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直
上了连廊,脚步就得轻。脚迈出去,上身跟着前移,脚掌平稳着地,加上鞋底软,脚步声接近于无,声控灯也就不会亮起——是有点不太方便。我像小偷一样,摸到门边,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把早拿在手上的钥匙插入锁孔,随即一扭,推开门,三个动作在一声咔嚓里完成。
这样,我就能赢张翠兰——她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进门了。我一直不给张翠兰开门的机会,不想一进屋就跟她脸对脸。进了门,只要十分钟内不看张翠兰一眼,她就会知趣地走进卧室。我坐到她的位置上,和我爹一起看电视。
那天晚上,我刚坐下,我爹就点了一支烟,电视音量调到悄悄话级别。看来会有一场非常正式的谈话。我发现我爹有点紧张。正要开口,一口烟岔了气,呛得我爹咳嗽连连,整个人像一台即将熄火的单缸柴油机,亢呲亢呲剧烈抖动。也好,这点功夫给了他调整情绪的时间。
柴油机熄了火,顺顺气,说,又不好好上班了是吧?
我摸摸裤兜,烟盒已经压瘪,前胸贴后背,一支都没有了。我说,爹,给我一支烟。我爹没理会,接着说,不管你开不开心,都得微笑面对领导和每一个来买房的人,这是你的工作。我说我做不到。
做不到,你就没有资格站物业形象岗,没资格拿 3500块钱。
看来,叔叔当了告密者。
我不想在銷售中心站物业形象岗,希望叔叔把我调到工地大门保安室,虽然工资低 1000块钱,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家不缺钱。工地保安工作比较轻松,施工人员让进,其他的统称为闲人,拦下就是,不费什么唇舌,也不必讲礼仪。最重要的是,人好认,车也好认。农民工总是一身泥,领班十有八九一直在电话里骂人,工程师不是拿着工程图纸就是拿着测量工具。车辆就更好认了,一半多是陕A,川 A的也有,只有总工开一辆广东牌的越野车,军绿色的霸道 2700,再没有别的什么车辆。舒舒服服坐在保安室里,等有车辆鸣笛或者有人敲门,斜一眼窗户就知道该不该开门了,真不需要什么狗屁礼仪,轻松得很。
销售中心物业形象岗就不一样了,普通员工经过要微笑,领导和客户经过微笑的同时要敬礼,如果客户开车来看房,先微笑敬礼,然后跑到停车场指挥客户停车,帮客户开车门。要是碰上雨天,还得撑着伞把客户送进营销中心……
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些事我是做不好的。那段时间,我爹刚把我妈赶出门,把他的情人张翠兰迎进门来,我没有一天心情好的。
我越来越讨厌叔叔,也就是我们丁队长,他胳膊肘往外拐,轻松的活儿全给了别人,不轻松的偏让我去,说是为了锻炼我的能力。
一次夕会上,我跟叔叔说,丁队长,我请求调到工地上去。叔叔没有给我答复。我心里冒火,会开到一半假意上厕所,去卫生间抽烟。
我抽烟有个习惯,得靠着墙,最好面前有一面镜子,让我看着烟雾婀娜升腾,不知不觉全身放松,非常享受。多年来,我一直没找到比卫生间洗手台前的过道更理想的抽烟场所。我斜靠着墙,烟掏出来,点上,长吸一口,吸得腮帮鼓成气球,然后张口,屏息,任由灰白色的烟雾袅袅而出,大漠孤烟一般,在天花板上聚成烟海。我觑着眼睛,痴迷于镜子里的烟雾世界。
第二支抽到一半,叔叔来撒尿,没看我一眼径直冲进卫生间。我吐出剩余的小半口烟雾,喊道,丁队长,你把我的烟柱带歪了。
叔叔没理我。卫生间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撒尿声。片刻之后,叔叔出来了,站洗手台前,背对着我洗手。我站他背后,仿佛是个透明人。我说,丁队长,你带起来的风把我的烟柱刮歪了,你看,上面的烟海也刮散了。
你想怎么样?叔叔弯着腰,声音憋在胸腔里,瓮声瓮气。
我要去工地门卫室,我要做工地保安。
叔叔没吭声,继续洗手。我说别洗了,洗个手要那么长时间吗?你刚刚是不是用手接尿了?叔叔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我,半晌,说,不思进取的东西,想去你就去吧。我喜出望外,立马站直了,烟头扔地上,给镜子里的叔叔敬了个礼,说,谢谢丁队长。
叔叔长叹一口气,说,可惜你这张脸喽,你看你,笑得真好看。
我笑了吗?
