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短篇小说)

2020-03-13 08:16晋侯
滇池 2020年3期
关键词:灯笼房东

拆解

短篇小说 晋侯

城中村在拆解,搬是活法,是历炼。小院左三五间,右三五间,抬头望上去各有三五层。院里被十几辆自行车占满,今天是周末。房东说,你找不下比这更便宜的,才八十,水电费十块,这里很安全,没有外人进来。一间房被隔成大小两间,一张床外,仅剩空身转体的余地。隔出去的留着门,锁着,门上窗户玻璃贴了报纸。我这间小,门那边一间大,隔墙有耳,可谁也看不见谁,却能将对方的言行举止了如指掌。动静传达行为,包括思维,如果我在唱小情歌,人家会认为我最近在谈恋爱,如果我半夜看书累了,来回踱步,人家准以为我发神经,多走几步,更神经。老头说,这间房原来住一对学生情侣,放假刚搬走,这里很好了,住过就知道,挺实惠,一会还有来看房的。

你说,人这一辈子要干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现在就想写作,别笑我,上班时候偷偷写了一点,写字跟谈恋爱一样,感觉对了,一路走过来,反正你写我也写,很好玩。

我说,你由着性子去写吧,不要把小说写成小说就行,我想和你一起同步写,把你的小说融到我這里。

你说,我们一起写一定不一样,会不会互相拆解,生出新意来。

我有点诧异,往事虚实混淆,倒是穿插在文字里的那些女人,每每翻出还是新鲜着,如同一张黑白照片里不时走出某个彩色女子,鲜艳得很不真实,夸张的身体占据太多画面。

你说,刚起个名叫《花事》,你看行不?

这条条街叫做花街,齐刷刷地从村前至村末分为东西两半。如果把这里看成一条鱼,那花街就是鱼脊骨,两边居民区近二十条细长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书院巷、染布巷……鱼翅骨一样交错着。花街让人联想到古妓。花街确实涵盖了寻花问柳这层意思。花街是商业街,一切贸易都在这条街上。早上炸油条卖包子的开始忙碌之后,水果摊、菜摊、布铺、电器铺、杂货铺,各类商铺相继拉开卷闸门,直到饮食店打烊,闹腾不息。发廊和小旅馆的颜色能一眼辨认出,时不时会闪出一句问候,大哥休息一下吗?松松筋骨吗?很舒服的,又便宜。他起初哑然躲避,后

来视而不见。

我说,你真行,一条街道写得像魔术师的手指,每个关节都有特性。

你说,别这样夸嘛,男女眼光不同,这里虽然乱,但有自己的秩序,自然环境会随着我们的心理自觉理顺,你们男人不就是晚上回来睡个觉,有什么不安的。

原住民把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鸽子笼或者说像猪圈一样来出租。放羊的没处放了,改为出租房后自嘲是放人。养鸡的说,鸡没了,养人,定时取蛋成了定时收租金。养什么有啥区别,定时来钱就行。

他搬进来时,沥青路面坑坑洼洼,汽车过去就溅起黑色的扇面水帘。两旁的小巷子是清一色的煤黑泥土路面,加上楼房陈旧,街上买卖摊档杂乱,远远望去,人和狗和车都似乎被搁置在一簇一簇垃圾堆里。他骑单车进出花街,车头都掉转得特别迅速,左拐右弯绕开行人和车辆。三十来岁,不修边幅,前发过耳,后发着肩,钢丝一样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长满下巴,似乎要把生活扎个千疮百孔。他身架子很好看,笔挺挺地直,这大概得益于多年前练过舞蹈,现在他是媒体打工记者。

染布巷最后一个门楼,三层分隔出十七八间房,住着二三十人,中间窟窿一样的天井,停放满单车。房与房之隔是玻璃墙或者木板墙,宽度几厘米。院子里隐隐约约各种声音交汇,他住二楼末间,是声音交汇点,挤进去,散不开。

