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流行一种痛

2020-03-13 03:43程多宝
星火 2020年6期
关键词:科室孩子

○ 程多宝

1

日光灯嗞嗞地哼着小曲,也不知道唱的是哪一出。直面电脑的大梅,忙得不亦乐乎,没想到好端端的,屋子突然阴了一半,抬眼瞅了瞅,也没停电……就这么一转身,于总不知何时踱到了身后。

突然,就有了点虚汗!她一时顾不得多想,幸好只是浃背那儿潮洇洇的。大梅揣摩不透于总脸上的波澜不惊,倒是余光里瞄到了,于总身后有个少妇模样的女子,像是比自己少两三岁吧,不远不近地坠着,脸上显然是精心修饰了一番。

敢情……进屋有一阵子啦?怎么没想到呢?唉,前面那张桌子上的婷婷,刚出校门的小鲜肉,这回死哪去了?幸好日光灯提醒了她。当时,大梅手指头小鸡啄米一样,哪里顾得上呢?

屋子说醒就醒了。橐,橐,橐橐……一阵悦耳声门外飘入,是那个女子细得像钢笔尖一样的高跟鞋后跟,在地板上轻描淡写的架势,有点像隶书练习,不像她自己在走廊里洒下的,一律的行草脚步,一点也不淑女。

欠了欠身子,屋子里似乎满满的都是于总,气宇轩昂,风正一帆悬。于总就是于总,随便一站就是屋子中央;要是换成她,给个C位,她站不稳不说,简直就是不敢迈步。没等她说上一句,停泊在瘦弱沙发上的那只大手一指,屋子里的空气,甚至都被于总划走了一大溜。

进来。于总只吐了两个字,不重不轻的腔调,多一个字都是破费。显然,这是吩咐走近门口、却不再向前一步的那个女人。

那是一位脸妆化得费劲的女人。难怪,一直靠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没敲门示意。

办公室放置三张桌子,眼下大梅一人撑着,婷婷这回也不在,窗前空出来的那张桌子,浅浅地有了层灰—这也使得大梅急了乱抓,几个抽屉翻了一阵,没想到要找出两只一次性水杯居然如此费劲。单位配发一次性水杯,是于总的创意,做得讲究,里面放了现存的茶叶,一层薄如蝉翼的糯米纸膜护着,塞进的是上春新茶;好几次,市政府大院有人打来电话,于总还亲自派人送去几箱。

大梅开步,小跑成一路狂草的笔法。一伸手,热水瓶也是空的。一大早过来忙昏了头,还没顾得上去开水间排队。踌躇间,于总又挥了挥手,意思就是免了。毕竟,于总是大梅的分管领导。

那个女人的身子,一开始随着于总,也陷进了一侧沙发。不过,人家是半坐半侧着,身子极为周正,还不忘洒出浅浅的笑。这边于总介绍得蜻蜓点水,女人欠了欠身子,与大梅握了个手。看样子,她倒想满满地握一个,大梅手上忙着,没怎么洗,想了想,只在对方手心里点了点,其实也就是个象征性的意思。

于总点了一句,大梅忽地想起来了,嘴巴张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那是她慌张时的一个固定表情。昨天下晚,人力资源部打过招呼,说最迟本周吧,她这个屋子里要添个人手,没想到这么快;还有个就是自己忙忘了,要不然,早上出门时怎么说也要换身讲究衣服,脸上多少也要描描画画补几笔才是。

新来的女人气场有些强大,单看她微笑的模样不像是做作,有点像是演练过的,刚一进屋,身子坐得板板正正,分明显示着一种存在。

“以后,就是同事了,业务上……多帮多带。”于总漏了一句,刚才挥舞的那只大手,这会儿有些累了,仿佛翅膀没有展开就栖在膝盖上。

印象里,于总难得上一回五楼,领导层面的老总都在四楼,有什么事,打内线座机,一两句吩咐,几乎一水的陈述句式,言简意赅。

这次,于总破例上了五楼。

于总为什么过来?大梅愣神的当儿,于总闪身出了屋,宽敞的背影渐行渐远,给屋子里腾出不少亮堂。憋了很久的光线肆无忌惮地扑闪钻入,打量着对面新同事这张精心雕琢的脸庞,这张脸又抛过来一个复制粘贴过的笑容。

