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共构下的旧城再生研究

2020-03-13 08:20蔡舒翔
福建建筑 2020年2期
关键词:旧城空间文化

蔡舒翔

(泉州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 福建泉州 362000)

0 引言

欧美国家从二战后开始逐步探索旧城区的保护和更新,大致经历了重建(reconstruction)、活化(revitalization)、更新(renewal)、再发展(redevelopment)和再生(regeneration)几种不同取向的政策时期,分别具有各自显著的特点[1]。然而,中国在土地改革后迄今仅三十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极其高速的都市化与现代化。快速的发展压缩了这一历程,各种类型的更新与再生模式并行发生着。大量的旧城经过拆除重建,转变为高端的CBD、现代的住宅区、时尚的商业街甚至城市综合体。巨大的项目体量抹除了原来的都市纹理和社会关系。另一方面,留存下来的一些旧城区,有的化身为文化历史街区,成为旅游观光目的地;有的再开发为历史房地产,进一步勾起消费渴望;也有的幸存原有样貌,却无力解决基础设施、街区老化等问题。

案例的模仿、经验的学习、政策的移植等,使中国的旧城更新与西方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相似性。通过挪用的手段,空间生产的速度能够紧跟上发展的脚步,快速有效地提供治理者、投资者、民众想象中“现代化”的城市样貌和生活方式。此外,融入所谓的地方特色,满足新兴的文化消费需求,并在全球化同质性的趋势下,树立自己的独特性。然而,在亲成长(pro-growth)的城市发展策略下,对旧城区的过度开发和修复已造成了许多难以挽回的遗憾。但同时也触发了越来越多来自政府部门、学术机构、民间社群等不同背景的个人及组织,呼吁对城市历史文脉与文化遗产的保护。在发展和保护的两极拉扯下,旧城再生的新理念开始受到从中央到地方各层级的重视,也成为由下而上发起民间行动的参考路径。这一理念反省了过去物质取向的更新方式,同时也重新审视旧城的概念意涵,并突出旧城的社会文化面向在城市发展过程中的重要性。

近年,中央提出“见人、见物、见生活”的核心观念,“微更新、微扰动”成为旧城区保护与再生的新准则。全球范围内,都市治理也反省了过去基于公私伙伴关系(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的成长联盟(growth coalition),强调除公共部门与私部门的合作外,还要结合第三部门形成多部门的合作模式。在时代意识与政策导向的转变之际,中国的旧城如何应对?是否有其他的机遇?本文通过对“旧城再生”概念的梳理,观察中国近年浮现的以展览为策略的旧城再生模式,探讨这一模式的特征和多部门合作机制,及其所面对的困难与挑战。

1 “旧城再生”概念溯源

在近年的都市发展议题中,“再生”是一个被广泛且频繁讨论的概念,似乎已成为全球都市治理的普遍共识和重要策略。再生项目在都市空间进程里往往占据关键角色,不仅是城市发展的驱动力、提升竞争力的文化资本、社会凝聚的粘合剂,甚至在西方经常被作为政治博弈的筹码和手段。对于旧城整体而言,再生不仅能够深入挖掘和再利用长期以来积累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关键的是能够有机会使其获得重生并再次发展。

“旧城再生”这一概念的源头,可追溯至西方国家战后时期对旧城区的重建,但主要是在都市扩张和去工业化的脉络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流动性的增强解离了原本地方的重要性,随资本全球化和全球产业结构的调整,空间组织的再结构促使都市建设与发展的模式也发生相应变化。原本由工业生产占据的旧城区日渐衰败,中产阶级纷纷逃离去往新开发的郊区。都市扩张下的重心转移,更进一步引发旧城区的空心化、贫困聚集等问题。接下来几十年中,解决城镇严重的经济停滞问题成为西方都市政策的核心。拆除重建的都市更新、旧建筑的适应性再利用、呼吁小区培力的倡导式规划等各式各样的都市政策、空间实践、规划模型,都试图挽救旧城区的恶化并推动其再次发展。伴随理论与实践的争议,直至20世纪90年代“旧城再生”才逐渐形成与今日基本一致的理解,至今仍处于不断试探和反思的进程中。以下将这一概念拆解为“旧城”与“再生”两个部分进行简要阐述。