笑了。
你头都没回,哪只眼看到我笑了。
镜子里的你笑了。
是吗?我说。
第二天,叔叔并没有调我去工地门卫室,他说,等招到个形象气质和我差不多的,再调我过去。我怀疑这是缓兵之计。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叔叔已经向我爹告密,我爹的解决办法是给我报个专门学习微笑的礼仪培训班。
我爹把大半截香烟杵在烟灰缸里。残败的烟头升起最后一缕白烟,游丝一样,单薄而可怜。我爹的身体和那缕白烟差不多。我说,抽啊,抽不死你。我爹拍拍胸口,胸腔发出空旷的声音,仿佛五脏六腑都不在了,又咳两下,喘着气说,我给你报了个礼仪培训班,专门学微笑的,学完后你就能站好形象岗了。
还站物业形象岗?我一时火大,说,礼仪培训班?爹,你是不是让人骗了?论存款,你是上层人了,论脑子,你不是,你在最底层,你要清楚,你只是个老暴发户,对付不了骗子的花言巧语。要是真为我好,就跟你那个没良心的弟弟说一声,让他把我调到工地上去。
说完,我扬起脸,方便我爹给我一个大嘴巴。我爹打我和打我妈都是一样的动作,我要他通过打我想起我妈,我要他惭愧。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惭愧。但是他没有打,他牙关紧咬一阵,忍住了。说,康老师不是骗子,你要是学不会,不收钱,每天还倒赔你 200块。
呵,有趣。我一算,一天赔 200,一个月就是 6000,比我现在的工资还高2500块。我说,爹,有合同吗?
我爹朝他卧室喊道,合同给我。张翠兰从卧室里出来,递给我爹一沓纸,我爹扔过来给我,我粗略翻了一遍,确实有点意思。
课程按阶段收费,一阶学费 10000,班上每有一位学员毕业,第二天就会增补一位新学员进去,新学员属一阶,没毕业的老学员往上升一阶。每升一阶学费降2000元,算下来,五阶总学费是 30000元。这点钱对我爹来说,不过是毛毛细雨。如果升到五阶还不能毕业,不但全额退款,还按每天 200块的标准,赔偿学员时间损失。
我说,爹,我一定好好学,保证学到这位康老师倾家荡产。
你!我爹站起来,扬起大巴掌。
我说,来,打啊,打跑我妈你娶了张翠兰,打死我,你和张翠兰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小保安。
我爹的脸一阵扭曲,手僵在空气里,好一会儿才放下,说,先学嘛。
天气很好,姑娘们穿着短裙,人美腿细,很耐看,不过这并不能消除我对康老师的坏印象。首先,约好六点半在南国花锦西广场见面,他迟到了。其次,他不停地解释迟到的原因。我不喜欢话多的男人。也不喜欢话多的女人。我爹也不喜欢。我爹把我妈赶走,娶了只比我大六岁的张翠兰,大概原因是张翠兰很少说话,而我妈总是喋喋不休。在这一点上,我跟我爹挺像的……
扯远了,还是说康老师吧。
康老师穿一件极细的横纹白 T,背着商务电脑包,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梳着油光锃亮的小背头,东张西望给我打电话。我说我都看到你了。我向康老师招手。康老师看到我,扶了扶眼睛,微微一笑,是丁九?我说,康老师,你晕不晕?我知道康老师没明白。我说,你在我面前转了十四个圈了。康老师一笑,说,走,快迟到了,本来可以提前十分钟到的,在医院卫生间遇到了一位老朋友,这家伙刚从看守所回来……说到这儿,康老师可以把语速放慢。
我跟康老師并排着走,没接一句话。康老师停住脚步,拍拍我肩膀,说,小丁同学,发现没,你一丁点儿好奇心都没有。我说是吗。是的,你应该问,我为什么在医院,那位朋友是谁,他怎么进看守所的。
我冷笑一声,看向街对面那家花椒味儿扑鼻的香酥鸭,很不情愿地说,你去医院干嘛?你朋友做什么的?因为什么进的看守所?
