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谊
(广西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在仫佬族众多民间习俗中,花婆诞庆典仪式自古以来在广西罗城盛行。其仪式反映了仫佬族民间习俗在当今社会的现状,也为我们探究民间传统习俗的世俗功能提供了案例与模式。考察仫佬族民间花婆诞庆典仪式,对了解民间文化传统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发展与变化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仫佬族是广西土著民族之一,绝大部分世代聚居于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内,少部分散居于罗城县周边的其他县份,如柳城县、融水县、都安县等,与壮、苗、瑶、侗、毛南、水等族杂居。“仫佬” 在仫佬族语言中是 “母亲”的意思。仫佬最早出现在文献《新元史》 中曰“木娄苗”、“木娄”。明清后,相继有 “穆佬”、“木老”、“木佬”、“姆佬”、“木老苗”、“狑”、“狑獠” 等名称载于史册。《大清一统志》卷464载:“狑人又名獠,俗名姆佬。” 清嘉庆金鉷修《广西通志》 载:“罗城县东一、西一、西七、西九、东五、平东、上里皆狑所居。天河獠人在东,又名姆佬。”《古今图书集成》 第172 册《庆远府都》(下) 载:“天河县邑分四乡,县东八里,咸狑种,名曰姆佬。”
罗城章罗、大新、中石等地的仫佬族民众说:“先祖来时,讲的是汉话、官话,因娶当地讲仫佬话的土人为妻,所生子女,风习言语从母不从父(但姓从父),又因为我们说的话是倒装的,所以称为‘姆佬’(即‘老母’之意)。”[1]当地汉族民众把他们称为 “姆佬”,壮族民众称他们为 “布谨”。新中国成立后,根据本民族的意愿统称为仫佬。仫佬族有自己的语言,仫佬语属壮侗语族,但无文字,多数人通汉语与壮语。仫佬族聚居地属石山地带,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种植水稻、玉米、红薯、大小麦、荞麦、小米、高粱、黄豆、棉花、蓝靛等农作物。
仫佬族有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极具仫佬族民族特色的民俗有:以酸品、白炠肉、糍粑、粽、水圆、重阳酒等民族食品为特色而形成的饮食习俗;以紧身衣、棉线草鞋、绒线草鞋、麦秆帽、鲤鱼腮等为主要特色而形成的服饰习俗;以地炉与新衣新箩进新居等为主要特色而形成的居住习俗;另有走坡恋爱婚娶习俗、补做风流求子习俗。积淀着浓厚骆越文化色彩的习俗有敬婆王、敬吴平大王等民间信仰习俗、依饭节中的多神信仰习俗等。因与汉族长期共处,既有仫佬族民族特色又有汉族文化特色的习俗有春节、春社、三月清明、五月五祭真武、六月六、中元祖先节、中秋走坡节等。因仫佬族主要聚居在广西罗城县,故本文调查的地点选择在罗城县。
仫佬族花婆诞日有两个,即每年农历三月初三和三月二十,仫佬族称其为婆王节,即祭祀花婆、向花婆报丁的日子。每年花婆节,当地民众举行盛大的集体祭祀仪式。由于参与集体祭祀仪式的民众众多,活动期间,各镇一般以一条街或两条街为一组,村屯以每村、或两村为一组举行庆典仪式。每一组都有自己所属的规模大小不一的花婆庙——集体公共祭祀场所。各家各户基本都参与,仪式庆典遵循既定程序,其程序大体如下:
活动前准备:每逢农历三月初三前一天,负责操办仪式庆典的 “冬头”①仫佬族多以血缘聚居,同一宗族的分支叫做“冬”,一个分支为一“冬”。花婆节的操办以各宗族中的“冬”为单位轮流备办。“冬头”一般由两三家组成,参与祭祀的人数如果很多,“冬头”也可以多至七八家。开始向各家筹集钱款,一般每户十几元到几十元不等。筹集来的钱款主要用于购买仪式庆典用品。花婆诞活动所需用品主要有:猪头、鸡、酒、饼干、糖果等。同时还要购买大量鸡蛋,用作供品的鸡蛋需整个染红,或染红半头。
