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葵
(美国加州大学河滨校区 美国加州河滨市 92521)
2019年加州大学和爱思唯尔的博弈是国际图情界的一件大事。这件事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很多国内的专家点评,大致的说法也就是加州大学抵制爱思唯尔涨价,并且倡导开放获取,并终于厉害了一回,和爱思唯尔绝了交。这些说法都没有错,但我觉得应该深入浅出地挖掘一下更深层的内容。虽然我的级别不够,没有参加谈判,但毕竟这是加州大学系统馆藏建设的事,而且在谈判期间,我听了很多内部的通报,也参加了很多会议,为停止订阅作好准备。最后,我是曾经有两年时间在这次加州大学的共同主谈判Ivy Anderson主持的一个整个加州大学系统的馆藏建设工作小组的成员,比较清楚他们的思路,所以觉得应该点评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说一些基本事实:同国内外所有的高校一样,加州大学深受爱思唯尔期刊每年大幅度的涨价之苦:加州大学系统的10所大学的联盟 (California Digital Library, CDL) 每年支付给爱思唯尔约1 100万美元的订阅费,这是整个加州大学系统期刊订阅费的25%[1]。这个1997年成立的名叫“加州数字图书馆”的加州大学的图书馆联盟是一个几十人的技术团队[2],代表加大系统各个图书馆与出版商谈判系统内各校图书馆都需要的一些大型电子资源,并负责签订统一的谈判合同,让各个图书馆按事先商量好的比例支出自己的份额,节省了各个图书馆很多的工作量,在过去经济好的时候,他们有约2 000万美元的预算来补贴新近统一采购的电子资源,所以对加大图书馆来说是很好的支援。尽管图书馆经费是加州大学总年度预算365亿美元中很小的一部分[3],但由于加州大学的整体名声,以及CDL与电子资源谈判商的经验,所以它在美国整个图书馆界还是有标杆作用的,在爱思唯尔这件事上尤其如此。
CDL与爱思唯尔的谈判一直是几年谈一次,以前和加州大学是5年一个合约,这也就是有报道说的5 000万美元的合约出处。这次合约的终止日是2018年底,但实际的续约谈判在2018年年中就开始了,但经历了八个月谈判无果之后,加州大学终于在2019年2月28日宣布退出谈判。从目前看,今后恢复谈判的可能十分渺茫。尽管双方正式决裂,而且加州大学也没有续费,但加州大学各校直到2019年7月初还是可以访问原来合同中包括的爱思唯尔数据库的内容,所以对加州大学真正的影响是在2019年秋季开学后的事。不过,即使如此,加州大学仍然可以获取此前已经购买的、永久拥有的大约85%的爱思唯尔期刊内容。
加州大学对这次谈判有两大目标:首先当然是降价。加州大学声称本校产生了美国论文总量的10%,加州大学的师生为爱思唯尔贡献良多,其18%的论文发表在爱思唯尔期刊上,而爱思唯尔期刊8%的作者来自加州大学,另外有大量的加大学者是爱思唯尔期刊的编委[4]。加州大学认为目前的收费方法让爱思唯尔两头收高额费用,不公平,希望自己在谈判上有更大筹码。
加州大学的第二个目标是开放获取:除非作者不愿意,否则爱思唯尔要以开放获取的方式出版其文章。这个主张的缘由是贯彻加州大学在2013年公布的开放获取政策[5]。作为一所公立大学,加州大学要求本校师生发表的文章能够开放获取。当然,因为这种做法需要时间过渡,所以在谈判中,加州大学其实提出的是一个折中方案:一个包含了付费订阅(paid subscription)和开放获取出版费(OA publishing fees)的协议,从而把目前的读者付订阅费的模式逐渐转变成作者付费出版的开放获取模式。
但是,爱思唯尔的反提议是:如果按照加州大学的做法,加州大学需要在今后三年的新合同中多支付80%的费用。尽管爱思唯尔没有公开承认过这个说法,但两者的分歧太大,所以谈判在持续了八个月后还是谈崩了。
如果把这事理解为加州大学和出版商决裂,让他们没生意做,而完全转向开放获取,那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因为出版商和图书馆一直是共存的关系,两者是在相互扶持中共同成长的。我们不能一味抹杀出版商在目前的付费订阅商业模式下对发表学术成果做出的贡献,并产生了大量高质量的期刊,而且我们也承认这个过程本身是有成本的,但问题是现有的模式已经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因为大幅度的期刊涨价的确到了使现有的模式无法持续发展的程度。在讨论加州大学希望推广的商业模式之前,我们有必要解释一下传统出版的商业模式和两种基本的开放获取模式。
