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传宏
外面的天还是黑漆漆一片的时候,宝三的父母便已经出门了。宝三听见父亲的摩托三轮车就像害了病一般,先是咯咯咯地喘息着,大半天这才积攒起精神,把窝在胸口的力道突突突地往外掏,等到憋足了劲,这才呼地一声在弄堂里远去了。宝三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从宝三记事起,父母差不多每天都是在这个钟点出门,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继续睡觉。等到不知什么时候睡饱了,宝三这才从床上懒懒散散地爬起来,随便找点什么吃的东西,然后再在屋子里玩一会儿。可是家里并没有什么好玩的,除了父母从批发市场运回来还没有来得及卖的卷心菜、萝卜之类的,还有一些卖不掉或是快腐烂变质的蔬菜,母亲回来之后会自己炒了吃。母亲那时为了图省事,总是会在家里备上许多可乐和方便面,宝三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靠这些可乐和方便面活着。罐装的可乐,宝三很小的时候就会开。把手指头伸进拉环里一扯,里面的气便会嘭的一声冲出来。趁着气正足的时候,宝三赶紧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有时可以一口气喝下去十多罐。
等到喝完这些可乐,宝三便躺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享受着那些气体在肚子里上下翻腾、左右奔突时的感觉。宝三觉得自己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就像是一只还没有装满东西的储物罐,又像是一大块饱含雨水的沉重的云彩,这样的感觉总是会让他忍不住想笑。于是,宝三便在屋子里一边嚼着坚硬干燥的方便面,一边自顾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因为吃了太多的垃圾食品,宝三到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胖子。因为胖,母亲经常会忍不住骂他。于是便会在头天晚上多做些饭菜放在家里,让宝三饿的时候自己热了吃。可是,宝三根本就不听她的,仍旧还是喝可乐、吃方便面。要是家里没有这两样东西,他便宁愿饿着,什么也不吃。有一阵子,母亲曾试着把他带到外面去。可他们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门,那时候宝三还在睡觉呢。母亲在菜市场又没有固定摊位,只是在门口的路边摆摊,还要像做贼一样提防着城管什么时候会过来查,带着宝三实在太不方便了。而且,马路上的车也太多了,母亲总是害怕自己什么时候一不留神会出点什么事。因此,最后还是觉得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更稳妥些。
宝三满十岁的时候,父母托关系找人,又花了些钱,这才终于让他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虽然那只是郊区的一所极普通的小学,但毕竟是在城里。母亲很高兴,每天早早地把宝三送过去,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念书。宝三把掖在裤子里的上衣往外扯了扯,点了点头。学校里的校服都是分不同年级的,宝三因为胖,根本就没有他能穿的尺码。现在他身上的这套衣服,还是母亲托人在网上好不容易东挑西选买来的。虽然看起来与学校的校服很接近,但站在校园里的一大群学生中间,还是会显得十分不同。又因为高和胖,越发有些惹人注目。
在学校里,几乎没有人跟宝三说话。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他从小就一个人待惯了。只是每天上午差不多快到十点的时候,宝三便开始忍不住犯困,哈欠一个接着一个。真想喝罐可乐提提神啊!可是学校里却是不让吃零食、喝饮料的。于是宝三只好坐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想象着可樂在自己的身体里回肠荡气时的情形,忍不住伸出手顺着那股气在肚子里上蹿下跳时的轨迹推上一把,没想到却顺势托出了一声宏亮悠长的屁。教室里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先是一愣,接着便是一阵哄堂大笑。
宝三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学习,书本上的那些字他虽然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之后却变成了一大片似是而非、模糊可疑的东西。而数学呢,宝三只会一点简单的计算。除此之外,数学书看起来就像是他身边的这个世界一样,陌生而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学校的老师自然十分着急,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催促家长想办法。宝三的父亲一听便炸了,先还好言好语地跟他说,后来便开始拎起耳朵动手打。他们整日在外面奔波劳顿,原本就已经十分劳累、疲惫不堪了,哪里还有耐心再在宝三身上花费什么精力?而且,他们也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在乡下,打孩子不就是教育么?
学校里虽然明文规定不让家长给老师送礼,其实私底下大家还是会偷偷摸摸地送。宝三的父母自然没有钱送礼,又因为是农民工子弟,在班上少不了要受些歧视。而且,现在学校的老师差不多都是在网上用QQ、微信之类的与家长联系。宝三的母亲根本就不认得几个字,因此几乎没办法跟老师说话。父亲好歹还在老家上到小学毕业,于是就由他来跟老师交流。但是,父亲经常会忘记看老师发在班级群里的消息。因此老师让家长买一些学习资料或是辅导书之类的,父亲经常会忘记买。有时虽然看到消息了,因为嫌贵不肯花这个钱,于是就装着没看见,故意给漏掉了,这越发让老师们嫌弃起来。有一次,因为宝三没有及时买辅导书,就有老师在课堂上当场发起了脾气,让他站起来自己扇耳光,目的当然是让他以后长点记性。这原本只是做做样子,想吓唬他一下的,谁知宝三犹豫了一下,竟真的动起手来。开始时还只是轻轻地、玩儿一样地扇,但扇耳光时那种清脆的叭叭声却让他感到了乐趣,于是便伸出手左右开弓一阵狂扇。很快,宝三的鼻子便被打出了血,但他却不管不顾,依旧自顾自地扇着。老师赶紧跑过来把他拉住,宝三这才停了手。
宝三的成绩原本就差,现在又出了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学校的老师都有点被吓住了,怀疑他大概是有什么问题吧?因此也不敢太过为难他,有什么事情就直接通知家长了。父亲急煎煎地从外面赶过来,毕恭毕敬地站在教师办公室等班主任过来谈话。办公室里坐着的大都是些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衣着时髦,表情冷淡。桌子上摆着水果、零食、正在喝的奶茶之类的,有一名女教师正旁若无人地在桌子底下用暖宝宝捂脚。父亲见状,忍不住有些慌乱起来。他的衣服上还带着凌晨出去进菜时留下的泥巴,虽然来这里之前用湿毛巾粗粗地擦过一遍,但仍然脏得厉害。他的两只手都已经冻肿了,上面生满了冻疮,看起来几乎有些触目惊心。班主任倒是客气的,把宝三在学校里的情况介绍了一遍,这才征求意见似的抬起头问道,你看怎么办呢?父亲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了大半天这才回答道,老师你该打就打!班主任听了,只是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皱着眉头说,你放心,我们是不会打孩子的。
父亲每次被叫到学校里来,回家之后总是会把宝三劈头盖脸地痛打一顿。一边打一边责问道,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不用功?老子在外头吃苦受累就是让你考这么一点分数?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一边打一边就真的动了气,手上的力道也比平时重了许多。有一次,父亲用绳子把宝三拴住,就这么悬空着吊在窗户外头,把宝三吓得像杀猪一般嚎叫。因为想讨好老师,父亲还把殴打宝三的情形拍下来发给他们看。学校的老师见了,自然吓得够呛,立即心惊肉跳地劝住,让他千万不能这么打孩子。
很快,宝三在家里便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出气筒。外面总有各式各样的事情惹父亲生气,父亲便会将自己受到的委屈与怨愤,一股脑地发泄到宝三的身上。每天晚上回家就着花生米喝完二两老酒之后,父亲就开始审问起宝三的功课。见他的作业本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红叉叉,顿时恶从胆边生,少不了一边喷着满嘴的酒气,一边再把宝三拎起来暴打一顿。母亲有时在一旁看着心疼,便与父亲叮叮当当地吵。但不知怎么,两人吵着吵着便会说起了别的事情,或是翻起了别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从二人的吵架中宝三这才得知,原来父亲这些年在外头竟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他们挣下的那点钱差不多都被他挥霍掉了。父亲却只是挥了挥手,不屑地骂道:老子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干活,这么冷的天,活儿又重,喝几口酒怎么了?赌上两把试试手气又怎么了?母亲忍不住恨道,不止是喝酒、赌博吧?你和在菜市场门口摆摊卖拖鞋的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早就上床睡过了?当着我的面都敢眉来眼去的……谁知父亲听了竟跳起来重重地扇了母亲一个耳刮子,说我就是上床睡过了又咋地?轮得着你他妈在这里扯鸡巴蛋!于是,母亲便嗷的一声扑过去跟他拼命。