我说,你是看我当年那些照片想象的,在省艺校兼职教师那会,学生说全校老师只有我长发飘逸胡子拉碴,很有艺术老师的风度。

你说,学生真好,跟你沆瀣一气。

在想象的时间,记忆在不断丢失,剩下这些符号会在某天突然陌生,来过这里吗,此人是谁呀,谁把我写进了她(他)们中间。写下名字,不见得是怀念,或许是为了清洗,写完了此人就不复存在,就像喝酒,醉了就不认识眼前人。

小酒馆里要了小炒肉,再要鸡蛋韭菜,舌头一打转,叫成鸡菜韭蛋。老板娘将盘子端来说,你的鸡菜韭蛋,慢慢喝。对面座上的人都转到别的桌上,不愿跟我对着脸,怕我夹他们的菜。那人非要跟我碰一杯,找到对手,三杯过后回敬人家三杯。老板娘加菜上来说,你们英雄好汉,喝酒最痛快。

我摩挲着滚烫的肉,血管都飘皮肤上,暗红色下面鲜红色。我被挤到床后,挨着墙,灯光在墙上摇晃,电线如蛇一样扭曲,悬挂在中间。动物们怎么进入我房间,床头有雌野猫在发情,院子里的狗偶尔应付几声。我从声音里出来,扳住脑袋,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人形,制造了另一个我。我说一,我就说一,我说滚,我就说滚。一起伸出胳膊搂住对方,一起翘起脚丫子,轻轻挠对方的腿。我摸了自己的胸口,让呼吸保持均衡,另一半也做同样动作。我们对口型,舌头有多余的感觉,互相搅动。我抱住我的后背,感到温暖,不再孤独。手指在背上划动,将血管里的水分挤到心脏中,流量快速增长。我们用胸口抵住对方,不让自己崩溃。抚摸着传输全身的暖意,闻到隐秘的气息,探寻到未知的境界。我躲避在我的身体里,从栏杆上翻越过去,落进水里,一如温泉,这只是个小池塘,四周长满芦苇,有的已干枯,有的正泛青,正开芦苇花。两只野鸭在白水里嬉戏,叫声也鲜艳无比,我抓住这两个灵性之物,它们在我脸上扑腾,将水花打溅起来,喜悦无法表述。我抚摸羽毛,被光线反射出纹路,如油画的层次,被水荡漾开。优美的姿势在梦里舞过,沉寂在内心深处。满池的温泉从头上倾盆而下,我们沐浴阳光里,没有倾泻情感,而是满足了情感。很久之前,我一而再地做过这样的梦,现在,已了无踪迹,以至于经常借酒浇愁。这场酒就是为了这场梦的重现。

醒来时,这段文字就在面前。我在那里也醉过不算多,有次,老板娘开玩笑说,那天你喝差不多时,一个女的进来也要喝酒,人家坐在你对面,你想灌醉人家,人家也想灌醉你,较劲起来真要命。有这回事吗,后来呢?老板娘说,两斤下来,你把那个女的灌醉领回去睡了。我哈哈大笑。

过了几天,房东挨家敲门催收房租。房东对我不错,见我每天亮着灯,却安静得像真空,就说,反正你也没有电饭锅电视机,就点个灯,电费给你免了。我再三领情。房东说,你隔壁这家人好几天都没回来,上月的房租还没给我。我说,东西都在,怕啥。房东说,前几天晚上,他领了个女的回来,都醉得厉害,一点多又有一个男的在门口喊,男的下去开门,外面那个也在他家过夜,三个人咋睡啊你说。

房东这么一说,我突然意识到那天晚上我也喝得有点高,同事聚会,醉得东倒西歪。女士们还算清醒,开私家车将顺路的男士们分配好,各自驾车送回去。第二天,同事说,你清醒着呢,到了门口,你不下车,说不急,嗓子有点干。然后呢。然后我倒车,你可能被车灯晃了眼,自己摔倒了,正下着冻雨,很滑,我掉好车头了你还没起来,我就停靠一边,扶你起来,推你上楼,掏钥匙开门,扔到床上。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旁边的同事凑上来说,是把你扒光了再扔到床上的,哈哈。另一位同事说,他们的话没一句真的,是我送你回家的。

