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珠
提到母亲,有句唐诗最有代表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的形象大都与勤劳能干、善持家务、无私奉献连在一起。可这些优点在我母亲身上很难找到。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要留着,还说:“我们年纪大了,你们将来有得吃。”母亲不善持家,在我印象中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母亲更不会女红,听母亲说,小时候家有表姐,心灵手巧,只要母亲开口,绣个花呀、结件漂亮的毛衣呀,都不成问题。可她没想到表姐是要嫁人的。
1923 年母亲出生在杭州西湖边的龙翔里一号,取名“德珠”。外公韩大宝是律师,自有了母亲后,官至嘉兴法院院长。他对独生女疼爱有加,从小女扮男装。若有外人问,令公子有几位?令爱有几位?外公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词:“一位,一位。”有一次去戏院看戏,人高马大的母亲穿着西装、戴着礼帽大大咧咧坐到妙龄表姐的怀里,惹得邻座的老爷太太们大惊失色。课也无济于事。但母亲喜欢看闲书,七侠五义、四大名著、外国名著看得津津有味。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坐在藤椅上看书竟独自哈哈大笑起来,我好奇问她笑什么?她说:“囡,等你认了字,就知道啦,书里有许多有趣的事呢!”有
母亲读书不用功,上学常要睡懒觉,催急了便从被窝伸出一只脚让人穿袜子,穿好缩进去再伸出一只。期终考试,数学、英语总是一塌糊涂,外公特请电台播英文的外国老师登门授次听母亲与人交谈:“《西厢记》词曲简洁优美,描写正午只用三个字‘塔影圆’。太妙了!”晚年住我家,一次,先生默书白居易的《琵琶行》,得意地给母亲看,母亲却看出破绽:“振威,‘同是天涯沦落人’后面你漏了一句‘相逢何必曾相识’。”振威佩服得直呼:“老太太厉害!”
☉ 收有母亲所写民间故事的书影
母亲年轻时曾参加“三八”妇女节的环西湖自行车比赛。最后冲刺,求胜心切,飞轮碰到别人的后轮摔了下来,额头青肿膝盖破红,母亲狼狈得想哭,众评委连忙扶起安慰。评委中有电影演员赵丹,逗趣说:“不哭,不哭!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一哭就不漂亮哉!”母亲破涕为笑。众评委怜香惜玉,母亲得了个第四名。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母亲的日记中看到她晚年以词的形式记载了当年的往事:
忆杭州,事悠悠,儿时任性尽遨游。六桥三竺湖心亭,孤山西泠景。
三八节,赛车行,青春靓女争先进。桃红柳绿湖风轻,车速如飞云。
冲红线,失重心,膝盖跌破额头青。评委鼓励授奖品,日报登芳名。
听母亲说,外婆曾请人为母亲算命,算命的说,这个孩子16 岁以前命好,16 岁以后命坎坷。外婆追问,那什么时候会好?算命先生想了想:“那要到60 岁以后。”外婆黯然失色。那时,人的寿命都不长。60 岁,别说父母享不到女儿的福,就她自己也走到了人生边缘,何福之有?
16 岁的母亲灾难真的来临,日本鬼子侵占杭州,外公不愿当汉奸,只能选择逃难。母亲说,逃难真苦啊,头上飞机扔炸弹,一路上尸横遍野,血肉模糊。家人放弃马车拼命跑,拼命跑!为保命,值钱的东西一路丢。母亲渴得要命,外婆从破落村户的灶台上找到一碗布满灰尘的水,母亲顾不了许多,吹开浮尘一饮而尽。
好容易逃到福建乡下,但日子过得艰难,一大家子每天只能买一小块豆腐佐饭。为维持生计,母亲在镇政府当抄写员。18 岁那年,驻扎在当地的一个国民党部队的营长,看中母亲的美貌,带着一队士兵上门求婚,把手枪往桌上轻轻一放。此时的外公身处异乡客地,如飘浮的绿萍无依无靠,更何况兵荒马乱,方圆百里都是他的部队。天意难违!只得强吞这杯苦酒。结婚那天,外公书写四个大字“天作之合”,其中的无奈与酸楚让人唏嘘。
抗战结束,外公一家重回杭州,家里满目疮痍。看家的人说,日本人住进来,红木家具劈劈当柴烧。逃难时藏在亲戚家的几大箱财物也不知下落。
婚后母亲幸福吗?我不知道。但解放前夕,国民党部队逃到台湾,母亲却再也不肯跟随。
母亲的第二次婚姻与戏相连,当时在上海滩红极一时的文明戏班主易方朔,因法律事务求助外公,此后两家时有往来。母亲对台上表演的易方朔有好感。那时的易方朔刚从上海戏剧学校毕业,比母亲小四岁,典型的姐弟恋。父亲易枫患有肺结核,在当时是一种危险的传染病,且活不长。母亲全不管,变卖手饰买昂贵的西药,亲自给父亲打针治病。父亲竟慢慢好起来。我曾问母亲:“爸爸又穷又有病,你怎么会嫁他?”母亲回答:“你爸年轻时好漂亮!”