传统的订阅模式简单的说是付费阅读(pay-to-read/PTR),也就是图书馆出钱订阅期刊让研究者阅读,但这种商业模式有下面几大缺点:期刊价格高速膨胀,图书馆任人宰割。据美国的数据,从1997年-2017年的20年中,期刊价格的涨幅高达304%,而同期消费者指数只增加了63%。在期刊价格和数量大幅增加的同时,美国图书馆经费没有增加。其他国家的研究人员(尤其是来自不富裕的亚非拉国家)无法获取知识。不属于高校的人士没法获取研究成果,并以此来帮助他们发展事业或改善生活。提供研究资金方和研究参与人(比如研究对象)未必能获取期刊内容。
绿色开放获取是指作者把完成的稿件自行存档 (self-archiving),一般是存入自己所属的机构知识库中,这个版本是在没有期刊进行编辑之前的所谓最后版本。这个做法也有一些弊端:版本混乱,因为要决定哪个是最后版本并不容易,尤其是存档的工作未必是原作者完成的。学科与学科之间、机构与机构之间开放获取的程度不一。出版商与出版商之间的有关规定不一。研究人员需要花费额外的努力来确认开放获取的许可,作者的最后版本在谁那里,以及储存费用(甚至会有复本和多重版本)等。因为有来自作者(希望有在传统大牌期刊上出版的名气)和出版商(影响其利润)的重重障碍,改变的速度缓慢。
金色开放获取是指出版商从作者和其机构处收取出版费用,在没有全文禁止上网期(embargo period)的情况下,将文章直接刊登,但它也有缺点:费用由作者承担,而不是所有的研究都有基金赞助。并非所有的研究人员知道要在申请基金时必须加上出版研究成果所需的费用,或因为低收入向期刊申请豁免文章处理费(article-processing charge)。整个处理过程不够精简/标准化,发展的速度缓慢。出版商很可能从作者和订阅方两头拿钱(double dipping)。
加州大学希望推广一种新的出版付费模式,也就是所谓的付费出版模式(pay-to-publish model, PTP)。这种模式有两种:一种是单方付费,另外就是多方付费。
所谓单方付费就是机构/图书馆单方支付文章处理费,让作者出版文章,但这里有个问题:与目前的付费阅读相比,为作者支付文章处理费的机构/图书馆会少很多。因为在此模式下,如果一个大学的研究者光阅读期刊而不发文章,这个大学是不必出钱的。由于这个模式的出发点是在开放获取的情况下维持出版商的基本收入,例如:一个出版商目前有1 500个订户,每年的收入是1 000万美元,从其中500所大图书馆每馆收10 000美元,其余的1 000所收5 000美元。在付费出版模式下,因为是按出版情况收费的,所以会造成几乎所有的费用由大图书馆负担,因为是其所属的学校的研究者出版文章。如果每家发表20篇文章,这500家图书馆会单独承担全部1 000万的费用,而小图书馆,如果其作者不发表文章,就不必付钱。
由此可见,这种单方付费的模式对部分机构的压力太大,所以比较理想的是由图书馆、所在大学、为研究提供资金的基金会等多方付费出版(multi-payer PTP)。这个方案的优点是:将由公共资金赞助的研究的成果可以直接分享给公众,乃至全世界。因为这个模式受到的阻力相对较小,所以希望可以快速推广。出版商的基本利益也可以得到保护,因为这样他们不至于会亏钱。同时,因为机构/图书馆只要负担没有基金赞助的出版物,所以他们承担的费用可以比原先传统的订阅模式要少。如果这个模式可行的话,费用的增加会与这个学校的科研人员的人数和其研究成果数量挂钩,从而促进学校的发展并产出更多的科研成果。图书馆希望该模式成为惯例,因为文章处理费(article-processing charge)是由基金赞助的,因此整个过程的执行会比较顺畅。
当然,这个多方付费的出版办法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因为它受到各种因素的牵制:首先出版商并不会以维持目前的收入而满足,它总希望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其次,付费出版的机构是否会签订保证支付文章处理费的协议。另外,这个模式用的还是每年预付出版费的办法,即使有些小的学校,事先还是要付钱的(这实际上是变相的订阅收费),一旦这些小学校以后因为不在这些期刊上出版而停止付费,而最终导致该期刊没有任何的订阅收费,并完全依靠收取文章处理费,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模式还能在商业上成立吗?这一切都有待观察。
