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曙霞
立春·梅花
立春到,东风送暖,大地解冻。
风中,有暗香隐隐来袭,若有似无,清浅执着,拉着你的手,拽着你的衣,直往花开之地而去。
立春赏花,莫过于梅。
梅树不高,矮的五米左右,高的可达十米。褐紫色的枝干,斑驳遒劲,蓝天之下,一树一树花开,白似雪,红若霞,密密麻麻,热热闹闹。花开繁茂,并不见叶。花芽藏在叶腋间,一朵或两朵。花的形状也普通,五片花瓣拥成小圆,细蕊密生,有缕缕芳香抽出,丝线一般,交织跌宕。
于杭州人来说,赏梅是一件隆重的事,孤山与灵峰的梅,不得不看。
然而都早了些,一树,两树,零星乍染。没有过多的繁密,疏疏遒劲的枝条,一朵两朵的花开却那么好,仿若一点两点的心事,裹着花雕一般的风情,散着清酒一般的芳香。这疏朗的早梅,就如古时的女子绾了一头青丝却只用一根簪子别了发间,清简之极,却也韵味之极。
也有一棵两棵早开的,一串一串的花迫不及待地站满枝头,如斯热闹,如斯灿烂,好比一口热血,天地间猛然呛出来,刹那鲜艳,刹那芳华。细细的花蕊,举着火柴梗一般的红头,蹭蹭蹭,一把擦了去,这朵燃了,那朵亮了,整枝整树的花儿红了。
是精心准备了一季的红嫁衣?在立春的风中,羞涩地铺满一地。
拿起相机,想把梅的风姿定格。忽然发现,朵朵下垂,枝枝低头。想起那日石窟壁画,洞内的佛,低眉向下望。一样的悲悯,一样的禅定。
孤山,赏梅,怎能不想到宋朝的林逋?
林逋,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喜恬淡,不好名利。长大后,曾漫游江淮间,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终身不仕,未娶妻室,与梅花、仙鹤作伴,称“梅妻鹤子”。
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脚下的孤山,仿若宋朝的旧时光,乘着激越的桨声,载着西湖的绿水,沓沓而来。这一株,或是那一株,哪一株是诗人亲手栽下的?这一朵,或是那一朵,哪一朵曾停留诗人的目光?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名句化为万千梅花,在这个早春的孤山,一朵一朵,盛装莅临。
孤山?孤独的山吗?林逋的孤独有着怎样的清和与高贵?隐居孤山,种梅养鹤,一生未娶。他的决绝是一枝埋在雪中的梅。“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这样的话语是一颗覆雪的灵魂,干净、孤独、清冽、芳香。
至此,孤山不孤。它的地底埋着诗人干净的灵魂。
南宋没落之后,曾有盗墓者打开了林逋的坟墓,发现了林的陪葬之物:一端砚,一支簪。
臆想随着“簪”的出示,缤纷如蝶。
是否有一位唤做“梅”的女子,在林逋的生命中,以刀刻的力度,留下烙印?不得而知,那些有关爱情的猜想,在林逋的一首小词中,显露端倪: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曾经沧海难为水,至此封存那些年的情?梅,多少情深,多少牵挂,多少呢喃,都浇灌给了树,都寄存了花。梅是妻,是情,是诗,是画,是生生世世的念想。
年年岁岁。
孤山的梅,依然葱茏。在这个立春的时节,一点两点,爆出雪似的白,火似的红。此种红红白白,一如轰轰烈烈的过往,框在一座叫孤山的画架里。
穿梭在孤山脚下的梅林,花香肆掠抽打,如同林中,隱秘的暗语。呢呢喃喃,细细碎碎,有着春天汹涌的甜。
谁人的箫声饮下这梅花的酒,响起梅花三弄?
