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2020-03-13 12:14汤成难
长江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珊瑚小树长安

汤成难

1

二零一七年的夏天,我和几个朋友开车去了一趟西藏,那是我第一次去往“美得叫人流泪”的圣地,除了身体的不适之外,一路上我都在亢奋和激动。在拉萨的第一晚,头痛欲裂,但心情很好,我用手机向几个朋友发了相同的信息——我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其中包括我的舅舅刘长安。

我第一次听说西藏是从刘长安那里,那时我才九岁,刘长安十九岁,他还没去过西藏,但并不影响我对他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回程时车过西安,我突然决定向同行的朋友道别,在西安停一停,去看看刘长安——也不知道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这些年我们与刘长安的联系仅限于电话,用母亲的话说,“西安离得真是太远了”。刘长安并不住在西安,而是咸阳,离西安还有几十分钟的路程。他已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了。

我在西安车站买了前往咸阳的车票,上车前,给母亲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显然很高兴,甚至有点语无伦次,关照我多买点东西去看舅舅,当然,还有外公。母亲没有出过远门,她不能接受任何一种需長途跋涉的交通工具,一坐上去就会感到心慌,脸色发青,然后不住地喘气。有一次从我们镇上坐车去邻市,整个人像死过去一样,半路就被抬下车了。之于这点,母亲最无法实现的心愿就是去西安看一看她的弟弟。

母亲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最小的弟弟,即刘长安。母亲出嫁时,刘长安才十三岁,第二年就隐瞒了年龄送去西安接外公的班了,外公在西安一家建筑公司工作,那时还叫西安第八建筑安装工程局。后来外公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和胃病,便提前退休回了老家。

八年前外公再一次去了西安,那时外婆已经去世多年,外公一个人生活,八十多岁后,身体每况愈下。外公不愿和女儿们住在一起,母亲几次要将其接来,外公都拒绝了,在外公看来——当然,也是我们农村的风俗,外公更应该由我的舅舅刘长安养老送终。外公去西安后,我们和他们的联系少了很多,毕竟太远,只能隔三差五地在电话里问候一下。

那次外公去西安是由母亲姐妹几个帮他收拾的行李,她们平时也难得聚在一起——二姨身体不太好,常年喝中药,离不得家;三姨在上海做保姆,很少回来;而四姨呢,刚刚离婚,正在为孩子的抚养问题揪心。相较而言,母亲生活的稍微好点,但毕竟母亲也老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她们把家中能带走的几乎都给外公装进蛇皮袋里了——一共十三个蛇皮袋。三间摇摇欲坠的瓦屋以及宅基地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邻居——据说是外公要求的,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二姨将祖宅换来的票子装进信封,又将信封装进黑皮包,再将黑皮包挂在外公的身上。她们在外公的瓦屋前吃了简单的最后一餐后依依惜别。在她们看来,这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因为外公身患多种疾病,这几年间,不下十次地从医院拖回来。但也奇怪,外公仍顽强地活着,并且坚持要去两千公里外的儿子身边。

我对西安这座城市所有的好感都是来自于我的舅舅刘长安。之前我有过两次途径西安的机会,由于时间紧,而没有停留。我还和西安的一个女孩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她很少向我说起她的家乡,但我知道小雁塔在大雁塔的西北方向,知道回民街有一个非常好吃的羊肉泡馍馆,还知道秦始皇陵的入口处有很多当地农民在兜售柿子,那种柿子很小却很甜,十元钱可以买一大袋。刘长安常在信里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有关西安的一切,他希望我快点长大,然后给我做导游。