总之,我们会发现所谓付费出版其实也是一种以阅读带动出版的模式。尽管听上去很美好,但这的确有一系列的问题:除非出版商能制定出一种快捷的流程让研究者申请外部基金以抵消图书馆的费用,否则图书馆在资金和时间上会受到巨大压力。图书馆没有能力消化2/3的学校因为不出版/不付费而造成的成本,以及那些没有基金资助的出版物,所以图书馆的实际开销可能永远不会降到目前的水平。出版商会担心由于收益忽然大跌而使他们破产,而这也不是研究者和图书馆希望看到的结果。
由于加州大学作为世界学术界的领先机构,这次与爱思唯尔决裂的确造成了很大的公众效应。但是,这并不是加州大学第一次和数据商的大较量。在电子时代后,期刊出版公司看到了迅速发展的商机,不仅增加自己的新期刊,而且买下了大量原先独立的期刊发行权,并打包折价出售,让图书馆在订阅现刊的情况下,可以免费获得过刊,这也就是所谓的”大订单”(big deal)。但是,这种期刊打包订阅模式里往往包涵了大量某个图书馆并不需要的期刊,这和期刊出版商希望借此扩大销售拉高价格的意图有冲突,所以这种方式屡屡受到挑战。加州大学和爱思唯尔谈判破裂只是图书馆和出版商角逐的最近一个例子,但其实早在2013年加州大学联合抵制泰勒弗朗西斯(Taylor & Francis) 就是一个前奏曲[6],当然最近的这次开放获取的诉求更为强烈。当时,加州大学各校图书馆根据本校的需要,需要对每年续订的泰勒弗朗西斯近1 500种期刊进行审核,各馆再汇总了自己学科馆员们的意见后,统一投票选出加州大学续订的下一年期刊名单。这样的做法,工作量浩大不说,而且大家发现如果放弃打包而单独订阅对很多图书馆是更有利的选择,所以,加州大学联合抵制打包订阅并回到了选择以前单独订阅的模式。那次的联合抵制持续了三年,直到2016年泰勒弗朗西斯提出了价格更低、对加州大学更有利的综合性合同后才作罢。那次斗争的结果使加州大学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
加州大学和爱思唯尔之战除了价格之外,是一个原则上的较量:从一个比较浅显的角度看,鉴于前面提到的加州大学师生在爱思唯尔期刊上的诸多贡献,加州大学希望在这个出版过程中成为出版商的一个合作者,而不是纯粹被对方榨取商业利润的对象,因为这实在太不公平,所以加州大学一直觉得自己很吃亏。在这个前提下,加州大学更大的诉求是要把所有的在公立大学中进行的有公共资金赞助的研究成果都要向公众乃至全世界开放,当然,这里多少有一些理想主义的成分,这从加州大学总校长的“知识属于人民”的文章中就可以看到[7],这也和加州的整个政治气氛也是很吻合的。
开放获取的确是加州大学在学术成果分享上的一个重要决策,加州大学在2013年就公布开放获取政策,将所有师生的版权留在自己手里,并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送交出版前的终稿)存入学校的机构库escholarship.org里,希望这样可以减低一些对爱思唯尔等商业期刊商在资源内容上的压力。从理论上看,如果把所有加州大学作者提交期刊出版前的最终存入稿学校的机构库,并开放获取的话,这的确是相当可观的一批资源。不过,除了个别学校外,这个“运动”的进展很不顺利,目前大约只有个位数的论文被存入学校的机构库里,这和一些比较成功的机构库的储存率是有差距的[8],而过低的本校文章的存储率对开展开放获取明显是不利的。另外说实话,和同类的大学相比,加州大学付出的费用并不是最高的,而且按使用的均价看(cost per use),爱思唯尔期刊也并非最贵的,因为加州大学在爱思唯尔期刊上发表的文章率高也体现它对他们期刊的高度依存度,而爱思唯尔对这点是完全了解的。
大家一定会问加州大学的师生对和爱思唯尔决裂这事的反映如何?其实,因为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加州大学一线教授(senate faculty)早已厌恶爱思唯尔多年的作为,而谈判不成功也是期待中的事。但在作最后退出谈判的决定前,学校和图书馆方面与教授们作了广泛的沟通,受到教授们的一致支持,因为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图书馆和学校是没法做成这件事的。图书馆也做了很多预案,为后爱思唯尔时期作准备。所有的相关资金也没有移作他用,而是用来支付因为没法获取爱思唯尔资源而导致的相关费用,比如:馆际互借、购买单篇爱思唯尔期刊文章或者文件传递等。