1.1 旧城

旧城一词通常指代城市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起源地,拥有较为长久的历史,在地理上大多占据城市空间的核心区位,是早期行政、学校、交通、公共服务等重要设施的中枢[2]。空间上,旧城具有传统城市的结构纹理与混合性使用的特点,是在长期的使用与生活下所形成的空间,包含了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迭层印记。而在社会与文化上,则容易让人联想到“前现代”的传统生活模式,包括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社会网络关系、地方风俗习惯等。可见,旧城不仅是城市发展的见证,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也蕴含了丰富的日常积淀与文化意义。

在中国城市脉络下,随着城市的快速建设,大量新城区拔地而起,机能逐渐衰退的旧城在许多方面呈现出“现代城市”的对立面——基础设施落后、环境质量不佳、难以满足现代生活需求,旧城日渐失去了原本的优势和中心地位,也面临后续发展的难题。即便如此,中国的旧城大多仍是居住密集、人际关系密切、具有小型经济活力的地方。

相较之下,在西方的都市研究、都市政策中,旧城一词(在英文中多以“old city”老城或“inner city”内城出现)还具有更多一层社会学的含义。由于西方对旧城议题的首要关注点是解决贫困及其所衍生的一系列问题,这个概念还隐喻了除环境恶化外,贫困、失业、犯罪等复杂棘手的都市问题。此外,也常常作为中低收入群体与少数族裔聚居地的代名词。但总体而言,不论是西方或东方、不论从治理还是规划视角,具有重要意义又充满各种矛盾的旧城,在环境、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长期以来都是研究和实践的重要对象。

1.2 再生

“再生”这个词本身具有生物学上的含义,指重新生长失去或受伤的组织,或修复系统到原初状态。借用到空间领域中,即表达了将城市视为一个有机生命体的根本认识论,是一个紧密联系、共同运作的整体。这个概念源于十八、十九世纪生物学的兴起,也是当今规划专业领域中最流行的一种观念[3]。该观念认为,有机体处于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它们可生病、健康或承受压力,并具有自动调节、自我组织的功能。任何局部或整体的变化都可能会造成整个系统的重新组织,然后再次趋向平衡。因此,当城市这个复杂的活态系统受到伤害或失衡时,面对问题,不是通过手术来快速切除或植入某个部分以复原其功能,而是以系统性的、由内而外的自体复愈方式。可见,“再生”反对强制介入改造的手段,强调从整体性的视角出发,帮助有机系统修复至平衡状态。

通过与“更新”概念进行对比,可进一步理解“再生”的意涵。虽然这两个术语同处于一个连续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经常有互换使用的情况[4],但有必要更明确地区分它们的本质差异。简要来说,更新强调物质性的干预,通常以某一地区为对象,以拆除重建为方法,目的是实现都市硬件之实质环境改良与再建设。亦即,从物质环境上解决眼前的都市问题,如对城市内过度拥挤的贫民窟进行大规模的再开发[5]。这种基于地块的方法逐渐显露出弊端,不但无法解决所谓的都市问题,且社会排除、空间极化、阶层取代等矛盾日益激烈,突显出方法的局限性。虽从社会议题出发,使用的却是物质性和局部性的方法,未能触及系统和结构性因素[4],也忽略了空间生产下所带来的社会后果,因而饱受批评。

不同于更新将都市环境作为等待物质改造的被动对象,再生则包含了如关注经济活动的再成长、社会功能失效的修复、社会排除的包容性、环境质量或生态平衡的修复等目标多元、内容丰富、更具人文关怀的整体改善行动[6]。确切地说,是“用一种综合的、整体性的观念和行动来解决各种各样的城市问题;应该致力于在经济、社会、物质及环境等各个方面对遭受变化的城市地区做出长远的、持续性的改善和提高”[1]。因此,“旧城再生”除了对旧城地区的衰败现象和改善内容的关注,更强调地区产业活力与软件机能之活化,注重可使现有小区受益的社会和经济多样性要素[7],以及可持续发展的根本原则。核心关怀从过往单纯地对物质环境的改造,转向生活质量、社会福利、经济前景与治理等问题上。