母亲在电话里说,让舅舅带你到处转转吧,他对西安熟得很。母亲说这话时是骄傲的。我差不多有八年没有见到刘长安了。小时候总是盼望过年,其一原因就是可以和刘长安玩,他大我十岁,我并不喊他舅舅,母亲很生气,说我不讲规矩,刘长安就会上前打圆场,向母亲撒起娇来。接班后的刘长安个头还保持着十三四岁的模样,用母亲的话说,没发育起来。刘长安探亲的几天里,我和几个姨弟姨妹也跟着母亲们去外公家,外公便将藤椅从小平房里挪到外面来,脸上十分舒展,给我们讲故事,讲刘长安小时候还扎着小辫子等等,但我们更多的兴致是聚集在刘长安周围,听他讲那个遥远的西安,有时他会教我们跳太空步,弹吉他,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这个时候,外公依然坐在藤椅里,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眼睛和嘴唇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刘长安回来后在家只待上一两天,便提着衣服住到大姐家来了,后来他的二姐三姐四姐陆续结婚,每次回来都会被几个姐姐争相接去,以延续渐疏的姐弟情感。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大姐家。那些天刘长安像个孩子,不离地跟在母亲身后,听其问长问短,听其训斥,更多时候是在母亲身后向我们做鬼脸。临走时,母亲的叮嘱似乎还没完尽,一直将刘长安送到村头,然后又嘱咐我们“给舅舅写信”。开学后,我们便能收到来自西安的包裹了,秦兵马俑的小模型,或者是一封信,牛皮纸的右下角龙飞凤舞地写着“刘长安”。

2

刚出了城门,就接到刘长安的电话了,想必母亲已经告诉他了。刘长安问我到哪儿了?坐的什么车?嗨,你应该问我的,刘长安在电话里着急地说,你得在车站前面的站台上等车,那班车最便宜,可以坐到家门口下。我说没关系的,到时打个车吧。刘长安又说不要打车的,到咸阳车站给他打电话,他来车站接我,正好他在那里有个活儿。

刘长安的重点是最后一句,他说的活儿是指接的工程——他常常这样。

1999年的时候,刘长安就从单位辞职下海,和几个朋友单干起来了。那些年母亲一谈起这唯一的弟弟,脸上总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从刘长安每年探亲回来的衣着看,应该混得挺好——藏青色中长呢大衣,呢料的鸭舌帽,西裤。“很有派头”。母亲说。这个时候的刘长安快要结婚了,他第一次带着女朋友回来过年。女朋友叫珊瑚,很漂亮,皮肤雪白,头发乌黑,笑起来眼睛弯弯,酒窝恰到好处,她和我们用普通话交流,称我们的乳名,她问刘长安哪个是大姐家的,哪个是二姐家的,刘长安也用普通话回答了她。

那些天,刘长安是很少和我们打闹在一起的,更多时间和珊瑚钻进小卧室。小贝壳的门帘间隔就会哗啦响一下,每响一次我们就会瞄上一眼。吃饭的时候,二姨朝着门里喊,长安,珊瑚。然后两个神采奕奕的脸从门帘下出现了。饭桌上,话题自然围绕着珊瑚,刘长安的四个姐夫负责问话,四个姐姐负责感叹,姐夫们问,父母身体如何?刘长安抢着回答,珊瑚母亲生下她时父亲就去世了,珊瑚和她母亲相依为命。此时四个姐姐的眉毛早已拧成了一致,她们像听到世界上最悲惨的故事,眼睛鼻子都动情地红了,她们说,真可怜,真不容易……然后又异口同声对刘长安说,长安你要对珊瑚好,对珊瑚母亲好。那一顿饭,刘长安的四个姐姐不停赞美着弟媳的发型大方、笑容大方、衣着大方,就连名字都是那么的大方,她们为有这样一个弟媳语无伦次起来,甚至忘记吃饭,忘记收拾碗筷,四张黝黑的脸一直在悲悲戚戚和笑容可掬中转换。

刘长安对我们说,你舅妈在文工团工作,经常去演出呢——刘长安已经习惯和我们说话时称“你舅妈”了。刘长安原先的单位组织观看过一次,就那一次,与台上的珊瑚一见钟情了,回来后刘长安开始写信,写在废旧建筑图纸的背面,再后来珊瑚掖着那卷图纸与我们的舅舅约会了,那些晚上,月色明媚极了,把古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同样被拉得很长的是刘长安和珊瑚的影子,建筑蓝图与古城墙在月色下散发出来的气息,那么地相得益彰,刘长安抱着吉他,每一根弦发出的声音都十分悠远,珊瑚开始翩翩起舞,那些音乐仿佛从她柔软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他们都沉浸在这种美妙里,即使闭上了眼睛,都能看到他们共同的未来。

