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
袁 伟
苗族,1995年生于贵州印江,现就读于扬州大学。作品散见《民族文学》《诗刊》《星星》《雨花》《芳草》《美文》等刊。曾获樱花诗歌奖、邯郸诗歌奖等奖项,参加2017·中国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诗集《栽种春光》。
午夜,当我分析处理完最后一批试验数据,合上笔记本电脑,独自一人从自习室走出来时,寒风正拿着它锋利的手术刀,准备为我刮骨疗毒。连续一周,每天从早到晚与数字打交道,我似乎也感染了数据身上的一些特有的习气,比如冰冷,比如麻木,比如沉默寡言。这些病毒,顺着我的瞳孔一直长驱直入,最终抵达我的血液。
骑在电瓶车上,在车轮与水泥路产生摩擦的那一瞬间,我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只有血肉之躯才能体验到的那份疼痛。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才发现,原来十二月的风,也这么忙。夜深人静了,它还在忙着向时光汇报一年的工作情况,忙着总结这一年的生活得失。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在寒风中,用头顶的金发,偿还自己欠下的债务。似曾相识的那只流浪猫,守在路尽头的拐角处。在每个晚归的夜晚,似乎都是它在等着,像一个门童,在等着一个迎面而来的微笑。
回到宿舍后,我急需用一壶热水,来告慰早已被冻僵的双脚。坐在椅子上,我才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私密时间,拿出手机,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在等待热水通过脚底的毛细血管打通我全身的经脉时,我看到阿妈发来的一条夹杂错别字和方言的消息——“伟伟,风(蜂)糖收到了,已经拖(托)人带给你家外公了,他说很巴适。”
我这才想起,在一个多星期以前,我用自当学生以来,拿到的第一笔奖学金,给他买了一盒儿我们学校出品的扬大蜂蜜。其实,早在我来扬州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放寒假的时候,我就曾给他带过一次。
记得那是新年的第三天,也就是正月初三,我们一家去镇上给他拜年。当我把蜂蜜递给他时,我看到了他脸上露出的喜悦。那种神情,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外公一个人生活了二十五年。外婆在我即将出生的那一年,扔下外公和三个姨妈还有唯一的一个舅舅,独自一人“享清福”去了,所以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从来没有过外婆的概念。那时候,外公一直一人分饰两角,为尚未成家的子女操心,为一日三餐在地里和工地上劳力。
第二天,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把我和弟弟叫到房间,说有话要交代。我想,大概还是一些让我们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学习的嘱托之言吧。走进那间房子,里面的所有陈设都是小时候的样子——窗子还是用塑料薄膜封起来的,风一吹就呼啦呼啦地响个不停。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四五年没来外公家了。我和弟弟高中都在贵阳念的,每个学期回家一次,每次时间也特别短,基本都待在城里,不愿意四处走动。
在我思绪还没完全放飞的时候,他从枕头套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张。我们推了半天,而他坚持要给,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他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记忆中,这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看到外公落泪。“你们就这么看不起你家嘎公不是?”他的声音依然充满磁性和力量,没有半点哭的成分。“哪能这么说哦,我们都是大人了,不能要你的钱了,我们有钱用的。”我和弟弟连忙安抚他。“你们有是你们哩,各是各的心意。”他依然坚持着,不肯缩手。为了不让外公情绪失控,我给弟弟递了个眼神,示意接下。于是我们都假装乐意收下了。
外公一直送我们到路口,在等待回城的班车时,我假借回头拿东西为由,悄悄地把连同弟弟悄悄给我的两百块钱,一起放回了原来的地方,并在心里默念,外公,你的钱来之不易,就留着自己花了,不要怪我们不孝。
后来他怎么发现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在电话中,阿妈告诉我,说外公让我们不要再给他带礼物了,他什么也不缺。要买,就以后工作了,用我们自己的钱买。
哦,原来外公也有“小脾气”啊,原来他怕我们乱花他女儿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想到这里,我不禁在心里想:“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可是,这次他竟然没有“责怪”我乱花钱,我想大概是阿妈告诉他,那是我用发的奖学金买的。我想,当他听到“奖学金”三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肯定比拿在手里的罐子中的扬大蜂蜜更甜。在外公的心里,他一直希望后辈能出个大学生,能走出那个他既恨又爱的贫困小镇。