没想到,新来的与自己同姓,都姓梅。“以后,你们科室就叫‘梅办’好了。”下班时,楼道里不知谁冒了一句。这还不算,接下来几天,四五六三层楼里,也许是为图省事,同事姐妹们自来熟,心照不宣地喊起人家二梅来了。

大梅嘴角一翘,唉,还真别说,人呐,真不经老,不知不觉的,没承想自己就成了同事们眼里的那个“大”,再往下走,不就是一个“老”字候着?眼前有了些黑,一恍惚,仿佛刚到这间屋子上班报到那天,不经意地在眼前一个晃,挺有画面感。那时的自己,青葱+嫩生,凡是进哪个科室,都毕恭毕敬地站直身子,轻轻叩几下门,里面要是没人应声,一时半刻不敢迈出半步。

哪像新来的二梅?只是……牛吃稻草鸡食谷,各人自有各人福。唉,于总不点破,自己也就算了吧。

一不留神,同事们喊顺口了,大梅心里起了皱,怎么抻也抻不平整:凭什么,自己就是大梅?女人不问芳龄嘛?可是,新来的二梅是“冒号”塞的,哪里容她说个啥?有一年多了吧?科室也没指定是谁主持,就那么几个人,她们俩还同姓,上上下下的用“大小”区分,怎么说也不为过。

二梅算是半道插班。同一座城里活人,既共同顶着天上日月,也一起吸着地下烟尘。加上差不多年岁,其他的不用查档案也能看出个一二三四。没几天,两人交心得有些套路化。都说三个女人必谈孩子,两朵梅自然也不能脱俗。这么一比对,两家孩子都念中学,居然还在一个学校,虽说不同班,好歹同年级。

“两朵梅,亲上加亲。”还数二梅活泛,处事水灵灵的,口齿伶俐,招人喜欢那是必须的。大梅科班底子还业务骨干,大学一毕业就在这间屋子坐实了那把椅子,几朝元老啦……要是不掰掰手指,还真不一定一口报得准。领导印象里,大梅就是低头忙事很少拉话,后来的婷婷也耳濡目染上了;二梅虽说技校毕业,进来时因为门槛设置费了些周折,但既然进了这幢楼里,有什么大差不差的?有次,下楼时碰到大梅,于总点了句:你们两个,均匀些就好了,只埋头干活,也不开个笑脸。分管你这么些年,想听你哼一回歌子曲子,怕是没指望了。

还是领导一针见血,蜻蜓点水似的一句就是高瞻远瞩。二梅一来,时不时地就有了曲调在飞,虽说不是什么流行风,想想快是不惑的人,青春尾巴揪不下一根毛,哪有潮的范?二梅哼的歌子,好几首大梅以前也唱过,比如像这个:

穿越人间飞短流长

面对世俗的阻挡

带我的温柔

为你疗伤……

其实,这歌大梅自己以前也哼过,就在这间办公室,只不过没哼出声来。蜜蜂采蜜时那种分贝,即使是歌,哪能算歌?歌嘛,重要的是要让人家听见个声响。

光张着嘴,响都不响,鱼儿潜在水底,吐泡泡么?

