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旧街之昔(三):旧街人

2020-03-13 08:16赵正胜
滇池 2020年3期
关键词:挑夫米浆王师傅

赵正胜

怪人王老二

王老二家住在我们家斜对面,他们家有五姊妹,他排行第二,旧街人家都叫他王老二。

王老二从小性格孤僻古怪,从不与人打交道。他很小时就学会吹箫,买了几根竹子做的箫,常常一个人躲在家里吹,他吹的都是些低沉凄凉的曲调。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老气横秋的,给人感觉很压抑。旧街上与他一般大的孩子们,像一群欢快的小野马,整天追逐打闹,充满生气。王老二不同,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缓慢的动作,有气无力的说话声,与他这个岁数是极不相称的。

王老二十七八岁时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他常常用手抠,青春痘没抠去,反把脸抠得疤疤点点的。年轻人爱美也正常,可他脸上偏偏长了不少青春痘,为此他很苦恼。

王老二两只手揣在包包里的奇怪动作在旧街家喻户晓,别人是揣在裤包或是衣服的两边的包包里,王老二不一样,他左手揣在衣服上边的小口袋里,右手揣在后屁包里,一上一下,天天如此,他手揣包包的动作样子十分古怪滑稽,成了旧街人家的笑柄。他不以为然,天冷天热都如此。久而久之,旧街人家也就习惯了他这种滑稽古怪的揣包包的方式。可他一旦走出旧街,别人就不理解了,以为他有毛病。

王老二从不与旧街的孩子打交道,旧街的孩子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偶尔孩子们会模仿着他揣包包的动作,被他发现,他会怒目而视,孩子们就哄堂大笑起来。他自知没趣,仍手揣包包缓慢地走了。

王老二家住盘龙江边,不会游泳,是汗鸭子,旧街孩子们将不会游泳的人统称为汗鸭子。他不会游,但喜欢看,他常常来盘龙江边看人游泳。一天,河里游泳的人少,王老二坐在河堤上一边吹箫一边看人游泳,河边石阶上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独自在玩水,不小心跌到河里去了。孩子不会游泳,眼看着就要沉到水里了,王老二急忙冲下河埂,衣裳裤子来不及脱,就跳下水去。河里的水很深,他拽着小孩将他推到岸边,小孩得救了,不会游泳的王老二却被淹得直呼救命。他喊了一声就要沉下去,还好几个游泳的从对岸迅速游过来,将王老二拖上岸。王老二不顾生死下水救人举动感动了旧街的不少人,被救孩子的父母几次登门拜谢,夸王老二是个见义勇为的好小伙。

王老二依然天天躲在家里吹箫,出门时手揣包包的动作不变,但旧街人家不再用老眼光看他了,尽管他还是那个样,但他舍己救人的行为从此令旧街人家刮目相看。

我与他从小是邻居,但彼此从没说过一句话,即便有意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他天生就是那副德性。

玩友鲍侠三

鲍侠三是昆明旧时的玩友,何谓玩友,即只讲吃讲穿,不工作,成天三朋友四弟兄花天酒地的那一类人。在我很小的时候,鲍侠三在旧街乃至昆明就很有名气了。

旧时代,鲍侠三的爹妈在旧街开马店,过去昆明的运输主要以马帮为主,那时,城里整天马帮进进出出,马多,马店自然就多。每天,马帮驮着货进城来,卸完货后,马帮们就进马店歇息了。

旧时,在我居住的那条街上,马店就有几家,鲍侠三家的马店是其中較大的一家。他家的马店有前院和后院,楼上住人,楼下全是马房。开马店虽赚不了大钱,成不了大富,但在当时驮运货物依赖马帮的时代,开马店人家的生活还是过得颇富有的,否则当时咋会有那么多的马店呢?

