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清
3天时间,从“全美国家英雄”到“孤独的炸弹客”,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体验?88天,面对来自FBI 的错误指控和主流媒体的不实报道,为英雄正名是否可能?
前不久上映的影片《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为人们重现了这个真实的事件。
现已90 岁高龄的伊斯特伍德被中国影迷亲切地称为“东木”,先后执导了备受赞誉的《美国狙击手》和《萨利机长》,《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则被视为平民英雄三部曲中的最新力作。
不同于事件的跌宕起伏,影片没有大起大落的反转。导演以平稳的节奏,在饱满的细节中,向人们讲述着改编自1996年亚特兰大爆炸案的故事。
时间回到24年前的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供职于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安保人员理查德·朱维尔在奥林匹克世纪公园执勤。这座耗资6000万美元的世纪公园建在亚特兰大市中心,是奥运会的配套设施,也是举办奥运相关音乐会的场地。
一个周末,世纪公园中心广场上聚集了上千名游客,人们正沉醉在一支摇滚乐队通宵达旦的露天音乐会中。广场长椅旁被人放置了炸弹,理查德发现了装有炸弹的可疑书包,立刻和其他安保、警员引导人群撤退。疏散中,管状炸弹爆炸,造成1 人死亡、1 人因心脏病突发死亡,其余110多人受伤。理查德的恪尽职守和及时作为使更多的人幸免遇难。
大半辈子被轻视的胖子“小透明”,瞬间成为全美追捧的英雄。好景不长。3天之后,理查德却被亚特兰大当地主流日报《亚特兰大宪法报》(The Atlanta Journal-Constitution,以下简称AJC)指出其“符合自杀式爆炸者的特征”,高高在上的超级英雄,成为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头号嫌犯。理查德和母亲的生活遭到调查机构的无尽骚扰,媒体和舆论更是几乎要吞噬他的生活。
如此诽谤,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会愤怒甚至崩溃。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面对错误指控,理查德对调查程序表现出严格的服从。笨拙而又极具原则的他,对调查人员在毫无证据下的捕风捉影,一一配合。一直希望从警的他,对此刻与自己对立的警员和警察制度固然不满,却仍表现了理解和尊重。要知道,这不是虚构的人物和情节,而是真实的事件。
如果说爆炸案中他的英勇行为是一念之间,那么此后面对不实指控时对程序的尊重,是在笔者看来理查德更英雄主义的行为。勇敢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善良却需要更为长久的为或不为。理查德的善良,是对制度的善良,对法律的善良——即使这种制度将你作为责难的对象,仍不否定它的效力。一如他在影片中所说“我相信法律和秩序”。
或许有人认为,他对程序的服从不是尊重于制度,而是怯弱于公权。但别忘了,就是这位略显天真的“妈宝男”,曾面对调查人员的询问大声质问:“你们从我家搜罗的东西里面找到任何可以控诉我的证据了吗?”
边沁在《政府片论》中曾写道:“在一个法治的政府之下,善良公民的座右铭是什么呢?那就是严格地服从,自由地批判。”这是对理查德平民英雄的最好注脚。
《亚特兰大宪法报》的报道,是英雄的命运拐点。报社女记者为了发行量,向FBI 探员以性贿赂获得独家线索,抢到了头版头条。FBI 怀疑“英雄”守卫是炸弹客,这是爆款新闻的绝佳素材。人们不仅喜于追捧大事件中的超级英雄,也乐于围观英雄跌下神坛的故事。
影片中颇为讽刺的一幕是,当报道理查德是爆炸案嫌犯的新闻轰动全美后,报社所有人都对女记者报以欢呼。而另一面,理查德和母亲却在遭受媒体的围追堵截,调查人员进入家中搬走了大大小小的物件。
看到这一幕,很多人会像理查德的律师朋友那样,痛恨这帮只关心发行量的媒体。可不妨问问:媒体为何总是如此?人们为什么总看到媒体在新闻事件中捕风捉影或推波助澜?换一个角度,难道不是因为公众,就喜欢看这样的报道吗?