2

同事,何况人家先来自己后到,在婷婷面前,二梅想的是要做点样子,韬光养晦嘛。梅总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不能再让他老人家牵挂。

每天一大早,二梅都要提前一会儿到,打开水、拖地、抹桌子、收拾报纸,还有将各类通知公文分门别类,书橱里的文件夹恨不得都擦得锃亮。似乎也没多少事,但要是不忙个半小时,根本不想停下来。这样一来,婷婷坐不住了,但一时拗不过二梅,也就只好随她由着性子。走廊里偶尔碰到四楼的领导,二梅问候的笑声,音量把控到位,有时像是一浪浪溪流浅淌,有时像是一串串银铃碰落,更多时候是她的那几双粗细不等的钢笔尖子鞋跟,零打细敲出橐橐之声,音调极为讲究,低音中音高音掌握得地道。有时,看着二梅眼前转来转去的,大梅不好意思了:都是姐妹,别太见外,不是还有婷婷么……有事尽管吱声。

二梅一笑,正准备拉话,一仰脸,却见大梅又低了头,身子又归属了那台不知疲倦的电脑。这个科室的业务,各类报表繁杂,到了大梅这儿却是行云流水,只不过大梅有些强迫症,说好听些就是个精益求精,听说就是老公孩子病了,单位也规定这样的请假不扣奖金,也没见她开口一回。大梅一旦沉入那片浩瀚的表格,半天里要等她抬起个头,与等一趟晚点的列车相比,有得一拼。

这么一看,大梅与婷婷都是一副忙得不知早晚的造型,二梅感觉有了些凉。时令还是初秋,不冷不热的天,窗前枝繁叶茂,好一个不甘寂寞。

初来乍到,业务不熟害死人,往后怎么混?二梅瞧瞧屋子里的她俩,一开始还以为她们是在追剧或是炒股……余光凑了凑,哑然失笑:什么年代了,还这样忘我?二梅嘴角牵了牵,眼角戳了戳,发现大梅真的是在与表格较劲,并不是忙炒股啊彩票啊追剧啊游戏啊之类的私事。电脑上的表格,数字一串串的,字号还那么小,看一眼都让二梅头皮发麻。二梅一个中专技校生,进入市直机关,还入了编,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福利待遇,原来的区级单位可是差老鼻子远了。以前每到月底,看看工资卡上那行委屈的数字,再看看几个闺蜜逛街或是网购时的得瑟,要不是有梅总的工资卡给她这个小家啃老,她早就有了想死的心。

“你忙嘛,我来就是了,姐,看我笨手笨脚的,多担待哈。”二梅抬眼笑了笑,眼光又急忙往下面扎,除了打水拖地送报纸出通知啥的,其他的她难以找到存在感。刚过来那一阵子,她连大梅的桌子也顺带擦出人影,桌子那部电话机像是芙蓉刚出浴时的清爽,几乎重新整容了一回。当然了,并不包括婷婷的那张桌子。

大梅见了,脸红红的,“别介,多不好意思。让领导看见,还以为姐姐我欺生,怠慢了新来的妹子。”

二梅一个激灵,天生表情控,事后连她自己也偷着乐,“好姐妹,有缘修得同船渡,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比亲姐妹还亲。”

“倒是……你嘴里含着糖葫芦呢,甜捅到心坎啦,谢谢你,妹妹。”

二梅准备接话茬,可一想,把心思花在这间屋子里,是不是不划算?五楼这一层,平时随便泼洒点笑容就足够了,大把灿烂还是要盛开在四楼。英雄不问出处,甭管我以前上的什么渣校,现在关系进来了就该平起平坐。别人以前怎么牛逼,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时。

“这次进个编,脱皮一样的费劲,往后……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丫头。”平日,梅总语重心长,甚至还数落过她:单位就是单位,不比家里。即使熬到高光时刻,也不要有风吹草动。麻布袋装菱角,哪个不想显山露水?凡事悠着点,火候最重要。