鲍侠三家的马店是新中国成立后关闭的,公私合营,他父母成了新中国的劳动者。那时的鲍侠三已是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了,他小学没读完就休了学,不工作,成天在社会上混,讲吃讲穿,游手好闲,成了当时昆明人称的玩友。

鲍侠三年轻气盛,好打架。打过几架后,渐渐的他在东门一带有了名声。一般的玩友见了他都敬畏地称他三哥,那些小偷小摸的年轻人就更怕他了,不少人为了攀附名气大的鲍侠三,都依附在他门下,供养着他,借他的名声为所欲为。

鲍侠三爹妈在世时,有工资,即便他不工作,有爹妈养着,生活是不愁的。几年后,他爹妈先后病故了,兄弟姊妹分了家,他独个人过日子。没有了爹妈的依靠,又不工作,霎时就过得穷愁潦倒。为了生活,他不得不出去干些搬运装卸等苦累活。可他闲惯了,稍挣着几个钱就闲下,整日泡在酒里。他酒量大得惊人,两三碗酒不在话下。喝过酒他就发疯,发起疯来谁都不敢接近他。于是,玩友圈里又封他个雅号,叫老疯。

年轻时的鲍侠三体魄强健,会打架,在玩友圈里名气如雷贯耳,很风光过几年。可他嗜酒如命,整日纵情狂饮。没过了几年他就被酒害了,他患了肝病。若及时去查去治疗,或许病能治好。可他没有钱,病了只有拖着。酒他断不了,仍天天喝,病就越拖越重了。他的兄弟姊妹谁都不管他,家人不管,外人就更没有理由去管他了。他每天要吃要穿要喝,拖着个病体能干啥呢?谁能想到,他竟然落魄到跪在街边乞讨。

一天,我路过塘子巷,见鲍侠三跪在街边,眼睛浮肿得只有一条缝。他伸着手,向过往的行人乞讨,样子十分可怜。当年,曾不可一世的鲍侠三,竟然落魄到如此境地,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在旧街,我从小就听着他的名声长大,他比我大得多,虽同住一条街,却从没有接触过。

那个时代,昆明有过许多像鲍侠三一样的玩友。玩友,是那个时代衍生的产物,他们好逸恶劳,讲吃讲穿,过着穷讲究的生活。

国栋和他的自行车

国栋是我旧街的邻居,他家就住在我家斜对面。国栋比我大得多,我还很小时他就参加工作了。国栋工作后,省吃俭用攒钱买了辆自行车。当时,自行车属于高档商品,那个年代,旧街人家大多贫困,很少有人家买得起自行车,有自行车的人家被称为有钱人。国栋买的是辆新凤凰牌自行车,车新,他人也就体面了。他常常将车停在家门前擦拭,擦得亮晃晃的,令邻居们羡慕不已。

国栋非常爱惜他的新车,他给自己定了条规矩,三不骑,即下雨不骑,路颠不骑,路烂泥滑不骑。路颠路烂了,他就下车扛着走,到了平路他才骑。碰上突然下雨,他就更不骑了,再远都扛着回家。旧街人家就奇怪了,买自行车的目的就是骑,骑车上班下班跑远路图方便,但凡有自行车的人家无不如此。可国栋不是人骑车,却常常车骑人。国栋的三不骑一度成了旧街人家的笑话。

国栋爱惜自行车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凡有闲暇都见他在家门口擦车,车骑了几年了仍一尘不染新崭崭的,隔壁邻居谁想跟他借车是妄想,他自己都舍不得骑,咋可能随便借人呢。

渐渐的,旧街上买自行车的人家多了,尤其年轻人,上班远的就非得买辆车。有钱的买新车,钱少的买二手车,许多人家买来的自行车都骑烂了,国栋的自行车仍然新崭崭的。国栋是个很讲究干净的年轻人,穿着随时板板扎扎的,衣裳裤子上容不得半点污垢和灰尘。国栋没读过几年书,工作早,省吃俭用攒了几个钱,他谁都不理,隔壁邻居亦如此,自视清高,走路抬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旧家人家都戏谑说国栋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即便话传到了他耳里他也不在乎,他依然我行我素,大咧咧的。