1954 年我出生在外公的家里,那时的外公由于多年战乱的颠沛流离,严重损害了健康,但我的到来让他心生欢喜,常常放下文案来抱我,还美其名曰:“我休息休息!”对疼爱我的外公,我一点也没有印象。母亲说,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关方面要整理地方志,来信问母亲要外公的照片,母亲一张都拿不出。战争把家都毁了,何况一张小小的照片!
其次,结合社会需求和专业发展趋势对人才培养方案进行不断调整和改进。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建筑工程管理行业对人才的需求必然会不断发生改变,再这样的情况下,各高校必须对自身的人才培养方案进行持续改进,才能更好的是一个社会发展。具体实施中,要将专业教育和建筑行业资格认证挂钩,同时引入教育部门和专业协会双重认证机制,促进建筑工程管理专业的改革创新。
外公去世后,为维持生计,母亲带着我到无锡话剧团工作,所得薪酬一半寄给杭州外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外婆病重,想吃点荤腥,母亲回杭州好不容易买到一小块猪肝,但那天正好逢到外婆吃素,于是放篮里高高挂起准备明天享用,夜里却被野猫叼走了。母亲说,家境好的时候,亲戚们常来串门,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外婆却胃口小,吃不下,现在想吃却没得吃了。我突然想起母亲的那句话:“我们年纪大了,你们将来有得吃。”
父母长期分居两地,1960 年,苏州文化局领导照顾,将母亲调到苏州。因文笔好,她被调到文联从事戏曲及民间文学的抢救、收集、整理工作。母亲干劲十足,她挨家挨户走访老艺人,记录抢救整理苏州传统滑稽戏十多只,并为滑稽戏老艺人蔡桂芳、范丽娜、王再尔、叶霞珍等记录编写回忆录,使珍贵的滑稽戏资料得以保存至今。她还走访福利院、敬老院、工厂及各行各业的老工艺匠人,记录整理编写苏州民间传说,经她记录编写的苏州民间传说就有五六十篇。
母亲突然想到自己的外婆,母亲的外婆姓来名筠,懂中医,信佛,吃长素。常常免费为人看病。小时候母亲眼里吹进了沙,痛得睁不开眼,外婆只需用舌头温润地将母亲的小眼睛轻轻一舔,就好了。来筠外婆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民间故事。有一次母亲捉到一只蜻蜓,来筠外婆说:“蜻蜓是观音菩萨头上的玉簪变的,快放了,我跟你讲一个蜻蜓报信的故事。”
☉ 父母的晚年生活照
1962 年,母亲编写的《蜻蜓报信》发表在《雨花》杂志第九期,此后,母亲又在《上海文学》《新民晚报》《山海经》上发表了《红梅图》《阿二和尚与腊八粥》《太湖传说》《九美图与十美图》等民间故事,这些美丽的传说都来自来筠外婆的讲述。母亲编写的许多民间故事,后来都收在《苏州民间故事》《苏州传说》《苏州民间故事大全》等书内。其中《灵岩山》一篇,由苏州著名画家张晓飞绘制成连环画,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母亲因此成为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但母亲跟着父亲没过上多久安定的生活,文革开始了。爸爸去五七干校劳动,妈妈被隔离审查。有一天,一队人带着母亲来抄家,一个简陋的穷家能搜出什么?我半夜醒来,看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我又害怕又难过,在被窝里哭了起来。母亲走了过来,我哭着说:“妈妈不要离开我们!”母亲搂着我说:“不哭不哭,妈妈不会离开你们,妈妈还要看着你们将来生可爱的小宝宝呢!”