综上,旧城再生面对经济衰退、环境恶化的旧城区域,不是一味地采用强硬的外部介入手段简单去除显性的问题,或快速寻求符合资本逻辑的空间生产,而是一种更温和、更全面、更系统的概念框架,盘点、运用现有的各项资源,以可持续发展为原则,来应对所遇到的各种环境、社会与经济问题。

2 我国旧城区的保护与更新

2.1 历史保存与城市发展的对立

我国从官方层面明确关注旧城议题,可追溯至1982年国务院正式下文保护历史街区并认定了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文中要求“特别对集中反映历史文化的老城区……更要采取有效措施,严加保护,……要在这些历史遗迹周围划出一定的保护地带,对这个范围内的新建、扩建、改建工程应采取必要的限制措施。”二十四座老城首先被重新定义为具有重要历史文化意义。与此同时,保护与发展两个不同的规划取向开始划界。但恰逢改革开放与土地制度改革,土地转变成市场经济下可交易的商品,旧城改造为追逐市场利益的房地产开发提供了契机。往后几十年里,开发导向的发展模式促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拆迁经济学”[8],城市面貌朝向现代化的目标快速变迁。

空间的商品化引发了旧城区在保护与发展间越来越紧张的冲突和张力,许多经过认定的历史文化名城、历史街区,即便有相关保护条例,整体式的改造开发案仍然可能通过政治操作无视或规避这些条款。容积率、限高被一再突破,历史城区的风貌遭到蚕食鲸吞。在北京旧城改造过程中,胡同以每年600条的惊人速度消失,被列入保护名单的四合院,也难逃被拆除的命运[9]。保护工作难以延续的原因,一方面是各级政府每年投入的保护经费非常有限,对于历史街区的修缮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另一方面,保护似乎意味了限制城市化的发展,被一些地方治理者视为阻碍地方经济成长的绊脚石[10]。可见,这一时期的旧城改造,与西方的都市更新模式非常相似,都是以物质更新为目标,通过大规模的拆除重建,明显改善原本的旧城环境。

2.2 文化消费兴起与历史街区保护

伴随文化消费兴起,历史街区作为一种可消费的对象,其经济潜能逐渐显露——它们是发展观光旅游产业的重要文化资本,是城市不可或缺的“象征经济”[11],可帮助城市在区域竞争和经济重组中获得成功[12]。于是,冠上国家级、省级、地方级等各种称谓的历史街区,有的经过修复意图还原其真实性,有的为迎合现代消费需求而改头换面,也有为创造古城意象而再造出“假古董”。这些历史街区大多以半商业化甚至全商业化的模式服务于观光旅游和文化消费。虽能够暂时满足地方经济发展和文化建设的需求,但过度开发后续造成了原住民迁离、商业取代生活、地方文化变质、原真性消逝等严重后果。

正如厄里所言,某种程度上,对过去的保护往往隐藏了对现在的破坏,当下真实的历史,却可能因为所谓的“历史”而被肤浅的重商主义与消费主义取代[13]。例如,荣获多项国际建筑及文化大奖的“上海新天地计划”,打着石库门保护的旗号,实则以历史房地产的姿态出现。开发商对建筑的修复并非围绕建筑本身的历史文化价值展开,而是为营造出精致的历史情调和消费氛围,因而抽取了大量建筑细部符号进行重新装配组合,以“精品化”的方式贩卖着并非人人都可消费得起的“怀旧”。甚至号称“正统”的地方生活方式也被包装成贩卖的对象[14]。谌丽、张文忠则以文化生态学观点分析北京什刹海历史街区,用“物种入侵”类比在全球化冲击背景下,伴随旧城再生的经济活动转型,流行文化与异域文化以强适应力介入甚至取代本地文化,导致历史街区的传统文化受到威胁[15]。

