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敬
自永乐十九年(1421)开始,明清两代近五百年间,苏州一直是一座省会级别的大城。明朝,驻在苏州的应天巡抚管辖南直隶(差不多今天的沪苏皖)的江南部分;清朝,江苏省会定于苏州,但巡抚辖区仅限“苏松常镇太等处”。不过,这四府一州(苏松常镇为府,太仓为直隶州)商旅辐辏,农桑遍地,是全国财税中心。而江南又是人文渊薮,无论诗词书画还是经术八股都人才辈出,进士翰林更是层出不穷。因此,江苏巡抚也成为清廷最为重视的地方官员,其中不乏大吏名臣。康熙帝还以苏州织造为密探,踞苏州为核心,监控着江南官场、文坛、民间的一举一动。
雍正年间,苏州城同为吴县、长洲、元和三县的县城。而作为吴县的首镇,木渎于乾隆初年驻以县丞,获得了“副县级”的政治地位。其社会经济的熙攘繁盛,当时描绘苏城风物的巨幅画作《盛世滋生图》中,木渎占了三成篇幅。难怪康熙南巡来过两次,而乾隆南巡竟每次驻跸。因此,这个城区西南三十里的小镇,也不断吸引着江苏巡抚的眼光。
汤斌和徐枋年龄相差不大,两人都在崇祯末年取了功名,一个中举,一个进学。但汤母在家乡睢阳死于闯军之手,清军又消灭了闯军,因此汤斌效忠清廷似乎无可非议;而徐枋之父作为南明官员,在清军压境之际于苏州投水自尽,因此徐枋决定终身不仕乃为明朝“遗民”,倒也情有可原。
1644 年后,两人的生活轨迹大相径庭。汤斌按部就班地成进士、入翰林,读书做官,一方面骎骎乎成为一代理学大师,另一方面也是深得皇帝信任的能吏,派驻苏州任巡抚。徐枋则结庐于木渎灵岩至天平的山坳间,所谓“鼎革后,屏居上沙涧上,安贫乐道,以笔墨山水自娱,终身不入城市”。
事实上,徐枋已经“以笔墨山水”而成为著名画家,但是他发誓“终身不入城市”,对外交游淡泊又不治产业,那么,他是如何起居生息的呢?时间久了,木渎民间就有了脍炙人口的传奇。说他豢养了一匹通人意的毛驴,每当日用器具或食品有所匮乏,徐枋就将自己创作的书画搁在驴背上的竹篓里,再放一张所需物品清单。毛驴信步前行,到木渎镇中市街,市民会喊道,“高士驴至矣”,于是纷纷拿走书画,而把徐枋需要的日用品放在篓子里,毛驴再缓缓回到涧上草堂。
事实上,草堂所背靠的灵岩山上的高僧弘储,以及弟子潘耒都是其“供养者”,在他们的接济下徐没有饥寒之虞。但他的文化形象如此高大清正,连民间传说也一并配合得神奇灿烂。无论作为“遗民”还是文坛领袖,或是一名书画家,徐枋的声望越来越高。正在这时,汤斌到了苏州。
☉ 严家花园
离京赴任前夕,康熙帝亲自关照了几条施政要点:“居官以正风俗为先。江苏习尚华侈,其加意化导,非旦夕事,必从容渐摩,使之改心易虑。”苏抚出缺廷推的时候,皇帝就以“有操守”为理由而青睐汤斌,看来“正风俗”确实是他真诚而迫切的要求。有清三百年,由内阁学士而一跃为巡抚,毕竟是难得的殊遇。
这是康熙廿三年(1684),朝廷开放海禁,对大清帝国而言,这是个历史转折点。苏南百姓不仅可以同西洋海船自由通商,官方还开放了长江口至辽东的航道。于是关东豆麦经上海县的沙船运输行销闽粤,于上海南市通行的计算豆麦交易额的“九八规元”虚银,其后两百五十年一直是具有官方地位的金融记账法。由此,苏州也渐而成为东亚最为富庶繁荣的大城。康熙帝见微知著,决定派遣以清高自励而著称的理学家汤斌来此地为巡抚,确实高瞻远瞩,有着很强的政治远见和社会远见。
是年十月,皇帝南巡,在苏州对汤斌再次部署任务:“向闻吴阊繁盛,今观其风土,尚虚华,安佚乐,逐末者多,力田者寡。尔当使之去奢返朴,事事务本,庶几可挽颓风。”看来这是康熙帝对阊门等地进行实地调研后得出的不刊之论了。但怎么落实“去奢返朴,事事务本”这个具体指示呢?汤斌想到了最为绝世自苦的大名士徐枋。于是他来到了木渎上沙的涧上草堂。
“康熙乙丑(1685),大中丞汤文正公(即汤斌)三至其门,不见。俟斋(徐枋别号俟斋)遭母丧,汤公亲吊,又弗见,遂回车。俟斋跪于中道半山,叩首曰:‘孝子徐某叩谢大人。’汤公叹息良久,如闲云野鹤,可望不可即。”
这是后人笔记中对于汤斌数次来木渎而寻隐者不遇的描述。但近人又有新的研究成果。据苏州地方史专家黄恽发覆的史料,徐汤二人通信频繁,汤氏谦退,至有“俟斋先生高士,弟汤斌顿首”之语。更重要的是,汤斌还写道:“先生清名满东南,弟斌幸获拜见颜色,窃自以为不见绝于巢许,此宿世有缘也。连日捧读大制,觉道气流行,溢于文字之外。”二人似曾晤面。因此,黄恽感慨道:“说实在的,作为隐逸高士,有一个高官做朋友,也是隐居生活中的一大亮色,可以作为保护人的,徐枋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且汤斌也确实是风雅中人,对徐枋尊敬有加,还惺惺相惜,徐枋有什么理由拒绝见他呢?”