但和2013年那次联合抵制泰勒弗朗西斯时很不同的是,这次尚未单独订阅任何的爱思唯尔期刊。因为加州大学拥有85%爱思唯尔期刊过刊的内容,所以涉及的是2019年出版的文章和过刊中的一小部分,所以实际的影响并没有一般人想像中的那么大。这其实也是从和泰勒弗朗西斯较量中得到的惨痛的历史教训:当时订阅的泰勒弗朗西斯期刊没有永久获取的条款,都是订阅现刊并附加获取过刊的权利,结果一抵制,连过刊都没法看,所以只能另行订单刊。我当年听到这点,简直不敢相信。
加州大学与爱思唯尔这次较量的胜负如何?双方会接着谈吗?估计短期内复谈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两者立场的差距太大。对比2013年那次联合抵制泰勒弗朗西斯可以发现:上次抵制的重点是因为“大订单”的期刊打包订阅模式造成的期刊价格上涨,从而导致这种模式的不可持续性,这次问题的关键是期刊开放获取的理念。所以,这次争论的焦点并不完全在价格上,退一步说,即使假设爱思唯尔这次同意不涨价,但如果不把期刊开放获取这个模式加入到今后的协议中去,这个谈判还是谈不下去。
这里的确是一盘很大的棋:涉及到加州大学的“公共资金资助的研究成果要公开获取“的理念,而对这个理念加州大学是不可以让步的,因为已经是是学校办校政策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把美国这种主流大学看成是惟利是图之流就大错特错了。不过,这里的确有一个大问题:除非有另外的计算模式(value metrics),如果完全用加州大学这种开放获取的模式,并彻底过渡到付费出版模式,事实上是把原来均摊在众多订阅图书馆头上的费用集中到少数大的、有出版文章实力的学校的图书馆上。除非出版商愿意减价来吸收一部分费用,否则会造成这些少数学校/图书馆付费出版支出的费用大大超过目前的付费订阅支出,这未必是这些学校能够承受的,所以这种理念可能还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至于胜负,我们从加州大学与爱思唯尔决裂后一个有关的新闻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加州大学和剑桥大学出版社成功达成了一个包含开放获取的订阅协议[9]。这个协议的核心是:加州大学可以永久拥有剑桥大学出版社旗下的400种期刊的内容,而且加州大学的作者可以以开放获取的模式在这些期刊上发表文章(OA publishing)。由于期刊的订阅费会下降而加州大学作者支付的出版费用会上涨,合同的总价并不会明显上涨。这个到2021年的合同是向付费出版开放获取模式过渡的一种试验。从这点上看,加州大学在这次和爱思唯尔的较量中似乎是暂时占了点上风,因为这个和剑桥的协议证明了加州大学倡导的这种新的模式是有可行性的。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的是,在这个协议里,剑桥大学出版社陈述:“我们并不认为作者另外支付文章处理费会成为未来主要的商业模式。”此外,“在从付费订阅到付费出版的转变中,我们预期一个较小的(比如由注重研究的大学组成的)客户群。”[10]目前的这种模式只是一种付费出版和付费订阅的混合模式,是否能够最终过渡到完全的付费出版的商业模式还有待时间的证明。
最后,我觉得很有必要提一下在这次有关加州大学和爱思唯尔谈判相关的报道和讨论中没有提到过的一点:这次代表加州大学的另一个主谈判Jeffrey MacKie-Mason的背景,此人自2016年起担任伯克利加州大学图书馆馆长和首席数字学术官,这是位经济学家,专长是信息和有关公共政策的制订。此人在1986年到2015年差不多30年的学术生涯中是密歇根大学这所名校的经济系和公共政策系的教授,在1995年至2015年期间是该校信息系的教授。此外,他在多个控告微软、柯达等商业巨头的消费诉讼案中为控方作证,他还是美国全国科学基金会(NSF)的顾问,所以对这类谈判的各个环节都极其了解[11]。从伯克利加州大学聘用此人做馆长,可以给我们带来太多的启示,找出太大的差距:这让我们看到图书馆的发展到了瓶颈阶段,光靠带有传统思路的所谓业内精英去鹦鹉学舌搬用外面的先进观念和技术是完全不行了,我们需要采用全新的角度来引进新思想、新观念、新人才,图书馆的进一步发展需要这样的精英的带领。MacKie-Mason被伯克利加大图书馆的聘用以及在这次谈判上所起到的作用是这种做法的最好范例。此外,他当然也是说服加大教授们接受和爱思唯尔决裂的最好人选。
(本文系美国滨加州大学资深馆员邱葵先生应本刊之邀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