外公小时候,曾念过几天私塾。能读报,会写字,让他在村子里获得一个“知识分子”的称号。为了养家糊口,他曾在公私合营的煤矿上干过几年矿工,过了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后来还在村里当过会计,但是为了要一个男孩,也就是后来的舅舅,他失去了“大展宏图”的机会。那些年的井下生活,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收入,阿妈和舅舅他们依然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他唯一得到的,就是一个长满斑点的肺。
我也是在县城念初中的时候,才知道外公有尘肺病,最严重的时候,他走路都很费劲。那时,阿爸准备带他去省城做个全面检查,可好说歹说,就是劝不动。后来没办法,只好通知了在外打工的舅舅,他跟舅舅通了一次话,才愿意去省城走一遭。
在他們出发那天,我问阿妈,为什么外公那么听舅舅的话。阿妈说了一句“他是你外公的香炉脚。”什么是“香炉脚”呢?没等我追问,阿妈就把话题岔开了,似乎一谈起舅舅,她就不再愿意多说些什么。后来我才得知,不仅阿妈这样,其他的姨妈们都是这样的态度,而且很坚决。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一次全家人在一起看电视剧时,里面有一句“生男生女都一样,都是爹娘的小棉袄”的台词解开了这个迷。那天,阿妈的话匣子像被尘封了许久之后重新打开那样,跳出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动情之处,阿妈一口一个“你家妈才伤心哦……”
原来阿妈小时候读书成绩很好,但是由于是老大,外公外婆就让她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重任。至于学习,按照当时外婆的观念,就是可去可不去。外婆在世的时候,外公就只有听喝儿的份儿,所以他内心虽然极其不愿意,但也无力改变这样的决定。后来的二姨妈、三姨妈、小姨妈都是这样的命运,唯一例外的,就是舅舅。阿妈说舅舅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一块宝,就是台词中那种“捧着怕摔,含着怕化”的“稀世珍宝”。从小在家,不用干家务,外公外婆把他当成少爷一样养着,而阿妈他们,则像一群丫鬟。
说到这些,阿妈的情绪略微有点激动。“你家外公就是重男轻女。”似乎每讲完一段伤心往事,阿妈就要用这样一句话,来安慰自己,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把淤积在心里的愤愤不平,“恨不是男儿身”的怨气排解开……
阿爸带着外公从省职工医院检查回来后,在与阿妈通报病情时,对舅舅痛骂了一通。他的激愤之情,超出了我的所有认识。在我的印象中,阿爸一直是一个很宽厚的人,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那句“恕己之心恕人,律己之心律己。”他言辞的激烈程度和数落时的习惯性摇头,让我隐约察到舅舅似乎有什么重大过失。
拍的片子上,外公的肺,像一张稀疏的蜘蛛网,上面布满了孔。医生私底下对阿爸说,往后要尽力满足外公的愿望,按照就诊的病情来说,留给他的时间也就三五年光景。
作为唯一的儿子,舅舅那时候远在广西。就在阿爸回来的第二天,他破天荒地打来了电话,但是对外公的病情只字未提,一再问阿爸手头紧不紧,能不能借他两万块,周转一下。还说手头有个大项目,过两天就能赚大钱,一定按时并加倍换上。那时候阿爸正在气头上,他并不是自己生气,而是替外公,替九泉之下的外婆不值而气。阿爸一听,内心的火焰就更大了,他不再愿意多听一个字,不再愿意听到电话那端的半点儿声音,所以他喊了一句没有,就挂断了。
那段时间,外公就住在城里,阿爸阿妈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外公的气色好了很多,然后就死活要回去。他说要回去种点菜,养几只鸡,不然等舅舅一家子回家过年时,什么也吃不上。
他去意已决,阿妈就没有再挽留。只是在临走前一天晚上,一边收拾还没拆封的营养品,让外公第二天拿回去继续吃,一边埋怨外公一辈子都在想着他的宝贝儿子。其实,阿妈是心疼外公。毕竟他回去后又是独自一个人过冷锅冷灶的生活,有个头昏脑热也没人照应。
外公回去三个月后,舅舅就从广西回来了,但并不是荣归故里。而是被二姨父不远千里从传销窝里捞了回来。“用灰溜溜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在谈起他的事时,阿妈总是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就像当初鲁迅说的那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毕竟是亲姐弟,用阿爸的话说,毕竟是吃同一口泉水长大的。就算打断的是舅舅的骨头,阿妈也会疼。虽然表面上说不管不管,但在二姨父去接他的时候,阿妈还是表现得很紧张,一天几个电话问情况怎么样,钱够不够,人有没有事。
都说长兄如父,谁能否认长姐似母呢?