国栋买新自行车时我还小,等我长大了,旧街骑自行车的人都更新几辆了,国栋的车看去还像新车。昆明气候干燥,没有湿气,加之国栋对车爱护有加,车骑了多年仍像新车。若在广州就不一样了,广州湿气重,新自行车买来几个月就锈蚀了,好在国栋的车是在昆明,若在广州再擦也枉然。

我下乡知青四年后,返回昆明工作了,仍见国栋骑着他那辆自行车,虽然不如之前那样新了,但他每天都擦,每个部位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国栋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媳妇,这或许与他的性格有关,他为人小气,没有朋友,又是洁癖,总是碰不上一个合适的女人。每每有女人从他家门前走过,他都要盯着看半天,媳妇问题让他很苦恼。

昆明旧城改造后,我搬离了旧街,国栋一家也搬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国栋,不知他的自行车还在否?当年我就想,他的自行车一定会随着他终老的。

剃头匠王师傅

王师傅是我们旧街有名的剃头匠,他从年轻时起就靠着剃头这门手艺挣钱养家。

王师傅的剃头铺在我们家斜对面,原是住家,他将临街的一隅隔出,布置成一个不大的剃頭铺,屋子的里间和楼上住人。

旧街的孩子和老人几乎都在王师傅的剃头铺里剃头。王师傅个子矮小,讲话嗓门粗,或许是职业习惯吧,他无论对老对小都十分的和气。剃头时讲着笑话,不知不觉就把头剃了。

王师傅虽剃头多年了,但当年他学的是老手艺,用当时的话说不新潮,他剃的头有点土。旧街的老人孩子不在乎,图近水楼台,图方便,图价格便宜,都在他这里剃头。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要吹要烫讲时髦,王师傅也能吹能烫,但式样早过时了,年轻人不喜欢。虽然只有老人和孩子剃头,但生意还是蛮不错的。

我小时候几乎都是在王师傅这里剃的头,国营理发店里二角五分剃一次,在王师傅这里,一角五分就能剃得很满意。

王师傅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加上老婆共六个人生活。老婆是家庭妇女,闲居着煮饭做家务,两个儿子和三女儿在上学读书,小女儿尚幼闲居。一家六口人,就靠王师傅剃头养活。凭手艺吃饭,日子虽不富有,但也还勉强能维持。

王师傅的大儿子叫国栋,二儿子叫国樑,即国家的栋梁。老人指望将来儿子有所作为,因此将名字取得颇响亮。大儿子二儿子工作后,有了收入,添补着家用,王师傅也就不像之前那样辛苦了。有儿子的工资帮衬着,即使剃头铺里生意清淡也用不着发愁。其实剃头铺里的生意一直不衰,虽没有年轻人来此光顾,但附近老人和孩子的头是非在他这里剃不可的。

有一年,王师傅的二儿子也想学剃头这门手艺,就叫旧街的孩子去免费剃头,他剃的头难看不说,他使用刮刀时,将一个孩子头刮破出血了。孩子哭着回家告知大人,结果被这家大人来剃头铺里狠狠地骂了一通,二儿子自知理穷,挨骂了不敢出气,从此二儿子不敢再学这门手艺。

几年后,旧街上又开了好几家私人理发店,理发店一多,王师傅的生意就不如从前了。来剃头的人稀稀落落的,王师傅常常坐着干等。又过了几年,王师傅理出的发型越发落后不受人欢迎了,加之年纪已大,剃头铺只好关了门。门关了,但旧街的许多老人依然找他理发,谁叫他,他就拎着工具去谁家理。起先还收钱,后来钱也不收了,成了义务理发员。

王师傅剃了几十年的头,即是门挣钱养家的手艺,也是他生活中的乐趣。老了,仍丢不下这门手艺,旧街上,无论谁家喊他去剃头,尽管是义务的,能发挥余热,他心里总会感到乐滋滋的。