活动过程:农历初三这一天,“冬头” 准备好仪式庆典所需用品,而后到花婆庙祭祀祈祷,由 “冬头” 家的妇女代替全村前去。先祈祷,祈祷过程有妇女唱敬婆王歌。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收录到两首由两位七十多岁老年妇女②邓某,74岁,仫佬族,不识字;李某,74岁,仫佬族,识字。所唱的敬婆歌,内容与形式如下:
今天初三日子好,
又敬婆庙又敬神,
今天请神又请婆,
大婆二婆共台吃,
吃饱饭来保花好。
今天请来大婆妈,
保花好来又保家,
秭妹请婆笑哈哈。
今日初三日子好,
请你大神快快来,
大婆二婆共台吃,
请你两个共一台,
请你两个上台来猜拳,
猜得拳来保花好,
望你大婆保花来,
送得花子给凡带,
凡人不忘你的恩,
个个花子保好来。
请你大婆慢慢吃,
白花红花是你送,
秭妹请你心意开,
家家都得花子来,
得你大婆送花来。
秭妹有心又有意,
有心请婆也应该,
个个姊妹有心来,
个个花子上手来,
一年四季望你管,
望你看花好得来,
大婆送花明又明,
送来花子聪明又伶俐,
姊妹不忘你的恩,
婆妈有心又有意,
我们一起到这来,
个个有心来请神。
此外,罗城仫佬族自治县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的《罗城歌谣集》 中有表达民众求生育的 “求婆歌”,内容与笔者所收集整理的 “敬婆歌” 大致相同。
祈祷活动结束后,分食食品:“冬头” 把猪头、鸡、鸡蛋分给各家各户。集体庆典结束后,当年“添丁” 的家庭私下也宴请宾客。
仪式是人类社会生活形态的一种,具有特殊的社会功能,通过仪式我们应该 “探讨其仪式过程所表现的社区性、人际关系、政治意识形态。”[2]民俗学家刘晓春在对客家村落社会仪式研究中指出:“村落的仪式可以说是在村落特定时空制度制约下的文化创造,既是村落历史的一种仪式性记忆,受村落时间的制约,是村落历史的延续,也是家庭现实力量以及村落结构的真实反映。”[3]学者刘志伟在吸收武雅士、华琛、王斯福等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神灵崇拜与仪式的展演进行了阐释:“信仰与仪式不但反映了社会的象征意义,更在具体的实践过程中创造了新的意义,神明信仰的形成和仪式行为,也是改变社会文化网络的历史过程的动力。”[4]薛艺兵认为对仪式现象的阐释应该包括“仪式的行为”“仪式的情境”“仪式的意义”“仪式的功能” 四个层面。[5]学者们的观点对我们把握仪式现象很有启发意义。
从民间历史记忆层面上看,仫佬族传统花婆祭祀庆典是民众祈生育佑健康心理的反映,是民间社会生活的表现。但依据国内外学者所阐释的仪式概念看,仫佬族花婆诞的祭祀更是一种民间仪式的展演,首先,这种祭祀活动是一种以超现实的方式反映人们现实目的与实际效用的非常态的行为模式,有很强的表演的性质;其次,其表演是为了表达某种愿望与情感,具有现实生活意义,当然这种情感表达与意义表现是通过仪式符号的象征实现的。因此,通过具有象征符号意义的仪式,我们可以探讨民间仪式过程中所隐含与象征的民间社会的社区关系及人际关系。
“村落是指长期生活在一个农业地域的人群所拥有的生活聚居场所,也是一个由世代生活、居住、繁衍在一个边缘清楚的固定地点的农业人群所组成的空间单元。中国的历史文化村落,无论在居住形态、景观特点,还是在文化构成等方面,都有着丰富的特性和内涵。”[6]“村落不仅是血缘群体的聚落,也是由具体制度所制约的生存空间,在这样的时空坐落中,村民实现了自身的认同,也使一个个具体的村落得以为外界所区别和认识。在这个意义上说,村落又是自足的生活空间,村民在各自的生存空间创造自己的历史文化,也因此在统一中表现出多样。”[7]村落作为一个基本单位,既有自然景观的地表特征,也在文化意义上体现着居住者的精神世界。