写到这儿,故事应该往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了。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结婚后不久,珊瑚就查出了胃癌。此时珊瑚已经怀孕了,医生建议打掉孩子,先治疗。但珊瑚不同意,因为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啊。十月怀胎珊瑚受了怎樣的煎熬不言而喻,在生下一个男婴后病情就恶化了,留给刘长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珊瑚去世后,刘长安很少回苏北农村——孩子太小,老人身体也不好。那些年的春节突然变得寡淡无味,直到六年后刘长安又回来了,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女人,很高挑,长相与珊瑚不分伯仲;到了第二年,舅舅带回的女人又换了一个,长相稍欠了些;再到下一年,带回一个长相极其简陋的女人。四姨说一个不如一个。

最终那个长相简陋的女人代替了“珊瑚”,她和刘长安在苏北平原上度过了两个春节——这可能是女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了。她长得十分节约,脸很小,手很小,声音很小,个子也很小,站在刘长安身边像母子。但这又有什么呢,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已经开始激动和兴奋了,她们说一个家里没有女人是不行的,长什么样——只要能过日子就行。她们抨击了前面几个女人的种种特点,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长得好看的人脾气都大;个子高有什么用,个子高的看上去一脸盛气凌人,她们表示了对这个弟媳的高度认可,并紧握住她的手,说着对方听不懂的苏北方言,后者也表示了对这个家庭的认可,对刘长安的认可,几处都要热泪盈眶。她们兀自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几双手忘情地握着,毫无察觉锅里散发出阵阵焦味。

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我也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她比刘长安大十二岁,有一儿一女,因为家暴而逃离出来。遇见刘长安前在一家面馆里洗碗,刘长安对她的身世十分同情,女人希望有一架缝纫机,她喜欢缝缝补补,这样也算是有一个干净的工作了。那些年刘长安总是穿着女人给他做的衣服回来探亲,那些衣服在刘长安的几个姐姐眼里是“多么漂亮和精致”。

那些年我很少见到刘长安,我正沉浸在一段热恋之中,春节的时候,刘长安照例会在我家待上一两天,像从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女人。但那几天我几乎都和女朋友腻在一起,或许,是我不太想回家吧。母亲和她的几个妹妹们又开始眉头舒展了,她们认为她们的弟弟又走上了幸福大道,这种尴尬的家庭结构能有女人与其结婚真是难得的,更何况这个女人还会做衣服。

刘长安和女人并没有领结婚证,这又有什么呢,两情相悦就行了。刘长安又开始出去接活儿了,家中的一老一小就交由给这个陕北女人。刘长安接的是土建或钢结构的活儿,比如在西城门那儿有一个一万平米的地面改建工程;在火车站附近有一个大面积的干挂墙体的活儿;以及在秦始皇陵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跨度的钢结构工程等等。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从母亲嘴里传播过来带点自豪的感觉,这使同样从事建筑的我有些许嫉妒。

在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我曾想过去西安投奔刘长安。记得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母亲执意要求写上建筑这一专业,她的理由是,你外公干过建筑,你舅舅正在干建筑。

然而毕业后,我选择留在了上海,在一家设计院设计图纸,或许,我更喜欢写写画画吧。我和刘长安联系很少,尤其是珊瑚去世后,他陷入不停寻找伴侣(准确地说是保姆)的怪圈中。只有一次,他换了手机号码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叫我重新记一下号码后,顺便问了问上海这边的建筑行情。我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那时候实在太忙,没时间在电话里闲聊。但我常常会回忆起小时候,那段青春激昂的岁月,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刘长安穿着呢大衣,带着呢帽子,满面春风地站在北方的朝阳下。

3

现在,我的舅舅——刘长安正站在西安的天空下,被一团浓厚的树荫罩着。他的身上不是黑呢子的大衣,而是一件灰色衬衫,领口与袖子的纽扣毕恭毕敬地扣着。刘长安一看见我,便抢过我手上的两件行李,一左一右挎在肩上。他看起来比我矮半个头,仍然瘦精精的。

我们往停车场走,突然,刘长安指着前面的楼群告诉我,那儿,我们工地就在那儿。我沿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其实并不能看到什么,但我照样点点头,表示肯定。这时刘长安已经从车棚里推出一辆满身伤痕的电瓶车了,他将两个大包夹在腿间,又觉得不稳,再取下一件绑在后座上,自己先跨上去,两腿支撑地面,挺直身子,示意我坐过去。

