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韬
岁月不居
1
不知谁说的,然后自己也常借此自嘲,说年纪大了:现在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某次饮酒正酣,同桌说还有关于撒尿的远近、高低、长短问题,虽是常闻俗语,仍不免哄笑一番,然后碰杯,祝贺式地讦笑、讪笑、愧笑,无一不带泪。这是年过半百的成熟,也是悲哀。
强颜欢笑,是无可奈何春去也的伤感。其实除了对时光的无奈,对此时成熟定型的人生状态倒并不是很多的不堪。每个人的人生际遇不一样,如我等,青春时的努力奋斗,在半百年纪大多数人基本安稳下来。能同桌共饮、把酒言欢的,或是儿时玩伴、青葱同窗、初始挚友,或是踏入社会后结交的职位、级别乃至收入都在同一档次的人——社会阶层已然定型,塘角鱼各捞各堆。
自己虽然不以成功人士自居,但普通人眼里“吃皇粮”的还是过得不错的人,属于社会阶层分类中相对靠前的位置。这与体制的要求不相符,但改革开放近四十年后有个社科研究《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根据经濟资源、文化资源、组织资源占有的情况,分了十个阶层,然后各项研究,当中又可以分出若干细化阶层,如实地说明社会是存在阶层的,这几乎就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个社会规律不知不觉中显现它的不可回避和无法消灭。于是酒桌入席时就得讲究了,请酒呼朋唤友买单主人家的,自然坐主位,级别高年长的分左右依次排下,若哪位级别稍低而能坐龙虎位的,那一定是德高望重普遍获得尊重的长者,级别一样的年长者居上,或者岗位重要者居上。如同水浒梁山好汉们排座次罢,方才举杯。本来还要感怀伤春的情绪,经一场按规则程序排座,已经减弱许多,再酒过三巡,或曰三军过后尽开颜,互相敬酒,愁绪更已淡入浓郁酒香,消失无踪了。
比起古人,现代规矩一样不少,而还能像古时整晚都哀叹似水流年的,确实没有了。三五杯之后,若是谁还饶有兴致就某个突然提起的话题来个黄段子,如同在时光上添把欢娱之火,便只余快感而无时间概念了。
所以很多人其实在生活中若不多愁善感,就不觉人生之易老。
2
好多人是不知不觉就进入半百年纪的。让梨的孔融在《论盛孝章书》中说:“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说得也挺轻描淡写的。年纪到时也是轻飘飘的,一碗白米饭端起,是柴火烧还是电饭煲煮,还没分得清,就过去五十年了。
那年在柳州家门口看张学友二分之一世纪演唱会,哦,半百了,好快啊!台下是灰白掺杂的发,干瘦沧桑的脸,台上的人是整饬后一脸光芒,全无悴容,是时光最璀璨的烟花,沉甸甸的服装充满质感,而仍能又唱又跳三个小时,好有活力啊!忘了二分之一世纪的时间,是句号也是冒号,是衰老也是青春,是提醒也是忘却,是怀旧也是希望,百感交集。总以为自己还年轻,还年轻,这事不急往后有时间,谁知惊觉五十的时候,已知年纪真不小了。娱乐频道上熟悉的明星面孔还在努力晃悠,激动的群众满怀崇拜之情:“您是我妈的偶像!我爸是听您的歌长大的!”一脸尴尬还是一脸懵,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最好的自我安慰就是,你瞅瞅,我影响一代人呢,我是常青树呢。所以急流勇退、安逸于什么年纪什么生活状态的,就或多或少得到赞誉。起码,不与更年轻的人争夺日益枯萎的市场和职位。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或者是趁着明白了岁月不饶人赶紧做没来得及做的事,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顺其自然。勉力做事的精神在任何时代大体都是得到褒奖的,而以老庄大道自然的理念,却是有违天道的勉为其难。所以中国的养生,颐养天年,向来都是老庄的话语权,虽然可以无所顾忌地调侃,被调侃者也落落大方地没有回避,就是到知天命的年纪手里捧着的那杯枸杞菊花水,枸杞似乎成了老年人的代名词,年老了,该养生了,最简单的养生就是枸杞泡水。