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丝
老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淡清色的天光映在窗户上,光线里透出一丝浅蓝色的晴意。
雨似乎停了。
自进入腊月以来,雨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虽不大,却把气温拉得很低。阳台花房里的温度计经常显示在零下5度左右。前两天,本地电台的天气预报甚至说,将有一场暴雪会于本周二降临。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再不晴的话,“年”就要在冷雨中阴沉沉地过去了。望着越来越明亮的窗户,他满意地重又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倾听着从床头桌上的座钟里发出的滴答声。约莫五分钟后,他才小心地撑开手脚,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几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睡醒后的他刚从床上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强烈的眩晕如海啸般袭来。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就此终结。模糊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命令他道:挺住!老头子,你要挺住!他死死地抓住这声音,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绳,直到那种起死回生的平静感再次拥住了他。
“明显的低血糖症状。像您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应尽量避免突发性的动作,醒来后最好静躺三至五分钟再下床。”
事后,在诊断室里,他心有余悸地向医生陈述病情时,差点告诉他,在那关键性的一刻,是他已故的老伴救了他。他看着医生冷静的面孔——他的表情和语调带有消毒水的冷冽气息——咽了咽口水,终于将那让人怀疑的部分咽了回去。
“平时要注意饮食,心情保持舒畅,不要太过劳累。”医生一边叮嘱,一边在病历上写着患者主诉。
看着病历上逐渐增多的字迹,老罗有一种似曾相识。他想起了那份《死亡通知书》,关于素梅死因的方框里,曾赫然写着三个字:脑溢血。
“医生,您看像我这种情况会引起脑溢血吗?脑溢血发作后无药可救吧?”于此同时,素梅的脸——那张倒伏在地上的灰白的脸在他脑海里闪烁着。
“这个嘛——老人家,您不用太担心!其实低血糖和脑溢血是两种不同的疾病,当然,低血糖严重的话也可能会诱发脑溢血。不过,依您现在的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再说脑溢血也并不是无药可救……您一定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或许是他脸上起了某种变化,也或者是他声音里那清晰可辨的颤音,医生突然伸出手,充满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没事的!老人家,心情很重要。”
那一刻,在医生的眼里,他一定是个看上去非常非常怕死的老人。如果不是碍着一旁等候就诊的病人,他很想告诉这位医生,他误解他了。六十八岁的他并不怕“死”!他怕的是那幅一直盘踞在他脑海中的画面: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不,也许疾病发作时,他还来不及回到床上,身体就不由自主地歪倒在某个角落。就像突然发病的素梅,根本没有时间安排自己的归宿。
是的,他怕的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任时间发出那种吞噬一切的巨大的流逝声。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那是四月初的一个早晨。一大早,素梅就拿出小推车,准备去菜市场买菜。临出门前,她特别叮嘱老罗九点钟要吃一颗钙片。
“防止骨质疏松的,千万别忘了吃!还有晨报我已经取回来了,和茶一起放在了阳台上。”她的声音从门厅里传来,语调平静,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隔着洗手间的磨砂玻璃门,老罗正刷着牙,他模糊简短地“嗯”了一声。然后,他听到鞋柜被打开又关上,那是素梅在换出门穿的便鞋。
十來分钟后,他洗漱完毕,慢悠悠地踱到阳台。在他专用的折叠桌上,报纸、早点和飘着清香的紫砂杯已经摆放在那里。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展开报纸——《我国社保将发生重大调整》。他的目光停在标题上,正要往下读,一阵激烈的骚动声突然从楼下传来。喧杂中,有人在大声喊叫着。过了几秒,他才听清那急切的声音正喊着他的名字。
“祸福就在旦夕间,人说没就没了,半句话都没留下。”
后来,在惠心苑的那棵老樟树底下,老罗被一群孤寡老人围着。他向他们讲述那天发生的事,仍然觉得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就像瞌睡时突然溜进来的一个梦。最让他痛心的是,他留给老伴的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嗯”字。他甚至怀疑隔着那道玻璃门,素梅是否听到了这个潦草的回应。
“罗爹爹,您老伴昏倒了!快跟我走!”