倘若将新闻报道视作一份阅读产品,正是消费者的阅读偏好,影响了生产者的取材和制作风格。当人们对媒体轻而易举地提出批评时,不妨想想,自己是不是正在消费且格外偏爱那些博人眼球的标题或文章。
相比媒体的不当报道,FBI 的错误指控才是理查德陷入舆论风暴并承受重压的根源。
一方面,在奥运会这样的特殊时点,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聚集,此时发生爆炸,影响极其恶劣。FBI 急需将这名炸弹客揪出来,平息民愤。
另一方面,在布满警力的世纪公园,炸弹居然最先被一名“体制外”的保安发现而非正儿八经的警员,这多少让公权力有些蒙羞,FBI 的调查更显紧迫。于是,当有一丝怀疑指向理查德时,探员们要做的,似乎不是调查而是描写——描绘一名嫌疑人是如何符合罪犯的种种特征。犯罪侧写如同白描一般,从社会阶层、过往经历到作案条件,将理查德装进嫌疑犯的套子中,缝得严严实实。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或是符合自身立场和利益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某个人符合犯罪侧写,在没有其他任何犯罪证据的情况下,犯罪侧写能够成为定罪的依据吗?
换言之,FBI 的一切调查行为,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拿什么给调查对象定罪?在美国的司法实践中,犯罪侧写可以构成警察对嫌犯实施搜查或逮捕的理由。但搜查抑或逮捕,不是定罪本身。
人们呼唤真相,殊不知真相作为原始事实,只存在于特定的时空之中。在分析实证主义制度法学的视野中,世界上有两类事实,一类是原始事实,一类是制度事实。原始事实存在于时空之中,制度事实则与人类意志密不可分,表现在人类实践活动及其结果上。究竟是谁在那个热闹非凡的夜晚将炸弹放在世纪公园,这个原始事实已无法再现。
事实上,一桩已经过去的案件永远无法被客观再现,人们在对案件事实的构建中,建立起的是一种制度事实——即主观选择,价值判断与前见都已植入其中——不过有的有意识,有的则在浑然不觉中。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制度事实成为公权力机构自说自话的产物,现代刑事法律制度要求,案件事实倚赖证据来构建,调查也必须严格限定在法定程序内展开。
因此,凭借什么能给一个人定罪?犯罪侧写?过往经历?还是探员想象?都不是,是程序和证据。欲定其罪,证据为王。
虽然已为英雄正名,但影片名为“哀歌”。细细品味,这确实是大事件中一个小人物的幸运与不幸。
幸运的是,当理查德终于对调查人员的纠缠忍无可忍时,他可以慷慨陈词后自如地走出FBI 的办公室,甚至英雄洗脱罪名的转折点,都建立在这愤而起身上。
其实,早在1997年,美国调查记者玛丽·布伦纳的同名报告文学《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就已发表在美国生活杂志《名利场》上。2019年,一本名字很长的书——《嫌疑犯:奥运爆炸案、FBI、媒体和漩涡中心的理查德·朱维尔》几乎和电影同时出版。
影片导演更是坦言:“我想讲这个故事很多年了。理查德·朱维尔是一位英雄,他拯救了数百条生命。我想让全世界知道真相。”
不幸的是,尽管洗脱罪名,但理查德的生活无法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患病治愈可能留下后遗症,我们无法知道这个原本就边缘、敏感、甚至有些笨拙的男孩,会留下哪些“嫌疑犯后遗症”。他或许郁郁寡欢,或许更为敏感,影片没有对此展开。
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当FBI 将理查德母亲的保鲜盒送回时,母亲试图用手搓掉油性笔写上去的警方调查编码,但这很难。调查搬走的物品终被归还,但上面的印记无法抹去,一个平民的失望和心碎在细节中流淌。
疑犯事件对个体的影响不止于此。事实上,理查德在事后起诉了相关媒体,与其中一些和解,而与另一些包括AJC 进行了长达15年的法庭之战。
2007年,理查德因心脏问题去世,年仅44 岁。伴随着平民英雄的逝去,所有幸运和不幸悄然而逝。然而,永不落幕且让人警醒的是萨尔文在采访中所说:“无论您是在联邦调查局、媒体还是消费新闻的公众中,这个事件提醒您,您的另一边,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