徐枋的门人在塑造其师清励高卧之名士形象的时候,不仅说他同达官贵人以绝交游,甚至其丧事都不允许外人吊唁。据记载,徐枋“遗命‘不受吊’,商丘宋荦时抚吴,以不得一赙襚于先生为憾”。意思说,因徐枋有“不受吊”的遗嘱,因此即使江苏巡抚宋荦来吊丧,也被拒之门外。然而,宋荦自己的说法却有不同。按照日记,他来苏州任巡抚所操办的第二件文化界大事,就是为徐枋经理丧葬。而其操办的第一件文化界大事,则是替亡友汪琬的《尧峰文钞》作序,汪的隐居地尧峰,也在木渎。
宋荦和汤斌是商丘同乡,但他对诗词书画更感兴趣,国内许多诗坛巨擘都是其好友,其中就有诗学家汪琬。后者也颇懂投桃报李。康熙廿七年(1688),宋氏任苏州布政使才四个月就升任江西巡抚。照说四个月还看不出其政绩如何,汪琬已经开始身为乡贤大加褒扬,所谓“廉而不刿,严而不苛,抚循吏民,煦煦慈爱而不失之姑息。当其莅吴,仅四阅月耳,裁决簿书,勾稽金谷,往往至丙夜,虽精锐少年不敢望”。真是吹捧之至。四年后,宋荦又调苏州任巡抚,汪氏则刚刚去世。下车伊始,宋就为编成的汪琬遗作集写序推广,算是一种友谊的回报吧。
宋荦对汪琬的牵挂非常真挚。康熙卅五年(1696),汪去世已经五年,宋读到他的《姑苏台记》,心有所思,动了赴木渎一游的念头。汪琬当时隐居的尧峰在木渎西南,同横山、姑苏山等群峰一起合称“七子山”,而姑苏台就在姑苏山麓,汪曾寻访古迹,记有“其旁石壁直下数十尺,矮松寿藤相盘络,类一二百年物;壁上流泉数处,汇为池,其泉清泓可鉴”等语。
那年岁交丙子,五月廿四,宋荦带着幼子、孙子和外孙,轻车简从来到木渎。他同木渎缘分深厚,来苏州任巡抚后第一次私下出游,就是次年正月来灵岩山赏梅(同日他还去光福玄墓山赏梅,并题词“香雪海”这一传诵千古的美誉)。越明年正月举家度岁,目的地还是玄墓山和灵岩山——这次他去拜谒了韩世忠墓。
“雨后,自胥江泛舟出日晖桥,……迤逦过横塘,群峰翠色欲滴。未至木渎二里许,由别港过两小桥”,宋荦一行到了姑苏台。不过他没有见到汪琬所描述的景物,颇有点失望;而自己最爱的儿子宋至也赴京赶考,不能随侍,他也怏怏不乐,觉得缺了个对话伙伴:“环望穹窿、灵岩、尧峰诸山,一一献奇于台之左右。而霸业销沉,美人黄土,欲问夫差之遗迹,而山中无人能言之者,不禁三叹。”傍晚,宋荦向乡民买了一筐姑苏山的杨梅,又回船上吃了晚饭,“乘风容与而归”。
站在姑苏台上,宋荦除了牵挂亡友汪琬、游子宋至和吴越春秋的残霸宫城外,还想起了一位隐居在附近的著名诗论家叶燮。不过,宋觉得叶不会见自己。
叶燮和汪琬,居所邻近,名声相埒,而一时瑜亮之情结尤其深重。两人各执一词,于诗风诗论的研究中互相攻讦,虽然旗鼓相当,但也有损读书人的颜面。在游姑苏台的两年前,宋荦以巡抚之尊亲自选侯方域、魏禧、汪琬的遗文结集,题为《国朝三家文钞》,将汪氏的文学地位抬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而原本矜伐自持的叶燮却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一念及此,他怎能不怨恨宋荦呢?