村落集体祭祀比家庭祭祀、个人祭祀层次更高,祭祀的范围也更加广泛。在某种意义上看,村落祭祀则是地域认同的标志。在传统社会里,村落成员往往由于拥有一段 “共同记忆”——关于保护神的传说及对其信仰而彼此认同。每到花婆诞那天,全村人都喜气洋洋、高高兴兴,人人都参加庆典活动、个个都去吃“圣饭” 或分得 “圣食”。这不仅有利于建立民间的交往,融洽村落家庭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加深彼此感情、加强团结。庆典仪式主持由每家轮流担任,活动经费以集资的方式筹得,每家每户交同样的份额,这是一种民间生活的民主表现形态。在花婆祭祀仪式中到花婆庙祈福是最热闹最隆重的环节,祭祀祈福当日彩旗飘飘,鞭炮阵阵,全村人都参与。这种集体祭祀仪式体现了村落内部的平等与合作精神。而这种村落的平等与合作并不是基于家族血缘的认同,而是基于地域认同、文化的认同,体现出来的是乡土中国村落生活的礼俗特点,集体庆典仪式凸显了村落的各种礼俗关系。这种礼俗使居住其中的人具有很强的内聚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紧密友爱,团结协作、互相关照。
笔者在罗城县城郊调研时发现,罗城仫佬族各村屯中,因为许多民众属不同姓氏,利用血缘关系在村落中协调家庭关系、维护秩序、团结人群起不了很好作用,但他们都信仰花婆,借助共同的信仰,村落内部不同家族的合作、家户与社区的联系得以实现。借助共同的信仰,村落内部不同家族的合作、团结,家户与社区的联系得以实现。“社区或地域神(territorial cults) 的祭拜如村庙与村神,也具有社会性。村庙和村神往往是村落与邻里社区认同(identiry)的象征。其祭祀以村为单位,参与者是村民,要求在村神祭日每一家户向村庙朝拜。村庙俨然为村的假想‘衙门’,它给予规范村人行为,在仪式上联络村民的权力。社区或地域神崇拜,从宗教仪式的角度,体现了村落作为社会互助、认同的共同体。”[8]
村落的特征之一是具有明显的内聚性和封闭性,但是村落的封闭性并不是绝对的,由于婚姻的互通、物质资源的共享、地域边界的接壤等原因,村落之间也常打破封闭状态,友好交往。在此过程中,民间仪式扮演着重要角色。
1.花婆的信仰圈
花婆在仫佬族称为 “婆王”,也称为 “床头婆”、“花棚婆” 等。关于她的起源,仫佬族神话《婆王》 讲道:婆王掌管花山,花山种植着很多花。婆王把花送给谁家,谁家就可以生育。送红花生女孩,送白花生男孩。出生后的小孩的健康与婆王花山上的花的盛衰有直接关系。所以为了小孩的健康成长,仫佬族各村屯都建花婆庙,许多家庭都立花婆神位,设立花棚,常年祭祀,祈求花婆保佑孩子健康成长。
神话传说叙述了花婆神的神迹与功能,但花婆信仰起源于何时,花婆诞起源于何时,文献资料没有确切记载,当地民众给笔者作了如此解释:“花婆庆典活动打我们小时起就有了,也是从上代传下来的,故事里也有说法”。民众关于庆典仪式的记忆是自古就有,这是确切而真实的,因为民俗是文明社会中的古代文化的“残留物”,习俗是 “被习惯势力” 从传统社会传承到现代社会的,而且在传承过程中,其传播圈、信仰圈在逐步扩大。花婆神话与信仰除流传于仫佬族地区外,还在同居于岭南地区的壮族、毛南族、侗族、京族、苗族、瑶族、汉族等民族中流传,形成一个独具岭南文化特色的 “花文化” 信仰圈。
就现在各花婆庙建造的时间,当地民众说:有些很早就有了,有些建于20 世纪80 年代或90 年代。笔者在罗城一花婆庙调查时发现庙内有一块木板,上面是一篇用毛笔写成的《神明序文》,字体不好,颇有文采,一看就知道出自村里的 “秀才” 之手,但落款是 “本屯群众”。可见,这是当地群众请村里有 “学识” 之人代笔而写的。现摘录如下:
神明序文
春风春雨动春心,跃跃春心酿春情。
万种春情呈异彩,无边春意励征程。
三月初三是大慈大悲花婆之诞期。我屯以传统优良好继承,提起花灯、龙狮竞舞、鸟语花香、莺歌燕舞、精神饱满、不胜欣幸。热情的招待东西南北客,献出兄弟秭妹情,春潮春雨尽春氛。
万古群英,一代风流,乐海民欢,我屯花笑。往行善政文明礼貌新风尚,嘹哓山歌活泼天真好姑娘。