狭小的屋子里早已经被床铺、蔬菜和锅碗瓢盆之类的杂物塞满了,头顶上的电灯线不知被谁撞到了,滴溜溜地晃动起来。昏黄的灯光顿时变成了一圈圈暗淡的光晕,水似的在他们的脸上划过来,又划过去。宝三看见母亲被推倒在地,父亲的一只脚踩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身影落在墙壁上,看起来就像是两只正在进行打斗表演的皮影。母亲打不过父亲,只能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一边嚎哭着,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宝三把正在上面做作业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又将二根指头塞进耳朵里,但母亲的哭声依旧顽强地传过来。宝三皱着眉头,眼睛盯着面前的作业本。屋子里的灯光实在太暗淡了,他的眼睛又是眯缝着的,因此作业本上写的内容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其实能不能看清根本就是无所谓的,反正这些数学题他一道也不会做。宝三知道,明天他一定又要挨老师的骂了。
但是,老师在第二天发现宝三的作业本上空荡荡的一大片什么也没有写时,却并没有骂他。自从看见父亲那样不要命地打他,学校的老师就有点被吓住了,对宝三反倒变得比从前温和了。除了在每次考完试发放试卷的时候会冷嘲热讽几句,平时并不怎么搭理他,就当他是不存在的一样。因此,虽然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宝三觉得自己依旧是快乐的。而且,因为占着身高体壮、力气大的优势,与身边那些像豆芽菜一样瘦弱的城里学生相比,他在内心里偶尔还会涌出些若有若无的优越感。宝三知道,那些城里孩子虽然觉着他有些恶心,瞧不起他,心里却又多少有点敬畏,一点也不敢小觑他。
只是,等到宝三小学毕业的时候,这学便上不下去了。宝三的父母虽然都办了暂住证,但因为一直都没有正式工作,自然也就没有单位可以在这座城市申请积分之类的。按照有关规定,宝三要想继续读中学,只有回到老家去。宝三的父母都是没什么文化的粗人,但在他们的心目中,还存留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旧观念。因此虽然宝三三番五次地向他们申明,自己根本就不想读书,但父母还是执意把他送回了乡下。
宝三家共有姐弟三人。乡下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因此当初父母外出谋生时只带上了家里的男孩,两个姐姐从小就丢给老家的爷爷奶奶照管。他们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又上了岁数,能做的只是让两个女孩吃饱饭,不至于饿肚子而已,别的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两个孩子就像路边的杂草一样,在被冷落与忽视中渐渐长大,甚至都没上过几天学。当然,也拥有着像草一样坚韧朴实的美丽。
宝三回老家的时候,两个姐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一个早早地结婚嫁了人,另一个在附近的工厂上班。那时爷爷奶奶都已经老了,早已没有精力再管他。因此宝三的父母还特意花了些钱让学校的老师帮忙照顾他。开始时那个老师还算负责任,经常过问一下他的功课。宝三的父母却觉得似乎没什么效果,很快便不肯付钱了。因此,宝三也就彻底陷入了没人管的状态。
宝三上小学时原本就没学到什么东西,现在老家的学校里用的又是完全不同的教材,因此上起课来根本就不知所云。而且,宝三发觉自己在这里早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老家的方言,他虽然大致还能听懂,但已经不怎么会讲了。走在村里时,经常会有人问他是要到谁家去?而且他的高与胖也常常会引起他们的惊异与好奇,那些人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会忽然停下来,问他今年几岁了?为什么会长得这么高、这么胖?宝三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或者轉过脸来,狠狠地瞪上一眼。他们见了,这才不敢再跟他多啰嗦什么。
很快,宝三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宝三是从大城市的学校转过来的,班里的老师原本对他还有些另眼相看,无奈他根本就是扶不上墙的阿斗。因此,很快便失望地放弃了。因为上学晚,宝三的年龄比班上所有的孩子都要大,成绩又差,班里的同学都不怎么愿意跟他玩。宝三的父母过一段时间会寄一点钱过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花。宝三上的那所中学虽然是在镇上,可那里与他以前生活的地方相比,实在是小得可怜。每到逢集的时候,会有小贩在路边卖自家地里种的蔬菜,晒得半干的带壳的花生、红枣、核桃之类的,或是搭起凉棚,卖一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花花绿绿的衣服、布料,或者是包装得十分漂亮却不值钱的零食。那些零食宝三一看就知道是假货,但学校的学生们不知怎么却常常络绎不绝地去买,这让他在心里十分瞧不起他们。
但是,宝三很快便在镇上找到了可以花钱的地方,那就是网吧。小镇的大街上原本有一家大网吧,不过却是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宝三因为个子高,曾经冒充成年人说忘记带身份证了进去过几次,但后来便不行了。好在宝三很快便在镇上找到了一个黑网吧。那个黑网吧很小,在一条僻静的黑乎乎的小巷子里。只有不到二十平米的屋子里密密匝匝地摆了十几台电脑,拐角处放了一台空调。但除了在出风口能看见一条飘动的红布条,几乎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在这里上网的差不多都是像宝三一样的中学生,大都背着书包低垂着脑袋鬼鬼祟祟地来,又像做贼似的从透明门帘里倏地一下便消失了。
宝三开始到网吧来只是因为无聊,即便是在玩游戏的时候其实也没怎么上瘾。他只是受不了那些根本就做不出来的作业和没完没了的练习题,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对他的歧视。宝三当然知道熬夜打游戏不好,还伤身体,上课的时候常常哈欠连天瞌睡得厉害。但为了不让自己被明天即将到来的那些恼人的问题与困惑所包围,他仍然拼命啪啪啪地敲击着键盘,就像是得了强迫症一般。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宝三一下课便会跑到网吧里来。玩魔兽争霸、流星蝴蝶剑之类的,有时也玩些别的游戏。刚坐在电脑前的时候,宝三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游戏。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小山一样,滞重而笨拙,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丝丝缕缕的快乐便会从手指间慢慢地升腾而起,身体也一下子变得轻盈透明起来,就像是一小缕轻烟,消失在网吧污浊而黏稠的空气里。
学校的老师就像是将他完全忘记了。宝三不去上晚自习,他们竟然都毫无反应。宝三原以为他们会到处找他,或者至少会与他的父母联系吧?他的父母可能会从城里心急火燎地赶过来,父亲可能还会像从前那样恶狠狠地动手打人……可是,他所设想的一切竟然一样都没有发生过。因为无人管束,宝三星期天的时候经常会在网吧里待一整天,甚至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到半夜的时候,身边那些跟他一起打游戏的孩子差不多都回家了,或是被父母吆喝着骂骂咧咧地领回家去。空荡荡的网吧里常常只有宝三一个人。网吧老板打着哈欠走过来问他,要不要包夜?宝三的心里竟忽然涌出几分凄凉,眼睛也有些湿润起来。宝三发觉,比起外面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还是游戏更温暖,也更令人依恋,会让他觉得更快乐一些。
因为整天泡在网吧里,父母给的那点钱很快便不够用了。网吧里有二个比宝三大一些的学生见了,便会借钱给他,有时还请他一起吃零食。宝三开始时很高兴,以为是交上了新朋友,也没怎么太当回事。但没过多长时间,那二人便以每天十元的利息逼他还本付息,宝三自然是还不出的。于是他们便用一根细铁丝勒着他的脖子,把他从网吧一直拖到家里。宝三无奈,只好把爷爷刚买不久的一辆电动自行车偷出来给他们抵债,这才作罢。