即便如此,大量历史空间借遗产化之名进行商业化再开发仍持续发生,成为了象征性的空间,有别于过去普罗大众日常生活实践的空间。犹如中国式的“迪斯尼乐园”——创造一种文化历史地标的主题园区,同时满足历史城市保护、地方公共文化建设、地方经济成长、社会消费等的需要。其盛行程度不亚于旧城改造的风潮,至今仍是许多城市发展的重要策略。

2.3 旧城再造的反思

上文简要阐述了我国过去三十多年里最为普遍的两种旧城再造模式,国内许多文献对其有更详尽的研究[16-18]。但不论是去脉络化地拆除重建,亦或是迎合怀旧热潮被包装为商品的历史街区,都倾向将旧城区作为被动的物质对象并进行强烈的外部干预。从经济、社会、文化等各方面而言,对旧城的长期发展都是不可持续的,这些经验也帮助我们重新思考旧城的意义及其再生的方式。

首先,从城市治理方面而言,旧城的未来如何决定,常受限于当下社会对历史的理解和治理者对城市发展的目标定位。以房地产开发为主导的旧城改造时期,地方经济发展是时代背景下的整体社会需求,解读旧城意义显然不及城市建设任务更加迫切,许多城市为了寻求发展而放弃保护。而后,地方独特性在城市竞争中逐渐占据重要位置,旧城因蕴含丰富的文化历史资源,被大力渲染、打造成历史街区并争取官方背书,进一步服务于文化消费。这两种模式都是以追求实质的空间生产和明显的经济增长为根本逻辑。其原因是,这两个量化指标一直以来都被视为评价城市发展与治理成效的关键依据,其他的各种社会文化要素则相对难以量化。在这样一种评价体系下,难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寻找旧城保护与发展的有效替代方法,短期可实现的目标优先于长远但可持续的目标。

其次,“保护什么”长期是遗产保护辩论的一个主要问题。被提名的历史街区,获得了保护的正当性,常以修旧如旧的方式意图恢复某一历史时期的整体外观。对此,一方面人们已意识到将原住民迁离的问题。物质虽然是遗产价值的直接载体,但若抽离了长期与其相互形塑的文化生态环境,历史街区也只能空有其表,甚至失去文化连续性。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曾表示,保护地方生活形态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历史街区保护的一大重点,希望从“人的活动”与“人的居住”展现活的历史。幸运的是保留原住民已成为当代保护理论的基本共识,并在实践中受到重视。但另一方面,除价值明确的历史遗迹、文物外,大多数旧城区随时间与社会发展而累积起多元、复杂的面貌,介于一种保护与发展间的模糊地带,如何设立标准、如何介入,并能使其可持续地进行,仍都是方法论上的难题。

再次,“谁来行动”的问题反映了学界强调由下而上的在地力量培育。过去,公共部门或公私部门合作几乎主导了全部的旧城再造,民间力量十分微弱,其诉求也很少能被真正纳入规划讨论。何深静等学者长期强调在城市更新中社会网络保存以及参与式规划的重要性,应该引入公民参与机制[19]。随着市民意识的增长,地方自明性逐步展露。宏大历史之外的民间微叙事大量涌现,即使不被官方指定的旧城,也能挖掘出自己的独特意义,地方声音受到重视。特别是近年来,自下而上组织行动的地方团体越来越多,为中国在旧城再生议题上尝试多部门合作的可能提供了前提条件。但如何有效地整合并发挥民间力量,也是地方政府的新挑战。