后来听说,舅舅问阿爸借钱未果之后,又陆续问过其他几个姨父,但都没有拿到。也正是这种频繁的借钱,才让阿妈他们意识到不对劲。经过再三的电话盘问,舅舅才说出原因。都说虎毒不食子,谁能想到他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我的亲表弟都要拖下水。要不是表弟拿不出那么多钱,未能成行,估计后来父子会反目成仇。当然这些都是后话,都是阿妈们的过度担心。舅舅完好如初,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幸好是这样,否则阿妈真不知道该怎样向梦中的外婆交差。
为了在新的一年里填充自己干瘪的荷包,正好这一年也赶上外公的七十大寿,舅舅很早就通知了众多亲朋好友,说准备在正月里给外公置办寿宴,请大家一定要赏光。
让舅舅没想到的是,这一安排,又让差点儿让自己被众人的舆论口水给淹死。在三位姨妈和阿妈看来,舅舅纯粹是自找的。因为外公的生日是在农历的二月,而那时候如果办庆生就足足提前了一个月。这完全违背了风俗和文化,用村子里的人的话说,就是掉钱眼儿里去了,像猪油蒙住了心,早晚被利欲熏死。
而外公本人呢的态度呢?当然是按照舅舅高兴的方式来,按照对舅舅有利的方式来。有人开玩笑说外公没原则,儿子让他哪天生就哪天生,一不小心就当了早产儿。没想到他笑呵呵地回了一句:“前五十年我是爹,后五十年他是爹。”
就这样,过完年后,我们就赶去镇上给外公祝寿。隆冬烈风,雪还没有溶解,道路上不能行车,我们一家人天还没亮就起床赶路。一路上,翻过几座山,摔几次跤之后终于在晚上开席前到达。
除了自己当初的婚礼外,外公这一生再没有如此辉煌过。他坐在堂屋的正中央,背依列祖列宗,面对儿孙满堂。那个夜晚,礼炮的轰鸣声,是一种祝词,烛光摇曳,映出来的全是沾了福气和喜悦的祝福。
轮到我们给外公磕头时,他显得特别平静,似乎在极力控制内心的波澜壮阔。
我和弟弟,在外公所有孙子中年龄最大,也是在场仅有的大学生。他想让舅舅和表弟实现的人生理想,在我们身上得到兑现。我不知道当时说了些什么话,献上了什么祝福和礼物,但那时候不管说什么,送什么外公都很开心。因为主持拜寿仪式的司仪,已经满足了他所有的虚荣。
寿宴过后没几天,舅舅就带着礼金本里的现金,以打工挣钱供小表妹读书为由,动身离开了。失去劳动力的外公,再次过上了靠救济和女婿们给钱过活的日子。一想起他在祝壽时说过的那些话,那些留在外公身边服侍他,为他做一日三餐的诺言,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凄凉。
外公啊外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或许这些对于外公来说,已经足够了,至少他尝到了甜蜜的味道。他太久没有那么热闹了,太久没有当过男主角了。只是这甜蜜似乎太短暂,太缺少持续性了。这样的幸福,多像是用蜂蜜勾兑出来的糖水啊,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能用来替代牛奶喂养婴儿,但却给了他一切关于自然的最初始的遥想和期待。
每当听到《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我就会梦到外婆。在梦中,我看不清她的脸,每次一见面,她就吩咐外公去给我冲蜂糖水喝。如果外婆在,一切肯定都不是现在的样子,至少,外公不会那么孤独。
但事实就是这样,无法改变。
外公的一生,更像是一只工蜂,在完成筑巢,酿蜜工作之后,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这之后的一切赞美,一切甜蜜,似乎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在收到微信消息的下第二个星期,寒风依旧凛冽的周三晚上,我正在研究生自习室忙论文的事情,阿妈一个微信视频打了过来。于是我赶紧走出房间,到室外的林荫道上接听。
阿妈说,外公到邛城去看病了,重感冒,要不是对门的邻居发现及时,人估计就没了。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数落舅舅不孝,也怪外公太顽固,不肯留在城里跟他们一起生活。说完她就把手机递给了外公。
外公坐在客厅的电炉旁边,身上穿着那件很厚的,只有在重要节日才肯拿出箱底的呢子大衣。视频中,他比过年的时候消瘦了许多。脸上只剩一层带着老年斑的褐色皮肤,紧包着颧骨。