如同那首叫作《春天里》的歌,灵魂的吼叫,只为寻找一个出口。
找不到,便埋葬。
埋葬在孤山如海的梅香里,长成又一株,疏疏朗朗的梅。
那香味,有着酒的力道,有着旧的暗殇。
闻一口,长醉,不醒。
自古以来,梅之高洁,让人爱戴。
王冕好画梅,梅妃喜种梅,还有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让人纷纷效仿,更有人说“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诗经》有云“山有佳卉,候栗候梅。”这里的“佳卉”指梅。江南一带,有“赠梅”之习俗。“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此诗句后人传诵,“一枝春”指的是梅,读罢此诗,让人觉得古人的浪漫如春天一般甜蜜美好。
不知这所受之人,接到来自江南的梅,是否感受到友人汪洋一般的情意?
年幼读《红楼梦》,尤其喜欢里面“乞梅”之情节。芦雪庵联诗,宝玉输了,李纨罚他去妙玉的地盘讨几枝红梅:
但见那红梅二尺来高,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众人围着梅,联诗、吃酒、烤肉,其乐融融,好不痛快。
王安石的梅花诗家喻户晓,一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堪称经典。“暗香”一词用得尤其妙,让人想到梅的谦和、努力、坚持……
而梅的花语便是坚强和高雅。
如此,便会想起一位女作家——梅子。
梅子喜欢花,常常驱车看梅,看荷,看桂,看世间一切好看的花。梅子好写散文,篇篇温暖,字字含爱。读她的文字如赏雪中梅,不艳丽、不繁杂、清清淡淡、隽永绵长。寥寥几笔,疏朗开阔,看了一遍还愿再看一遍,看着、看着还能从文字里品出梅花的香来。
想来,与梅相连,总是优雅、洁净、美丽、坚强。
梅花可入茶。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爱它的高洁,用沸水浸泡,调以适量蜂蜜,生津止渴,清热润燥。试想,大雪纷飞的日子,一杯梅花茶在手,何等芳香,何等风雅?
也有人将半开的梅花摘下,撒上盐末,置于容器,密封起来。来年,将被盐渍干的梅花取出,蜜糖泡之,烹茶时加上一两朵,闻之,香气渺渺。
《红楼梦》里气质美如兰的妙玉,用雨水和梅花上的雪水泡茶。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招待贾母的是——旧年蠲的雨水泡老君眉,招待宝黛等人用的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
妙玉说,这梅花上的雪水,总舍不得吃。可见其珍贵。它煮的茶,妙玉用 “清醇”二字来赞美。
在妙玉看来,天上的雪,是洁净的,而落在梅花上的雪,含着梅花的香,不可多得。
真可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逢。”
这便是梅花的好。它入诗,入画,入茶,入情,入景。说起梅花,人们总是一脸向往,梅,是梅呀!
雨水·油菜花
节气行至雨水,春雨纷纷。
菜花拱出来了,一朵又一朵,小小一簇,碟子一般。金黄的色,简单的朵,明、媚、亮。田地、山坡,无数的小灯盏,忽得打开。即便雨丝茫茫,依然遮不住光芒闪闪。
菜花蔓延,噙着细雨,吞吐吸收。春光明媚,在不远处,这含着希望的花,鞭炮一样炸开。日子,亮敞敞,一些憧憬,亮出底牌。
在民间,雨水时节,出嫁的女儿会带上礼物回娘家拜望父母。生育了孩子的妇女,还会带上罐罐肉、椅子等礼物,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年少,一首《回娘家》的流行歌曲让人喜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
这歌热闹,接地气,透着俗世的好,让人走进世俗的欢喜。
也就想到,吴越王钱镠的家书: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花开,必定有一株是油菜花。
黄花浪漫满田头,归家的女儿忘记时光。在娘家的日子,仿若溜出笼子的鸟,天高地阔,自由飞翔。有父母可依赖、可撒娇、可任性,这样的甜蜜,是含在嘴里的糖,不舍咽。