他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穿着那套滑稽的家居服跟着来人往出事的地方走,一路上迷迷糊糊的。出事的巷子离他们小区只有八百米左右,是通往菜市场的一条近路。
窄窄的巷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素梅歪躺在地上,头发和衣服显得有些凌乱,一只脚上的鞋已经脱落,露出紧口的黑色线袜。他僵硬地蹲下身子,木然地看着素梅的脸,她的脸现出一种青灰的冷色,像被某个东西突然冻住了。他突然觉得胸口又闷又热,好像被人胡乱地塞进了一团湿棉絮,他很想吐,眼前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模糊摇晃起来。之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正睡在医院里,手臂上插着输液管。
“刚才您昏过去了。”护士告诉他,“是情绪激动导致的暂时性休克,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他呆呆地听着,好一会儿,才回忆起事情的前因后果。从护士那里,他知道素梅已经被救护车拉去人民医院了。
“得先按程序抢救——”
他没再听护士的话,素梅躺在地上的样子占据了他的脑海。她一定在那里躺了很久,任凭别人的指点和围观。在那个时刻,她多么需要一个亲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而他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逃避。
以后的无数个日子里,只要面对着素梅的遗像,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冰冷空旷的停尸间,素梅躺在那儿的一张床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渴望。
如果那天早上,他能和她一起去菜场的话,这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他被后悔折磨着,对自己,也对远在澳大利亚的儿子充满了怨愤。
素梅下葬五天后,儿子才风尘仆仆地从澳大利亚赶了回来。
“太突然了,我用的已经是最快的速度。”儿子说道:“真的,很抱歉!”他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疲惫,神情沮丧,一副被重物击中的样子。
“能平安回来就好!”他说道。平静的语调里甚至充满了关切。他为自己感到奇怪,那些积聚在心里的埋怨和责备为何在面对儿子的这个时刻,都化作了泡影。
唯一的解释是,他已经快三年没见到儿子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将这难得的相聚搞砸了,何况还是在素梅的服丧期间。
为了弥补儿子没能见她母亲最后一眼。老罗特意留了一把素梅的骨灰,装在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
“回澳大利亚时把这个带上吧,省得你妈在国内挂念。”
儿子皱着眉,上下瞧着那个木盒,一副为难的样子。老罗有些不快,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你妈都好几年没见过孙女儿们了,再说,带在身边,她也不用再为你牵肠挂肚的。”
“好吧,只是——”儿子欲言又止,他看看自己的父亲,似乎被他的良苦用心打动了。他没再说什么,拿着木匣子进了自己房间。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儿子即将启程返回澳大利亚。临行前,老罗忍着没去问他骨灰匣子的事。等儿子走后,清理他的房间时,他发现骨灰匣子被留在了书柜里,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爸,对不起!琳达和孩子们会害怕的。我带走了妈妈的几张照片。保重!
琳达是儿子的妻子,一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女孩。老罗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他们回来订婚;第二次则是老罗夫妇赶去澳大利亚探望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大孙女。在这仅有的两次会面中,让老罗印象深刻的除了琳达那一头瀑布似的浅黄色头发,她那炸豆似的噼里啪啦的说话声也让他感到不适。
令老罗感到奇怪的是,在儿子回来奔丧的那几天里,他们父子竟从没有谈起素梅去世时的具体细节,她怎么在一瞬间轰然倒地,怎么躺在地上忍受着长久的冷遇。那似乎变成了他和儿子共有的一个隐私,秘藏着他们无法释怀的内疚和悔恨。
太阳终于出来了,久违的阳光从窗台一直照进客厅。对面楼的窗玻璃上,贴着金边的新“福”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往年,只要日历翻到腊月二十五这天,老罗家的“年”就正式开始了。那些天里,他和素梅进进出出,两人拎着购物袋或拉着小推车,在各大超市、粮油批发市场和菜场里转悠,为过年的物资而忙碌着。年夜饭的菜单也通常会在这周里列出来。
他们永远都记得儿子最爱吃的山茶菇烧鸡杂。这道菜一直是年饭桌上的主角。直到后来,儿子去了美国,再后来,他终于如愿定居澳大利亚。于是,牛排代替了山茶菇烧鸡杂。
“你尝尝,有没有那种地道的风味?”临近儿子归来的那段时间,素梅会突然变得紧张,她几乎每周都要照着《西式菜谱100道》做一份黑椒牛排,老罗自然成了最合适的试吃人。等到儿子终于到家,老罗觉得自己的胃里已经装下了一整头牛。
“味道很正宗,你就放心吧,儿子会喜欢的!”他心疼素梅。看着她大冬天把双手浸在冷水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牛肉中的残血。有时,这让他感到困惑,他们对待儿子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呢?仿佛整个生活的核心,都只是为了不那么快不那么彻底地失去他。
除夕那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素梅通常会做两盘牛排,其中一份只是为了“热身”。幸运的是,儿子没有让她母亲失望,他吃完了那一整盤黑椒牛排。“味道不错。”他评价道,虽然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但这足以让素梅感到安慰。
后来,老罗怀疑,儿子吃完那份牛排也许只是为了照顾他母亲的感受。因为,他明确地建议她妈不用再费心给他弄吃的了。他还告诉他们,他以后可能不会再调休,这意味着以后每年的年夜饭,餐桌上只有他们夫妻两人面面相觑。
“长期这样,公司会有意见。毕竟,我的工作也会越来越忙。希望你们理解!”