3

家门口的鱼塘,哪个不知道深浅?单位上混,急不得快不得,好事不在忙中起,欲速则不达。何况她二梅是个后到的,又不是业务骨干,夹着尾巴做人,必须的。

不忍怎么行?总不能什么都打梅总旗号。虽然梅总如今的话还算有些热度,但现在越来越规范,哪潭水不深?看似清澈见底,说不定卧着条大鱼;有时一个门卫师傅,闹不好背后靠着座大山。要是自己老是惹事,把快要颐养天年的梅总惹毛了,老爷子发起火来,那就不仅仅是回收工资卡的事情了。

人在单位,怎么这么不经折腾?那几双轮流换穿的高跟鞋底,还没磨秃呢,几个年头就“橐橐”得没影了。其他倒没什么,孩子那可是等不及似地见风就长,忙前忙后这么一晃,两家孩子中考都过了。

不只是五楼,四楼五楼还有六楼(为了创收,单位办公大楼一二三层,租给了一家酒店),整幢办公大楼,这年也只有大梅二梅两家孩子参加中考。中考考顺了,将来错不了,这里面包含的伟大意义,古时移山不止的那位愚公,怕也是在子孙面前诠释过,只不过史书没有记载罢了。二梅能不急么?想想微信圈里那几个高调闺蜜,不就是当年考了“211大学”,要不然一出校门就能进市直机关?这次,看来孩子要给二梅扳本了,看看录取单上的分数,心花想不怒放都不成?嘴角分明就是一个憋不住。

成绩是爹,排名那可是爷。分数,是硬货。大梅家的,离市一中差了几分,能迈进市二中门槛也算走运。二梅家的,进的可是堂堂本市一中,省重点示范学校。手机微信里收到一箩筐点赞,单是那种鲜花、大拇哥之类的表情,足足闹腾了半个礼拜,N个群扔红包时,二梅炸得快活,过后想想都有点心疼。看这样子,三年后的“985”或者说现在时兴讲的“双一流”,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市一中重点班,是省重点高中的“状元摇篮”,据说班主任比校长还牛叉,是市电视台教育频道的熟脸。最要紧的是,这张熟脸与二梅一直走得近。

这张明星范的熟脸,早年也是梅总在师范教书时的得意门生,与二梅能不走得近么?

4

二梅的日子里,从此多了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晒微信。

那时候,微信还是个新玩意。二梅才建的群还真不少,好多群还当仁不让做了群主。接下来,微信渐次普及,七七八八的群越发鲜活。群的数量彰显的是人脉是力量,群主更是身份的代表。特别有几个群,大家晒的多是孩子成绩,还有就是家有喜事类,她多是出面吆喝忙前忙后,出手大方那是必须的—群主嘛。

多年前,二梅在校就读时的梅总,人称梅老师梅校长梅局长。二梅小学中学那些年,班级和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含金量高点儿的职务,她几乎当了个遍;校级甚至县区级各类竞赛,怎么着也要预留她一个决赛名额。缺了她,这类赛事就要泡汤。除非她玩累了忙腻了,漏下来才有他人的那杯残羹。可是后来,这些奖状金牌名次等等,在高考加分政策面前一律免谈。想想,自己当年贪多嚼不烂,经不住岔道诱惑,走的不是直线……现在孩子成绩扳了本,好心情自然大家分享。这样一来,二梅去外地出差总要带点心意群发共享。一时间,五楼嘻嘻哈哈的,吃到嘴里才是实惠,拿在手里谁不念着二梅的好?四楼那层她瞅着空去,一间间屋子踩点,一点声息也不露,去的时候脱了那种钢笔尖似的高跟,换成了走路不带响声的坡跟鞋。

二梅的身材就是好,就是不穿高跟鞋,楼道里也能旋起一阵风,于总点赞时,没有一次在手机上留下证据,而是私底下面对面,声音一次比一次柔:二梅呀,形象代言,独一无二。领导没有看错,虽然咱是小码头,但你身上有种北京大妞的飒,大气,有范!