要不是因为终于初中毕业了,宝三简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因为升学无望,宝三那时其实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是到老家种地,要么继续回到父母身边。去种地吧,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当初宝三的父母就是因为不肯待在老家种地这才跑到大城市去的,现在怎么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呢?他们把宝三送回来读书,原本是想让他好好学习将来能考大学的,没想到他竟然連高中都考不上。宝三的父母虽然恨他不争气,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很快把他接了回去。
可是,宝三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虽说他已经成年了,人又长得高大、有力气,原本是可以帮父母一起做些事情的。可宝三的父母做的是小本买卖,二人的身体又都还壮实,根本就用不上他。让他到外面打工或是做些别的工作吧,又担心他拈轻怕重,吃不下那份苦,而且他们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出去。家里就宝三这么一个男孩,虽然他们一天到晚少不了要抱怨,嘀嘀咕咕地骂上几句,心里却又多少有些舍不得。于是,宝三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整日待在家里。
好在父母平时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彼此便也少了许多见面的尴尬。但只要一看见他,肯定是没什么好脸色的。宝三现在的身高甚至比父亲还要高出个头尖,父亲早已经不敢再打他了,却总是三番五次地催促他出去找工作。有一次,父亲还把宝三带到一家小商店里,想让他帮人看店卖东西。那家小店的老板跟宝三聊了几句,让他帮着整理一下店里的账目,结果他竟然根本就算不清楚。父亲因为这件事把宝三又痛骂了一顿。
父亲曾经想让宝三去学一门手艺,可是又能学什么呢?他们这些年虽然风里来雨里去的,其实并没有挣下多少钱,那些花钱的手艺自然学不起。而不花钱去当学徒呢,比如理发师、厨师之类的,他们又怕宝三吃不了那份辛苦。乡下出来的孩子,又没什么文化,在城里能做的事其实是有限的。最后父母盘算了大半天,还是犹犹豫豫地放弃了,而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耽搁了下来。母亲叹了口气,私下里对父亲说,反正宝三现在的年纪还小,就是吃几年闲饭也是该当的。
自从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不知什么原因,宝三当初像舍了命一般打游戏的瘾头便淡了许多。连宝三自己都有些奇怪,以前他几乎每天都泡在网吧里的,现在竟然觉着有些懒得玩游戏了。宝三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激烈地拍打过一遍,连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是松弛变形的。而且,他发觉自己的脑子似乎也不像当初玩游戏时那么好使唤了,整个人都有些颓废起来。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宝三甚至连门都不怎么出。
现在,宝三几乎每天都是昏天黑地地睡懒觉,恶梦一个接着一个。宝三常常会在醒来之后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愣,或者是站在窗前看马路对面屋顶上的鸽子,听它们咕咕咕地呢喃细语。宝三偶尔也会想起父亲说的那些话,出去找个工作或是学门手艺之类的。但总觉得像是属于别人的事情一样,有些漠不关心。而且这些糟心事都是属于未来的,现在似乎完全不必去想。有时心烦意乱的时候,宝三会拿起扫帚在屋子里扫一会儿地,把家里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得稍微整齐一些。但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坐在那里看电视,看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视剧,或者是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谁输谁赢的球赛。
家里除了以前用过的几本教科书,别的什么书都没有。有一次宝三心血来潮把那些书又拿出来翻了翻,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可惜,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因为自己当初的懒惰、不争气,他错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只是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猛然间受到袭击的飞鸟一样,总是嗖的一声便从空中一头扎到了地上,根本就存留不住。
因为吃饭不正常,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宝三就是在那段时间慢慢瘦下来的。瘦下来之后的宝三忽然变得有些好看起来了,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身材高挑,面目英俊,轮廓分明。偶尔走在大街上时,会有女孩偷偷看他。这让宝三的心里忍不住有些新奇,也有些感动。有时便会拿眼睛对视过去,但那女孩反倒低下头,不敢看他了。女孩戴一副白色框架的近视镜,身上背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一看就知道是一名高中生。有一次,宝三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对着女孩笑了笑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的脚步停了停,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不过却不时转过脸用眼睛瞟他一下。
后来,宝三便经常会在女孩放学回家的路口等她,不远不近地站在女孩的身边说话。女孩的父母都是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普通知识分子,对她管得很严。可是,不知怎么女孩的学习成绩却不怎么好。于是,女孩便会向宝三诉苦,说我也想把学习搞好啊,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学校各科的进度实在太快了。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定理、公式要背,但是即使背会、记住了也不一定行,因为她根本就不会灵活运用。因此虽然她每天拼命地赶,还是跟不上。但是学校的老师还有她的父母亲却一点都不体谅她,总是认为她不够努力,还在不停地给她施压。女孩说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要不然怎么老是跟不上趟呢?宝三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会?你一定看过很多的书。女孩有些吃惊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因为她平时确实经常偷偷躲在被窝里看言情小说。宝三笑了笑,说这还不简单?看你的眼镜片那么厚就知道了。
但是,两人一起说话的时候总是很短暂的。要不了多长时间女孩便开始变得烦躁不安起来,说我该回去了,我妈一会儿就该下班回家了。宝三便怂恿道,管她呢?你就是不回家她又能怎么样?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倏地暗淡下去,摇了摇头。宝三忍不住有些担心,说她会打你么?女孩说不是打,她会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堪,我不想做那样的人。宝三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匆匆离开。
但是,宝三的胆子还是渐渐大了起来。下次再遇到女孩的时候,便把她生拉硬扯到背人处说话。女孩开始时不肯,但架不住宝三这么死皮赖脸地磨。其实就是到了背人的地方两人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顶多拉拉手,抱一抱。宝三还想再进一步拓展战场的时候,总是被女孩很坚决地推开。可是,这些举动已足够让两人耳热心跳、流连忘返了。有一次,女孩放学之后没有及时回家,终于被焦急不安的母亲逮了个正着。
女人冲过来,像一只被激怒的老母鸡一样一把把女孩拉到自己身边。女人瞪着眼睛警觉地问宝三,你是谁?然后用看动物一样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宝三觉得那个女人的目光就像是一根粗糙坚硬的绳子,粗暴无礼地撕扯鞭挞着他的身体。见宝三嗫嚅着不说话,女人伸出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低声骂了一句:滚开!然后扯着女孩的手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厉声说,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绝不会客气!