你说,我本来是要直接用你的名字,现在都改为他,这样有宽泛的指向性,我也知道你的小说里用了牛拉的名,我就马拉朱拉吕拉苟拉都可以吧,有没有这个人也很难说,但是看着像是真有其人就行,对不对。

我说,没有绝对客观,用客体讲述主体很难保持一致,主体讲述主体也带着不可避免的情感,何况在时间变化和环境变化中,总会串入或消减掉写作者的情绪,所以,真实是不存在的,写出像真的一样可以知足了。

你说,先从你的学生写起,她们刚从农村里来,没见过世面,看到你乱蓬蓬的长发很快就会爱上你,爱你的学生多么,都很漂亮吧。

我说,俗。

女人比男人更热衷暧昧,影视这行当每年实习生蜂拥而至,老记带新生,小女孩见人就称呼老师。老记也会选个小女生当助手,有个伴好办事,办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经常下乡跑外的,暧昧一下也不稀奇。他喜欢过的学生里有个叫做灯笼,灯笼是丁琳的绰号。他说,你站在我旁边,胸前吊着两个结实的球子,是苹果。丁琳说,不是,是灯笼,照着你敲字。他说,苹果好,有香味。丁琳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苹果香呢。

你说,这段怎样,灯笼,形象吧。

我说,还行,捏造得跟真的一样。

你说,怎么是捏造呢,这个女孩确有其人。

他带上灯笼拍大峡谷,山风沁凉沁凉,他们坐在石头上,月光浮动之处,树梢如潮。我第一次来,老师你呢?来过好几次,景色太美。下午看老师的镜头运动真受益。艺术审美都跟个人情趣有关。老师在媒体好多年了吗?他看着高悬的月亮,叹了一声。八年多了。

你属什么?我属白菜。那我属野兔。老师你可真幽默。

听说土豆刚刚得奖的那个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吗?嗯。为什么?没有资格报送,我不是正式工,如果你实习结束了有机会留下,就和我的身份一样,临时雇佣。那算是真记者呢还是假记者呀?还分什么真假,卖力气挣钱就行。

他注视着月亮,她竟然伸过手来抚摸他的脸。

你说,毕竟你改变不了环境,必须委曲求全,有个女孩子能理解你陪着你,那是你的福气,女孩子也不容易,都想有个靠,多学点技术和为人处世的经验。

月光下,他热爱着结实的灯笼。

这一小段文字够简洁的,外国有个著名作家说过,性描写是考验作家水平的难题。

她会照顾人,会生活。杂乱的小斗室,三两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齐干净。

你会离婚吗?会,从结婚开始就想离婚,似乎婚是为离而结,等等看吧,等孩子自立了我再找她谈,快了。那就再等你一年。

婚姻是一件具体的事情,好比产品合格证的结婚证书,产品使用是否合格,只有磨合,使用,再磨合,最后都没了脾气和个性才算是磨合好。

你说,磨合不好就凑合,发于一人而伤于众人是不道德的。

我说,你在小说中拆解的有道理。

你说,当局者迷。

转年春天,灯笼走了。后来,他带回来一个女子,穿着宝蓝色棉衣,长发,额前刘海西瓜皮一样,让那张脸越发幼稚和秀气。他们在染布巷口吃完快餐,天就黑下来了。

院檐下的红灯笼萤火虫一样发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烟味呛人。床边上低矮的案台上满是尘埃,电脑边上的烟灰缸已挤不下烟屁股,压在烟灰缸下的纸张写着蚂蚁一样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鼻子前来回扑,发出一两声咳嗽来。他卸下双肩包,手忙脚乱地收拾床上零散的书籍,叠起被子。