后座已经被包裹挤成了一道缝,我看了看说,我还是打车吧。刘长安立即否定了,说没几步远了,打车划不来。我勉强跨上去,屁股仍悬在空中。正犹豫着,车轮已滚滚向前了。

路况并不好,坑坑洼洼,冷不丁一个深坑将我们弹上很高,我的腹部一直是收着的,好像随时准备对付被电瓶车发射出去。这时,速度慢下来了,苟延残喘地又继续趟了几米,便一动不动了。

刘长安岔开腿,自言自语——也是告诉我:车没电了。我迅速地跳下来,好像得救一样。那就打车吧,我迫不及待地说。说完就向不远处的出租车招手,刘长安连忙拉住我,说这个太贵了,再说没几步到家了。他执意喊来路边的一辆小三轮。到笃尘巷。刘长安说。

五块,对方回答。

五块钱?不是宰人吗?前面没多远了。刘长安十分不满这个价格,三块送不送?

五块。

三块。刘长安坚持着。

五块。

这种讨价还价几乎没有妥协的可能,我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三轮司机,刘长安拦住了,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乱要价,太瞎说了。

三轮司机说就一个人吗?刘长安说是啊,他不坐,他要到前面给电瓶车充电呢。

三轮司机把我和两个箱子塞进铁皮车厢,刘长安突然跳上来,说还是回家再充电吧。为了防止中途有挤掉下去的可能,司机又用两根麻绳箍了一圈,人被包裹挤得变了形,刘长安和我一直弓着身子半蹲着,即使这样,也没影响他一路上跟司机继续讨价还价。

傍晚的风燥热得很,夹杂着一股说不明的气息。刘长安半扭着脑袋和我说话,他说,嗨,小林,你妈说你在上海做设计师呢,上海好啊。对于刘长安这句话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更何况我刚刚辞职。后来发觉刘长安和我说话时总是这样的开头——你妈说——仿佛母亲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

路似乎没有尽头,而且路况极遭,总是冷不丁地颠簸一下。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对付这出其不意的路况,我也好像忘记自己刚刚从西藏回来似的。说来也奇怪,在到达西安前,我的脑子里全是西藏的蓝天白云,那些辽阔和高远让我几度流泪,我多么迫不及待想找个人聊一聊这种感觉,聊一聊这一路的见闻,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刘长安,我总是想到很多年前我们坐在狭小的楼梯道上,他描述西藏时眼里闪烁的光芒。

三轮车在一个巷口停住了,因为路面狭小且极不平整,司机不愿再往前开了。刘长安有些生气,僵持着不肯下车。他们俩彼此骂骂咧咧了一番,刘长安才极不情愿地把电瓶车挪下来。他在前推车,我跟在后面,一路上看见几个老人坐在铁皮门前打盹,有一家理发店,还有一家店门很小的羊肉汤馆。刘长安说,来西安就要吃羊肉泡馍,明天我带你去一家大店。

约摸走了三四百米,刘长安在一个铁门前停下了,推开门,是一进院子,再往里走,有一条黑黑的过道,两个很陡的台阶后又穿过一条暗黑过道,再上一个台阶,便是一溜烟的小平房了。这是一个背阴的地方,天井里应该终日不见阳光的,但晾衣绳仍然挤满了衣服,脚下湿湿的,两个阴沟盖子被掀开了,大概为了方便排水。我们从两条灰白色的大裤头旁经过,然后停在其中一扇门前。刘长安用钥匙旋开门,一股常年没有阳光的霉腐味道直扑过来,打开电灯,这才看清楚了原来也仅是十来平米的地方。两张床,占去屋子的很大空间,床靠墙放置,里面当做柜子堆放了两个箱子和四床棉被,靠近门的地方用砖头码了两尺高,上面有一块木板,搁着煤气灶、小电饭煲,还有一台小电视机。门的右侧是一架缝纫机,缝纫机的上空拉了两根绳,挂满半干的衣服。刘长安指着缝纫机说,这是你舅妈的,她说她会回来的。刘长安特地后缀一句。

我突然看见里侧床上的毯子动了一下,这才发现是外公,我走上前,喊了喊,外公勉强睁开眼睛。他比从前更瘦了,整个人在毯子下像没有了似的。刘长安说外公身体比前些时候好多了,但总是感到心慌,气喘不上来,大前天去医院看了。配了很多药,你看,刘长安指着一个由鞋盒改成的药盒给我看,里面各种瓶瓶罐罐,刘长安说外公看见药,心慌的毛病就好多了。