德云他爹是风炉匠

德云他爹是旧街上做风炉卖的手艺人,我很小时,他爹做的风炉在旧街上就小有名气了。那时的旧街人家,烧火做饭几乎都用风炉,人口多的家庭,风炉就有几个。当时,使用灶的家庭也有,但不多。那时,家家都住得挤住得窄,使用灶占地方,风炉方便,无论支在什么地方都能煮能炒,故而风炉成了家庭必备的烧火做饭的主要工具。每到煮饭时间,街上都见无数冒着烟的风炉,街上有风,风一吹,风炉火就旺了,省了用火扇搧。

德云他爹瘦瘦的,下巴上有撮山羊胡。他们家后院里有块空场地,德云他爹就是在这块空场地上做风炉卖。德云他爹做的风炉无需拉到街上卖,旧街人家都喜欢买他的风炉,刚做好晒干后就被人买走了。住在其他街道上的人家也来买他们家的风炉,做风炉是手工活,他爹不图快,只图质量过硬,让人买了放心。因此,德云他爹做的风炉常常供不应求。

那时,昆明的风炉店不少,风炉店将做好的风炉用板车拉着,一条街一条街的喊着卖。当时,最有名气的是云南大学背后那家,每天,在旧街上都能听到“要云南大学背后的风炉来买啰。”云南大学背后的风炉名气在昆明家喻户晓,旧街人家几乎都使用过。但风炉的价格比德云他爹做的贵。那时的旧街人家普遍都穷,买个风炉,即要比质量,更要比价格,能省便省。虽然德云家的风炉质量比不过云南大学背后那家,但价格便宜,好烧,于是就近水楼台都去买德云家的风炉。德云家的风炉在旧街上一度成了抢手货。

当时,我们家厨房里有眼老灶,煮饭蒸饭炒菜都在灶上,风炉主要煨开水或炖熟食等之用。风炉亦是冬天的取暖工具,天冷季节,烧一炉风炉火,家里就变得暖和了。

我与德云是同学,一天,我去他们家玩,德云就与他爹商量,他爹给了我一个风炉。我们家与德云家是旧街街坊,知道他爹做风炉卖,却从没买过他家的风炉。我将风炉抬回家,母亲使用后赞不绝口,夸他们家的风炉跟云南大学背后那家差不多。德云家的风炉母亲烧了好多年,开裂了,舍不得扔,用铁丝箍牢继续用。当然,那时家境不好,生活拮据,更新得花钱,母亲舍不得。

直至我上中学了,德云他爹仍在他们院坝炉做风炉卖。他爹是旧街做风炉的老手艺人了,他靠做风炉卖养活了德云一家七口人。直到他爹老了,做不动了,德云他爹的风炉店就关闭了。德云家有六姊妹,谁都没去继承他父亲的这门手艺,从此老人的手艺也就绝了后。

老大他爹是挑夫

老大他爹是我们旧街的挑夫。旧时的珠玑街是条木行街,整条街都是木行商铺,木材的买卖异常火热。老板们将成批进来的木材卸进商铺,再按客户的需求陆陆续续地卖出去。若客户购买的数量大,就找马驮或是找马车拉,客户购买的数量少,就只好叫挑夫了。当年,旧街上干挑夫这个行道的人不少,老大他爹就是其中之一。

老大他老爹死得早,一家人的生活就靠老大他奶卖点瓜子炒豆及小食品维持着。老大他爹是长子,为了苦钱养家,年轻轻的就在旧街干起了挑夫这一行。旧时的商铺早上都开得晚,过去的昆明人有吃夜宵不吃早点的习惯。睡得晚,铺子就开得迟。每天,太阳升得老高了,老大他爹才拎着扁担出门。挑夫们蹲在街边和商铺门前,有生意时,老板或是购物人会来喊。小的少的一个人就能挑,长的大的就两人或是多人组合挑,所得的报酬平分。