之后,宝三便几乎见不到那个女孩了。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再自己一个人上学了,而是由父母开车接送。宝三虽然觉得有些遗憾,心里倒也没有太多的不舍。有一次,宝三远远地看见女孩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忽然发觉这个女孩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瘦得像根火柴棒一样,脸上的眼镜片看起来就像是憑空戴上了一副面具。但宝三知道,无论怎样,女孩仍然与身边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联系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属于他。宝三又想起女孩母亲脸上那副鄙夷而嫌弃的表情,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但是,离开女孩之后的宝三依旧是颓唐的。有时看见与他差不多的同龄人还在读书或者是在外面忙碌着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宝三会忽然有些着急起来。他知道,周围这犹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这对于他来说几乎毫无意义的时间,都是由于自己的懒惰、不努力造成的。过去的错误就像是一大块新鲜触目的伤疤一样悬在半空中,既令他羞愧不已,又让他恼怒不安。于是,宝三便会咬着嘴唇皱缩起身体,把自己咚的一声扔到床上。早晨胡乱摊在那里的被窝现在早已经变凉了,里面弥漫着一股潮湿而怪异的气息。宝三把头埋在被子里,用鼻子深深地嗅着,心却慢慢变得平静下来。
闲着无聊的时候,宝三曾经想让父母给他买一台电脑,或者是买一部好点的手机上网,都被他们一口拒绝了。那时,父亲正一边吃着盘子里的猪头肉一边吱吱地喝着酒。父亲忽然转过脸来,瞪着眼睛大声说,你配么?老子整天在外头拼命,你他妈的却在家里睡大觉,还想要享受?父亲把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摔到地上,说你他妈滚,给我滚到外面去!
有时,母亲会偷偷给宝三一点零花钱。那些钱当然很少,根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宝三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从母亲的手里接过来。为了避免与父亲产生冲突,每次等到他们都回来的时候,宝三就会拿着那点钱出门转悠。那时外面虽然早已是暮色苍茫,却依旧闷热得厉害。宝三没有走出多远,就已经浑身燥热、汗流浃背了。于是宝三会用母亲给他的零钱买一包香烟,或者是买一瓶啤酒,然后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对面超市里进进出出的人群。
有衣着讲究的女人牵着孩子,从他的身边经过。孩子趴在女人的耳朵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两个年轻情侣正亲昵地相拥着,迈着像蛇一样蹒跚不定的步伐往前走。不时有人开车过来逛商店,也有人大包小包地拎着买好的东西开车离开。宝三盯着那些绝尘而去的汽车,忍不住有些羡慕。在心里设想着,自己将来要是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是不是也应该买一辆汽车?或许还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宝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因为这属于未来的遥远的景象而咧开嘴独自微笑着。宝三把手塞进裤子口袋里,里面有刚才买香烟时剩下的几枚硬币。宝三慢慢抚摸、揉捏着它们,心里顿时涌出几分颓丧。
有时,宝三会在书报亭里买本杂志,或是在旧书店里花上点小钱买一两本小说。他喜欢把自己买的这些书整理好,放在床边,这会让他的心里升出几分犹疑的、淡淡的喜悦。有时他也会把书带在身边,等到去外面闲逛的时候找个地方坐下来读上几页。虽然他并不喜欢书里写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觉得它们离自己太远了,读起来简直让人有些难以忍受。可是,总归要读点什么吧?否则他的心里会忽然凭空地觉得很慌乱。以前在学校里用的那些难懂的课本,现在终于不需要再学了,宝三反倒觉得自己对阅读慢慢有些兴趣了。虽然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样的阅读究竟有什么用处?但是,一切至少看起来像是有些希望的样子。
宝三他们家租住的是一幢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破旧筒子楼,看起来黑咕隆咚的,又脏又破。因为倒过好几次手,都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到底是谁?房子的质量虽然差了些,好在租金低廉,因此总会有外来务工人员租住在这里。与宝三家住在一起的那些人,大都是与他父母差不多的。都是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打零工、在居民小区收破烂、在路边摆摊卖菜卖水果,或是做些干洗、缝缝补补之类的小生意。在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只有到晚上才能看见他们陆陆续续地往回走。他们来自宝三根本就不了解的那些不同的地方,却与他的父母活得几乎一模一样。有时,宝三觉得他们就像是一只只在空中飞舞着的肥厚丰满的绿头苍蝇,看起来既忙乱又盲目。
宝三很快便发觉,住在周围的都是些不幸的人。表面上几乎看不出什么,有的男人看起来快乐而温和,有的则是淡漠、冷静的,但关起门来却大都脾气暴戾、恶习满身。许多男人都有赌博的毛病,要不就是出去嫖,或者是打老婆、打孩子。
住在寶三家隔壁的一对夫妇,在生了一大堆的女儿之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他们像宝三的父母一样,把女儿丢在老家,只把儿子和最小的一个女儿留在身边。但宝三却常常怀疑那个留在他们身边的女儿或许根本就不是亲生的?因为他们打起那个孩子来简直不要命。这让宝三觉得父亲以前对他的殴打几乎是不值一提的。
女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矮小而瘦弱,扎一根稀瘦的清汤寡水的马尾巴。每天傍晚放学之后,屋子里就会传出女人的叫骂声。只要女孩犯了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过错,都会招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殴打。抡起膀子扇嘴巴还算是轻的,宝三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阵阵清脆的耳光声从敞开的屋门里传过来。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对着女孩咬牙切齿,左右开弓,一边打一边呸呸呸地吐唾沫,就像是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有一次,女孩因为偷玩大人的手机被发现,女人冲过来一脚便把正坐在饭桌前的女孩踹倒在地。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想继续做作业,女人却扯着她的头发把女孩又扔了出去。女人打了半天似乎还不解气,又从地上捡起一根笤帚疙瘩,对着女孩就是一阵猛抽。有时,女孩的父亲也会参与进来。男人的殴打看起来更加直接、凶狠。一家人正坐在餐桌前吃饭,男人一抬手就把女孩推了个四仰八叉,然后一脚便将她踹到好几米开外的地方。
面对这样的殴打,连从小就被父母打惯了的宝三看着都有些心惊肉跳,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过去劝说几句。没想到女孩对这一切却是一副完全无动于衷的模样,竟然是不哭的,脸上更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挨打的时候,女孩只是龟缩起脑袋弓着背,甚至都没有试图躲避一下那些忽然而至的凶狠的巴掌。
有时,邻居们见他们这样打孩子也会直咋嘴,忍不住摇头叹气嘀咕几声。住在楼下的女人平常都是晚上上班、白天睡觉的,因为被他们搅扰了睡梦曾经好几次找上门来,但每次都是吃闭门羹。女人站在外面,忍不住对着紧闭的房门踢上一脚,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女人说,那小孩是你亲生的不?打伤了你他妈要不要自己带到医院去看?屋子里大半天没有动静,后来这才嗡声嗡气地扔出一句:我打的是自家的孩子,关你屁事?!