说的时候,于总笑眯眯的,皱纹推波助澜着突然有了层次,似乎岁月那把杀猪刀,又狠心地深耕了几垄。唉,这么些年,于总扶不了正,“副科病”长年累月地患着,谁能经得起耗?

“这次,科室空出的主任位置,班子要议一议……”于总晃荡过来,往前的膀子横着,身影先是在楼道里闪了几下,看到屋子里只剩下大梅。于总叹气的分贝也是精心把控:竞争上岗……把握机遇哦……

大梅嗯了声,她想抿嘴一笑,又觉得不妥,于是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这个位置休戚相关,说不牵挂那是自欺欺人,奖金系数可是要往上翻的。这事,大梅拿得起却放不下,眼睛一睁,老底剧透,为这个似乎还没影的事,两晚上都没有睡实,熊猫眼黑出了两只坑。老公连连追问,她也没透半点风声,只说颈椎不爽。老公心疼了,帮她拿捏了半个时辰,还约定了双休日陪她去看医生。

看着白手起家的老公,大梅能不叹气就算是给了男人面子。她轻轻说了句:算了,也没办法。

不过,当着于总的面,一抬脖子,大梅的话语有点拐弯:职务晋升,领导决定的事,我们操哪份心?

于总的应答有点儿仓促。这样的神回答,预备题库里哪有?“这倒……说得也是,重在参与,站出来让组织挑选……哦,晚上有个饭局,要不一起去?也好加深感情,正好,一把手也在。”

大梅直接拒了,一点过渡的客套话都没铺垫:我去?说不好话,不会喝酒,怕影响领导兴致,再说,家里还有个中学生……

那就—你喊婷婷去一个?小丫头活蹦乱跳的,小金鱼呢。

哪能,人家未成年,陪酒,那不是开水浇花?想到这句,差点冒了出来,好在连忙刹住,说“于总,你懂的。单位事这么多,家里快成旅馆了。再说了,家有考生,人去了心也没去,就别添堵了。”

于总那边还愣着呢,大梅一拎包,径直下楼。孩子的校园群刚才有了通报,说晚上不上自习。大梅这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准备,眼下她要猴急急地去菜市场。孩子嘴刁,也难怪,心情紧张胃口不爽,要不然一顿外卖倒可以应付。

大梅不想应付孩子,她觉得只要一下班,八小时之外,孩子与领导,在她心里的砝码同样重要,甚至小孩比领导还要重要。领导再重要,山不转水转,几年换一茬割韭菜似的;孩子却是终身制,够自己忙死忙活一辈子的。孩子要是安顿不好,后半辈子那就是一个折腾不起,不死也要扒层皮。

于总叹了口气,“在么?”私信一点,就这两个字,唤宠物一样,绝对不落空。闻风而动的二梅瞅着四下没人,猫身钻进了停在单位门前的奥迪。一上酒桌,杯子端起,一仰而尽还能与对方来个梅开二度,什么类型的尴尬都能一扫而光;何况还有梅总的余温罩着,方方面面说事,上上下下也用不着回避。

大梅……不懂风情,不靠谱么。有舍才有得,你不仁,别怪领导不义。那天,于总有了些醉意,吐完几摊秽物之后,心里一度挺委屈,觉得自己曾经看好的大梅,怎么越来越不听招呼了。

5

竞争上岗,二梅荣升主任一职。

虽是石破天惊的消息,细细想来也没多大悬念,毕竟……按程序走的。

这次岗位提拔,由领导与群众按不同分值计算的考评总分,屈居第二的大梅差了个0.002分。群众看到的只是结果,公示期内也没看见一个详细的分值汇总表。五楼有几个资深同事为大梅惋惜,有的还劝大梅去四楼汇报思想,实在不行直接找一把手:二梅中途插队,文凭就不够格,又不是本专业出身,凭什么弯道超车……

大梅连忙劝止:心意领了,我都不介意嘛。本来,这一摊子事就够我忙活的,再套个箍多拿几个钱,开起会来文山会海,颈椎怕要废了。

最路见不平的,当然是婷婷了:这不明摆着,欺负老实人么?