干挑夫这一行虽苦,但每天的收入还是可观的,有时,挑棺材的收入更高,过去人死了都装棺入土为安,挑棺材虽要爬山苦累,但挣钱多,还能白吃死者家的一餐饭。老大他爹每天挑夫工作结束后,扁担上都挂着一小块肉,手里拎着酒。挑夫是力气活,一天累下来,都要喝上几口酒,酒走筋骨,对挑夫们恢复疲劳是有好处的。

晚饭后,老大他爹就习惯的抬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前,一边吸烟筒一边看着街上过往的行人。有邻居在坐时就闲聊一阵,待天黑定后,他就拎着凳子回屋去了。

老大他爹是新中国前夕结的婚,老大他母亲是农村妇女,嫁到城里后,很少出门,整日缩在家里做家务。后来,旧街的木行商铺全关闭了,可挑的东西越来越少。挑夫们除了继续干挑东西这一行,不得不做些搬运装卸等其他工作来维持生活。公私合营后,挑夫们就彻底改了行。

几年后,昆明成立了一家搬运公司,老大他爹进搬运公司当了工人。当时的搬运公司,搬运货物主要以马车板车为主。老大他爹被分了拉板车,公司接到货运任务,就往外派车,大件货物派马车,小件的和一般的就派板车。老大他爹常被派了拉煤,拉煤不苦,但特灰特脏。每天下班回来,灰头灰脸的,总要在门前拍打一阵才进屋。

老大他爹拉板车一拉就好多年,有一年,公司里传来消息,要购一批汽车。那时遍街跑的都是马车板车,汽车还非常的少。公司要购汽车,就得培养一批驾驶员。那时老大他爹三十七八岁了,虽然也曾做过当个驾驶员的梦,但毕竟年岁已过,仅只是梦梦而已。哪知公司里年轻人太少,现招来不及,只好从现有员工中来选拔。老大他爹竟然被选中了,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老大他爹成了公司里第一批駕驶员。当时驾驶员颇吃香,且不说工资比一般工人高,常跑专州县,能买回便宜货。

老大他爹当上驾驶员后,感慨万端,他没有想到,他一个旧时代的挑夫,之后的搬运工,拉板车的工人,都这把岁数了,竟然成了公司的首批驾驶员,这种身份的转变,是他从不敢想的。如今,他梦寐成真了。

自公司购进一批汽车后,马车板车的搬运虽仍在延续着,但从那时起,昆明进入了一个机动车搬运的时代。

拍理他爹是掮客

拍理他爹个子高大,说话声音洪亮。他走路是外八字脚,走路像戏台上的演员似的。他走路喜欢背着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早年,在拍理家巷道后边有个颇大的骡马市场,拍理他爹是骡马市场上有名的掮客,许多年来,他就靠着帮人买马卖马获取中介费为生。他从事骡马市场的掮客许多年了,经验异常丰富,他对马的品种马的好坏一目了然。因此,大多来市场上买马卖马的人,为了避免吃亏上当,都要来请他。

当时,在马市场干掮客这一行收入是十分可观的。虽然拍理他爹从没透露过具体收入,但从他们家的生活就能看出端倪。那时的旧街人家普遍都清贫,大多人家靠做点小买卖为生,吃的简单,穿的随意。拍理家不同,每天鸡鸭鱼肉的,拍理随时都穿新衣新裤。拍理他爹好酒,每天晚饭时都要喝得脸红红的,饭后,他就抬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前,边剔牙边喝茶,颇悠然自得。拍理从小兜里就不缺零花钱,可见他们家的日子比一般家庭优越得多。