素梅是全力支持儿子的,无论这个现实有多么难以接受,也无论她的心里多么不愿意。老罗当然也明白,中国的春节不可能与处在南半球的澳大利亚的新年相同,儿子已经连续三年申请将他的假期安排在春节期间,这也许会让他在单位里很不好做人。
于是,他们安慰儿子,没关系,他只管安心地按自己的日常计划去生活。过年时,他们会给他写信,发电邮,打电话。总之,在儿子面前,他们从不表露他们心底的失落和渴望。
那一年后,春节变得不再令人期待,甚至比普通日子还要难捱。临近除夕的那几天里,素梅不停地翻看日历,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老罗也被她的情绪影响着,“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说不定他改变了想法。”他试探着征询素梅的意见。他知道结果怎样,果不出所料,素梅以不影响儿子的生活为由,坚决地否定了。
奇迹到底没有发生,除夕前夜,儿子从澳大利亚打来了祝福电话,他们的煎熬宣告结束,但从此失落却像一颗种子在心里落下了根。
“我们会彻底失去他的。”有一次,素梅突然这样对丈夫说道。她正用细软布仔细擦拭着儿子的单人照。
那是儿子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戴着学士帽,套在身上的学士服显得有些宽大,一张年轻的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那个时候,他们为儿子感到多么骄傲!儿子明亮的未来让他们无暇思考自身的处境,他们也从未为年老的将来计划和担心过什么。不管儿子后来去美国继续读书,还是辗转在澳大利亚开拓自己的事业,他们仍旧觉得这些都只是暂时的分离,他们深信儿子最终会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父母的身边。
直到琳达的出现。老罗不记得那天的具体情形了,也忘记了是不是素梅接的电话。他只知道,当儿子要与一个澳大利亚女孩结婚的消息被电话带来时,他感到一种梦魇般的眩晕。镇定下来后,他终于意识到,他曾经对儿子的那些想法全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充满了幼稚而过时的虚构性质。
事实是,儿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从外面传来。尽管这个城市已禁鞭多年,但每年春节,总有孩子肆无忌惮地在院子里炸炮放鞭。鞭炮声和孩子们一惊一乍的欢呼声,让老罗觉得屋子里更加空寂和冷清。
他从客厅走到厨房,又从厨房回到卧室,胶底拖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回响,这声音单调空洞,却又莫名的让人生出一种被填满的充实感。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走着,直到穿着加绒保暖内衣的身体变得热烘烘,他这才感觉累了。他坐了下来,微喘着气,等着快要溢出来的汗意慢慢消退。
过了会儿,他站了起来,习惯让他径直来到厨房。
晨起一杯醒后水,这是他每天早上必做的事。
他从挂架上取下杯子,倒上温水,又舀进去一勺蜂蜜,然后轻车熟路地搅拌起来。
所谓“醒后水”,大多数时候是一杯蜂蜜水,有时也会是淡盐水,或是往温水里放进去两片新鲜柠檬的柠檬水。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这杯曾被他嘲笑过的“醒后水”在素梅的强制下,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变成了他十多年的习惯。
淡黄的蜂蜜在水中慢慢化开,层层叠叠的波纹随着汤匙的搅拌快速旋转着。
他看着这一切,恍惚回到过去。那些清晨,阳光还未完全照进窗户,朦胧柔和的光线中,素梅瘦小的身影在厨房里闪动著,“叮叮当当”地杯盏声从她手下传来。不到十分钟,一杯特意为他调制的“醒后水”便静候在餐桌上。
“别小瞧了这杯水,它可是唤醒身体的重要措施,特别是对于我们老年人。”当他慢慢品尝着这杯蜂蜜水时,素梅的话犹在耳边。
不管是“醒后水”还是冬天用艾草泡脚,这些所谓的养生法都是素梅从一些生活杂志上剪下来的。她平时喜欢收集这类资料,甚至还专门买回一些过刊书报,将写有“生活小妙招”的版面剪下来,再耐心地夹进照相簿中保存。
那些年里,他和儿子没少成为这些养生秘诀的试验对象,“简直是折磨人的呵护。”儿子曾半恼地抱怨道。
不过,也许是这种关照给儿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有一年,儿子竟专门从澳大利亚打来电话询问他妈有没有口腔溃疡的治疗偏方,因为大孙女的口腔溃疡又犯了。
“这两天吃喝不香,一个劲地叫疼。我和琳达都愁死了。”儿子的声音从免提中传来,焦躁疲惫又显得无可奈何。
这小子,不是一直瞧不起她妈的偏方吗?老罗在心里嘀咕着。
“取少量蒙脱石粉,凉水调成糊状,涂抹溃疡处,一天三到四次,坚持一周。”他不清楚儿子是否忘记了曾对她母亲的这些做法所表示出的鄙夷,现今,他居然全盘接受了她的建议。一周后,儿子再次打来电话,告诉他们孩子的口腔溃疡已经痊愈,语气里充满了感激和惊喜。
“记得每次吃完东西用淡盐水漱口,尽量保持口腔清洁……”素梅的声音从记忆里飘来,带着她特有的柔和与坚定。老罗情不自禁地转过身,沙发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对亚麻色的抱枕相互依靠在一起。她就曾坐在那张沙发上给儿子开“药方”,蒙着勾花手帕的座机在旁边的茶几上一动也不动,似乎等待着女主人的手。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只到萦绕在耳朵里声音消失。
他转过身,一眼看见窗杆上那只白瓷杯,它仍按素梅活着时的样子,倒挂在第三个吊勾上。他的心动了一下。
“平时都是你在照顾我,今天早上,我也给你倒杯醒后水吧。”他取下她的水杯,放在龙头下冲掉浮灰,倒上温水,然后按自己的用量加进去一勺蜂蜜。
他端着杯子径直走到客厅的条桌前,素梅的黑白画像醒目地立在三尺来宽的条桌上。
“我为你调制的蜂蜜水,喝一口吧。”他把杯子往素梅的脸前递了递。他突然注意到,画像上的素梅没有笑,表情看上去甚至有些忧戚。
他忘记当时他怎么会从相册中找出这么一张照片来放大。他本可以将那张素梅站在玉兰花下的照片拿出来作遗照的。
老罗一直猜不透,在内心深处,素梅是否也存有一丝丝的悔意,后悔当初全力支持儿子去国外发展直到他定居澳大利亚。
他记得儿子定居澳大利亚的第一个年头,有一回,他和素梅不约而同地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整整一周的时间,夫妻两人只能相互搀扶着去医院打点滴。
“幸好只是小感冒。万一同时得了大病,需要动手术可怎么办?”当两人并排坐在输液室里,一人挂着一袋药水时,他故意这样问素梅。老伴当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她说道:“我会好好保住你。”老罗想不出她会用什么来保住他。就早晨的那一杯醒后水吗?还是她从报纸上得来的那些养生小妙招?