那一边的夫君,终是耐不住相思,委婉地提醒: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寻寻常常的话语,悠悠扬扬的情意。
想来戴妃踏着满田菜花缓缓归的情景,甚是完满。
而菜花,满溢的春水一般,又热烈,又执着,又霸道,将乡村田地不由分说地铺满。说到底,它的骨子里,有着山乡的野蛮与泼辣,风吹不倒,雨打不坏。顶着一抹灿灿的色,笑着开花,笑着结果。
哪里没有它呢?乡下的娃娃落地第一声啼哭,就能看到它。小院、田埂、道路、田地,甚至茅厕旁、猪栏边,只要有土,它就能安之若素地长大。有的单株,细细的茎,一簇黄黄的花,皇冠一般。不管有没有人注意,都在自己的豪华里,做着春天的梦。更多的是成片,如金色的海洋,一望无际地铺排而去,仿佛热烈的摇滚,惊心动魄的火焰。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乡间的孩子,菜花地里钻,一会儿捉蜜蜂,一会儿找蝴蝶,密密匝匝的花,比小娃娃还要高。他们落入菜花的汪洋里,黑黑的脑袋,忽隐忽现。铺天盖地的花香,袅袅蒸腾。天上一个大太阳,地上一片小太阳。人的眼,睁不开,不辨方向,不记时辰,流连忘返,是常有的事。
肚子饿了,花丛中爬出来,头上、脸上、身上,染满黄色的粉,整个人成了一只花粉包裹的小蜜蜂。
照例,父母是要骂的,小坏蛋,糟蹋了多少花!孩子们却不怕,年年又年年,钻入花丛去闹,不扯几朵菜花往头上戴,春天简直没法过了。
傻乎乎的菜花,接近于低贱。乡下人,很少把它当作花来赏,在他们的眼里,菜花和土豆、芋头、稻谷并没有区别。没品、没相,登不了大雅之堂,入不了诗,上不了画。
可它并不在意,守着一颗烈烈的心,春风十里地开,开得没边没际,浩浩荡荡,无法无天。
想到疯狂,想到烈焰,想到决绝。
它到底是有气势的,那份打不死、壓不垮的精神,让人小觑不得。
你看,哪怕离了土,它也开花。买了油菜放家里,几天不吃,它不枯不萎,倚着地面,昂起长长的梗,借着地气,开出一簇簇的花。
油菜花,结籽,可提油,是常见的经济作物。小时候,乡村里,家家户户种植它,并不因为它的花,而在于油菜籽的经济价值。但,近些年,油菜花成了旅游开发的新噱头。江西婺源,粉墙、黛瓦、油菜花,游人蜂拥而至。
花在水上,水中映花,无论哪一个角度,都是绝美的画。
而我对油菜花的喜爱,源于幼年的陪伴。它的形状、色泽、芳香,刻在骨子里,一朵金黄,四片瓣,像会飞的萤火虫似的,暗夜里发着金灿灿的光。
落雨了,打雷了,失意了,把这朵花,掏出来,看一看。世间之事,有什么是大不了呢?向一朵菜花学习!不屈服、不放弃、不娇惯。
民国女子——江东秀,胖嘟嘟,烈性子,裹脚,没文化,却嫁给 了留洋海归教授——胡适。多少人不看好这段婚姻,多少女子暗地里觊觎胡才子的风流倜傥。
包办的婚姻,泥糊的墙,风吹,雨落,不甘心的裂缝长出风情的花。
胡适去杭州养病,遇上曹诚英。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爱情,落地生根。恋爱中的人,魂不守舍,如胶似漆。发妻、儿子,抛诸脑后。
胡适回家,抖抖索索,想与江冬秀摊牌离婚。
话未说完,江冬秀毫不犹豫地拿着一把刀,以两个儿子与自己的性命相要挟。
胡适吓得魂飞魄散,至此,再不敢提离婚两字。果敢的江冬秀,破釜沉舟,捍卫婚姻,终与胡适,白头到老。
想来,江冬秀拿起锋利的刀子的那一刻,是豁出去的。那样的勇敢、决绝、全力以赴,像极了乡野的菜花。
掏出来,掷出去,不遮掩,不委屈,不求全。不是黑,就是白。要开就开得天翻地覆,若凋零,豁出身家性命,也不怕。
这是菜花的性情,也是江冬秀的气质。
人都说,江冬秀配不上大才子胡适。可是,又有谁知道她的茁壮、野蛮、勇猛,在风雨飘摇的年代恰恰为家庭撑起了一把无形的伞。
说到底,胖乎乎的她有着不一样的风采。虽然不高贵,可也接地气。俗世中的婚姻,茶、米、油、盐,光是风花雪月,并不够。爱笑的她总有办法将日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这样的妻,纵不能举案齐眉,到底也能吵吵闹闹,相伴到老。
春风起,菜花开,定是要寻了去。
家乡的菜花看过,不算的,还要赶着远方的远,再看,再看。
人问,菜花哪里没有?巴巴地坐飞机去那么远?