天地有正气,岿然见精神,怀古思今,悠然遐想。农村兴旺、同庆丰收,迂神谢土,天理为然,神迎酒客容先笑,道法锣鼓妙更新,神怡人和、花好月圆,闻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裙,宇圣求天宝。神明鉴天灵。春荷风神碧流水,水流动风碧荷香。莲花地上娘娘坐,千年万代好逍遥。
骏马留下千古业,吉日到开万年春。人随春意泰,年共晓光行。友天下士,读古人书。生意兴隆通四海,士农工商达五州。兴事高潮福如东海,生逢盛世寿比南山。风调雨顺、国盛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四季兴隆、老少平安。
本屯群众
2017年2月
罗城花婆诞每年都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上面这则 “神明序文” 真实描叙花婆祭祀仪式的盛况及民众的喜悦心情。每年参与公共祭祀的民众很多,且是当地村民。但 “看热闹” 的人很多来自附近村落,他们除了来参观花婆诞祭祀仪式外,平时也会来花婆庙祈祷祭祀。
花婆诞当日,外村人扶老携幼,加入了看“热闹” 的行列。庙内庙外,村道两旁挤满了看祭神仪式的观众。尽管在本地人的祭祀仪式中,这些人只有热闹的看客身份,但他们一样兴奋、一样表现出祥和、虔诚的表情。我们分明能感受到他们喜悦的情绪与当地民众没有什么两样。当地民众从这些外村人的眼里,感受到本村落独特的精神价值,自然会有一种满足感,这会更进一步强化村落内部的自我认同。此外,外村人也不仅仅是陌生的 “他者”,当地民众对他们非常友善。在仪式活动举行时,村落中的各家各户利用此机会宴请他们的亲戚,包括村落外的姻亲。从这个意义上说,花婆诞祭祀仪式正成为当地村屯与其他村落联系的纽带。
对同一民间习俗的恪守,使村落与村落间的人际关系更为亲近,民众在情感上更容易接受相互间的合作与交流,为此亲属间的认同也得到进一步的加强。整个罗城乡屯,花婆诞庆典期间,以村落为单位进行的花婆神诞祭祀仪式,作为外来人、邻村人无法直接参与。但罗城民众除了参与共公仪式外,期间还宴请私人的亲威朋友。每家每户自设家宴,招待在花婆诞期间来观看祭神、庙前 “演出” 或者来祭神的人。另外,公共祭祀完毕,各家各户或邻村的民众都可以到花婆庙举行个人的祭祀活动。
当地外嫁的女儿,每年的花婆诞定会带着丈夫与孩子回来,共同参与娘家的祭花婆仪式,向花婆神祈福,还愿降香。当地民众的亲戚也在花婆诞这一天来到,不用主家发出邀请,人们会自觉地来,不用约时间,可以提前一两天到,可以当天到,人们心照不宣,随时来,也随时离开,花婆诞仪式一结束就回去也行,愿意住几天再走也行。大家都说,“我们平时都忙家务和农活,没有时间走动,但花婆诞我们一般都会来,一来可以祭祀花婆,请花婆降福;二来我们亲戚朋友也可以见见面,拉拉家常。也凑个热闹。” 因此,罗城的花婆诞除了祭祀花婆请花婆降福外,也成了亲戚朋友欢聚的时刻,由此加深彼此间的情感。
花婆诞期间,当地村民特别热情,即使不是亲戚朋友,只要有人到,村里的任何一家村民都会热情地邀请你与他们共餐。笔者第一次去做田野调查时,当地村民什么话都不说,首先就是邀请我们进席吃饭、喝酒。可见,花婆信仰确实促进了村落间的友好交往,每年花婆诞重大活动调动了村际间民众的信仰意识,在共同的信仰基础上,村际间的关系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花婆信仰来源于地方传统,代表着地方民众。罗城的花婆公共祭祀仪式只有本村村民参加,但其信仰群体不限于本村村民,而是扩大到周围村落,甚至更远,形成更为复杂范围更大的超越村落的文化空间。由此,我们得到的启示是:民众借助共同祭祀仪式的象征意义可以获得彼此间进一步的情感认同,仪式在一定的时空背景下具有超越血缘、宗族、村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