大梅一瞪眼,少有的高分贝:忙你的,不要掺和。

除了这个不算,单位评先评优,只要不涉及业务水平,二梅哪次不是榜上有名?她那张笑得花飞浪奔的照片盛开在荣誉榜上,几年没有挪窝,像是楼道间矗立的一座纪念碑,有人甚至怀疑:是不是镶嵌过了,还钉上了钉子?有次,上级部门搞民主测验,带队的当场点赞:二梅,牛!年年先进,主任位置给了她,实至名归……或者说是众望所归。你们单位营造出如此优良的民主风气,全市怕是找不出第二家。

上级的首肯,就是二梅折腾的动力。这样一来,二梅有了放手大干一番的规划。又是几年过去,“规划”的副处一直没个影子,不过看看至今还是一般科员的大梅,二梅有了安慰。人家先来的,科班底子,虽说是个业务通,还不照样在自己手下听差?那次,两人对调了办公桌位置。按照四楼要求,科室主任的二梅自然坐进里屋,大梅只得挪了一步,婷婷的桌子上前顶着窗户。没办法,科室约定俗成的设置,没下文件的文件。一连多少天,二梅看到大梅,心头有了点酸,有时也想找点话儿,可又不知道说啥。换位思考一下,她觉得自己应该与大梅套个近乎,只是大梅呢,两人目光难免撞了,这边还没递过去一丝亮色,那边立马就折了方向。

我,算是仁至义尽啦。二梅好多天才省略了那份自责。好在孩子考了个二本大学,考虑到主任级别办酒宴的规模纪委有明文要求,酒席圈子虽说摊得不大,却摆得相当奢华。

总不能跌面子嘛?何况,单位同事一起,也就那么几十年,再怎么说,哪家不是攀比着摆升学宴?有了好事干吗藏着掖着?

6

印象中,大梅并没有举办升学酒宴。

几个礼拜前,五楼就有好事者张罗着送份子钱,大梅一次次找去,当面退了,致谢的话说了几箩筐,几乎把这些年没说的道了个底朝天。四楼有个别不在位的,她也把不准脉,总不能天天下楼当探子吧?于是,大梅把那些并不厚实的一沓红票票用信封分装之后,低声央求了部室主任一回,委托二梅解了这个难。

这其中,有个信封是于总的份子,几张大红票票,捏在手里,是蛮给面子的那种意思。

也只有二梅知道,于总那个份子,是她自己悄悄垫上的,当然了,几个班子成员,二梅都给予了同等待遇,只是厚薄不一罢了。于总收到大梅退的信封,事后还责怪二梅,并转了微信红包奉还。二梅先是故意不点,拒收时还搭上了好几朵玫瑰表情,后来也就没了下文。

二梅原以为,大梅家孩子上的是二中,考不上好学校也正常,估计也就是一个三本,或者撑破天了就是一个弱二本,不办升学宴倒也情有可原。单位活人,哪能不留人一点颜面?都是当主任的人了,哪能不关心群众疾苦?

二梅想了一大堆说辞,最后精选了一句。这句开场白刚一抛出,水漂也没打出一个,在大梅面前就是一个无声无息。二梅心生波澜:并不是我挤了你这个主任位置,竞争上岗就是真刀真枪,有哪条规定,说后到的就必须要让位于先来的?况且,你得的群众分值多些,但是这个分值占比不高嘛。我二梅不想与人结仇,即使高考,你孩子不给你争脸,那也是命。

快到下班时分,大梅很少见地提前闪了。以前,她也有过提前下班,只不过次数很少,每次还能与二梅点个头,算是口头请假似地打个招呼,这次却没个反应,甚至与婷婷也没点个头。等到二梅抬头,大梅已到了楼梯口。让二梅没想到的是,下楼的大梅突然哼起了曲子,居然还是二梅的“版权”:

一路为你送上冬日暖阳

抚平你心中的点点忧伤

一路为你擦亮

满天星光

如果你在黑夜迷失方向

让爱为你导航

“这是我的菜,凭什么她也好这一口?”二梅有了些堵,脚步紧跟到了窗前,目光越拉越长。大梅的桌上擦得干净,一如既往地堆着比她本人矮不了多少的几叠报表。前些年,自己抹这张桌子,也没有抹出如今这般境界。透过窗户,她看到了大梅迈出单位大门的步履一蹦一跳,三三两两的落叶点缀着,几片草地绿得苍翠,时不时地,像是空中有人轻轻挥洒,给她身前身后铺上了一路的青葱蓬勃。

第二天,大梅上班时本来准备给二梅说说当时为什么不摆谢师宴,主要是“图省事,让大家节省些”。一到高考季,同事们都为礼金的事叹气。明知不好的习俗,自己这回得首先说不。若是抵制,那就从自己开始好了。

钥匙旋开了门,半天不见新科主任。直到看到桌上的留言条,才知道二梅临时有急事,去市委党校参加培训去了,课程两个月,是新提拔科级干部的常规课目。

要不要发个私信?或者在单位群跟上一条?大梅斟字酌句编了一条,推敲似地看了几看,觉得差不多了,刚要点呢,却又删了。

反正两个月之后才能见面,到时注意些口吻就是了。一间屋子里几年下来,二梅性子要强,不轻易服输,科室间评个年度先进,奖金也没几百块钱,她都要争个面红耳赤。看她当仁不让的那个范,有时像好斗的公鸡,大梅也想劝劝,虽说是科室领导,但年岁还是小妹,为这些荣誉争强斗狠大动肝火,值么?只是一看二梅气得变形的脸,大梅想都没想,直接歇了。

“我为了谁?还不是为我们科室?不蒸馒头争口气,自己要是窝囊,没人看得起你!”听到二梅这么一说,大梅只好噤如寒蝉。

原以为撞面还有些时日,偏偏大半个月后,两人居然在火车站碰面了。是个星期天,两边都是一大家子人,送孩子上大学,同一趟北上列车,只不过一家去的是山东某地级市,另一家终点是北京。两家人在月台上各自围成一圈,无形中有了个不是圈子的圈子。一身珠光宝气的二梅,单是衣着打扮,一下子就让对面的大梅显出个灰头土脸,尽管大梅脸上有着藏不住的笑纹。还有个没有想到的是,两个孩子说不清是谁先扬起的手臂,两个大男生相向而来,一下子就拉牢了手,笑起来全是没心没肺的那种。

也就在这时,二梅听说人家上的是京城名校,正宗“985+211”=“双一流”。因为不是本市高考状元,上的虽是全国十大名校,但毕竟不是清华北大,校方没闹多大动静,二梅不知道也很正常。

火车来了,两个孩子分头登车,二梅一捂脸掉头闪了。党校结业后回到单位,于总还以为她年纪轻轻的,怎么更年期突然提前?二梅的脾气涨了不少,有天正开着会,二梅说头痛,回家休养时还续了假,说是大病了一场。

等到二梅养好了病,年底过得差不多了。上级下派一个定点扶贫指标,要求必须深入农村一线坚守三年。于总帮她分析了一番,说:这次,极有可能,调副处级机会来了,想不想去?

二梅想都没想,坚定地点了点头。

7

二梅一走三年,主任位置空了。过了一阵,于总提议让大梅代理,大梅没吭声,既不反对也不点头。于总说:可能委屈了你,二梅编制还在单位,精准扶贫是政策,二梅工资在单位领,还是这个科室的主任。

大梅笑了笑,说:其实,各干各的,要不要主任也无所谓。以前那么几年,没有主任,我与婷婷不也挺好,天不也没有塌么?