康老师说,那个倒霉蛋,偷空调外机,第一次做贼就被抓了,关了七天。我在医院洗手间洗手时候,他站我背后,靠着墙吸烟。我洗好手我正要来见你,他突然说,康健,喝一杯怎么样?你是知道的 ——
我不知道。我说。
对对对,你不知道。康老师说,他是知道的,我这人不喝酒,再说了,那也不是喝酒的时候。我问他想喝什么,他说不知道。于是我带他去了星巴克,要了两杯冰美式。他说苦,我劝他喝完。出来时候,给他买了一瓶矿泉水,他喝了一口,说真甜。生活嘛,苦过之后,才能尝到平淡中的甜……
我有点腻烦,说,康老师,您觉得您这套陈词滥调值多少钱?
-62.5。
呵,厉害了,这么精确,能告诉我您怎么定价的吗?
康老师说,美式咖啡 30块一杯,两杯就是 60块钱,矿泉水 2.5元,一共62.5块钱,我买的单,所以是负的。
哈哈哈,越来越有意思了。我承认,那一刻,我差不多被康老师征服了。如果康老师真是个骗子,那就让他骗吧,多骗几回也没关系。反正钱由我爹出,我只需要好好享受跟康老师在一块儿的幽默时光。
康老师说,不过我得跟你道歉,因为陪朋友喝杯咖啡,迟到了。
没关系,我也没什么事。说着,我把背包换到前面,打开拉链,拿出一个精致的竹筒,递给康老师,说,康老师,送给您的,希望您喜欢。
康老师晃晃竹筒,竹筒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康老师说,是筷子?
对,金丝楠木的,希望您喜欢。
康老师说,喜欢,非常喜欢,不过,我们不咬筷子。
练习微笑不咬筷子?
不咬。走,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逸天城购物中心,广场上黄白灯柱交替闪烁,一支明明很熟悉却打死都想不起歌名的英文曲子正从大门里飘出来。我们逆着歌声走进商场,依次穿过苹果、三星和华为体验店,劳力士手表和普拉达鞋包。普拉达专卖店门口,我偷偷扫一眼货架,发现我一个月的工资在那里什么都买不到,而张翠兰就有两个不同款式的普拉达手包。我妈从没买过超过一百块钱的包。
奶茶店旁边就是后门,走出去,右拐二十米,就到了公寓大堂入口。康老师给我一张门卡,说,这是你的,别弄丢了。
阳光礼仪工作室在十五楼,门开着,玄关用雾面玻璃做了隔断,与人目光平齐的地方,贴着“阳光礼仪”四个大字,瘦长的艺术体,字面亚光黑,走近细看才发现,黑色颗粒的间隙里,镶嵌着一朵朵更小的金葵花。我往后退几步,揉揉眼睛,盯着“阳光礼仪”,良久才发现黑色字面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微微漾着。
我想到一个成语,珠光宝气,不错。看来,康老师赚到钱了。
康老师说,锁是指纹锁,下课等我一下,我给你录指纹。我说,不怕我是小偷吗?康老师一笑,说,小偷来学习微笑,也算佳话了。
进了门,老学员们齐刷刷站起来鼓掌,每个人都面带微笑。我也微笑着向大家点头。他们笑得很好看。康老师示意我坐右前方的空位——那是唯一一个空位,我走过去,背包放下来,挂在椅背上,坐下来。大家也都坐下。
康老师清清嗓子,说,又要升一阶了,同学们。
教室不大,桌椅横向五排,每排六张,整好三十名学员。每人桌子上一沓信纸,两支圆珠笔,一台平板电脑。平板电脑由固定支架支着,与桌面成 130°倾角。七点整,《天空之城》响起,康老师从讲台右侧的桌子后面走出来。
同学们,上课了。
我唰一下站起来——我是唯一站起来的一个。其他学员则往后挪挪椅子。工作室里顿时响起一阵椅子摩擦地面的咯吱声。我回头看其他学员,他们正打开课桌的小抽屉,拿出一张印着红色掌纹的 A4纸,和一面放大镜。我正好奇,康老师已经来到我身边,用手轻轻压我肩膀,示意我坐下。然后,帮我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印泥盒子,一张空白的 A4纸,和一面放大镜,说,这是你的,保管好,丢了就丢了,不能补的。
康老师回到讲台上,说,好吧,开始。
老学员们应声拿起放大镜,头垂到距桌面约 30公分的高度,说悄悄话一样,上下唇翕动着,好像在念什么经。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叫一声康老师,手举得高高的。康老师走过来,说,你先把右手掌纹印在纸上,然后用放大镜数拇指横纹,数二十遍,每一遍都把结果写下来。二十个数字里,重复率最高的那一个,就是你拇指的横纹数量。
我说,有什么用?