但笑不语,于我而言,那是隐秘的追溯,对光,对暖,对灼灼希望的探寻。
云南的菜花、呼伦贝尔的菜花、婺源的菜花、门源的菜花……每一处的菜花,我都要去看,看它的泼辣,看它的倔强,看它的执着。
七月的草原,风的翅膀,掠过菜花黄,狂乱的节拍,仿若摇滚。颜色的汁液侵入眼睛,抵达四肢百骸,像逆流的鱼奋力跳跃。
草原的菜花,凛冽、宽广、磅礴。
去门源,可惜迟了。近百万亩的油菜雨中匍匐,只剩青青的梗,绿绿的叶,细细的荚。曾经的金黄,凋落如风,一些气息,在浩荡的绿里,起伏绵延。
在这样的菜花田里游荡,又落寞,又失意,又忧伤。
总会想起小汐的文字:站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里,总是想大哭,惶恐地,幸福地,哀伤地,清澈地哭,浑浊地哭。为那美,为那心中的战马奔腾,而哭。
春分·杏花
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春分,妇女、小孩放风筝,男女老少簪花乐。春天的怀抱,头上的花枝一翘一翘,地上的春光一团一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女子们嬉笑拣拾,裙子里兜着,手心里捧着,蓬勃新鲜的杏花香气扑鼻。
小小杏花补中益气,祛风通络,称为“中医之花”。宋代《太平圣惠方》曾记载杏花洗面可营养肌肤,祛痘消斑。爱美的女子喜欢它,亦是有理的。
而在南宋的江南,此时节的杏花慵懒地倚卧在墙头,偷饮着春雨酿的酒,娇俏地探出醉醺醺的小脸蛋。半开半闭的杏花儿,密匝匝,圆滚滚,一团可爱。人们止不住地一看再看,实在好看,轻轻一回首,微甜、微香、微软,醉了。
醉的不止是路人,还有宋朝诗人叶绍翁,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千古流传。在杏花盛开的节气里,即便诗人“小扣柴扉久不开”,依然在杏花的芬芳里,释怀一笑。
诗人写下这诗句,原意是对杏花的赞美,对草木的讴歌。现在的人们却对“出墙红杏”进行了引申,让它成了不守妇道的代名词。
杏花若知,定会委屈,为这无缘无故的帽子。
春雨蒙蒙,仿若无法排解的忧伤。这样的忧伤还存在于陆游的小楼中,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春雨一帘又一帘,诗人的愁绪一波又一波,扯不断的惆怅和着瓦檐的滴答声,一夜无眠。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这一夜的春雨,听得诗人泪湿枕巾,家国情恨,迂回曲折的不可言说,在细密的雨滴里长出忧伤的疼。
幸好,天儿亮了。一声清脆的喊叫冲破蒙蒙的烟雾。
杏花!卖杏花呀!
这样的叫声仿若明媚的阳光跌落青板石的小巷,一些暖,从迷蒙的春雨中抽出,袅袅婷婷。
一个娇俏的村姑提着一篮子的杏花,轻快地呼喊,清脆的声音带着阳光的质感抵达尚在梦中的耳膜。人们悠悠醒来,推窗,一抹杏花在巷子的深处一跃一跃又一跃,诗人的心在烟雨的雾气里明朗起来了。
买几枝杏花吧。清水里养着。这样的花,谁能拒绝?