身体上的病痛尚能忍受,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是每年中秋、春节,他们只能眼望着别人家团圆,邻居家的欢声笑语,对他们夫妻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慢性折磨。
在这样的日子里,素梅绝口不提儿子的事,她还故意表现出一种亢奋,张罗着给儿子写明信片,给孙子孙女们寄自己编织好的毛衣和富有中国特色的十二生肖布鞋。
为了避免触景生情,他们哪也不去,就待在家里,小品和相声是他们的首选。那些滑稽逗笑的场面好像确实能让他们忘记内心的伤痛,至少从表面看,在节目的精彩处,他和素梅都恰到好处地笑出了声。
偶尔有那么些时候,当邻居王老太带着自家外孙主动来串门时,素梅总显得有些不自在,她不停地给老太太加水,将家里能吃的东西一一摆出来,招呼小女孩又吃又喝,仿佛她那小小的肚子永远不会饱。过分的热情都试图在掩饰她内心的黯淡。老罗当然看得出,以后,每次有邻居带小孩来家里,老罗总会主动挡在前面,尽量找些理由婉拒她们跨进门来。
“我们是白白生养了一个儿子。古人的养儿防老在我们家完全是个反面教训。”
面对老罗的抱怨,素梅要么一声不吭,要么无可奈何地回道:“他娶了外国老婆,又有了孩子,即使现在要他回来,他也回不来啊!我说老头子,你就安心接受现实吧。”
如今,他倒真是接受了现实。儿子成了“外国人”,难得一见。老伴呢,也抛下她独自走了。
作孽啊!他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从墙上取下鸡毛掸子,顺着素梅的脸从上到下轻轻掠了一遍。画像上的浮尘被打扰了,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纷纷飘散开来。
“您在那边就安心吧。儿子现在好着呢,什么也不缺。”顿了顿,他想起一件事。
“对了,今天是大年三十,晚点儿,我给你多烧点纸钱,你在那边也置办置办。我呢——”惠心苑的牌匾在他眼前闪了闪,白底蓝字显得十分明亮。“这是我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年了。”他带着一种憧憬的语调说道:“开年后,我就搬去惠心苑养老。上回跟你提过这档事吧?就在我们以前经常去散步的人民公园里,环境不错。楼里已经住了二十来位老人,比家里热闹,老人之间也能相互照应着。以后,你就不用再担心我这个孤老头子了。至于儿子,我有了归宿,他在澳大利亚也会更安心。他倒是劝我去澳大利亚和他们同住。可你知道,那里的生活我不习惯,再说,岁数大了,也担心去了回不来。落叶要归根,何况你还在这里躺着。”
老伴的脸在光线里半明半暗,老罗瞅着,不太明白她对这件事的看法。过了会儿,他喃喃道:“放心吧,放心吧,这件事我会跟儿子商量的。”
不过,他还真没有把握,在搬去惠心苑之前能否接到儿子的电话。家里的座机有一段时间没有响了。
儿子最近一次打来电话是上月底。老罗打开台历,查了查。
每一次接到儿子的电话,他都会用红笔在台历相应的日期下划个勾。从记录上看,儿子的来电越来越没有规律了,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从最初的一周一次,到后来的十天半月。上月底的那次电话,他记得儿子说得最多的是孙子和小孙女相继生病的事。
“孩子们不舒服,很闹腾,低烧都好几天了,得每天守着量体温,哄他们喝白开水、吃药。”老罗想劝他带孩子去打针,想了想,忍住了。算起来,儿子在国外待了快十年,西方的那一套思维准则和生活方式已经完全渗透进他的日常行为中。他曾经就对抗生素发表过自己的意见,认为那东西不亚于毒品。“不到万不得已,国外的医生是不会用的。”
老罗不清楚儿子打来这通电话是否想得到他的什么帮助,他更相信,儿子只是想委婉地告诉他,他很忙,有工作和家庭,孩子们也需要更多的精力去照顾。所以,他以后不可能经常性地给他打电话了。
那一刻,听着话筒里不断传来儿子的哈欠声,他似乎完全理解了他。
作為三个孩子的爹,自己的事业又正处在发展期,还有琳达和她的家人,他有一大堆的事情需要去规划和处理,哪有时间经常给他来电话呢?何况,他的生活实在没有值得探讨和研究的地方,而关于儿子的生活,他是陌生的,他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指导或纠正。
照例,在结束通话前,儿子会漫不经心地提一提那个建议。
“爸,您不如卖掉房子,来澳大利亚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儿子的口气充满了犹豫和胆怯,这让老罗怀疑他的内心其实并不愿意和自己的老父亲一起生活。