3 展览共构下的旧城再生

在2017年党的十九大会议上,中央进一步明确了“见人、见物、见生活”的遗产保护理念,各个地方层级开始以此作为旧城区再生的核心观念,以“微更新、微扰动”的保护范式修正原来的整体式修复或开发,期望朝向都市发展的可持续性。民众参与成为了由上而下的政策倡导,在地方政府的引导和鼓励下,私部门合作也同时注重非盈利事业的并行发展。其中,以展览作为一种策略,整合公共、私人与民间不同部门的资源力量,以实践和行动来探讨旧城区的再生可能,是中国许多地方正在进行的城市实验。

3.1 以展览为策略的旧城再生经验

国内较早尝试将软性生长与有机更新结合起来进行旧城保护与再生案例,是北京大栅栏历史文化街区。从2011年开始举办的北京“大栅栏更新计划展”,通过与北京国际设计周合作,作为“设计之旅”中的一个重要板块,开始以展览介入老街区的新思路活化这个地区。在连续几年的合作下,大栅栏邀请了国内外的优秀建筑师、艺术家带着创意项目进驻老街区,以尊重街区历史文脉与现有生态为基础,共同探索老建筑的再利用并引入新业态,使地方获得越来越多群体的关注。2014年起,以展览介入逐步向社区共建的阶段过渡,积极与在地居民及商家合作,吸引社会资源共同参与,相比第一个阶段,所涉及的面向更加广泛、丰富,包含许多来自地方团体与居民的共同提案。通过这样的方式,大栅栏片区希望能够成为新老居民、传统与创新业态相互混合、共生的社区。

以城市展览而言,举办时间最长的则是“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发起于2005年。展览聚焦城市化主题,关注城市发展进程下的城中村现象,也探讨存量空间再利用、旧城再生、可持续发展等问题。先锋性与概念性是该展览的自我定位,也是区别于其他展会的主要特征①,但这也使得展览带有一定的精英主义色彩。前几届展览主要是在固定的建筑场所、文化园区、工业遗产园区中举办,虽有一些鼓励群众参与的课程与活动,但仍离真实生活有一段距离。值得关注的是,2017~2018年举办的“城市共生”展览,与往期最大的不同是通过“城市策展”的方式将展览场地分布到旧城区的各个角落,与居民积极互动。这与地方生活产生了一种实质性的关联,将展览演变为一种本土的探索实践,同时也是诱发更多连锁反应的空间实验。策展理念阐述道:“城市本身才是最大的展场,而深双则是游牧式的展览和实质性的城市介入的结合……本届深双是寻找新的理论、新的实验和新的实践模式的平台,是注重‘发现’而非预先设定的交流空间,是一个不断生长的双年展。双年展还是一次自发的自下而上的‘自我组织’,和‘自上而下’的统一策划的共生,借以形成对双年展自身机制的批判,体现对不同的认同。展览不是解决方案,不是一个大团圆结局的制作,而是一个起点、转折和探险。”②可见,该主题展览改变了过去的模式——在限定空间中与限定群体产生限定的互动,转而强调开放性与未知性,将展览作为一种行动,触发更多的可能。

此外,如2016年开始的“润物无声泉州古城微更新展览”(图1)、2017年开始的“上海城事设计节”等,至今也都一直持续不间断地以展览为平台,邀请本土与外来的设计师、艺术家、建筑师共同策展,组织起散落在旧城区中的存量空间。通过展览、活动、工作坊等方式,与市民互动,探讨旧城的文化传承、空间微改造等广泛议题。同时,也通过新业态的孵化,为旧城注入更多活力。

图1 泉州古城“润物无声”展览

从这些案例中可以明显看到,本文所要讨论的“展览”,不同于过去认知中的博物馆、美术馆的大型专业展示,不是被动的信息传递过程,而是以展览介入旧城为方法,以“微更新、微扰动”为行动原则,利用分布在旧城区的零碎空间,浸润于居民的日常生活之中,目的是在旧城中创造宜居的生活环境,引导创新业态落地并与传统业态互利共生。通过这样的再生实验,尝试促进旧城区的自体修复和自我组织功能。