谁也无法拒绝。
不能拒绝杏花的当然还有唐代的杜牧。顺着牧童的指向,走进美丽的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杏花与酒,看似毫无关联的两样事物,却毫无违和地融合。杏花树下,喝一坛酒,酒旗飒飒,春雨蒙蒙,一口落肚,火一般的炙热从心底腾腾地上升。眼泪措不及防地涌出来。杏花飘呀飘,雨珠落呀落,酒,一口又一口。
一些思念在杏花渐变的颜色里越来越清晰,仿若一根细丝,一扯一扯,扯得漫天杏花雨沸沸扬扬。
飘落的杏花,是白色的,薄淡淡,细软软,仿若哀怨的眼神。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王安石在《北陂杏花》中如是写道。
这里的雪,指的是杏花。杏花会变色,刚刚开放时,朵朵艳红,随着花瓣的铺展,色彩渐渐变淡,到谢落时就成雪白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咏杏五绝》亦写出杏花非红非白,又红又白的特点。
杏花不知自己被人写进诗句中,它不管不顾地开花。不谙世事,不顾人言,凛冽的春寒里,勇敢地抖开第一朵花瓣。而此时,大多的草芽尚未出发,大多的花尚未结苞。杏花呢,抖开单薄的瓣,抖开细长的蕊,羞涩的,温柔的,含笑枝头。
一朵,一朵,又一朵,满树杏花开,仿佛一朵粉色的云。
这云一样的杏花,也曾栖息在小时候的村庄中。
小时候,村庄里也有杏花。房前屋后,大道小路,随处可见。春分时节,杏树“砰”的一声撑开大花伞,一夜之间枝桠红云笼罩,又轻盈又蓬松,似乎被风一吹,随时就吹到天上去了。而村庄,因为杏树的环绕,秀气美丽,框在画中一样。
这样的小村,成了诗句中的“杏花村”。人们眉眼温柔,脚步轻轻,因了杏花,轻声细语。他们在杏树旁栽葱、割韭、挖薺菜。阳光一晃一晃,他们的笑声轻轻地溢出来,似细细的清泉汩汩地流到杏树下。杏树也忍不住笑了,轻轻地抖动枝条,窸窣窸窣,杏花儿随风飘落,一片,一片,又一片,络绎不绝,仿佛震碎的月光,又如飘落的雪花。
不远处的农人在杏花的香气中犁地、播种、浇水,耕牛的哞哞声、蜜蜂的嗡嗡声、鸟鸣的啾啾声,春天成了岁月静好的太平盛世。
孩子们躲在杏树下,仰着头,看着花儿一朵一朵开。他们其实不看花,是等着花儿结成果。杏子满枝,是孩子们的憧憬。
也怪,孩子们多望几眼,这杏花就落了,落得干干净净。
杏花来了又去了,如同一场梦,缥缈而美丽。
几场雨,落花的地方长出青青嫩嫩的果,小小的,绿色的纽扣一般,春雨一浇,拇指一般,春风一吹,乒乓一般大了。
这杏儿,才是杏花最终的使命。
等不及杏儿成熟,早有娃娃攀了枝条摘了去。
咬一口,“呸”,吐掉,涩得紧。却还是会摘,不一个个试过,绝不死心。总会被大人骂,捣蛋鬼,糟蹋了好好的杏儿!
大人们捡起地上青青杏儿,洗净、去蒂、加糖、加真露,丢进二锅头的酒瓶里,浸泡。三个月之后,倒酒,有青杏的香隐隐传来。喝的人,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无限深意地砸吧嘴巴,仿佛含着一段婉转的歌吟。
多年以后,读书,遇见“青梅煮酒”,我仿佛看到远去的记忆琳琅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