“我老了,经不起折腾。再说我一辈子都在这个地方,倒是你那外国生活,我不习惯。”老罗不忍拂了儿子的好意,不管那是真是假,他还没糊涂那个份上。年轻人的生活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位正走向腐朽的老人呢,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有形和无形的东西。比起独自一人的孤寂生活,他更怕自己会陷入到那种有苦难言的窘迫处境中。
“外国有什么好?除了环境,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像我儿子住的那个地方,每次去超市得开车两个多小时。”惠心苑的老人们不理解老罗为什么会拒绝儿子的邀请。“我习惯每天上午喝一杯茶,他那里没茶喝,连水都不烧。一家人就围着个水龙头。”他张开嘴,弯下身子,半仰着头,做出接水的动作。老人们明白后有的笑,有的不相信地摇着头。
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和素梅去澳大利亚看望刚出生不久的大孙女。现在想起来,他仍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在那个地方待得下去。每天不是快餐就是硬梆梆的面包,牛排特意煎成七成熟,用刀叉切开时,能看到醒目的血丝。自然,那次计划中的半个月的探亲之旅,他们夫妇俩忍耐着住了一周,最后因为他的胃反应强烈,才终于被儿子送了回来。
“谢天谢地,回来太好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泡上一杯龙井,那天晚上我吃了整整两大碗米饭。”
关于这段经历,老罗从没有对别人提起过,他也从未对人说过他和儿子之间开始增长的间隙,他对自己晚年的忧虑和迷茫。这些无法说出口的隐伤和哀痛,在他看来,只有和他一样,忍受着亲人故去而又独自生活的老人才能理解。所以,当他在惠心苑里,听到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的孤苦无依时,他急切地走了进去,并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和同病相怜的老人们相互安慰和搀扶成了他最后的心愿。他决定按计划执行,他不会主动打电话征询儿子的意见。几年前的电话事件也一直是他的阴影。那次,他完全是在素梅的鼓动下,才主动给儿子家打去电话。接通后,电话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女声,他只听清了哈罗。尴尬和匆忙中,他挂断了电话。过后,儿子回电,他才知道刚才他在儿媳的眼中是多么的不堪。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给他们打过电话。
他预想惠心苑的事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甚至觉得儿子很可能会从心底里赞同这件事,毕竟父亲的生活有人料理,他在异国他乡也会感到心安理得一些。
尽管这只是猜测,但他觉得内心的某一处仍被深深地刺痛了。
太阳越升越高,宜人的温度恍惚让人回到了春天。
老罗站在阳台上,看着被保温膜罩住的植物们,它们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雨水和阴冷天气,也是时候让它们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了。
曾经,他很迷惑素梅对于花草的热情,除了家务,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阳台的这片花园里度过的。她的生活里除了花草,似乎再没有别的能引起她的兴趣。直到她猝然离去,他开始接管这些植物,才逐渐明白过来,就像许多孤独的老人那样,为了弥补孩子们离家后的空白岁月,他们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内心的孔洞。而对素梅来说,阳台上的这些花草就像他们的儿子,她是在拿一个母亲的心在呵护着它们的成长。
为了植物们的生长,素梅还专门备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详细地记录着每株植物的生活习性和注意事项。
绿萝喜水,一周浇一回。发财树耐旱,半月浇一次。冬天气温低,要罩上保温膜……
现在,老罗就靠着这个本子上的提醒来继续素梅的“事业”。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接管这些花草一年多,它们大多活得好好的。栀子去年生过一回虫,他跑了一趟花鸟市场,照人说的方法,喷了一点药后竟慢慢地好过来,今年端午节前后还惊喜地开出了三四朵花。唯一让人遗憾的是,那盆曾经繁茂的文竹不知为何,在某天叶子突然发黄,然后像生了传染病似的,整棵树都萎黄下去,直到叶子全部掉光,只剩下一根纤细的枯枝。