练耐心。康老师说。
越来越有意思了呵。我打趣说,老师,中指长,我数中指,行吗?
康老师说,二阶升三阶的学员才数中指,你是一阶,只能数拇指。
第二天的课是写作。康老师说,只能写赏心乐事。写一天当中每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每某个打动人的小细节,或者所看到的,每一件有趣的事物。康老师对此有三点要求。第一,尽量多写。第二,不要虚构。第三,卡准时间,五十分钟必须写完,最多不超过五十五分钟。也就是说,七点五十五,不管写了多少,都必须停下来,休息十分钟,保证第二节课有良好的精神状态。
八点零五分,在贝多芬的钢琴声中,我们迅速坐到自己位置上,唤醒平板电脑,打开前摄像头,点击红色的三角按钮开始录像。然后,拿起上一节课写下的所谓赏心乐事,一遍一遍仔细阅读,读着读着,不知不觉脸上挂了微笑。
阅读时间也是五十五分钟,标准遍数是五遍,不宜过多也不能太少。九点整,阅读活动停止,录像自动保存,同时上传到阳光礼仪数据分析中心。几分钟后,数据分析中心给出一份表情检测报告,显示微笑时长,微笑真实度,甜美度,感染力等十项不同指标。每一项指标十分,拿到九分算单项优秀,总分九十以上为总体优秀,如果连续七天都拿到总体优秀的好成绩,就可以毕业了。毕业典礼是当晚和康老师一起吃顿夜宵。
每有学生毕业,第二天晚上,康老师一定会领一位新学员来补位。三十个座位,从来不曾空出一个。据说,排队等候入学的学员有四百多个。
第十三天,坐我后面的男护士毕业了。第十四天晚上,康老师领了一个准备艺考的高中小姑娘进来。小姑娘按了掌印,数拇指横纹。我数食指,二十个数字里面,161重复 13次。我把 161录入平板电脑里的阳光礼仪数据管理中心,屏幕上显示,我是二阶学员了。
这个方法太过简单了。在我看来,数指纹是装神弄鬼,制造神秘感,写一天中的赏心乐事是自我麻醉。不夸张地说,这点门道,我已经学会了。我希望毕业后,能获得康老师授权,去别的城市开分校。账我算过了,每位学员平均学费 18000元,30位就是 54万,这笔钱,一个月就能赚到。一年 648万,利润率按五成算,净赚 324万。好好干两年,我肯定比我爹有钱。
有了钱,我就给我妈买天底下最贵的包,把张翠兰比下去。
放学后,我故意磨蹭,跟康老师一起下楼,试探着问道,康老师,这课程挺有意思的,您怎么不考虑开更大的班呢?或者开分校?
没必要嘛。康老师语气平平,好像这句话已经说过一百遍。
避不开的,所有能写的人都写完后,我只能写张翠兰了。
我写道,昨天夜里,又听到张翠兰捂着嘴的叫床声了。只要夜里我爹把她喂饱了,第二天,她一准起个大早,哼着自创的小曲给我爹和我做营养早餐。我洗漱完毕,本来打算喝一碗青菜瘦肉粥的,但是,看到我爹脸色惨白,哈欠连天,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穿上工服就出门。张翠兰追着我出门,喊道,丁九,有这么急吗?我没理她,快步走到院墙边,拔掉电瓶车充电插头,一手稳住车身,一手扶住龙头,把电瓶车推到院子外面。
张翠兰显得很着急,一边说,哎呀真是的,哎呀真是的,一边小跑回屋,边跑边喊,等我一分钟。哪有一分钟,也就十秒吧,张翠兰就重新站到我身边了,手里多了一个白色塑料袋,说,把鸡蛋带上。我已经戴好安全帽,跨坐在电瓶车上,扭过头去,对张翠兰说,张翠兰,我劝你禁欲,你早一天把我爹弄死,我就早一天把你赶走,早一天把我妈接回来。我指着身后的小院,说,这栋小楼,终究是我和我妈的,没你什么事。
拧一把电瓶车油门,我一溜烟跑开了。后视镜里,张翠兰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子的手搁在脸上,我愿意相信她是在抹眼泪。张翠兰委屈落泪,对我来说,就是一天中最大的赏心乐事。所以,我写得很爽,有飞起来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读的时候,脑子里那张流泪的脸,越看越像我妈。我仿佛看见独居的妈妈面呈霜色,两眼红肿,倚着门框抹眼泪。我鼻子一酸,大颗泪珠滚落纸上。
我赶紧摸出纸巾,以平板电脑屏幕为镜,擦拭眼泪。这时候——我居然在屏幕里,看到了微笑的自己。我笑了?我笑了是吗?