许英坐呀,屋子里太乱了。

我说,许英是个好名字,这个女孩是真的,我早就给你说过了,我写诗的怎么跟写小说的女孩子交往上了,想不起来了。

你说,肯定是网上聊的。

我说,然后你的这个许英就大老远跑来看我。

你说,不是我的,是你的许英。

我说,许英是你小说里的。

灯笼搬走了,他才同意许英来。狭窄的空间里,彼此只是悄悄翻着书看,直到天井那边有吟哦声发出。他偷斜了她一眼说,这家人总是不关窗户。她似乎意识到了,拼拢住双腿,翻响书页。他说,泡泡脚吧。许英望了他一眼,低下头说好。

两双脚在盆子里搅动。拢好窗帘熄灯。他摸开了纽扣,贴紧了那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顺利展开。但她却哀求说,大哥不要好吗?他似乎没有听到,她说,我没有过。他停下,你没有过?她点点头说。他侧过身去搂住那湿淋淋的柔软身。

我說,另一个版本是这样,两人坐在床上,他帮许英解开扣子,扭捏几下,许英说,这个扣子是装饰,解不开的。那就是要往上掀起,正想这样,许英说,我们谁也不碰谁,来之前说好的,只到暧昧为止。两人都笑了一下,半天没说话。后来许英先说,这里还挺安静的。他说,是啊,今年春天真快,有夏天感觉了,你热吗。许英说,有点,没关系。

你说,纯情版是热不起来。

我说,这是铺垫,接着就是你描写的吟哦声,从天井那边和隔壁一阵阵侵袭来。他赶快打岔说,前几天你说写小说时遇到性场面,是按电影里那样写,真的吗?许英说,是啊,我又没有经历过。他说,你懂自慰吗?许英说,知道,没有过。你说,文字就是想象。

你说,你在挑逗小姑娘家,坏心眼。

我说,后来,他伸过去手,潮气在被子里动荡中散开,手心正好包容乳房,两双手掌交错在一起,互相拿捏,一起钻进了隐秘的森林。他一直跑啊找啊,汗流浃背,终于跑不动了,听到泉水叮咚响,就捧起喝。他听到了许英在远处叫,就站起来张望,想往前走,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滚落水中。

你说,有好多种可能,过程简单明了,心情复杂多变。

我说,也可以是这样,他们在迷恋的地方停留很久,忘却了时间,这间小屋就在一片森林中间,在很远的地方,有风声,水声,动物们的喘息声。我们身上除了树叶花草,了无牵挂。我们还有什么奢求,回不去了,除了停留,就是各奔东西。

你说,无论哪种演绎,都很暧昧,一切都发生在想象中。

我说,想象适合小说。

春天里那个百花香,甘蔗拆迁还没完。我们再次回来时,你走在前面,我说左拐,就拐进去。我也可以让时间倒退回来,站在街道中央,依旧狭窄得时时给过往车辆避让。这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谈论人与事。我们放上文字的诱饵,有些鱼儿游回来了,曾经微弱的记忆被放大,有些已不存在,涟漪般消失。

今天礼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处看看,来一趟不容易。不了,我准备考研,要攻一下英语,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上网。那就努力吧,你一定行,万一没考过就继续写小说,你有写小说的天赋,比我强。

许英说,来时我想了一段话,你看看有没意思。英语字母也挺有意思,A像男人,B像女人,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长的不同阶段,C像子宫,D像婴儿,E像人开始有三条腿,F像一条腿长了,G像女人开花了,H像男女拥抱,I是合一……

你说,如果她后来写小说,现在跟你说话的就不是我了,你们彼此会怀念这段时光,毕竟还算美好,所有在我到来之前的女人都让我嫉妒,仇恨,无奈。

我说,可别假戏真做太投入哦,如果是真的,这个情节难以置信,那就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我说得跟真的一样,你信了。写小说很有意思,你已经在体会了。