住在楼下的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不知怎么却是一个人住。因此母亲对她十分警觉,生怕哪天父亲会趁其不备招惹上她。宝三听母亲悄悄说过,那个女人以前是吃皮肉饭的。据说年青的时候长得很好看,曾经做过坐台小姐,很有些积蓄,后来却不知怎么被哪个负心男人骗了个精光。女人后来又嫁过人,似乎也有过孩子,因为不如意,就又出来做。但是,现在从女人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了。女人看起来高大、健壮,身上的衣服根本就绷不住胸前的那两大坨,小山似的突出来。脸上的肉一块块都是活的,几乎把眉眼都淹没掉了。而且与她的那头乌黑的卷发一样,泛着一层亮晶晶的油光。女人做过许多种工作,中介公司的业务员、超市的收银员、养老院的勤杂工之类的,现在是在附近的一家宾馆做夜班服务员。只是女人现在虽然落魄了,但自我感觉却依旧良好。有时邻居们偶尔遇见闲聊几句,问吃过饭了么?女人便会笑笑,有些矜持地说,在单位里吃过了。母亲最见不得她一天到晚把单位长单位短地挂在嘴上,总是不屑地撇着嘴,鄙夷道,一个宾馆服务员,什么单位?你说我一个卖菜的,什么单位?
与楼下女人一样白天在家的,还有住在顶层阁楼里的一个男人。男人的老婆在外面帮人做家政,平时很少能见到。家里似乎还有一个跟宝三差不多大的儿子,偶尔会在周末的时候露个面,但很快便消失了。男人似乎是生有什么慢性病,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也会出去做点什么,但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每到晚上,男人的老婆便会把丈夫喝剩下的中药渣偷偷摸摸地端出来倒在外面的马路上。这显然是乡下带出来的迷信,据说那些药渣被行人踩到了,就会把病气带走。
那男人倒是生着一副很斯文的模样。瘦瘦的,形容憔悴,一看就知道是个病人。戴一副圆边近视镜,眼镜腿已经断了,用胶布重新粘上。天气好的时候,男人会出门散会儿步,坐在太阳底下低着头看报纸。见到人也不说话,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眯缝着,似笑非笑的。有一次,看见宝三在外面闲逛,男人忽然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呢?见宝三没有说话,男人又说,总看见你一个人在外面溜达。宝三停下来,看了男人一眼,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没有做什么,我在等……男人听了,忽然仰着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你在等什么呢?等一个工作、一个发财的机会,还是在等一个女人?
宝三听了,忍不住有些吃惊地转过脸来,这才发现男人的手中握着一只杯子。杯子里可能装的是酒,也可能只是煎好的中药。男人像是已经喝醉了,又像是刚发生过什么让他兴奋不已的事。男人的颧骨上殷红一片,眼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也是水蒙蒙的。男人说,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会如此堕落?宝三有些不高兴,说我没有堕落,我虽然待在家里,但还在复习功课,也在看书呢。男人听了点点头,伸出根大拇指,说好。男人举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忍不住呢喃着,说你看起来真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有许多梦想……但男人很快又摇头叹息道,可是这根本就没有用。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还有一身病……
宝三站在那里看着他,男人的样子不知怎么有些让他觉得害怕,于是便转身往回走。宝三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还能听见那个男人在他身后大声说,你要努力啊,以后别像我这样!
上午的时候,宝三正躺在床上发愣,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宝三起身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那个住在楼下的女人。女人穿一身棉布碎花睡衣,一看见宝三便瞪着眼睛质问道,她家厨房的天花板上不停地渗水,是不是你家的自来水龙头没有关好?宝三有些困惑,说没有啊,关得好好的呢。女人不相信,也不等宝三同意,便从他身边钻进屋里,亲自去查看。等到发现水龙头确实关着,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水的时候,女人这才皱着眉头说,那准是你家的下水管道坏了,你赶紧找人来修!宝三听了愣了一下,说我爸妈都不在家呢。想了想又说,你为什么不找房东?房东不是应该管这些事情么?
女人的嘴里忽然发出哧的一声,说你也太幼稚了吧?要是房东连这些事都管,你还会住在这里?女人停了停,又问道,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宝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女人一听便有些急了,把宝三的大高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有些不相信,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连这么点事都不能做?要是等他们回来,我家早就变成澡堂子了。女人风风火火地说你等着,我帮你叫修理工,不过这工钱是要你家出的。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神情疲惫的中年男人过来敲门。男人把肩上背的工具包扔在地上,便开始拿着工具咣咣咣地四处敲击着。先是站在水池子那儿敲了半天,又趴在地上把耳朵贴在管道上认真倾听着。因为两个膝盖跪在地上,于是后腰上的一小块皮肉便露了出来。宝三看见那块皮肉上长满了暗红色的湿疹,像丘陵一样堆积在那里,心里忍不住觉着有些恶心。就在这时,宝三忽然看见了那把羊角锤。羊角锤就插在那个男人工具包的皮袋里,那皮袋肯定用很久了,都已经破裂损坏了。小巧精致的羊角锤有着椭圆形的浅褐色木头柄,亮晶晶的,手可盈握,看起来就像是一枚新鲜好吃的糖果。银色的锤子头上雕着浅浅的花纹,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恰好照在它身上,那些花纹顿时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宝三的心不知怎么忽然咚咚咚地狂跳起来,他从心底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把那个羊角锤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想擁有它!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他几乎没有办法控制住这种难以遏制的渴望,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那个男人在来这里之前,一定与什么人生过气。或许是老婆在起床之后便一直跟他闹别扭,不停地骂他没本事、没能耐,要不就是他在路上骑自行车的时候不知怎么忽然与什么人撞了一下,被人讹了钱。因此,那个男人现在一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干活。宝三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去,装出正在系鞋带的样子,一伸手便将那把羊角锤从工具包里抽了出来,然后迅速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这是宝三第一次偷东西,但那老练和细致的劲头却像是个惯偷似的。等到东西拿到手之后,这才缓缓站起身。宝三觉得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在衣服口袋里就像跳舞一样,不停地跃动着,心里顿时升出一团模糊而陌生的喜悦。宝三看着远处的男人那张像是刚被什么人扇过一巴掌的脸,忽然咧开嘴笑了笑,说叔叔的手艺真好!