旧时的昆明人家不时兴吃早点,只吃夜宵。昆明人爱过夜生活的习惯由来已久,晚上,昆明的街头巷尾非常热闹,街上所有的商铺饭馆戏院茶室都开着,异常的热闹。昆明人要吃了夜宵很晚了才休息,睡得晚,早上的铺子也就开得晚。商铺都要十点后才陆陆续续开门,骡马市场亦如此,十点后,马贩子们才会牵着马来到市场。这时,拍理他爹才起床,有时,连洗漱都来不及,就被买马人或是卖马人请去相马了。

掮客买卖时不兴讲价,价格事先已知晓。买卖时,互相把手伸进各自的袖子里,一阵哑谜后,买卖就成交了。双方付过款,中介费就在其中了。

掮客很讲职业操手,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从不含糊马虎。就因如此,才获得许多买卖人的信赖。拍理他爹虽是掮客,但为人却豪爽大方,他多年靠做掮客赚下了不少钱,家里常常高朋满坐,每每从他家门前走过,总能听到满屋热闹的喧哗声。邻居们谁家有个困难什么的,拍理他爹都会出手相帮,久而久之,拍理他爹在旧街上成了颇受人尊重的人物。

后来,昆明城里所有的骡马市场关闭了,从此以骡马市场为生的拍理他爹失业了。没有了收入,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拍理他爹除了识马相马无一技之长,若骡马市场在,他的日子也还混得走。市场关闭了,没了用武之地,一大把年纪了,为了养家,只好去卖苦力。他干过挑夫,拉过板车,干过装卸,直至年迈干不动了,不得不歇下。

拍理他爹一生识马相马,作为马市场经验丰富的掮客是很风光过几年的,如今人老了,对一切都淡然了,但无论谁一提到马,顿时,他的兴趣来了,他一谈马就乐此不疲。

老海他爹在盘龙江打鱼

我很小时,老海他爹就在盘龙江里打鱼为生了。老海他爹是城里人,家在盘龙江旁,于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为了生活,他爹从年轻时起就在盘龙江里打鱼为生。当时盘龙江的水位与滇池水位持平,滇池里的船能自由进出盘龙江,滇池里的鱼亦能涌进盘龙江。那时,盘龙江里的鱼很多,每隔几年江里都会水乏鱼,即鱼缺氧浮在水面上,旧街人家,无论用什么工具都能逮到鱼,水乏鱼时,吃鱼很方便。即便不水乏鱼,买老海他爹逮的鱼也是很便宜的。

老海他爹有艘很老旧的木船,他每天撑着木船在盘龙江里撒网拿鱼,有时一网便能拿上好几条大魚,当然撒空网的时候居多,否则,若网网有鱼,那老海他爹且不成大富了。他爹每天只在大东门与小东门之间的江面上撒网拿鱼,他在这一带江里活动了无数年,哪里能撒到鱼撒不到鱼他非常清楚。小东门外的上游,称鬼门关,七弯八拐的,水深,水的流速湍急,这一带很难撒到鱼。大东门外虽水域开阔,但这一带码头多,从滇池里进城来的渔船大多在这一带歇息,尤其临江里码头,装货卸货的船只太多,这一带更撒不到鱼。老海他爹多年固定在了小东门与大东门之间,这一带成了他拿鱼的福地。

每天一大早,老海他爹的船就在江面上缓缓地漂动着了。他站在船头上,用力将网撒出去,再将网慢慢地收回来,网里有收获时,他爹就很开心,无收获他也不气馁。长年如此,早已习惯了。撒到鱼时,江边就站着买鱼人,活鲜鲜的鱼即刻就被人买走了。他不停地撒网,一直要撒到太阳偏西,这时,他也累了。他将船撑到小东门桥下的岸边,拴好船,便在船上升火做饭了。

老海的家在旧街上,可他爹很少回家,枯水这个季节几乎是以船为家。到了雨水天,盘龙江里一涨水就撒不成鱼了。他爹将渔船固定后,只得回家去住,等到十月后雨季过了,盘龙江水一枯,他爹又开始过起撒网拿鱼的日子。