刘长安说,你外公可喜欢住平房呢,他不愿住楼房,死都不愿去,说是容易心慌。我正想问刘小树以及珊瑚的母亲呢,刘长安已经跑到门外打电话了。好像是问隔壁刚空了的小平房怎么租——我屏住呼吸听他和房东讲价,最终因五十元的差价没谈拢,挂了。

刘长安发现我正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你不会以为舅舅穷得没有自己的房子哦?刘长安突然问我,没等回答,又迫不及待解释,舅舅是有房子的,在马庄立交那儿,刘小树和他的外婆正住在那幢房子里呢。

刘长安说前不久刘小树的外婆摔断腿,刚从医院回来,离得太远不方便照料,所以才想到住到一起来,那边的房子可以租出去,房租还能补贴家用。

从小平房出来时,刘长安顺手把灯拉灭了,整个屋子又落进了黑暗。出了门,我不小心撞在一根钢管上,刘长安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好像是他撞到我一样。他将钢管往墙边移了移,又轻轻一跃,跳上去,手臂在空中屈伸几个来回,展示了力量感后又跳下来。

我们继续沿着巷子走,太阳跑出来了,轻飘飘的,好像刚刚一阵走丢了似的。这段巷子似曾相识,我突然想起外公家的东面,也是由两间平房构成了一截巷子。记得有一次我们姨兄妹三个和刘长安捉迷藏,我们明明看见他站在平房顶上,等我们用梯子爬上平顶时,刘长安却不见了。后来不知谁尖叫起来,因为他发现刘长安正扒住檐口,整个身子悬吊在空中。等我们拿着手电赶过去时,一个黑影轻巧地往下一跃,从巷口消失不见了。那时候我们多么崇拜刘长安,他几乎成了我们的偶像。

你后来去过西藏嗎?我突然问道。

刘长安愣了一下,转过头说,啊,刚刚是你在说话吗?他说他这些年耳朵不太好,常常听不清别人说话。

你看过西藏的蓝天和白云吗?我又问道。

此时我们已走到巷子尽头,拐弯处突然出现的阳光像利剑一样刺了过来,刘长安已经跨上电瓶车,示意我坐上去,这段路可好了,上车吧。

我们又行驶了很长的距离,其中还经过刘长安从前的单位旧址。嗨,这里,就是你外公工作三十多年的地方,也是我工作十多年的地方哦。

我顺着刘长按指去的方向看,一群民国风格的两层楼房,如今已经被改建成宾馆。门口的梧桐树似乎有了年纪,见证着这里的辉煌和衰落。

4

电瓶车进了一个老小区,建筑四周仍然以灰色水泥为主,花圃残缺,杂草丛生,我们在一幢楼前停下,支好车,便往楼道走去,一直爬到了六楼,敲门,很久门才打开。

开门的人已不见了,刘长安和我跨进去,一直走到里间,才看见床上躺了一个小老太,想必是珊瑚的母亲,很瘦,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五官被淹没在皱纹里,不太容易分辨。

老太经刘长安介绍才得知我是他的大外甥,连忙仰着头朝着外面喊,刘小树哎,刘小树哎,大表哥来看你了。

我探出头,看见另一个房间里正放着电视,一个敦实的背影背对着我们——很难想象刘长安有这么一个胖儿子,刘小树跟珊瑚长得很像,脸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大了整整一套。他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表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刘小树,据说他一出生身体就不太好,先在保温箱待了两个多月才被接回家,小时候也不离生病,有一次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珊瑚去世后,刘长安很少回苏北农村的原因是刘小树动辄生病,以及珊瑚的母亲,因为她“哪儿也不愿去”。

我坐在刘小树身旁,问他读几年级了?他没回答,只腼腆地笑,外婆在一边听见了,连忙说,小树,快告诉表哥就说你读六年级了。然后刘小树低着脑袋说,读六年级了。

我又问他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外婆喊着,小树,告诉表哥你最喜欢看《喜羊羊和灰太狼》。

我觉得这种谈话挺无趣的,便和刘小树坐着一起看电视。里屋传来了动静,原来是刘长安要背老太要下楼换药了,他叫我在屋里坐一坐。我要帮点什么,刘长安说不需要不需要,他有的是力气。然后便消失在楼梯道里。