自从这件事之后,宝三的生活便完全改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在家里待着,而是开始整日在外面闲逛。反正宝三原本就没有什么事,父母平时也不怎么管他,因此他到底是待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也是无人关心的。每天早晨等到父母离开家之后,宝三便也磨磨蹭蹭地起床,随便吃点什么东西、发一会儿愣,就开始出门。可是,宝三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地道的贼。因为他觉得那些顺手牵羊拿来的东西并不是自己刻意去偷的,而是它们特意找上了他。在某一个瞬间,那些东西会忽然周身发亮、满面笑容地看着他,如果他不把它们拿回来,简直是对不起这些物件了。宝三偷过几块香皂、半旧的螺丝刀、婴儿擦嘴用的粉色小毛巾,几把不太常见的造型奇特的钥匙,还有一只超市收银员用来点钞票的湿手器。最值钱的要算是一副名牌太阳镜了,却被他掰来掰去地弄得有些变形了。宝三把这些东西装在一只大纸盒里,塞在他睡觉的床底下。因此,他的秘密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被别人发现过。
每天在外面闲逛时,宝三几乎都是走的差不多同样的路线。有时他会一个人在湖边坐一会儿,往湖水里扔石头,欣赏那些小石头在水中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当手中用的力气大的时候,涟漪也会大一些,力气小的时候,涟漪就会变小。看着水中的这些涟漪,宝三的心里忽然涌出几分伤感。或许,这才是他唯一能改变和左右的事情吧?
偶尔,宝三也会在哪里偷一点现金。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那大都是他想买什么东西而母亲给的零钱却花光了。因此,他偷的那些钱数目都不大。有一次,宝三用偷来的钱买了一只西瓜。那只西瓜又大又重,宝三拎回家的时候,手都被塑料袋子勒红了。可是当他把西瓜切开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都已经烂掉了,根本就不能吃。大多数的时候,宝三是用他偷的那点钱去超市买自己喜欢的饮料、方便面。因为太喜欢它们了,有时宝三甚至会给那些生产厂家写上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偶尔,也真的会有厂家给他回信。虽然回信上只有用电脑打印的简短的几句话,公事公办一样的问候,宝三看了仍然会十分高兴。
宝三家附近有一家酒店,平时常会有结婚的人在那里举办婚礼。有一次,宝三忽然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与她的母亲也出现在那里,于是便悄悄跟了过去。参加婚礼的人很多,场面十分热闹。开始时宝三还有些担心女孩的母亲会不会找他麻烦?但他很快便发现,那个女人早已经不认得他了。女孩隔着喧闹的人群看见宝三来了,先是有些吃惊,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不再搭理他了。见女孩不理他,宝三也不怎么当回事。找了张离女孩不太远的桌子坐下,但是一直等到把满桌的饭菜吃了个遍,竟也没有人问他是谁?
于是,等到下次酒店里再有谁家举办婚礼的时候,宝三便也进去,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前吃饭。开始时宝三还有些紧张,后来蹭饭蹭得多了,便泰然自若起来。婚礼仪式上虽然有许多人,却并没有人跟他说话。倒是酒店的服务员见他眼熟,有一次忽然问道,你跟他们是什么亲戚?宝三听了,这才有些心虚起来,胡乱支吾了几句应付过去。
酒店的入口处有一个记账台,那些参加婚礼的人都会到那里去交钱记账。宝三见了,心里忍不住一动。要是他下次买几个账本子,坐在桌子后面,是不是也会有人交钱给他呢?可是这个美好的计划只是停留在宝三的脑子里,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他便在蹭饭的时候被人发现了。有人扯着宝三的衣服,嚷嚷着赶快报警吧!但到底是大喜的日子,这种事情总归是大家不愿意见到的,而且报警也有些不吉利。于是便有人把宝三拉到一边,扇了他几个耳光,又拳打脚踢一顿,这才赶了出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无奇地打发着。可是宝三家住的地方是郊区,周围也没什么太多好玩的地方。因此,他也没有遇到过多少自己特别想偷的东西。有一次,百无聊赖的宝三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家电影院刚修建起来不久,在里头看电影的人并不多。因为是下午场,稀稀拉拉的也就十来个人。宝三已经忘记自己看的是什么影片了,只记得里头轰隆轰隆地打得十分热闹。等到电影散场大家一起往外走的时候,一个女人忽然尖声叫了起来,说你踩到我了!
宝三转过脸去,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那个小孩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在往外跑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踩到了女人的脚。那个女人穿的高跟鞋看起来十分高档漂亮,上面镶满了水钻。女人弯腰捡起被小孩踩掉的两颗水钻,忍不住有些痛惜,说怎么回事啊?你把我的鞋子踩坏了!
小孩自知闯了祸,早已躲到了大人身边。小孩的父亲开始的时候只是愣在那里,甚至都没怎么敢说话。看电影的大都是两个人,很少形单影只的,那男人担心会有与女人一起看电影的人过来与自己理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所以索性沉默着。等到发现只有女人一个人的时候,这才放下心来。女人的手里捏着两片亮晶晶的水钻,还在那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男人便有些不耐烦了,说有你这样走路的吗?走着走着忽然就停下来了,小孩子踩到你不是正常的吗?这原本就是你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女人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说你这理论听着怎么这么新鲜呢?我又不是在开车,走路停下来有错么?女人扯了扯嘴角,愣了一下,仍然有些不甘心,把手中的两片水钻伸到男人面前,说你看,这是从鞋子上掉下来的东西,你儿子把我的鞋踩坏了!
男人见状顿时有些恼怒起来,向女人走近了些,把指头恶狠狠地伸过来,差一点就点到女人的脸上。男人说你还沒完没了了?我都没找你算账,你倒是一遍遍地提你那双破鞋子?你把我儿子撞到了怎么说啊?女人见这架势显然有些畏缩、害怕,不过却依旧翻着白眼,说这真是笑话!我把你儿子撞到了?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男人瞪着眼睛看着她,忽然一巴掌掴了过来,说你他妈的还敢骂人?男人一边打一边气咻咻地骂,给你脸不要脸,你还敢骂我?我打死你个贱女人!