我把稿子扔一边,仔细端详画面里的那个人,确实在微笑。
我站起来,冲讲台后面的康老师喊道,康老师,你这设备有毛病。
康老师没理我。我继续喊,康老师,你这玩意儿忽悠人的。康老师还是没理我。其他学员也没理我,他们低着头,一字一句读着自己写下的快乐流水账。
康健!我直呼其名,冲上讲台。你他妈这东西忽悠人的。
我才发现,讲台后面,康老师跟我们一样,也写了一天当中的赏心乐事,正一字一句念着呢。康老师脸上,微笑犹如湖面微波,频频泛起。那是一种让人舒服,让人信服的微笑。桌子上的平板电脑里,是康老师同步变化的表情。屏幕下方是一栏跳动的数字,9与 10来回变换,那是康老师的微笑的瞬间得分。
康老师抬起头,脸侧向我,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我说,康老师,我没笑,屏幕上的影像却笑了,你的机器是不是有毛病。
康老師说,你先读着嘛,别去看录像。然后,康老师低下头,继续念他的稿子,继续迷人的微笑。
稿子是读不下去了。我右手托着下巴,侧着脸,看我左后方的漂亮姑娘。姑娘鹅蛋脸,大眼睛,鼻梁又挺又直,人中很深,上唇线像悬停在空中的铁鹞子,下唇像樱桃,下巴圆润,如果不是发际线过高,这张脸我能打 98分。姑娘很少笑。我猜她的生活和我一样糟糕。
姑娘的背后,那个男孩念念稿子,总要点点头,很轻微,一点头就微笑,好似德高望重的老领导向彬彬有礼的下级致意。我猜他很快就能毕业了。
再往后,我就看不清了。我有 500 度的近视,远一点的东西总是看不清。我在业务形象岗亭站岗的时候,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腰缠万贯的客户,无一不是进入五米视距之内才被发现的,五米之外,对我来说,他们就是个模糊的影子。
为了让我学到对每一个影子保持微笑的能力,我爹给我报了康老师的阳光礼儀培训班,专门学习微笑。可是,你也看到了,康老师的设备在作弊。我没笑,影像笑了。等下课了,我一定得找康老师要个合理解释。
九点整,平板电脑滴滴两声。我一看,屏幕显示录像已保存,正在上传数据分析中心。几秒之后,上传成功,正在生成评估报告。接下来是学员自报评估结果。点头微笑的男孩得了 93分,鹅蛋脸姑娘 51分。大多数人分数在 60到 80之间。我 44分,我猜这点分数是看鹅蛋脸姑娘的时候获得的。最后,康老师向我们举起他的平板,96分。工作室里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康老师说,多写多读,用心发现生活中的美,你们都能拿到这个分数的。
桌椅一阵吱吱嘎嘎,学员们纷纷跟康老师说再见。我坐着没动,工作室里只有我和康老师时候,我说,康老师,你的机器有毛病。
康老师说,想吃什么?
吃?我说,康老师,我说的是吃的问题吗?我说的是,你的机器是坏的,我没笑,录像笑了,录像自己笑了你知道吗?
康老师盯着我的脸,像鉴别一张纸币的真伪,说,你怎么知道你没笑?
我说,我笑没笑我不知道吗?我开不
开心我不知道吗?我要是说,你现在,对,就是现在,还在微笑,你相信吗?