3.2 从“地方”到“场域”的转化

通过对展览实践的分析,有助于进一步反思“旧城”的概念。不论从规划或治理视角,谈及旧城或历史街区保护,很容易停留在保存或恢复某种历史时期风貌的想象上,或将地方视为一种易受外来冲击与破坏的场所,而拒绝在“原真性”之外随时间发展不断衍生的空间再生产。与传统相关的事物不断地被再创造,即使是“发明的传统”(invented tradition),却也常被视为是原真性的体现。这种对“地方”概念的认识论,可以说是以海德格尔在《筑,居,思》中对“存在”(dasein)的哲学思考为基础[20],给予原真性至高的地位。强烈呼吁根植于地方文化的纯粹性,与当代都市形态对抗,虽唤起了对地方性的重视,但另一方面,也被批判为一种神秘化的意识形态偏见,将他者排除在外,否定与土壤无法认同的事物,是对当下难以阻挡的快速流变的恐惧[21]。相较于把地方视为固着、封闭的文化概念,Massey则提出“全球的地方感”[22],强调地方是动态的过程,其特殊性是在与更大地域范围的互动关系下不断地被再生产的,进而呼吁一种外向的地方观。

以展览为策略的旧城再生模式,不是单纯在基地之外抽象地探讨旧城问题,也不是深陷地方无法抽离,它们有意图地打开外来与地方间的对话,正是呼应了“全球的地方感”这一认识论。强调外来与本土的共生,打破了旧城作为一种地方的边界概念,原真性需被审慎考虑和尊重,但不是复制和模仿。这也意味充分利用当代都市中的各种资源优势,引导他们与旧城区形成良性互动,而非划清界限、拒之门外。通过在广泛旧城区内介入各类事件型的展览活动,“地方”被转变成为了一种行动的“场域”,学者、艺术家、学生、市民等不同群体纷纷涌入,与居民聚集在一起,各种理念与行动相互碰撞。这种亲身的切入与反思、引入差异和流动、创造联结和行动、强调能动性的激发与凝聚作用,是以具有当代都市特性的透镜来扰动地方,从而激励更多的本土实践。

3.3 多部门合作机制

西方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公私伙伴关系就在旧城更新中扮演了关键的角色,政府的主动性与控制权一度交予市场和私有资本,目标在于短期、高效的利益回报而不是社会福祉。因此,哈维在《资本的空间》中指出:“新都市企业主义典型上仰赖于公私合伙、专注于以投机性的地方建造来从事投资和经济发展,而非以改善特定领域的条件作为其立即的政治和经济目标”[23]。大量批评揭露了城市的文化资本被转化为经济资本、公共空间转化为私有化空间的社会不平等。20世纪90年代开始,多部门合作被提上议程,地方治理逐渐转向更长远的可持续发展理念。

中国过去的旧城再造阶段,几乎都处于政府力与市场力过强、社会力太弱的不均衡局势。但近年以展览为策略,联结政府、企业、第三部门共同运作旧城再生案例越来越多。这些在广泛旧城范围内开展的大型事件,体现出治理联盟中的私部门态度,也从投机性转向投资式来共同经营城市,打造自身企业品牌的影响力,也兼顾更多利于地方团体共同成长的长效机制:“城事设计节提供了一种探索中的三方合作新模式:在城市管理者的监督指导下,由具备专业能力、专业影响力的社会组织发起并推进,联合社会企业的资金技术支持和品牌力,完成微更新研究和实践,并使之成为模板作为城市更新进程中的阶段性参考”③。

在新的合作联盟下,政府协同企业将旧城中一些破旧长期无人使用、甚至坍塌的旧建筑,以收购、租赁或修复换取使用权的方式进行收储。并引入第三部门的合作参与,一方面尽可能地调动地方资源,共同修缮、活化这些空间,另一方面以点带面,在旧城中创造关注度,带动更多小型资本注入。正是由于地方政府的主导性,有机会在广泛的旧城范围内,调动足够多的财力、物力、人力等资源,甚至同步制定相应的政策法规,如租金管控、业态扶持等,并将过去利益导向的空间生产逻辑,转向“见人、见物、见生活”的核心理念,带动社会的舆论导向与关注焦点。其集中性、广泛性与操作力度,以及由此在短时间内所产生的效应,有别于自发或小规模资本介入的更新模式,也可能是西方经验所难有的。

