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怡
“阿奶,今夜我就上城赚大钱去了。”
氤氲的烟圈中若隐若现一张风吹日晒的脸,短短的寸长头发里趴着一条死气沉沉模样丑陋的疤痕,蜿蜒盘旋肆虐了小半个脑袋,像是一条奄奄一息的蜈蚣。身上宽大破旧的男士汗衫不修边幅地套着,若是扒开烟雾将那人的脸瞧个仔细,细细小小的五官恰如其分地就落在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颇是秀气。
他起身,眼睛亮晶晶地顾着炕上熟睡的老人,转身就消失在无际的夜色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粒粘在麻布袋上的米,珍贵纯净。
夜里三更,沥沥的小雨下得逐渐大起来,打在铁皮三轮车上发出咿呀的呜咽,这雨是老天褪下的皮。
“平安伢子,往里缩缩哩,老不前还有三个时辰到哩!”平安瘦削的骨头蜷在一起刚好塞进油箱盖,严丝合缝地贴着冰冷的铁皮。平日里这身骨头没少受欺负,山野里的孩子哪有那么多讲究,劈柴担水样样来得,一个十将岁的娃,便也从小练出了成年男子的气力。
老伯点开火机,脸凑着火光长长吐出一口打着圈儿的烟,发动机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停在一处湿洼里。平安攥着的手放松了,手心的汗抹上疲惫的眼皮,扭动了下身子轻巧地逃出了充满刺鼻汽油味的狭小空间。老伯翘起的二郎腿耀武扬威地等着平安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来,平安把钱对角折好递给老伯,眼睛却望向他身后重重叠叠的山,他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一条隐秘的小路,能像蚯蚓一样爬向他和阿奶的所在。
回过神来,老伯已经将钱丢进了他那个掉漆的木盒子里,繼续悠闲地半仰着头,丝毫没有要找钱的意思。平安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找钱,说好送到镇上三十块!”老伯干瘪的嘴唇张合着,理直气壮地将烟雾推到平安的鼻腔中:“伢子,也不看看现在的行情,我可是冒着大雨送你一趟,收不得点辛苦费哩?”平安一脚踢在鼓囊囊的轮胎上,铁皮车发出一声闷哼:“等老子赚了大钱再来收拾你。”
雨歇了,日头起来,平安宽大的黑色衣袍贴在身上,身体被勾勒得更是瘦骨嶙峋,像是被热水裹过的雏鸡,模样有些骇人。平安拉扯着衣服,让它干得更快些,阿奶前日在集市给买的新衣裳这是第一次下水,褪下的青黑色染上肌肤远远看是一道道淤青。
平安的呼吸一下松一下紧,脚下的路也愈发好走。周围来往的人多了起来,正巧赶上了商铺们晨起开张的时间。包子店门口的人群横亘了整条马路,呼出的热气和着包子的香味直直地钻进平安的胃里,搅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平安攥紧手心的钱,把拳头塞进裤袋,几步跃上了台阶,一个机灵挤在了队伍前面。平静的空气顿时吵嚷起来,他们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他,轻蔑的、不满的、无谓的恶意像巨浪将平安的心高高顶起,从未体验过的失重感让平安有些犯恶。
“娃,你要啥包子?”老板娘的声音将平安拉回地面,只那一刹那,平安眼里闪过一瞬恍惚。娘以前也是这般对他笑,眉眼弯弯淌出一怀怜爱来,脖子向前凸着总像要对他说些什么。后来娘说要去赚大钱,走的时候,剪掉了平安养得长长的一头乌发,留给他一段长长的裹胸绫。
望着那笑,平安心下一动,紧握的拳头不自觉地就递了过去,怯生生地回说“有肉包子吗?”老板娘接过钱,麻利地在冒着热气的蒸笼里抓上两个丰腴的包子装在透明袋里。老板探身过来,颈上的肥肉层层叠叠,财大气粗的金链子只好卡在缝隙中,上不得下不得有些尴尬,他低头在钱箱里摸起一张五十块压在桌台上说:“娃子,找不开,不要你钱啦,送你吃!”平安的眼里闪过惊喜,赚大钱的人果真是豪气许多,他从老板娘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不动声色地抽走了那张崭新的五十元。身后的人望向平安,就像是在看着游园里会杂耍的猴儿。可平安不知道,他将钱叠上三叠塞进了左边口袋里,然后张大了嘴,用力地咬上了一口肉包子,黏腻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他的下颔,牙齿缝里夹进了一片瘫软的菜叶,两个包子下肚,平安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嘴。
日头盛起来了,一抬眸子便能看见盛气凌人的太阳高高地挂着,滋啦滋啦地炙烤大地。平安出神地望着街口,几个模样新式的书包高高低低地并排走过。
若是在村里早该是上学的时候了。平安是上过学的,瞎了半只眼的阿奶帮人织了小半年毛衣才送平安去了学校。可平安偏生不是个安分的,在学校被叫是“野孩子”,出了校门就把人给揍了,家长们告到学校,平安撅起嘴硬是一句话不说这学自是也没得上了。阿奶年岁大奈何不得他,叨叨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话只得任他去罢。
一阵歇息,平安觉出些尿意,他抽抽了两下,膨胀的血管顿时憋红了脸。他四顾瞧着,刺眼的光在大马路上蹦跶,一处明一处暗,店铺门口的大音箱自顾自地嚷着,听得人心烦意乱。平安细细的脚踝和粗布鞋子迷茫地停在明暗界限处,不知要往哪迈出一步。一家一家店寻过去,一眼望到底的地方都不像是能容下一个厕所的样子。平安着了急,拦了迎面走来的一个面目可亲的阿奶问道:“厕所在哪里,你晓得不?”