老罗以为自己在某个地方出了差错,他反复查看素梅的笔记本,直到确定自己的照料没有遗漏。文竹的突然死去,让他的心情消沉了好几天。他将文竹拔出来埋在了花盆里,期待着某天能有什么奇迹发生,他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然而,如果去市场再买回一盆文竹,恐怕最终他还得遗弃它们,因为他无法将这些植物打包,都随着自己搬去惠心苑。
对于到底该选择哪些植物带去身边,他思来想去了好久,最后决定带走君子兰和绣球。君子兰是素梅最喜欢的,他则钟情于绣球花。别看绣球现在只剩下一蓬枯枝,等天气一暖和,几乎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关照,它们就会突地活过来,眨眼间,花就一团团地开了,直到把他们家的阳台挤得水泄不通。
他承认,他爱绣球花的原因,就是那满簇簇的花朵里所洋溢出的喜庆和热闹,它们在某个地方深深地慰藉了他。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打理这些花草了。望着眼前这一盆盆熟悉的植物,被摘去保温膜的茉莉和桅子都光秃秃的,枝杆呈现出一种死沉沉的麻灰色,只有茶树仍挂着深绿色的叶片。在它们的叶片间,清澈的光亮像星星那样微弱却坚定地跳跃着。想着它们的去向,他竟感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落寞感。
也许,他可以给这些植物们一个稍好的归宿。想到这儿,他望了一眼邻居家的阳台。那里静悄悄的,早些时候,邻居夫妇就飞去深圳的女儿家过年了。
老罗伸出脖子,朝那边阳台张望着,隐约看见邻居家的花架上搁着两盆花,有一盆是金钱橘,能清楚地看见枝头结着几个干硬的橘果。另外一盆只剩下几根掉光叶子的枝条,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但能肯定的是,这两盆植物几乎没有得到重视,也许从它们搁在阳台上的那天起,就没有被移动过。
他想着怎么开口提这件事,以最簡洁的方式。他不想提惠心苑,因为那会扯出许多关于他和儿子的闲话。
“那边的春节比我们这里热闹,过年期间还有花展和美食节。 ”不久之后,当王老太从深圳回来,她就会主动向楼里的邻居们讲述她在女儿家度过的那个温暖又热闹的南方年。这种情形一年复一年,从未改变。
要让王老太没有疑问就收下他的植物,这几乎不可能发生。
老罗叹了口气,植物们的命运让他忧愁。也许任它们自生自灭,也许在他还能走动的日子里,他会隔三差五回来照看一下。
年夜饭的菜单几天前就已经列好了,仍按照素梅在世时的样子,四菜一汤。
他走到厨房,最后一次查看着置物架上的佐料:姜、蒜、葱、八角、花椒,配料都很齐全。唯一不放心的是料酒,只剩下四分之一。他看了看时间,离置办年夜饭还有四个多小时。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还是去一趟超市。
超市里很冷清。老罗推着购物车往调料区走去,一路上,只看见零散的四五个顾客在货架前闲逛着。
他选好了料酒,又挑了平时拌面时经常会用的豆瓣酱、芝麻油和几包咸榨菜。准备去收银台结账时,他突然想起来,年夜饭上的红酒还没买呢。
每年都是“张裕”干红,今年当然也不会例外。他挑好酒,一边往收银台的方向走,一边四处张望着,看还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果果,你是喜欢牛奶味的还是草莓味?”
经过糖果区时,一对正在挑选糖果的爷孙俩让他停下了脚步。
那位老人和他年纪相仿,他正拿着两个不同包装的糖果,向坐在购物车里的小男孩展示着。那孩子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剪着平头,后脑上留着一根细细的小辫子。
男孩却没什么反应,他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中的变形金刚,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噜着什么。
他的样子——一张肉嘟嘟的小圆脸,忽闪忽闪的长睫毛,让老罗想起了一张照片,那是他们孙子准备上幼儿园时拍的一张照片,就在他们家的花园里,孩子背着书包,脸上带着稚气的笑。那年他四岁,是素梅特意要求儿子寄回来的。孩子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像女娃娃那样卷着,看上去毛茸茸的,不过,他只是在照片上摸过他的头发。
“爷爷,你看,无敌战车,呜呜——”小男孩举着那架蓝红相间的“战车”,正向他爷爷飞来。
“唔,我们家果果真厉害,将来一定会做个了不起的将军!”