刘小树已经把频道调到了《喜羊羊与灰太狼》上了,我不想看电视,便四处看看——这间屋子并不大,不足六十个平方,仍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装饰,墙上挂有刘长安和珊瑚的结婚照,那时刘长安还很年轻,眼睛里都是稚嫩。厨房与卫生间的灯光都很微弱,好像故意换小了灯泡似的,餐桌上还有一只网罩,网罩下的碗里静静躺着半个醋泡蒜头。

门外逐渐出现了响声,又好像是争吵声,我打开门,果真是他们,他们用半带着陕北方言的苏北方言争论着什么。老太虽看着瘦小,但身体里聚集了万吨力量,她挺直身体,用细瘦的胳膊使劲捶打着刘长安。刘长安用力箍住老太,以致她不会掉下去,但后背上的人像疾风中的草,拼命摇晃着。

我赶紧走上前,问怎么了怎么了?刘长安笑笑说,没事没事,老太在家憋太久了,要撒撒脾气呢。

进了门,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老太仍用她尖细的声音重复着:我不会搬走的,我死都要死在这儿。

安顿好老太,刘长安去厨房里做饭,一边嗔怪着刘小树。嗨,刘小树你都这么大了,还要外婆照顾你,你该照顾外婆了。刘长安说刘小树就是懒,学习也懒,所以成绩并不好,他要是勤劳一点,学习肯定会好的。

我问刘长安小树今年多大了?刘长安说,嗨,前几天刚过了十五岁生日呢。

我倒吸一口冷气,差点脱口而出不是懒的问题,但我没有说,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摇摇欲坠。

刘长安看看表,说他得要走了,有个活儿等着去呢。

我们又挤在一辆电瓶车上在黄昏里驰骋了。到达一个桥头的时候,我下了车,他不能继续载我了。对于我执意晚上要住宾馆一事,刘长安很生气,说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住。这里,过了桥向右拐个弯就到外公那儿了。他告诉我,不许住外面哦。车离开时又朝我喊了一遍。

我并没有立即回小平房,而是在外面晃荡起来,没想好该去哪里,也没有兴致去哪里,好像在这个城市已待了很久,浑身疲乏。我在街边的石凳上歇了一会儿,看来来往往的人。直到天黑透了我才往回走,很快就找到小巷了,可白天出门时并没有记住门牌号码,一溜烟的平房,十来扇铁门长得一模一样。我又退回去,打算从步履上找到点记忆,又在每扇门前仔细听,希望门内有一两个熟悉的声音。然而都没有,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起一个叫“开门大吉”的节目,台上的人根据提示音乐猜出歌名,在规定时间内摁下门铃,猜错了门依然纹丝不动,答对了门才会缓缓打开。我突然竖起耳朵,好像要在模糊而隐约的声音中寻找什么。正当我对着一扇门侧耳听时,门开了。

刘长安出现在门内,他已经回来了,示意我先坐在床边歇一歇。他正在给外公掏粪,所以一只手指正不自然地举着。两天掏一次,刘长安向我解释,只能掏,用开塞露都不行。我问这样已经多久了?刘长安没抬头,说就这两三年,人老了,机器不行了,这是医生说的。他的头又埋下去一些,我想再问点别的,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掏粪结束后,刘长安在门口的水龙头下洗了洗手,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们都吃过饭了。我支支吾吾说自己也吃过了,在外吃的,所以才回来得迟。刘长安擦了手,抱着床里侧的棉被放到缝纫机上,然后指着空处说,你看,不是有地方睡嘛。

我笑起来——这种场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刘长安来我家,都是这样和我挤在一起,那些夜里我们几乎不好好睡觉,躲在棉被里一直聊到天亮。

我突然开始期待,像小时候那样睡在一起,并聊至天亮。

刘长安总是迟迟未来,有好几次快要上床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等他把所有家務干完,已经十二点多了。

我们并排躺在一起,相隔二十多年后,突然不知道说点什么。小时候这样的夜晚我们都聊了什么——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般是刘长安说,我倾听,那些充满生机的日子啊——《一无所有》,崔健,窦唯,迈克尔杰克逊,霹雳舞,太空步,机械舞……这些新鲜的词语我都是从刘长安口中知晓的。当然,还有西藏。

啊,后来,你——有没有去过西藏?我在黑暗中小声问道。

很长时间的寂静后,我听见了轻微的呼噜声。

5

第二天醒来已经不早了,刘长安去了工地,早饭留在了锅里。他发信息来问我起床了没有,有没有什么计划,要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可以来他的工地看看。他告诉我工地就在“家门口”,方便得很。