此后,坊间渐有传闻,说叶燮非常后悔早先同汪琬的争锋,甚至命门人将自己同汪的辩难文字全部焚毁,不得流布。于是宋荦觉得成见既除,自己也能登门造访了。康熙卅七年(1698),刚过完年,二月初一,宋荦来到了木渎横山,叶燮的家门口。
其后发生的事情就有点尴尬了。据《苏州府志》记载,叶氏似乎在家,但没有见客:“(叶燮)晚居吴之横山,构小园颜曰‘独立苍茫处’,又颜堂曰‘二弃草堂’其中。巡抚宋荦重其名,尝减从往访,辞不见。荦曰:‘独立苍茫处,容一立否?’延竚久之,乃去。燮亦不往报也。”此行,宋荦写了首诗以作纪念:柴门寂寞豆花香,一曲清池对草堂。长日观鱼人似鹤,也应唤作小沧浪。别圃悠悠境愈奇,春风蓝缕尔何之。小山丛桂清阴下,想见苍茫独立时。
就在这个年初,叶燮新收了一批学生,其中就有衣钵传人沈德潜,后者多年后也定居木渎香溪河畔,是最为乾隆帝赏识的清朝诗人。在宋荦于“二弃草堂”敲门的时候,来应门的那个青年,可能正是沈德潜。
同治七年(1868)闰四月初七,两江总督曾国藩在江苏巡抚丁日昌等一众随员的陪同下,来到了木渎。他可能是唯一来过木渎的两江总督。按照计划,“初七日游木渎、范坟(即天平山)等处;初八日游东西洞庭,阅视应设水师之所”。看来此行游山玩水而考察继之,是公私兼顾的。
“开船行二十五里至木渎,至许缘仲所寓葛园,一览水石之胜。”许缘仲,国学生,遵例报捐知县,分发江苏。至同治二年署常镇通海兵备道,监督镇江关洋务。此时,他丁忧在家,于城区十全街购网师园,于木渎镇购葛园,平时隐居于后者,此时正好接待督抚一行。许缘仲只是道台,但出身贵显。他的堂叔父许乃安是曾国藩乡试中举的湖南副主考,算是座师,其亲叔父许乃普又是吏部尚书,因此曾待许极好。这次来木渎,曾国藩就住进了许家。
在曾国藩、丁日昌之前来过木渎的江苏大员是巡抚林则徐,他是来凭吊徐枋的。徐去世后,门人潘耒将涧上草堂改建成徐的祠堂,历任驻木渎的吴县县丞都会修葺一番。林则徐在祠堂里看到徐枋遗像,题诗一首,最后一句“巢由稷卨两相契,此像合配汤睢阳”,褒词还是归结到了汤斌身上。
曾国藩的行程,上午登灵岩山,中午回木渎镇上山塘街的著名园林端园午餐,下午去天平山,参观范氏祖茔和乾隆帝御笔题签的高义园。照说此行会路过涧上草堂,但显然,曾一点都不感兴趣。
“肩舆至天平山,步行登山,有下白云、一线天、中白云、上白云四名,实则从山脚至山顶尚不及二里。余陟其巅,同行丁中丞等五人俱中道而止。”从这段曾氏日记看出,巡抚丁日昌对总督大人非常淡漠,甚至不愿陪他到山顶。
曾国藩又写道:“下山后往谒范坟。西为高义园,因范文正公之义田而立,纯皇帝(即乾隆帝)题扁及诗碑在焉。东为范坟,文正公之高祖唐丽水县丞名范隋之墓在焉。墓在天平山之左胁,山质皆石无土,群石矗立,土人名曰‘万笏朝天’,结穴之处有土方数十丈。其后山石壁立亦不似吾乡。堪舆家所称‘老山抽嫩枝’及‘落脉举顶’云云者,不知何以贵盛久远如此。”
看来这才是他来天平山的真正目的。曾国藩不信堪舆家,也力劝亲戚朋友不要以此为职业。但他始终好奇范氏祖茔风水。范仲淹生前高官厚禄,文成武德,身后则名声绵延,家族昌盛,这在国史上并不多。曾国藩自己身当百难之冲,经万千血战而为清王朝延寿五十年,如此赫赫功业,也是史上少有。但这种福德能遗泽几代呢?这才是曾国藩真正揪心的问题。所以他竟然乞灵于自己不信的堪舆地理,看看范坟究竟有什么特异之处。
然而,他失落地走了,还是“不知何以贵盛久远如此”。
傍晚,一行人回到木渎,在西街侧的古胥江登船,准备西行胥口游览一番。没想到总督官船太大,而古胥江一些石桥过于逼仄,曾氏座船竟然被卡住了,这又引起了河道的交通壅塞。曾国藩内心责怪丁日昌没有早作安排,以致进退不得狼狈不堪。当然,丁得信后亲自赶来处理协调,将前后民船都退出三里,总督官船才得以回到木渎许缘仲家的码头。但曾国藩还是郁郁不乐,任性地取消了预定明天去洞庭山的计划。一年不到,曾国藩就去世了。他的谥号和范仲淹、汤斌一样,是文臣中的最高荣誉,“文正”。
此后四十年,木渎愈加繁荣,但再也没有江苏方面的大员驻足,直到1905 年。那年木渎镇开始创办新式小学堂,主持者是前台湾布政使顾肇熙。这所小学为吴县首创,在清末新政中有着十足的示范意义。由于办学出色,引起了江苏巡抚陈夔龙的瞩目。而对于木渎他有着另一层熟悉。他的夫人许禧身的堂兄,就是那位曾寓居木渎葛园而招待过曾国藩、丁日昌的许缘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