4 展览策略的旧城再生分析

4.1 多面向的整合再生

无论是旧城保护还是再生,都是在政治、权力、市场、文化等多因素的影响下进行。在这个天平中,不论从理论上或实践上,人们都在尝试寻找一种达到动态平衡的可能方式。这也意味着需要同时关注到各种不同的因素,即需要跨领域的专业整合。

在以展览为策略的再生模式中,展览既可被作为一个个松散的临时性文化项目,同时又具有整体性的框架,关系到地方再生的长远发展。有别于整体式的刚性工程项目,展览是一种软性的再生机制——既包含了空间生产,实验性地探索地方的空间实践;又是活化空间的文化策略,注重空间的意义再生产。亦即,前者是空间本身的微改造,后者则是借助展览进行的微扰动。这种再生策略正如大栅栏更新计划所表述的:“软性生长首先不是大拆大建的模式,而是星星点点、节点开花的模式;其次不是一个刚性的规划,它是有机更新,不管建筑改造、业态打造,还是本地文化的复兴、跟居民的合作,都是有机的、不断自然生长的状态,这是开放式街区很好的一种可持续的模式。”[24]

在空间面向上,许多零散分布的公共空间、存量建筑、民居、商铺都可能变成空间实验的一部分。点状的分布改造,既能维持地方大部分的原有生活形态,也能够串联新的空间路径,进而形成面状的活化。展览的临时性特点则可松动人们对旧城空间的固有观念,以更多新视角理解原本的地方,为未来的发展铺垫更多可能性。借由展览前的沟通、展览中的互动、展览后的反馈来引导公众参与,为地方发声留出机会,也为未来的空间实践提供参考。甚至,一些临时性的展览空间,也有机会在展览后转变为长期项目,或进一步修正。

在社会与文化的整合方面,培育在地力量,让在地知识显现,才能形成具有与外来冲击力相抗衡的自身能量。展览有助于一方面挖掘地方意义,扩展地方议题,强化其纵向深度与横向联结,同时进行业态培育,发展既与地方相融、又相互促进的文化产业,丰富业态的多样性与地方的竞争力。这两方面不仅需要地方居民与外来团队相互协作,激发地方活力,也需要公共部门与私部门的相应政策、资源支持,结合由上而下及自下而上的双重力量。这一方法除了与“社区营造”的概念相关之外,也呼应了日本近年所提倡的“地方创生”理念——建构与培育人与所在环境的相互关系。这种通过广泛且专注地经营地方品质,打造地方的共享价值、社区能力、跨领域合作,也是韧性城市与活力社区的基础。

4.2 困难与挑战

相较于过去的旧城改造,旧城再生在方法上更加温和、谨慎。地方生活的保护是旧城再生的基本共识,许多城市策展主题皆以此作为出发点;而点状激活的模式,不会在大尺度上影响旧城的肌理,而会有机地引发对旧城活化的更多思考。展览提供了不同群体聚集和发声的机会,是地方赋权的契机,也是对地方自我再生系统的培力。但在这个过程中,仍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各种冲突、矛盾。这些问题是旧城再生中不得不面对的困难与挑战,无论是在理论或实践中,都应时刻提醒空间研究者与生产者。本文主要归纳以下3点。

首先,虽告别了过去大拆大建的旧城改造模式,注重软体建设的旧城再生,仍需要面对物质环境这一最根本问题。亦即,旧城环境的基础建设与其宜居性密切相关,但中国大量的旧城区都面临系统性的基础设施老化甚至缺失的问题,如涉及最基本生活需求的排水排污等,无时无刻影响着当代生活的便利性。在文化导向的再生模式下,焦点常放置于热闹的活动或新鲜的事物之上,而物质基础方面的整体改善反而容易被忽视或避而不谈。因为后者所需的投入通常是巨大的,且相对前者,这类隐性工程的成效也不是直观可见的。微更新和点状激活的方式,虽相较于过去的整体迁建或修缮,更有利于保留居民和地方生活,但缺点也正是难以开展整体的基础设施改善工作。居民是否真的能够长期、舒适地生活于旧城中,甚至吸引更多人口回到旧城,物质基础环境仍是一个最根本的、也是最迫切面对的问题。