老海他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在盘龙江里撒网拿鱼的城市人,他们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就靠他爹拿鱼养活。撒网拿鱼虽日晒雨淋颇辛苦,但老海一家人的生活过得乐滋滋的。

过去盘龙江七弯八拐的,每年雨季都会给盘龙江边的人家造成水患,上世纪六十代中期的雨季,盘龙江水漫过河堤,淹了不少农田、公路、房屋,那次大水,给昆明的经济造成拒大损失。于是,政府下决心疏浚盘龙江,重修了两岸河堤,从此盘龙江的水位降低了。滇池的渔船和鱼都再也进不了盘龙江,老海他爹也就结束了撒网拿鱼的生涯。

莫孃孃的米浆粑粑

莫孃孃是我们旧街上的孤寡老人,她一生没有结过婚,没有子女,没有亲人,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到老。莫孃孃生得矮小瘦弱,右眼睛里有层萝卜花。新中国成立后,莫孃孃没有职业,为解决生活问题,她就在家门前支了两个风炉煎米浆粑粑卖,靠卖米浆粑粑赚钱生活。

当时的米浆粑粑很便宜,两分钱一个,早点吃一个米浆粑粑就足够了。莫孃孃的生意很好,隔壁邻居的大人孩子都在她这里买米浆粑粑。有时,她忙得应接不暇,据她说,她一天最多时能卖一百个左右,除去成本,所赚的钱足够她一个人生活了。

莫孃孃做的是小生意,但一个人还是够辛苦的。晚上,她将泡过的米用小石磨磨成浆,不停地推磨,常常磨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来拢火了,把风炉火烧旺后,她拎出磨好的米浆,开始煎粑粑卖。她一直要卖到傍晚,一天的工作才结束。煎粑粑卖虽不出大力,但一天坐十多个小时,对个老人来说够累够辛苦的。无论刮风下雨天热天冷,她从不歇息,除非生病了或是有事摆不了摊,否则都见她坐在家门口。

莫孃孃的生活很简朴,她总是穿着一件阴单蓝锁纽扣的老式外衣,许多年都如此。她的中饭晚饭都是吃自己煎的米浆粑粑,若收摊早,她也会煮点饭炒点菜,吃得清淡吃得少。

莫孃孃信佛,每天晚上她都会在家门前烧香烧纸,她说烧到阴间去积攒着,待百年后到阴间去享福。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但烧香烧纸一点都不吝啬,她烧香烧纸时嘴里还不停地念着什么,颇虔诚。

那时我们还是孩子,偶尔有钱时都会在莫孃孃这里买米浆粑粑吃。当时的家生活条件差,大人给钱的时候不多,尽管米浆粑粑的价格就两分钱一个,也常常只能望洋兴叹。那时的钱很值钱,几分钱就能吃饱肚子。烧饵块四分钱一个,街对面商店里的冰沙饼三分钱一个,很大的椒盐饼五分一个,揣着一角钱,东西可以吃个够。

上学后,有时母亲忙不得做早点时,就会塞给几分钱,我就在莫孃孃处买个米浆粑粑,边吃边走,比天天吃饭团过瘾多了。家里的早点多以饭团为主,母亲将用油盐炒过的饭捏成饭团,虽简单方便,但天天吃会吃腻的。

国家实行粮食定量后,莫孃孃的定量粮只够她吃,米浆粑粑卖不成了,从那以后,莫孃孃的小摊点关了门。莫孃孃人老了,又瘦又弱,干不了其他工作,之后的日子不知莫孃孃是咋熬过来的,没过了几年,莫孃孃就去世了。

之后的米浆粑粑,因粮食定量,改收粮票,一两粮票一个,价格涨至三分。转眼五六十年过去了,但我仍忘不记当年莫孃孃煎的米浆粑粑,在那个困难年代,莫孃孃煎的米浆粑粑的美味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责任编辑 李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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