早饭后,我就往工地晃悠过去,刘长安说的工地是菜场附近的一段人行道返工,一个工人正在铺着地砖。刘长安说这个工程离家近,真是天意呢。我问工期多久?二十多天吧,刘长安说。以我的经验这应该是一个四包或五包的工程,也就是说经过几个人的转包了,到刘长安手上也挣不到什么钱了,混个工资而已。

刘长安说别看只有一个工人,这个工人做事麻利,相当于两个人用呢。他说工人对他很尊敬,他也对工人很好,说着便弯腰替工人填满灰浆桶。

太阳很晒,毫无遮挡地落在我们身上,脸和手感到一阵焦灼。嗨,你先去树荫下坐一坐吧,刘长安对我说,或者去那个药店,里面有空调,都是认识的,你就说是刘长安的亲戚。

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路牙子上坐了一会儿,帮他们和了点灰浆,便到附近的小店去买烟了。

我沿着坑洼的路向前走,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我总是不自觉地去揉眼睛,直到眼泪揉出来。刘长安说“舅妈”两年前回去了,她的孙子出生了,她回去帮忙带一带,等孩子大一点她就会回来的。刘长安说这些的时候,我努力回忆女人的模样,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买了一包南京,拆开,点上。又买了几支冰棍,气温实在是太高了,空气里一点凉意都没有。等我再回到工地时,刘长安正和两个陌生男人打架。

我冲过去,想拉开他们,却被一根绳子抽了一下,胳膊顿时火辣辣的。他们其中之一突然抱住我,和我一起扭倒在地上。我透过尘土看见刘长安也正死死钳住两个人,但并没有出手。人越来越多,耳边闹哄哄的,有人抢走铁锹,也有人抢走灰桶。一只脚猛地在我后背踢了一下,尘土飞扬,使人睁不开眼睛。后来,又有了更多的人,他们跑着,喊着,我挥舞着手臂,抽打出去。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它们从我的眼睛里、手臂里、每一个毛孔里向外迸发。有木棒打在我的身上,但不觉得疼,我将手臂抡出去,然后更多的手臂抡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人散了,每一粒尘土似乎都落回了原处,刘长安从灰尘里爬出来,他的身上都是泥土,裤脚也被撕坏了。他将我搀起来,问要不要紧,又说这些市民太坏了。

后来才知道,都是一些附近做生意的,因为修路而使他们无法营业,所以隔三差五地闹一闹,阻止施工。刘长安从地上捡回冰棍,已经融化成一小块了,他递给我和那个工人,自己也撕掉包装纸,怅然若失地唆起来。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刘长安的电瓶车后,他的裤脚被风吹得飘飘扬扬,不停地打在我的脚脖子上。我仰起脸,看着头顶灰蓝的天空,眼泪湿湿的。

刘长安先送我回去,简单地做了午饭,又去了一趟珊瑚母亲那里,送了一些饭菜,我们便在小平房里开始了午餐。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饭,由两张凳子拼凑的“桌子”,凳子被占用后,坐的地方就紧凑了,我坐在一只纸箱上,刘长安则是用两个易拉罐摞在一起,所以整个吃饭过程我都能感觉到他两腿尽力控制易拉罐的样子。

平房里开着一盏白炽灯,头顶的电风扇呼哧呼哧吹着。我告诉刘长安,我买了今晚的火车票。刘长安“啊”了一声,分明很意外。啊,这就要走啦,为啥不多待几天,我还没带你去兵马俑和华清池呢。他脸上有些无奈,甚至有些沮丧。

我告诉他自己时间也不多,还想回一趟老家看看父母。刘长安便不再挽留了,但仍感到有些遗憾,遗憾没来得及带我吃羊肉泡馍。嗨,刘长安突然说道,你等一等哦,等我一下。然后风一样地出去了。

一支烟工夫,电瓶车吱吱的声音就出现门外了,刘长安从龙头上取下两只方便袋递给我——五香酱牛肉和羊肉汤。他说来西安一定要吃这两样的,西安的牛肉好,比山西的小黄牛好吃。我们将菜倒进碗里,又分别倒了点酒。突然间,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母亲将小方桌子搬到院子里,我们围坐在一起吃飯的场景,那顿饭会吃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院子里冬天的阳光只剩下小小的一块。