顺着阿奶发笑的眼神看过去,他低头瞥见自己领口圈圈点点的油渍。半晌无言,大抵上了年纪的人都和阿奶一般耳目混沌。平安拉了拉衣角,侧向阿奶,放大了声音问道:“阿奶,厕所在哪里,你晓得不?”阿奶踱着小脚在地上划了一个半圆,颤颤巍巍地扬起手:“伢子,百货楼里是有滴!”平安脸上露出喜色,疾疾地往阿奶指的方向奔去。脑海中却恍惚闪过自家阿奶用竹鞭敲打他的场景。挨打倒不疼,阿奶从未下过狠手,只是待人无礼不幸被阿奶撞见少不得一个月的唠叨:“平安,人家帮了你要记得道谢哩……你爸待人最讲礼,十里八乡哪个不爱,怎么到了你这生成这副德行咯……”平安顿住,回头看那老人还未走远,快步跑了回去,在老人面前站定恭敬地道了声谢,正午的阳光少了几分锐利,静静地流淌在老人深深浅浅的皱纹里。
“等我赚了大钱,就接阿奶来城里。”平安嘟囔着,头上布满的细密汗珠随着他的步伐一抖一抖,并不掉落。
这百货楼着实有些亮得吓人,几层楼高的灯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琳琅的珠玉被风吹起叮当作响,这灯光顿时就淹没了平安小小的身体,他低下头去一眼看到了阿奶给他在破了洞的布鞋上缝上的杜鹃花,粗笨的针脚不合时宜地捆住了他,平安感觉被扎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那道丑陋的疤痕,呼出了一口气。
那张崭新的五十元钱重新被平安握在掌心,棱棱角角的方块硌得平安有些暗暗吃痛。这百货楼竟像个走也走不完的迷宫,平安睁大了眼睛,努力辨识着指引的标志。
一位妇人掀起门帘,一股奇异的芬芳躲在妇人身后抓準机会逃了出来,平安觉着有些刺鼻。他仰头看到大理石柱上亮着的两个小人,荧光一闪一闪的,一溜身就钻了进去。白金色的瓷砖贴满了高高的墙壁,平安在里面看到无数朦胧的自己,扭曲的变形的颓废的,他的褐色瞳孔逐渐黯淡下去灰扑扑地合着像是老家那只乌鸦临死前闭上的喙。
氤氲的芬芳愈加浓郁,平安无神地走向角落里一间,门把上的寒意从头到脚将平安浇了一遍,他身子猛地颤了进去。里间的排气扇呼呼的转着,透过空隙平安这才看得到那角惨白的天,可惜扇叶不懂平安的浪漫,不断无情地将这片天给绞烂捣碎,已经没有哪里是完整的了。他起身,拽起萎缩在脚踝处的裤子,像截被洗掉的烟管。平安想起了阿爸讲给他的一个故事,突然痴痴地笑出了声,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那只井下的青蛙。
洗手台的水汩汩地流着,没有一点杂质,平安伸出手嫌弃地沾了点水,这水自是不比家乡的溪里有成群的鱼虾,清澈得无趣。巨大的镜子照着平安,平安心虚得很,害怕自己那点小心思给这面锃亮的镜子给照出来,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预备快步走出去。
“嘿,这是付费厕所,咋不投币呀!”穿着工作制服的大婶将平安手足无措地定在原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哑了几声,半天没有说话,腮上长出了盘桓交错的枝芽般若隐若现的青筋。
“我……找不开钱……”
“没事,来,婶帮你换就成哩。”
大婶展开平安递来的五十元钱,满腹狐疑地高举过头顶,灯光穿过薄纱似的纸币在她的脸上画上了一个有些狰狞的人像。翻来覆去几遍,大婶的眉毛立了起来“你这娃,咋拿假钱来糊弄人!”
平安一把抢过阿姨手里的钱,扯高了声调,眼睛大大地睁着喊道:“你胡说,你是想骗我钱,这钱是真的!”
“嗨,这娃子,倒回过头坑起我来了?你大不得去其他地方用用,看这钱真还是假!”大婶的扫帚竖在地上,扫帚毛神气活现地刺啦开,铁面无私地拦在平安面前。平安像是一头饿极了的小兽,红血丝包裹着他的眼球硬生生把泪水锁在眶里。孩子能有多大的委屈,不过是哭闹一场作罢,可平安什么也不说紧紧地攥着钱转身就跑,大婶在后面骂骂咧咧起来,可山野里的小鹿发起狠来是没人能追得上的。
在高楼的缝隙里撒出来的晚霞,就像阿奶爱穿的那件碎花红衣裳悄悄地给平安披上。平安腮帮鼓鼓的,兜着骤然遇冷的热气,水汽笼在平安脸上,看不清楚表情。背后的包子店里又飘出丝丝缕缕的肉香,坐在台阶上的平安反复捻着五十元钱,面前莫名浮现老板娘温柔的脸,他伸手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降温了,窸窸窣窣的树叶打着寒噤,他竹竿似的双臂裹紧了自己,“赚大钱的人是不能放弃的。”
天暗昏昏的,来来往往的人扫过平安颤抖着的单薄身子,又平静地移过视线专心赶路。
他沉沉地睡去了,手放在胸前露出五十元钱隐秘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