叶丛浓绿,姿态古雅,是爷爷的心水之物,每天早晨细细端详、轻轻拨弄。一座水石盆景,绿藓苍苔,清雅可爱,点缀了小小的亭、台、桥、钓翁,颇有溪山一湾的写意。

西墙则是春夏的背景板。暮春时节,邻家一株“十姐妹”每每成群结队红粉出墙,春归我家。几十年后看到郑板桥的一首题诗:“邻家种修竹,时复过墙来。一片青葱色,居然为我栽。”眼前霎时便是 “满架蔷薇一院香”的图景。夏天爷爷必傍墙种些牵牛、茑萝、野茉莉等一年生草本植物。每天清晨,带着露水盛放的牵牛,红紫纷罗,习习而动,娇嫩得吹弹欲破,不负“朝颜”之名;鲜红的茑萝,清秀可人,袅袅婷婷,我见犹怜;或黄或紫的野茉莉只把美丽留给黄昏和夜晚,因此苏州人叫它“夜饭花”。我总是怀疑应该写作“夜繁华”才对。

还有一串红、凤仙花、太阳花偏于一隅自生自灭,盆栽的天竺子、栀子花、茉莉、大丽菊……和我一样,在这个院子里自由自在。它们都是我童年的小伙伴,也是我季节认知和植物辨识的启蒙老师。

草木不止一春

我常常早晨醒来就先奔到院子里找爷爷,他一准在那儿,可能戴着纱线手套砌砖翻土,可能拎着大剪刀裁红剪绿,可能弓着身子清扫落叶残花,也可能入定一般地怔怔出神。每天晨昏定省完这些宝贝,他才放心地去吃点心、逛园林、喝早茶……

我最爱帮爷爷干的事情一是浇水,二是扦脚泥。炎夏永昼,一整天最盼着日头偏西,赶紧催爷爷到井台去吊水,看吊桶扑通几下盛满清凉的井水,灌满那只白铁皮大喷壶,和爷爷一起抬到后院,然后叫着“我来我来”,再不容爷爷插手。我最喜欢听它们“嘟嘟”喝水的声音,树塘里的泥土有时候会吐个泡泡,我觉得那一定是谁在偷偷打嗝。树塘浇完了,花台浇完了,有些花花和盆景我踮起脚也够不着,爷爷笑眯眯地抱起我,我笑嘻嘻地抱着壶,对着它们淋漓尽致地浇,甚至故意捣蛋,拼尽力气把水往天空扬,咯咯笑着大叫“落雨哉落雨哉”。爷爷从来不恼,反倒夸:“阿囡乖,会做事体哉。”

老房子的墙门间、客厅、厨房、备弄等一般都是青砖铺地,经年累月的践踏之后,鞋底的杂泥湿土会在青砖上结成黑黝黝的泥垢,苏州人称之为“千脚泥”。那可是极好的花肥,找准泥垢厚实的地方,用一块薄薄的铁皮或铲刀铲下去,一片乌黑肥亮的油泥就如刨花一般翻卷起来。除了“千脚泥”,爷爷拌到花树下的宝贝还有鸡粪、煤灰、洗鱼淘米水等等,它们和阳光雨露、天光地气一道,滋养着满园生机。

虽然没有同龄玩伴,可我在这个自由王国里捉猫、喂鸡、捡鸡蛋;也坐在门坎上晒太阳,看猫扑蝴蝶、鸡啄蚯蚓,或干脆数着地上的西瓜虫、香烟虫发呆;捡三脚萝卜干穿项链,几只蛋壳漂在水盆里也可以玩一下午;还可以骑脚踏车,摇木马。冬天,奶奶给我用漂亮鸡毛做毽子……那个乐园,给了我安全和宁静的童年;爷爷奶奶给了我生命体验中最珍贵的慈爱和温暖。

拆迁时这些花木下落不明,可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常常无比清晰地想起它们,叠印着爷爷奶奶的模样。人生一世,可草木不止一春,唯愿它们岁岁年年,活着就好。

胡亦敏:作家,文宣工作者。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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