西安比西藏热多了。我开始找点话题。

刘长安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好像为这股燥热感到歉疚似的。西藏很凉快是吧?他问。

是的,尤其是早晚,还要穿上冲锋衣。我说。此刻我多么希望和刘长安能像小时候那样聊点什么。

刘长安“哦”了一声,仰头喝了一口酒,又低下头来,好像正在遐想似的。

你后来有没有去过西藏?我赶紧问道。

啊,没有哎。除了西安,我哪儿都没去过。刘长安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哦——我有些吃惊——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去,小时候常听你说,那里特别美丽圣洁,所以——

啊,刘长安惊呼一声,我没有说过啊。

的确,是你告诉我的。我认真说道。

刘长安连忙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没说过。

我怔住了,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错,我分明记得刘长安不止一次地向我讲述西藏。

再后来,刘长安不说话了,好像在使劲回忆。

那顿饭我们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吃很长很长的时间,一来刘长安下午有活儿,二来我无心吃饭,总是努力回忆,我不相信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收拾完碗筷,刘长安要出门了,他往一只空矿泉水瓶里灌满水,放在电瓶车的车篓里,关照我下午在家歇一歇,他不能送我去车站了,因为晚上他还有个活儿。

下午我没有“歇一歇”,而是在外公床边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也没有打车,背着两件行李慢慢悠悠向车站走去。天空很灰暗,没有一点澄明的感觉,路上灰尘很大,人们戴着口罩匆匆而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座城市仍然充满着好感,是因为我的舅舅刘长安以及我的外公都生活在这里吗?

或许是上午的那场格斗,越来越感到身体的疼痛。我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坐了会儿。这里,可以看见刘长安说的“工地”,那些楼群实在太高了,与这座城市有些格格不入。我没有去过,但我希望,此刻,他正在那里。

我在街边慢慢走着,天逐渐黑了,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突然地,我的肚子疼痛起来——这已是第二次了。不知道是酱牛肉还是凉皮的作用,也许是上午的那场架。我向前面奔去,却没发现厕所,问了路边的人,都茫然向我摇头。肚子越来越痛,我几乎没有多想便冲进前面的一家酒店。

从卫生间出来,如释重负。这才发现这个酒店的装潢还是颇具档次的——水晶吊灯从最顶层悬吊下来,墙壁上有不少大尺寸油画。酒店的生意挺好的,门口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二楼大概正在婚庆,主持人激情澎湃的声音像浪花一样扑来。我在拐角处停住脚步,门正好被推开一些,果真是个很大的厅,三四十桌吧。最前面有个小舞台,灯光璀璨,新郎新娘身穿华服向大家敬酒,大厅里充斥着推杯换盏的声音。主持人又开始报幕了,他依然用激动的声音告诉食客们,下面,下面这个节目,十分精彩,希望能听到大家最热烈的掌声。

此时,两个工作人员已经将一个带有底座的钢杆抬上舞台了,底座上不知安装了什么,使得钢杆在底座上缓缓转动。主持人开玩笑说这可不是要跳钢管舞哦,于是台下又是一片哄笑。这时,表演者走上来了,我捂住嘴,鼻子酸涩起来——多像刘长安啊。因为离得太远而不能完全看清脸,表演者没有说话,而是向台下深深鞠了个躬,然后围着钢杆助跑了两圈,轻轻一跃,双手抓住杠杆。慢慢地,他的身体逐渐抬起,直到与钢杆垂直,也就是说他的身体与地面平行了——这是需要相当大的臂力的——慢慢又抬起脚,左脚,右脚,由于钢杆的转动,使得钢杆上的人像在行走。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刘长安一起玩耍的时光:他藏到树荫里,他从平房顶上跳下来,他坐在树上弹吉他,他把我举过头顶……我的眼睛湿润了。

你们的掌声在哪里呢?主持人又在索要掌声了。

于是一阵稀稀拉拉的鼓掌。

台下嘈杂一片,人们推杯换盏,沉浸在美食或美酒之中,只有台上的人还在认真表演,他安静地、缓缓地不停“走”着,向远处走去,仿佛要冲破天花板,冲破屋顶,向更高更广阔的天空奔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懂这个节目,或许,只有我为此而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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