康老师走上讲台,从讲桌上拿起一个白色遥控器,摁一下,工作室里立刻响起吱吱声。原来,讲坛后面的白墙,是一块巨大的幕布,此时正慢慢向上卷起。幕布后面,是一面大镜子。随着幕布的上卷,我的鞋最先出现镜子里,然后是裤腿,T恤下摆,腰身,肩膀,脖子……吱吱声响个不停。仿佛一张巨型照片正从打印机里梭出来。
我的脸被打印出来的时候,差点吓出心脏病。镜子里,我的嘴角挂着阳光自信的微笑,跟康老师的微笑相差无几。
康健说,你觉得自己没笑是吧?啊。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我在你的脸上看到的表情,和你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样的。我没笑,我不要这样。你是来学这门本事的,而且你已经学
好了。不,我没学会,我的分数很低。你,是你对我施了魔法,对不对?分数是用来衡量普通人的,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天才。康老师说。我往后退两步,靠在第三排第一张桌子上,喃喃道,魔法,魔法,是魔法。康老师说,不是魔法,恭喜你毕业了,我请你吃夜宵,想吃点什么?
吃个屁!我很惊讶,这句脏话说出来居然轻声细语,仿佛在说,不了,康老师,哪天有空我请您。
魔法,魔法,是魔法。我摘下挂在椅子背后的背包,夺门而出。康老师追到门边,冲楼道里喊道,胸
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丁九,这种天赋古人求之不得,相信我,你没问题。
我怀疑推开门之前,张翠兰是压在我爹身上的。我爹仰躺在沙发上,张翠兰紧挨他坐着,脸上有明显的惊慌之色,一只手还压在胸前。我猜那只手刚把敞开的睡袍给合上。
丁九回来了。张翠兰慌里慌张地说。
我说,张翠兰,你有镜子吗?
啊?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张翠兰说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有镜子吗?大镜子。我说。
张翠兰激动地说,有,有的。
借我用一下。
张翠兰站起来,快步走向卧室。到卧室门边,停下来,回头看我,确认刚刚听到的是不是真的。我挺讨厌她这做作的模样。
我冲沙发那边叫了一声爹。我爹嗯了一声,抬了一下眼皮,说,咋回来这么晚。我说,这个不用你管,我只想告诉你,你不能跟张翠兰在客厅亲热,还有,你那间卧室隔音不好,我建议你和她去住酒店。
妈的,跟谁说话。我爹暴跳起来,高声叫骂。
张翠兰正好出来。张翠兰腰上,系了一条腰带。这种睡袍,原本就是有腰带的。张翠兰把镜子给我,白了我爹一眼,说,难得丁九今天高兴,你发什么神经。
我高兴吗?我说。
我把镜子支架拉开,支在茶几上,蹲下去。张翠兰走到我身后,提了提我的背包,我双肩一软,肩带脱开,包顺利被张翠兰拿下。张翠兰把包放沙发上,也蹲下来,偎在我旁边看向镜面,说,你的脸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说,张翠兰,请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在笑?
是啊。
不,你别老盯着镜子,你先看我,再看镜子,看看我是不是镜子里那个模样。
张翠兰转向我,我也同时向她转过去,四目相对。我第一次正眼看她那张脸,第一次发现,张翠兰比我妈年轻时候还漂亮,难怪我爹着迷。我说,好好看看,是不是一样的。张翠兰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和我同时看向镜面。镜子里,我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张翠兰说,一样的,怎么了?
你知道不,你离我这么近,让我挺恶心的。
话音未落,我爹暴怒,从沙发上弹起来,拎起我,往后一搡,拉开一条手臂的距离,啪,给我一个大嘴巴。
我说,继续,打啊,来,再打,打跑我妈你娶了张翠兰,打死我,你和张翠兰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小保安,哈哈哈哈。
我爹食指指着我脑门,咬牙切齿,笑,你他妈还笑,我让你笑!我爹右臂再次高高扬起,刹那间,大巴掌闪电一样,又狠狠地劈下来。张翠兰在我身后,猛拽我一把,我爹的大巴掌劈空了。由于用力过猛,惯性大,我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张翠兰又赶忙去扶我爹。然后,把我爹抱住,哭着说,别打了,别打了,你没发现吗,丁九今天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我说。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