之后的某天下午,他在十八层高的经贸大厦上采访,突然间地动山摇,人们慌乱起来,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乱成一锅粥,各自纷纷逃命。人们跑到地面上来的时候,个个都脸青。他摸到手机,摁出去,无法接通,再摁,还是无法接通。

过了会,他才意识到自己拨打的第一个电话是灯笼。生死关头出现在生命里的最重要的这个人。他打车到了她的楼下,在川流不息中,仿佛听到灯笼的声音,但人在哪儿呢,他四下张望,有人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也顺势将这个影子搂在了怀里。他没有看清楚是谁,一定是灯笼。灯笼说,刚才打电话也是无法接通,正想去找他。

我说,这段文字基本真实,但在时间上有偏差,我在地震前就搬走了,不过这是小说,你已经完成了人物自身的纠结,社会性进入了,你所记载的并没有在这个时间上停止变迁。

你说,时间是次要的,人在做什么是主要的。我一边写一边骂人,同事问我骂谁,我说恨死他了。同事说,那就把他写坏一点,不疼不痒更难受。把我的爱人写成这样,让众人指手画脚,我却成了旁观者,心里怪怪的,似乎我在重新认识你。

我說,这是极致的客观。

你说,写着就伤心,哪有客观,我不像你们是职业作家,用冷却的心写。

她撩开窗纱,说柿子真漂亮,像红灯笼。

她开始收拾东西。咖啡不拿了,你就留着吧,累了可以提神。这拖鞋我就不带走了,你这儿有人来时,可以穿。他还是将咖啡为她装上。

灯笼走了,轻轻一抹就消失了,这些小红灯笼依然在窗前枝头摇晃,入冬的风一场一场凉下去,小红灯笼们个个饱满新鲜,招摇起来。

我说,灯笼是本体形象,还有红柿子影子,都是饱满着迎风晃荡着。

你说,物是人非,继续讲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我等素材写下去。

我说,拆迁还没完,那就继续讲搬家,每次房东都喊,东西全部都带上哦,我说一件都不会给你留下的。

我给了收破烂老头十块钱,脚踏三轮车正好装一车,放置在很小很干净很知足的空间里。小显得更精致,更自我。无聊的日子跟一部长篇小说一样漫长,那些年代久远的经典讲述,似乎只是属于梦幻。

有天正午觉,一个女孩来电问这里有空房吗?我说有,楼上就空了一间。女孩是我所带的团队队员,刚加入就遇上加班,一些人走了,最后剩下三个,我,男操键盘手和她,凌晨两点完成第一版,我很满意,希望别停下继续做完第二版,窗户亮了,我们才趴到桌上。女孩来看过,第二天就搬来住上,大多数家当是我帮着扛上三楼。我说你才上班一年,就这么多东西。女孩说,不懂女生了吧,等变成婆婆妈妈以后会多得去穷无尽。我笑说,怎么看中这个破地方。女孩说,跟老师当邻居挺好。

我去过三楼两三次,之间没有交叉,没有重叠。有天晚上酷热,在三楼闲聊,面对着,翻书,畅想,看某物件。我坐在地上,女孩一会正坐,一会侧身,一会趴着,一会跪着,后来女孩坐在椅子上,将学校的和单位的荒唐事全部吐了个遍,我知道一些,想象一些,演绎出每一个戏剧性场景和过程,有些耐人寻味,反复笑了几次。女孩穿着睡衣,我着装整齐,一本正经,像是在上辅导课,一问一答,也有抢答。时间逐渐深入,女孩话语渐少,后来眯着眼看我说话。到了睡眼朦胧,姿态松散,一碰就倒的样子。我说,眯瞪了。女孩说,有点,还好,我听着呢。