“将军”也会在长大后不再回父母的家吧。老罗酸梦地一笑,他不知道,当时间流转,回到最初的选择时,他会不会改变对儿子的期望。
他擦了擦眼睛,努力推着购物车向收银台走去。
“一共七样东西,你再看看。”
收银员是位年轻小伙子,个头不高,瘦瘦的,大概昨晚没睡好,在清点商品的过程中,不停地打呵欠。老罗担心他出错,忍不住提醒道。
“是红酒忘记扫码了。”小伙子瞅瞅电脑,面无表情地答道。
小票出来后,老罗不放心地把商品重新核对了一番。他倒不是怕对方多收了钱,他是担心他会赔钱。
他记得儿子刚去澳大利亚那会儿,事业发展得并不顺利。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贴补零用,也是为了锻炼自己,他曾在黄金海岸的一家超市里打工。“晚上没睡好,收钱时出了点儿差错。”儿子打来电话告诉他们这件事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周了。为此,他丢了那份工作。但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在同学的帮助下,他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就是这份新的工作,让老罗一直耿耿于怀。
“如果当初他还在那家超市里打工,说不定仍能回来。”
正是这份新工作,儿子认识了琳达,一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女孩。在女孩儿和她家人的帮助下,他在布里斯班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外贸公司。后来发生的事他和素梅就完全控制不住了。当儿子告诉他们,他和琳达的婚期已经定在这年的圣诞节时,他和素梅都吃了一惊。
“我们计划秋天回来一趟,琳达想在您们的祝福里,举办一个家庭式的订婚仪式。”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儿子果然带着琳达从澳大利亚飞回来——那是琳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他们。那次,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和夸耀的话,让老罗忘记了心里的忧虑。看着眼前这一对幸福的年轻人,他被完完全全地感染了。在一种复杂的情绪里,他甚至为儿子的成就感到了骄傲。
“你应当喝点茶,提提神。”临走时,他提醒小伙子道。年轻人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不耐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貌似老罗的好心提醒对他来说是一种冒犯。
他大概正处在不服管教的年龄,也许他父母正为此而操碎了心。在这一点上,让老罗倍感欣慰的是,他们的儿子倒是从没有给父母增添什么麻烦,连人人焦虑恐惧的青春期,儿子都过得相对平稳,几乎没什么痕迹就过去了。所以,现在要他回忆那段日子,或者要他总结一下儿子年轻时候的大事,他竟然找不到可以说道的。
也许正因为是这样,他才会觉得一向温顺的儿子肯定会在学业完成后,只要父母一声呼唤就会不管不顾地从那边回来。但结果呢,南辕北辙得太远,他已经回不来了。更可悲的是,他的孙子孙女们已经不会说中文了。所有的这一切,让老罗百感交集,他的眼睛潮湿了。他不是那种要控制儿女生活的封建的人,但是,这样孤独的晚年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仰了仰头,把泪水倒了回去。
从超市出来后,老罗一直觉得心里不痛快。家里的空旷也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想了想,他决定先不回去了,还是步行半小时去人民公园,到惠心苑里坐坐。
因为近期天气不好的缘故,他有一段时间没来公园了。此时,偌大的公园里看不到一个人,湖边的杨柳光秃秃的,只有零散的芦苇长得茂盛蓬勃,灰白的穗花随风中起伏,倒映在湖面上,湖与芦苇相互舞蹈、映照,似乎也是为了摆脱这无穷无尽的寂寥。
他沿着湖中的小径朝南走着,想着以前他和老伴每天晚饭后,必定会顺着湖边的这条小路散步,心里一阵酸楚。那时,看到掩映在树影中的惠心苑时,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将自己的残年寄放在这栋红砖红瓦的小楼里。
惠心苑的铁栅门关着,从里面隐隐飘来腊梅的清香。大概是为了今天的除夕联欢,院子里和平时显得很不一样。那条光秃秃的通向楼房正门的水泥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红色旧地毯,左边的乒乓球桌也被清理出来了,上面随意搁着一袋袋还未分装的糖果和饮料。球桌顶上的防雨棚已经拆了,阳光照在上面,映得那些鲜艳的食品包装袋闪着各色亮光。院中间,那棵很有些年头的樟树,也被特意打扮出来,彩色的小灯泡沿着树身一直挂到了树底下。
老罗打量着这一切,不知道现在进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们。他手搭着铁门,犹豫间,一阵响亮的说笑声从楼房里传来。紧接着,他听到了电视节目的声音。他朝里望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他突然觉得他现在的拜访显得很不合适宜,他能感觉到内心的情绪和脸上的表情将会中断这里即将开始的欢庆气氛。他也拿不准他会不会再次被心中的往事击中,而发生让众人难堪的事。
他没有再多想,提着购物袋,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默默地朝公园大门走去。
晚上六点整,老罗离开电视,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是他在家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一个人也要过得热热闹闹的。他打开了客厅的灯,接着是卧室、洗手间,最后,连阳台上那盏很少用的吊灯也开了,刺目的光芒把阳台的角落也照得亮堂堂的。
他有意在儿子的房间里多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是同他作一个正式的告别。他的目光扫过儿子当年睡过的单人床,床后墙架上还摆着他曾经看过的杂志。他用过的书桌也仍按原样摆在床头,核桃色的桌面上洇进了一些墨水的黑迹,还留有几处小刀的刻痕。他记得素梅为此唠叨过他,后来透明桌垫流行起来,素梅干脆也买回一张。如今,桌垫早已陈旧,透明的白色变得模糊,显出一种被岁月磨损后的脏痕,暴露在外的边角也无可奈何地卷了起来。
