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厉彦林
孙大勇/图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春树刚冒芽儿,村头就响起“赊小鸡来——赊小鸡”的吆喝声。所谓“赊小鸡”,就是农家春天买雏鸡、秋后还账的办法。卖雏鸡的商贩挑着两个大箩筐,或用自行车驮个大箩筐,颤悠颤悠地,翻山越岭、走村串巷,从村这头吆喝到村那头,哪村哪家什么日子赊了多少鸡仔,他一一记在小本子上,秋后他再捎着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来收钱,谁家如果实在没钱,也可拿鸡蛋来顶账。当时我就琢磨,假如赊鸡的人不认账怎么办?那小本子弄丢了可咋办?
商贩一落担,最先围拢过来的是我们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们调皮地学着卖力吆喝:“赊小鸡喽——赊小鸡呦——”婶子大娘们赶过来了,商贩赶忙招呼说:“婶子大娘,这头茬鸡便宜卖。母鸡两角,公鸡一角五”。大家问明赊法,便围着箩筐像一群小鸡一样叽叽喳喳地挑选。箩筐里满满的鸡崽,鹅黄色、绒绒球似的,张着黄黄的小嘴,发出“叽叽”细弱嘈杂的叫声。小雏鸡一边鸣叫着,一边拼命往边上挤,煞是可爱。伸手摸触,柔软舒服、心里暖洋洋的。
我娘挑雏鸡,我大都跟着当勤务,主要是挎着竹提篮盛小鸡。只见上了年纪的老奶奶眯缝着眼挑小鸡,一边挑还一边讨着赊鸡的价钱。娘先在大箩筐边观察,看哪几只叫得欢。然后伸手在箩筐里挑,把挺精神的几只,拿出来放在脚前的地上,让它们跑、让它们叫。那些不活泼的,顺手又送回箩筐里,再换出几只。有一只特别调皮,放在地下就往远处跑,娘笑嘻嘻把它捉回来。嘴里嘟囔着:“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一把抓起来,放进自家的提篮里。
挑出品质好的雏鸡,然后再辨公母。那个生活困难的年代,各家各户养鸡主要是下蛋,因而小公鸡并不吃香。轻轻拿起“叽叽”叫的小鸡,仔细端详它的爪子、屁股和鸡冠子,十有八九能认出公母,实在没看准,收款时可以再作说明。没顾上回家拿工具的,就直接用簸箕、竹筐或者褂子的前襟兜着。挑选够数后,主动让赊小鸡的过数、记账。
新赊的小鸡,刚出壳没几天,不敢散养,一般放在肚口大而深的竹提篮或者圆口簸箕里养着,底下还要铺上干净柔软的布。定时喂些泡过的新小米,有时还拌上些又嫩又碎的白菜叶,用布罩起来挂在地屋梁上或者地院子里,主要是怕小鸡跳出来跌伤,还怕被猫、黄鼠狼吃了,等小鸡长出翅膀、有了自我保护意识,能听懂呼唤声时才能撒开。
我曾经问娘有人赖账怎么办?娘说,不会的,咱村没有这样的人。真要是赖账,会被人戳脊梁骨,唾沫星子也会把他淹死,孩子们在村里就抬不起头来。记得有一年我娘挑了二十只雏鸡,可没养了三天就死了四五只,秋天商贩来收款时,按规矩可以扣除死去的几只,可娘竟然全额付了钱,我忍不住问:“小鸡死了也收钱?”商贩睁大眼睛问我娘。娘瞪我一眼:“别听孩子瞎说”。事后,娘告诉我,人家赊小鸡的挺不容易,咱不让人家吃亏。
各家各户的小鸡,大都会兴旺发达、长大成鸡,但有的被黄鼠狼叼走了、有的被猫吃了,有的拉肚子拉死了;有的人家只剩下两三只,还有的甚至“全军覆没”。秋后都会按当初谈好的价格十分爽快地把钱交给赊小鸡的商贩,没有赖账的。当然赊小鸡的也会区别不同情况,给予适当优惠、照顾。
我儿子五六岁时候,每年开春来了赊小鸡的,他总会赖在箩筐边上用小手抚摸着那些可爱的毛茸茸的小鸡仔,久久不肯离去,非要自己也养几只。我娘每年都专门挑上二十只小公鸡。专选小公鸡,精心哺养到暑假,每只都长到一斤左右,儿子放暑假回家,娘每天宰一只,犒劳她那馋孙子。娘说:吃小公鸡,孩子长得结实。前不久,我们全家陪父母逛天安门,儿子用轮椅推着他奶奶,累得满头是汗。目睹此景,我夫人感慨道:“那小公鸡真是没白吃。他奶奶没白疼呀!”
弹指一挥间,半个世纪匆匆而过,“赊小鸡”的行当虽然消失,可回想起那充满诚心善心的淳朴民风,依然暖在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