宝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勇猛的女人。女人一把便将脚上的高跟鞋甩掉,只穿着丝袜便冲过去跟男人拼命。女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还没等她靠近便被男人扒拉到一边去了。但女人一点也不畏缩,从地上爬起来又冲了上去。女人的身上穿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十分文静,可她却像个市井泼妇一样不要命地往前扑,嘴里还发出类似野兽一般的低吼声。男人见状,拉着孩子想走,那女人却不肯放开他。来这里看电影的人原本就少,连工作人员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只有两三个观众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热闹。正当两人纠缠成一团的时候,女人忽然跑过来把手机塞到宝三的手里,说麻烦你帮忙打一下报警电话!说完,又冲上去死死扯住那个男人不放。
宝三把女人的手机握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女人的手机看起来很漂亮,上面留有淡淡的体香,丝丝缕缕的,就像是一小把细碎而微小的钩子,霸道地刺挠着他的鼻子。有一瞬间,宝三很想把它塞进口袋里据为己有,然后偷偷离开。可是,宝三发觉女人的手机在他的手里忽然变得有点可怜兮兮的。手机壳上印有女人的黑白照片,留着一头蓬乱的黑发,也穿着与现在一样的白色裙子,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旁边有一行斜斜的小字:我是祝融,你不爱我了么?那一行字,看上去就像是女人刚打出的一串哈欠。宝三的心里忍不住一动。
等到警察到来的时候,祝融的裙子早已经被撕出好几条大口子,头发也纠结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个疯子。那个闯祸的小孩因为受到惊吓,正在一旁哇哇大哭。男人对警察说,这个女人先把我儿子撞到了,又冲过来打我。祝融激烈地为自己辩护着,不是这样的!是那个小孩先把我的鞋子踩坏了,我忍不住说了几句,这个男人就冲过来打我。是他先动手的!男人很不屑地摇了摇头,说我带着孩子,怎么可能先打她?是她先打我的孩子,我才动手的。祝融一边大声说不,他撒谎!一边跑过去把站在远处的宝三拉了过来。祝融说我有证人,这个小伙子也是电影院的观众,他都看见了,报警电话就是他帮忙打的,你可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有宝三做证明,祝融虽然蓬头垢面,浑身稀脏,却最终从派出所满意而归。祝融自然很感激他,对宝三说,哪天要请他吃饭。但这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请。祝融住的地方离宝三家并不远,他后来还到她家里去过一次。祝融一个人住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但让宝三觉得有些意外的是,祝融的住处却不像她的衣着那么光鲜靓丽。屋子里随意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书和杂物,椅子背上搭着穿过一二次还没有来得及洗的衣服,客厅的餐桌旁竖着一把大尺码的电吉他。许多边边角角的地方虽然落满了灰尘,却十分富有生气。宝三觉得屋子里有一种他根本就不明就里的东西,让他本能地有些敬畏。祝融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泰然自若地把堆在沙发上的东西挪开,清理出一块可以坐人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从厨房端出两杯红酒。
宝三见状,心里忍不住一阵慌乱。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把他当成是一个成年男人了,根本就没有看出他其实只有十九岁。宝三从小就长得有些老相,现在虽然心里慌乱成一团,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的。祝融对着宝三笑了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宝三犹豫了一下,这才嗫嚅道,二十五了。祝融盯着宝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似笑非笑的,说那你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怎么还这么整天无所事事的?宝三看起来就像是忽然被人戳到了痛处,低垂着眼睑不说话。祝融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说,你既然没什么事,那以后就常过来玩吧。
宝三在很长时间里都有点弄不明白,祝融是靠什么养活自己的?大多数的时候,祝融看起来都和他一样,只是无所事事地闲着。祝融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似乎也不见她的生活中有什么男人。有时,祝融会在晚上画着浓妆出门,宝三以为她是去哪里约会去了。但祝融却说,她正与几个人联络想组建一个乐队,如果谈成功了,她或许就是那支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了。宝三一听,顿时瞪大了眼睛。乐队、主唱、吉他手……这些词组合在一起之后,变成了一种十分奇妙的体验。在宝三看来,那该是多么酷、多么牛的一件事!但祝融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一笑,便离开了。
然而有关组建乐队的事,不知怎么却到底没有谈成。有一次,宝三看见祝融的脸上有显眼的淤青,虽然戴着墨镜,仍然有些遮挡不住。宝三以为她又像上次似的被什么人欺负了,所以舍了命一样地跟人拼。于是就对祝融说,下次你再到哪里去的时候,把我也带上吧。我的力气大着呢,谁都打不过!祝融听了,忽然转过脸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大半天才说,好。
下一次,祝融果然带着宝三去听音乐会。那是宝三第一次听音乐會,也是第一次看演员现场唱歌。舞台上有一个瘦得像骨头架子一样的女人,头发扎成像树枝一样怪异的形状,脸上的妆容也化得十分夸张,闪闪发光的演出服只勉强遮住身上的几个点。偌大的体育馆里挤满了人,掌声和欢呼声忽然从人群中喷薄而出,像潮水似的向四周涌动着,等撞到体育馆的墙壁上时又反弹回来。宝三被这样的声浪裹挟着,撕扯着,觉得自己的胸口窝就像是忽然生出了一团火,连外套都有些穿不住了。只想把身上的这层外壳撕开,把里头隐藏着的那股酷烈的劲道硬生生地扯出来。然而一旁的祝融看起来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瞥了一眼宝三的模样,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屑。祝融抬了抬下巴,说你喜欢她?宝三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回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祝融听了,忽然有些落寞起来,说你不知道么?其实我唱的比她好多了。
听完音乐会之后,祝融又带着宝三去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已经有些老迈了,留一部浓重的络腮胡子,虽然那时已经是深夜了,仍戴着一副深色墨镜。男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那种很壮硕的身材,现在却像是被架空了一般,沉重而空虚。男人一见到祝融,便把她朝自己的怀里拉。祝融推开他,说你没看见我还带着男朋友么?那人看了宝三一眼,这才松开手。祝融对宝三说过,男人年轻的时候很有些名气,浪漫而不羁,曾经有许多女人喜欢他。但过度的放纵与堕落却毁了他的健康,现在他已经很久不演出了。
男人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矮脚凳上放着一只已喝了一半的啤酒瓶。祝融把遥控器打开,屋子里顿时传出一阵音乐声。萨克斯低回慢转,电吉他一阵如雨般的扫弦、切音,鼓槌翻飞,小号嘹亮,然后是一个男人宿醉后沙哑的嗓音。刚唱完第一句,就被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掉了。
深陷在沙发中的男人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喉咙里顿时发出响亮的咕噜声。男人忽然叹息般地说,那时候真好啊!年轻无畏,不知所措,但是我们必须桀骜不驯,必须仰天长啸……哪像现在,一切都他妈的糟糕透了!男人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又颓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身体。停了停,男人忽然提高声音对祝融说,你不是想组建一支乐队么?等过完年之后跟我去巡演吧,全国巡演!怎么样?祝融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这才哧的一声笑了起来,说全国巡演?你不知道自己的嗓子早已经被酒精烧坏了么?还有你这老旧的身体,能支撑得起你上台演出?估计一首歌还没唱完就要被人抬下去了!男人听了,猛然把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酒瓶咚地一下应声落地,只是并没有砸到祝融,却在她的脚底下骨碌碌滚出好远。
宝三转过身来,忽然注意到男人放在凳子上的那只打火机。小小的煤油灯形状的黄色打火机,明亮而沉稳的金黄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小块刚出炉的好吃的点心。有一瞬间,宝三似乎真的闻到了那块点心散发出来的类似焦糖一样的香味。宝三缩了缩鼻子,顿时觉得有些饿了,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指不停地焦躁不安地悸动着。宝三一点点地把身体侧过来,等到那个男人转身之际,一眨眼的工夫便把那只打火机握到了自己的手心里。
男人有些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宝三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装满粮食的布口袋。男人把含在嘴巴里的香烟抽出来扔掉,对祝融说,我当然知道自己老了,一切都他妈像一团乱麻一样。可是,我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死!我总得要做点什么才行……男人忽然挺起腰杆,抬起下巴,说我要像火焰那样燃烧一次!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舞台上,让自己成为一道风景。对!我要让自己的死成为一种艺术,行为艺术。
男人向祝融伸出手,说来吧,女人!让我们在舞台上再辉煌一次……但祝融却很坚决地推开他,大声说不!要死你自己一个人去死吧,我是不会陪你去殉葬的!说完,便拉着宝三往外走。
原本握在宝三手掌心的打火机,现在早已经塞到他的衣服口袋里了,这让他的心一点点变得平静充实起来。宝三原以为祝融是要让他跟人打架的,可是那个男人实在太老了,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这让他忍不住微微有些失望。在回家的路上,祝融不知怎么忽然一下子哭了起来。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把原本精致妥帖的妆容弄得一塌糊涂。宝三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小声问道,以前是他打你的么?见祝融不说话,宝三又问,他为什么打你?是因为你不肯跟他一起演出么?祝融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说你根本就不懂的。
宝三觉得祝融说得对,他真的是一点也不懂女人。宝三从小就跟父母离开老家了,虽说家里还有两个姐姐,可他并没有多少与她们相处的机会。而且宝三觉得就是真的与她们住在一起的话,他也不一定就能懂得女人是怎么回事。两个姐姐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村女孩,平时无论什么事都让着他。后来宝三跟着父母到城里生活,除了母亲,他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因此,他似乎一点也不明白女人们那些复杂多变的情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他疑惑不安地看着伤心哭泣的祝融,一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好在祝融哭了一会儿便收住了泪,喃喃自语着说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宝三也听不懂,她说的没关系到底是指的什么?