1969 年12 月,我16 岁。全家随父亲一起下放射阳县特庸公社青春四队,踏上苏北这块贫瘠的土地,满眼望去,荒郊野外,一片枯黄。几个拖着鼻涕的村童好奇地围着我们,稀疏柔软的黄发在寒风中翩翩起舞。这真是:
破冰煮水咸又涩,窗外寒鸦数声啼。
我们住的是茅草屋,点的是煤油灯,吃的是大麦糁子。一到刮大风的日子,全家人就提心吊胆。生怕泥墙倒塌,屋顶掀翻。
尽管生活艰难,母亲随遇而安,很快就与生产队的人熟悉起来,女人来了,母亲会和她们拉家常,孩子来了,她会分些小糖果,男人来了母亲就敬他一支烟。看见孩子耳朵冻得发炎起脓,母亲就每天给她清洗伤口涂药膏。谁手脚被农具划破了,母亲拿紫药水为他消炎。没过多久,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都亲热地叫她“老韩”。只要派的农活在我家附近,队上的人都喜欢到我家休息喝茶,满屋子的欢声笑语。母亲跟他们学农活,在自留地里种玉米、种黄豆、种蔬菜,一到收割的日子,五六个“干女儿”都来帮忙。乡人的热情与友好为艰苦的农村生活增添了亮色。
父母不愿我和弟荒废学业,把我们送到特庸公社的中学继续读书。那时候大兴革命样板戏,而特庸公社下放了许多苏州各文艺团体的人。于是公社组织排演《沙家浜》,由父亲执导兼司鼓,当时我18 岁,被选演沙奶奶。抛头露面的机会一多,上门说亲的也多起来。公社干部家的、供销社主任家的、大队长家的、会计家的,一个都得罪不起,母亲婉言谢绝:“有了,有了。
我们生产队早一年还下放了一组无锡知青,共六人,其中有一个青年黑瘦文弱,母亲看他与其他知青不同,劳动之余喜欢写字画画,虽为人腼腆不善交际,但诚实可靠又有追求。所以当媒人追问是谁,母亲脱口而出:“周振威。”当事人都大惑不解,好人家不要,拿工资的不要,要一个生活在底层、一无所有的知青?事实证明,母亲的选择很明智,女儿一生很幸福。
母亲常惋惜她的干女儿们,她说:“十五六岁时多漂亮啊!可因为没读书,过不了几年美丽便被生活偷走了。”母亲常鼓励我多看书,多练功。没多久我被盐城龙冈镇宣传队选中,工作安排在镇办厂。春节我带着三位好姐妹回家过年,那时候过年没有娱乐生活,但母亲却能让我们开心快乐。母亲为我们化油彩淡妆,然后穿上宣传队的民族服装,跳舞拍照片,还用自己钩的台布作头巾装饰。母亲还让我们把头发散开,用手绢在脑后扎一个青春美丽的马尾,拍侧影。摄影师当然是周振威啦。我们留着口红,扎着彩色的头巾,提着篮子唱着歌去挑野菜,把自己想象成美丽的村姑,引得村上的孩子羡慕好奇地围着我们,像看西洋景。
最兴奋的还是晚上,农村没电,振威自制电池暗箱印照片。周围一片漆黑,我们围着水盆,在手电筒的红光中,白天的身影在药水中神奇显现,引得我们惊喜大叫:“这张好!”“这张更好!”我们被自己的美丽陶醉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社会闭塞,物质贫乏,可母亲却让我们感到,生活是可以如此快乐,青春是可以如此光彩靓丽!
1978 年,随着改革开放,父亲易枫重被起用,调回苏州苏昆剧团任编导。这极大调动了父母的工作热情,在剧团排演了《十五贯》《狸猫换太子》等数十只将要失传的苏、昆剧及折子戏。还和母亲一起创作改编《打子》《牛二宝经商》等戏曲剧本。其中苏剧《五姑娘》由父母和顾笃璜老先生合作编写及导演,金砂、周友良作曲,王芳、赵文林主演,在省文艺会演中获优秀表演奖、音乐设计奖。剧本刊发在中国戏剧家协会《剧本》杂志。父母还根据评弹老艺术家俞筱云口述,整理编写了46 万字的评话《白蛇传》,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的插图由陈丹青的夫人、著名画家黄素宁绘。
上世纪90 年代初,我调回苏州,先生也从盐城教育学院调到苏州六中任高中美术教师,因工作出色,先后被评为苏州市名教师、江苏省美术特级教师。1999 年学校分给我们一套宽敞的教师安居房,先生主动将父母接来同住。从此,父母在我们身边什么也不用操心,心泰神宁,颐养天年。父亲2006 年因肺衰竭去世,享年80 岁。
母亲晚年吃斋念佛,每天写日记,看闲书,书《心经》,眼不花背不驼。母亲最喜欢给小辈和亲戚发红包,她开心地说:“我的钱现在用不掉。”亲戚朋友们每次来都由衷感叹:“老太太好福气!”
2018 年5 月,母亲感到双肋疼痛,住院不到半月,于阴历四月十四,民间风俗“轧神仙”的那天安详地走了,享年96 岁。去世后半月里,我家养的有色花竟一朵都不见,只有白色的茉莉花、白兰花和淡黄色的石斛花盛开着,芳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