其次,以房地产为导向的旧城更新,通常遵循市场经济的基本逻辑,但旧城再生概念则纳入了更多层次的都市发展目的,因此也涉及了非营利性事业的相辅相成。平衡营利与非营利性事业的共同发展,不仅是城市治理意识的转变,也需要体制的同步改革。一方面,地方经济的发展不能以牺牲社会、文化资源为代价,城市治理者要将旧城再生视为长远的目标,以可持续发展为原则。另一方面,体制内的评估机制也要能够符合新的发展理念。相较于房地产开发逻辑,旧城再生所需的运作周期更长,成果也并非在短时间内可完全显现。因而,不应纯然以投资与收益来评定每个项目的成败,而应在更长远的时间周期以及更大尺度范围,考虑再生项目对各个方面所产生的有形和无形影响,并制定相应的评估体系,以保证旧城再生持续有效的运作。

第三,不可否认展览的目的之一是地方品牌的建立和营销,随展览大量涌入的外来者,虽为地方注入更多活力,但难以避免与原有居民产生利益上或价值观上的冲突。正如MacLeod指出的,为复兴、再生而带入的我们所谓的任何“公共性”概念是具有高度选择性和系统性歧视的[25]。例如,有的建筑师或艺术家为在展览中吸引足够的关注度,将旧城区变成了自己创作的试验场,进行过度概念化、去生活化的改造。但在展览后,这些改造可能无法真正联系起地方生活,因而也会失去点状激活的最初意义。如何使由下而上的地方声音能受到重视和讨论、使不同群体能够有效对话且和谐共生,这些都是在策展前期中就应一并考虑的问题,甚至应被列入策展的原则之中。

5 结语

中国政府正在极力修正过去大拆大建的旧城改造模式,转向“微更新,微扰动”的再生理念与范型。相比过去,首先,以房地产驱动的旧城改造与纯然商业化的历史街区打造在全国各地仍还存在,但已逐渐弱化。其次,旧城再生的焦点回到平衡公众利益、缓解社会问题之上,试图进行资源的再分配与有效利用,这呼应了西方旧城再生理念的初衷。最后,第三部门的参与在这个过程中发挥出直接性的作用,作为行动者活跃于旧城之中,经常是串联政府、企业与地方三者之间的关键力量。

在“见人、见物、见生活”的核心保护观念下,第三部门也逐渐苏醒,展览作为一种城市触媒(urban catalysts)[26],可同时结合空间、内容与行动者等不同资源和角色。一方面尽可能地保护现有元素,另一方面策略性地引入新元素,引发旧城的化学连锁反应。这种模式的旧城保护与再生,有机会形成良性的推动作用,促进旧城的自体再生和可持续发展,是一个值得长期观察和研究的议题。

注释:

① UABB历程,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网址:http://www.szhkbiennale.org/About/,获取日期:2019-7-19.

② 2017深圳香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URBANUS都市实践,网址:http://www.urbanus.com.cn/uabb/uabb2017/,获取日期:2019-7-19.

③ 城事设计节微信公众号.我们希望重新定义“街区”,2019城事设计节官宣“新玩法”!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i0tH2_kdEVhk3wAJ4sO4VQ.获取日期:2019-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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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里的“虎文化”
空间是什么?
旧城改造与可持续发展研究
鱼珠旧城改造调整! 黄埔临港黄金岸线建设再提速!
秋日忆绍兴
创享空间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new curriculum English grammar teaching should be strengthened in high school
谁远谁近?
QQ空间那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