他拉开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来,模仿当年儿子伏案疾书的样子。那些时候,他是多么认真和固执,每次看到儿子写字,总忍不住要上前纠正他的姿势。
“你看你,头低得那么狠,迟早会近视的。还有,拿笔的姿势!是你这样的么?仔细看着我——”他压制着要打人的愤怒,一遍遍给儿子演示、纠正。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儿子上了他心仪的寄宿中学,他再也不当着父亲的面写作业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所有这些在老罗的脑海里闪过时,他发现自己熟悉的其实是小时候的那个儿子,他的面貌,长得规规矩矩的眉毛,一双细长的像女孩子一样柔美的眼睛,还有脖颈后那颗绿豆大小的痣。
儿子长得像素梅,但这颗痣的位置和形状却与老罗的一模一样,他从前并没有意识到这颗痣的重要性。现在,一个人的时候,他经常将手绕到脖颈处,长久地抚摸着这颗和儿子毫无差别的痣,仿佛在和他进行着某种交流,以这种隐秘的方式呼唤和感受着他。他不知道在异国他乡的儿子是否会想起他,想他的时候是否也会如他那样,细细地抚摸着自己的这颗痣。
现在的澳大利亚该是夏季,他扳着指头算了起来,这个时间点他应当在家里。他想起儿子刚定居澳大利亚的那几年,每年大年三十,他和素梅总会提前二十分钟就守在沙发上,而儿子的电话通常在八点或八点过几分打来。等待中的心情是激动的,他们把要问的问题都一一罗列在本子上,夫妻两人反复思考和核对着这次电话的主要内容,生怕有遗漏或没有问到的地方。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闲聊,关于澳大利亚的天气,儿子的工作进展,琳达和孩子们的身体状况,诸如此类,根本就没有什么新意。
“下次什么时候能回来?工作不忙的时候,安排一下?”末了,素梅总要不厌其烦地问上一句,她殷切的语气里充满了恳求,让老罗听着也感到心一抽一抽地疼。
这种新年电话一直持续到儿子有了第二个孩子,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准点打回过这个电话,有时“年”都过完了,他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一个电话拨回来,突兀的铃声听上去有些烦躁。
“对不起,这些天业务比较多,忘记是春节了。”他道完歉,也许是为了补偿他的父母,竟第一次让大孙女来通话。小女孩在电话里彬彬有礼喊着爷爷,带着一股熟透的外国人腔调,老罗有些不适应,但却高兴地应和着。他听到儿子在旁边用汉语教她怎么向爷爷问好,于是,那孩子便学着她父亲的腔调对他说:祝爷爷春节快乐,身体健康,万事——。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他听不懂的洋文,在他着急和尴尬的当儿,电话终于又转到了儿子的手里。
奇怪的是,当通话变成只有他和儿子之间时,除了天气和身体状况,他们却没有别的可聊。每次冷场时,电话里“滋滋”的电流声总让老罗感到别扭和难为情。
他不知道下次会在什么时间接到儿子的电话,也许,他该把自己的内心坦陈给儿子,告诉他自己的忧愤、思念和期盼。毕竟,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想到这儿,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反复抚摸着儿子的书桌,凹凸不平的触感让过往的一切显得生动又真实,它们曾那么倔强地存在过,而事实是,它们的消逝又是那样迅速和轻而易举。
再次回到客厅时,他的脚步变得蹒跚了,似乎在那回忆的瞬间变得更老。
他把电视频道转到中央一台,将音量调到整座屋子都能听见的状态。他希望在厨房忙碌,也能听见主持人恭贺新年的祝福。
厨房操台上按照荤素的次序摆着四个大菜:烧肉丸、蕃茄牛腩、清蒸鳜鱼,凉拌泥蒿,还有一份从不缺席的玉米甜汤。这份专为儿子准备的菜一直是他们年饭桌上的主角,从没有因为儿子的不归而被忽略和取消,恰恰相反,每年计划年夜饭的菜品时,玉米甜汤永远是他们想到的第一道菜。过去素梅在时如此。现在,仍是如此。
连餐具的摆放都延续着一种特殊的方式。从最先的三套,到他们有了儿媳琳达,再后来,大孙女的出世,年饭桌上的餐具自然变成了五套,紧接着是属于小孙子的第六套餐具。
“瞧瞧,今年得摆七套呢,咱们没见过面的那位小孙女也得要一套。”他回厨房又拿了一双碗筷、杯子,和孙子的摆放在同一列。看着满满的餐具,他突然想起那小丫头现在还不到一岁,拿不起筷子。他笑了,从小生活在外国的娃,怎么会使用中国的筷子呢?应当用汤匙,可是,那大孙女和孙子的怎么办?算了,还是一视同仁吧。他没再动它们,眼前,满当当的桌面让他的心感到了微许的安慰。
他回到厨房,开始沉浸在年夜饭的工作中。炒菜、燒鱼,上水架蒸锅……素梅爱吃的牛腩烧番茄要多烧一下,她喜欢软食。玉米甜汤最好加一点养血的大枣,不过,他忘记事先把枣子泡发起来,这点疏忽让他感到十分懊丧。如果是素梅,她肯定不会犯这种错误。她总是把要做的事情提前计划好。
他真该感激,是老天的关照,才让素梅走在了他的前头,让她避免了独自一人面对孤独的煎熬。试想活下来的人是她,她该怎么面对现在的这一切呢,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去菜场或超市买东西,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
还有,一个人面对着满桌的年夜饭。他欣慰地感慨道:提前离去的人才是有福的人啊。
八点十分,年夜饭终于弄好了。他脱下罩衣,用香皂洗干净手。他给桌上的七个酒杯一一斟上红酒,连最小的那个孙女也倒上了。他满意地看着这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端起了酒杯。
“来来来,大家举起杯子,一起祝福咱们这个大家庭吧。新年好!要一年比一年好。干杯!”他抿了一口酒,想象着明年的这个时候,他坐在惠心苑的一帮老人们中间,他们唱着笑着,新年的歌声在惠心苑的上空久久回旋飘荡着。
那种热闹温馨的氛围,让他感到自己从未被抛弃!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