当祝融伸出手拥住宝三的时候,他的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祝融的身体滑腻得几乎拿捏不住,就好像上面一下子落满了无数的泪水。祝融带着他去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他原以为那个地方遥远而恐怖,根本就容不得像他这样的人近身,没想到却是咫尺天涯、伸手可触。这样的情景其实在梦里早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他原以为自己应该是充满力量的。但宝三在那一刻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变成了婴儿,一个在母亲面前张着嘴巴哇哇大哭的婴儿。身体忽然绵软得不行,就像是一小根面条,柔弱而无助。他伏在那里,把头埋在枕头里,心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颓丧,直想把自己变成一小缕轻烟或者是一粒尘埃,永远地消失掉。
祝融在黑暗中皱着眉头推开他,转过身去。宝三见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陌生的情愫忽然变得像山一样沉重,很快又变成身上的汗水,一点点地从皮肤里渗出来。一股不可遏制的空虚感忽然咻咻袭来,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被扔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然后他就被什么陌生而尖锐的东西击中、掏空了。在这一刻,宝三忽然十分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他真的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了。以前当学生的时候,他的学习成绩就一塌糊涂。等到好不容易毕业了,依旧什么都不能做。现在,面对一个像祝融这样的漂亮女人,他竟然连件像样的性事也做不成。看来,他真的是像父亲平时骂他的那样,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人!是的,他根本就是个无用的人!
一旁的祝融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宝三却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只想赶紧离开。宝三把丢在地板上的衣服穿上,蹑手蹑脚地往外走。等走到客厅的时候,宝三忽然看见祝融放在餐桌上的那只黑色背包。背包的拉链敞开着,里面有一只浅粉与浅蓝色相间的钱包。折叠式的漂亮钱包,就像祝融的高跟鞋一样,上面镶嵌着许多美丽的水钻。钱包的边角有一沓粉红色的钞票露出来。宝三见了,忍不住飞快地抽出来。钱包里除了钱,还有几张银行卡、身份证之类的,照片上的祝融正努着嘴角很苍茫地微笑着。宝三转身向卧室里看了一眼,听见祝融似乎正模模糊糊地发出一声呓语。宝三愣了一下,把里面的证件和银行卡抽出来丢在包里,然后把钱包迅速塞进自己的口袋,继续往外走。
身后的门无声地关上了,宝三的脚在楼梯上发出一连串重浊的扑扑声。当他终于站在外面的黑暗中时,宝三的心里忽然涌出一丝不舍。他伸出手抚摸着口袋里的这只钱包,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他当然知道,偷了这只钱包就等于是断送了自己,断送了他与祝融之间的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祝融对他不错,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直到目前为止二人一直相处融洽。按理说,他不应该偷她的东西,哪怕有这样的想法都是不可原谅的。可是,宝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胸口窝就像是被人凭空塞进去一大团湿纸巾,顿时变得生冷起来。他忽然发觉,他必须要把这只钱包偷走,这却是一点疑义都没有的。因为他恨她,恨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宝三呆呆地愣在那里,几乎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住了。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恨她?难道只是因为祝融让他看见了自己的无用和柔弱无助?等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仇恨便像是一只坚硬而暴躁的拳头,重重地击中了他。宝三还记得祝融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嫌弃与蔑视,它们就像是一只握在他手里的肮脏的塑料袋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吱吱声。现在,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小块鲜艳欲滴的伤疤,耻辱而顽固地留在他的额头上。宝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摸到了一小片泪水。这让他的心里忍不住一悸。
祝融肯定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但她或许根本就想不到是他偷的。祝融会去找他么?宝三知道她一定会的。可是,她找不到他了。明天他就会对父母说,他要离开家,一个人出去闯一闯。父母肯定会有些意外的,但在心里一定会觉得很高兴,因为这一直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出去之后会怎样呢?他又能做些什么?可能他依旧还是一个小偷,依旧时不时地会在哪里偷点东西。当然,也可能会去做些别的事情。谁知道呢?
宝三并不喜欢出去工作,但他喜欢一个人在工作时所拥有的某种东西。那可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机会,也可能只是一小缕微薄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需要去尝试一下才会明白。宝三把那只钱包从口袋里掏出来,握在手里,忽然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堕落。他是一个贪婪自私的人,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他知道,这惩罚早晚会到来的。可是,他并不会躲避什么。因为这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这样,他一定还会像过去一樣,终日陷入浑浑噩噩的虚无之中。而这只钱包,还有那些他从别的什么地方偷来的鸡零狗碎的东西却是具有某种力量的。或许,它们可以把他从一潭死水般的庸常之中拯救出来也未可知。
深夜里,路旁的店铺都关着门,门脸上却挂着鲜艳的红灯笼。这是要过春节了么?宝三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很喜欢过节的。那正是农闲的时候,村里人总是会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吹牛逼。男人们议论着村里的大事,女人们则扯着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那时候的天真冷啊!但却冷得干脆利落,有一种透明澄澈的痛快。在路边站一会儿,就会有一种要被冻透的感觉。因此那些人总喜欢袖着手左右趔趄着,看起来就像是正憋着一泡尿没有撒出来。那时候的爷爷奶奶还不算太老,每年总是会准备许多过节的猪肉、大白菜、宽粉条。家里的每一扇门上都贴着鲜艳的红对联,连猪圈上都贴着大大的福字。院子里的鸡鸭鹅呷呷呷地叫,奶奶还要再蒸出一大锅馒头,等宝三他们一家从城里回来……宝三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爷爷奶奶了,他在心里其实是有些想念他们的。
黑暗中似乎有某种隐秘而蛮荒的东西正在远处看着他,它们交头接耳地轻轻诉说着什么。它们说的是一些他完全不明白的事情,也可能是关于他未来命运的一些忽隐忽现的暗示?宝三顿时忍不住有些兴奋起来。有一股力量正从他的小腹处慢慢升腾而起,那力量开始时只是轻轻的一小缕,但很快便集腋成裘,让他胸口发紧,浑身燥热,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于是他便握着那只钱包,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起来……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