于总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

三年之内,这个科室既没进人也没走人,公示窗口上,主任一栏还是二梅那张春风得意的玉照,虽说她那办公桌上,灰尘似乎把片片木纹重新描过了一遍。

三年说快也快,换了一家单位的二梅如愿调了副处,是外调同一系统的另一个单位。这期间,到龄的于总成了调研员,不再分管大梅这个科室,在五楼难得撞脸,于总脸部表情即使是笑,也分明有了些皮松肉塌。好在于总多是路过,很少主动串门子,有次即使进来了,连以前胆怯的日光灯也有些对他熟视无睹。那张象征着主任位置的办公桌空着,大梅在自己桌上忙活,似乎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二梅,随风而去。

同在一座城,又是一座说大不大的地级市,哪能老死不相往来?又一次,两人大街上撞见。大老远的,二梅先喊了声,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远远望去,倒真像是邻家小妹找到了失联的大姐。

大梅说,太热情了吧?当领导啦,也不注意形象,混同于普通群众?

“领导个头哈。”二梅推搡了大梅一把,脸上依旧是笑。只是笑到一半,有点卡带,声音透过来一种冷:你说,那个婷婷,一声不吭,闷独独的,居然在你眼皮子底下,考上省直条条,都公示上啦。

“正常啊,婷婷报考,我一直力挺。怎么样?我们那个科室,出人才出领导。看看你们俩,多牛!”大梅又追了一句,“都当大领导了,允许人家上进嘛。哈哈哈,人往高处走。婷婷往后鞭长莫及,你这个在家门口当领导的,可得多关照姐姐啊。”

二梅的笑,突然盛开。只是这次有些零碎,把树荫漏滤的日光碰散一地:“那当然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梅字嘛。”

大梅还想再唠几句,二梅手机响了。匆匆挂了,二梅连说有事,“梅总让我早点回家,对不起,老爷子的话就是圣旨,这么多年习惯了,没办法。”

二梅的背影闪得有些惆怅,大梅心里有了些乐:人呐,算来算去,到头来莫不是算了自己?

大梅知道的是,二梅儿子大学勉强混个毕业,好高骛远地不想在小城市混,可三线以上城市哪那么容易站住脚?于是,梅总卖了次老脸,动员家族成员东拼西凑了一大笔钱,把孩子送到南半球某国读了个授课生,毕业出来,只是文凭上多盖了个洋码子章。而大梅的孩子,毕业后没怎么烦神,就成功申请到了美国常春藤名校读研,还是全额奖学金。

一反一复,几十万元人民币差额,几年下来几百万元,够她这个小职员不吃不喝挣上几辈子的。就冲这一点,再过些年,自己也把二梅打翻在地了……现如今,梅总已退休,前两年茶还热着,现在连自己外孙在外地找个工作,怕也是鞭长莫及。

“没那个福报,就别撑着。”忽地,有了一阵音乐飘过,是包包里的手机。二梅离开的那年,大梅把手机的来电提示音,调成了一首歌子。那个背景音乐虽然有些老,可却是她喜欢的:

城市中流行一种痛,

那是爱神之箭,

偏了它的方向……

是微信视频,大洋彼岸过来的。本来,大梅还陶醉在那首曲子的旋律里,但一看是孩子头像闪烁,连忙接了。

那首旋律还在耳边萦绕着。想都没想,大梅对孩子叮嘱了一句:家里挺好,没啥吩咐你的,别学没用的妈妈,什么都不敢争取,到头来白活一生。

“怎么啦,老妈?我这边,天才擦黑呢,就灌心灵鸡汤?”

“好男儿志在四方!人这一生,关键就那么几年。该奋斗时要是不奋斗,到头来就是一个死,没商量。”大梅头一次,视频里语气重了许多。没等儿子说话呢,她就摁了手机。

进了家门,大梅这才想起来:呀,还不知道儿子突然视频,要说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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