那就说个关于欺骗的故事,这是房东说的,我经常跟他聊,我就当自己活在素材里。他家人卖小菜,推着小车,上面写着朝鲜菜。什么朝鲜菜,就是买一些菜回来,在一间库房里加工,夫妻俩要切一个钟头,当当当,这是一天里最烦人的时候。自从住到这里,我就与这种菜绝缘了,原因很简单,那房子脏,老鼠成群,房东将菜一盆盆放在那里过夜,老鼠不吃菜,但总会去观赏吧。

女孩说,好啦好啦,不说这么恶心的事,我会做噩梦的。

我说,有个婚姻中介你知道吗,就在刚进来的街道西侧,房东说那里的生意可好呢,我问怎么个好法,你知道人家怎么说,说有个故事,哎呀,说这个故事,你还要骂我的,我说还是不说呢。

女孩说,你怎么这样,吊人胃口是不是,本来我都有点困了,现在好清醒。

那我开始说了啊,注意关键词。那个叫好运婚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开的,征婚的人特多,据说是客人提什么样的要求,第二天,就会有一个跟客人要求一模一样的女人在那里等候,然后相亲结婚。房东说不相信,要亲自去看看。我说这把年纪去征婚,人家才不相信,再说你是骗人家,露馅了怎么办。

房东还真去尝试了,晚上回来跟我说,这件事非常神秘。原来是等婚介所的人都下班了,才偷偷进去,躲在人家床底下偷看。一会儿,女人拿出登记表翻记录,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箱子,打开,拿出一叠东西。什么,是用绳子捆着的,软绵绵的,有男有女,模型。反正都是一张皮,开始还看不明白,女人就在这张皮上找到一个洞,对着吹,呼呼几下,一个女孩就站起来,光着身子,黑黑白白的,一清二楚。女人还会念咒,咕噜咕噜几句,女孩子就活了,女人叫干啥就干啥,然后穿上衣服,还会说话。那会儿,我吓死了,呵呵,是房东说的吓死人啊,真后悔跟进来看秘密,想等女人休息了再偷偷跑出来。没想到那个女人一连吹了好几张,妈的,生意太好了,原来就是这样吹的。后来,灯灭了,房东才偷偷爬出来,正想着开溜,有人拍了一下肩膀,房东回头一看,是那个女人,人家一笑,房东说,吓死人了,不说了。

安静了一会,我说,有意思么。

女孩说,没意思,是你自己瞎编的鬼故事呗。

我说,关键之处房东不讲了,嘿嘿直笑,一分半分钟那会,我想到了一个结局,就说,我知道接下来是怎么回事了。房东还在嘿嘿,一直嘿嘿就有问题了,着魔似的,跟那天夜里女人的表情差不多,阴森得厉害,这是我猜想的,难道真见了鬼不成。我就拍了房东的肩膀,哆嗦了一下,我说不至于这样吧,让一个女人吓着,真丢人,要趁着黑夜把女人放倒才对,这才叫做秘密征婚。

房东还在嘿嘿,我也嘿嘿。都不是笑,是在用一种表情试探对方,神经质地等待揭示秘密。我说,一个老男人送上门来,女人很不开心,咧着嘴,不是笑,应该明白接下来该要干什么。让我说下去吧,女人手里拿着一根吸管,原来在熄灯的时候,女人就没有松手,灯亮了,吸管还在手里,说明女人已经准备好了,跟演戏一样,灯一黑,新角登场。女人早算计好了,这个老男人自己看不上,就留着,当个备份吧,哪天来个老女人征婚,正好能够成全。

女孩嘿嘿了一下,也进入秘密之中。

我说,有些事是真的,有些事是假的,就看怎么理解,房东讲的征婚,我相信真的进去探究了一番,男人对这个都很好奇,哪有这么多漂亮如意称心的女孩,所以,我是按照房东的故事延伸下去的。