“嘎公,你有没有好点?”“伟,我已经好多了,你阿爸阿妈把我照顾得很好,不要担心了,好好学习。”他的话音显得有些虚弱,似乎是输液输得太多,那些藥物在清除病菌和炎症的同时,顺带也修饰了一下他的嗓子。在我没来得及继续说让他留在城里的时候,他又开口了:“就是多时没得看见你们了,最近做梦经常梦到你外婆,她说她也想你们,这才让你阿妈用手机打开视频让我看看,我看到了,你外婆也就看到了。”他还有些咳嗽,这次感冒让他的肺又经历了一次重大考验。话语间,我能听到那张筛子似的肺发出的“哼——哼——”喘息声。
外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以至于我一直不忍心插话打断。在说完蜂蜜很安逸,他觉得很幸福之后,他说话似乎变得有点困难,咳嗽一阵接着一阵。阿妈见状,赶紧接过手机,说下次再聊。
蹲在路沿上,路灯的灯光虽然很亮,却不能让我感受到一丝暖意。这多像我从别处听来的,舅舅在人前人后用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表现出的孝举,除了能让外公觉得有安慰,有盼头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据外公说,他与他们家屋外的那棵梨树是同一年落地的,而现在他们都被疾病折磨得没了生气。
除了疾病,是什么让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呢?记得年初表弟结婚的时候,他还很健康,见谁都满脸笑容。大概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吧,大概是心寒了吧。像一棵逢春无望的枯木,他在反抗周身的藤蔓一步一步地绞杀自己的过程中,拿出了所有的气力,后来实在太累了,他就停止了反抗。
而舅舅,无疑是最粗最大的那根藤条,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一次也没有松过手。
今年年初,从湖南打工回来的表弟奉子成婚。外公把土地流转连同自己早些年存的钱,都交给了他。这是外公继自己的七十大寿之后的又一桩大事,而且是双喜临门。用姨妈们的话来说,仿佛就算外公把自己那条老命抵了买了,他也乐意。在他看来舅舅往后会留在身边,一边照看自己,一边照看孙子,他可以享有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但没想到,这次,他的算盘也没能打响。
表弟结婚过后带着一家人又回了湖南,据姨妈们说,他已经在那边买了房,安了家。而舅舅,再次以赚钱养家的理由远走他乡。他知道,外公会谅解他的“苦衷”,他知道他的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会替他照顾好他最爱的爹。
可他到底有什么理由和苦衷呢?他与舅妈早年前就已经离婚,卫校毕业的大表妹选择留在舅妈身边,最小的表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已经开始独自闯荡社会了……当然,作为外甥,我没有半点儿资格来质疑或讨论舅舅的是与非。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阿妈和几个姨妈口中得知的。
越想起这些,内心就越乱。
才十点多,我就收拾好东西往宿舍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想写点与外公有关的文字。我知道再多,再好的文字,都不能为外公带来什么,也不能唤醒被他宠坏的舅舅。唯一可以达到的,就是告诫自己,越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越是责任重大,因为你要练就一身用爱反哺的本领,在将来的某一天,反过头去爱那些再也爱不动你的人。
一罐扬大蜂蜜,牵引出这么多絮絮叨叨,无关痛痒的回忆。我不知道外公是不是真的喜欢用它来泡水喝;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喝了蜂蜜泡水后呼吸就能顺畅很多;更不知道到那些用无数截春光酿出的洋槐蜜,能不能帮我留住外公对甜美的偏好,留住他生命中草长莺飞的春天。
凌晨一点半,我一边问自己,眼泪一边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