那个女人走到房东面前说,看见了吧,刚才那些都是人皮,那些人曾经都像你一样冒失地进来,人总是会好奇,这是人的弱点。说着,女人就抱住了房东,被女人的肉体挤压得出汗,潮乎乎,热血沸腾起来。女人很满意,把房东按在身子下面,所有的器官都张放开。房东无法抵挡住潮湿的压迫,只能依靠下身那点东西将女人顶起来,女人嘿嘿着,笑得灿烂无比,那张脸遮挡了光源,却依旧妩媚动人。房东想把女人挺得高一点,让自己喘过气来,却無能为力,女人不为所动。

女孩说,这段有意思,你是在拆解欲望。

我说,是啊,在男人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吸管扑哧一声,扎进房东的身体。女人嘿嘿着,开始是轻轻地吸一口,房东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受了点快意。接着狂猛地吸一口,房东抽搐了一下,强烈的快感袭来,不可抵挡。

女孩说,女人贪婪地成就了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当一个人充满欲望的时候,其实内心空虚了,就剩下了一张皮毛而已,女人的秘密在于,一直等待男人呈现出弱点。知道秘密的人都要死,这是千古以来的规矩,当然,房东没有死,要不然怎么会回来跟你说这个故事呢,仅仅是欲望死了一次,别人在欲望中不可自拔,你却在欲望的边缘审视着一切,找到人性的恶与善。

房东的确跟我讲了类似的故事,但讲述的过程中引发了我对性的思考。卖假人,那些是性用品,这并没什么,整条街道随处可见。可是,为什么性这么乱,却还要卖假女人,真需要这个假人自慰吗?闲聊在继续,逐渐不自在,浑身瘙痒。我说不早了,你睡吧,我下去了。女孩斜靠在椅子上,没动静,细声细语了一句,嗯,晚安。

欲望一经拆解还有什么意思。为我搬家的老头告诉我,有一天看见河道里堵着一个袋子,以为是废旧东西,将三轮车放在一旁,几米远就是住户,小孩子乘机爬上车,倒着蹬链子,哗啦啦响。老头拉起袋子抖了抖水,小河流水哗啦啦,很臭,垃圾的另一种通道,顺流而下。袋子黑色,绑着死扣,老头一边用脚踩住,一边伸进去指头,用力撕开了口子。什么玩意,再用力扯开,用指头一挑,马上收回,直起腰,半天不语。那边住户人家喊叫,捞见什么宝了,今天该你发大财。

头发。孩子们尖叫起来,一个人头立在那里,望着所有的人。惊叫,好像是那个人头在叫。警察来了,没人再乱说话。老头说,后来蹬着脚踏喘大气,总觉得那个人头盯着,耷拉着厚厚的眼皮。我一本正经把这件事转述给女孩,她立刻就要离开这里,并让我跟她一起搬到大学城,续上邻居的缘分。我从三楼将物件扛下来,装上出租车,跟电影倒放镜头一样,哪来回哪去,时间倒流,没什么差错。

你说,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可惜了,这都怪你们过度拆解,我也把收尾写好了,希望符合你当时心境。

千家万户门楼前的小红灯泡像残留枝头的柿子……门店都打烊了,他低着头,像一个幽灵默无声,在寒风中的花街穿行。

手机信息响了,是许英的:大哥,我明天在北京下午出发,中午十一点前到你这里,来接我哦。他没有回信,两手插进裤兜里,拐进染布巷。手机响了,他没有掏出来,任由它在幽暗处嘶声裂肺,一遍又一遍。脱衣上床,关手机时发现不是许英打来的,五个来电,最后一个是丁琳的信息。现在他不叫她灯笼,信息里祝他圣诞节快乐。他仰脸躺着,各种噪音从天井那边有节奏地掀起来,棉被像凝固的浪花从头顶砸下来。

我说,结尾预示着生存的困境还没到终点,灵魂的自我救赎还没有完成。

你说,最终的救赎需要我来完成,我挽救你的身体,然后清理你的灵魂。

我们离开很久了,拆迁还没结束,时间继续清理着万物。若干年之后,记忆也最终消失,留下虚实相间的文字,比现实生活更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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