中国老百姓单纯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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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学着古人,跑上终南山整了一间房隐居起来。学美术的自带美学的生活眼光,涂的那堵墙,养的那条狗,修的那棵树,泡的那杯茶,借着完全与野的隐居无关的网络和电子产品,发布令人向往的借山而居生活,其实不是隐居,而只是热门话语之下的一种营销。然明知很假,也还是令人神往,《空谷幽兰》所写的人物环境就有很多拥趸。在林泉野径是隐居,而隐居差不多就是养生的意思,或者按道家的说法是修仙也可以。闲逸潇洒的自在生活,是上了年纪的共同想法。古时候当官到了一定年纪,文官告老还乡,武官解甲归田,就是这个以隐居为形式的回归净土和宁静的理想。这是一个天道的循环往复,八卦图里的双鱼一般轮转。从乡村出发,满世界建功立业,最后还是回归故里,哪怕“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据说是很有哲思的东方朔说的,“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跑进终南山或者其他名山大川还是小隐,更有智慧的隐居和养老在市在朝,关起门就是深山,哪管窗外红尘滚滚,“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就是陶渊明的境界了。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这种寻觅是深入骨髓了的。
不论是借山而居还是借个院子过生活,学着古人过隐然悠闲生活的,其实多数还未必是感叹岁月不居的年长者。承平日久,物质丰富,经济来源多渠且丰厚,生性带点懒根的,或者绝不愿自己的生活拘囿于某种束缚的,大体都选择日出未必作、日落还不息的悠然生活,只想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地过此一生。和年龄无关的生活选择,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自由。幸甚!
未到此年纪而过此年纪生活的,自然精力外溢,若是像宝玉那样锦衣玉食便终日脂粉香里消磨日子着实颓废,不是,便要捣鼓些事来消耗精气神,于是出书、插画、摄影、做菜、手造、健身、养花、耕作便流行于各个自媒体,成了幸福生活的展示,全然不顾腰胀肚子痛、眼花脖子酸,死命直追富豪,意境要超“七贤”。
记者采访广州一家美食老板,老板强调家里有七栋楼,不是七套房,每天辛苦采买做菜,只是想找点事做,不是为了钱。老板反复说不是为了钱,买宝马只是为了采买时装货拉菜。所以他家的美食做得好啊,从早到晚排队。这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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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因感慨時光之易逝而择自由生活的人,有无感觉到一座高峰横亘眼前,却是让岁月定居、时节停流。那座高峰是个人,叫袁枚。
与钱塘苏小小是同乡的袁子才年少得志,二十六岁就当了县长,七年时间里在江苏四个县任县长,勤政有绩,声望日隆。多年以后以七十高龄回到曾任职的沐阳,百姓趋前三十里迎接,视民如家的官民相亲典范。然却晋级遥遥无期,如此,又与现代多数人死守铁饭碗又怨天自怜,甚至感仕途无望而纵情声色犬马不同,三十三岁时老袁辞官隐居南京小仓山,建了个随园,五十之年的生活提前而至,其林林总总吃喝玩乐无所束缚生活的摇曳多姿,成了清朝沉闷空气里最具东晋隐士风范的那抹颜色,帝国时代最后的名士。袁子才进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退则独善其身兼济周遭,堪称典范。时至今日,哪怕只是饕餮爱好者,翻开《随园食单》,依旧见其才情旷远和时光永驻的不屑世间一顾的翘嘴一笑,简单而有魔力,吸引你进入他的岁月。同时代的乾隆八十八岁而逝,比袁子才多活六年,却更像个笑话。
现代人难做苏小小的同乡,却自觉不自觉地践行着袁枚的生活姿态。根源上说,你只能认为这就是中国的传统,不需要宣传和动员,即便是战乱动荡之后,那一刻弥合了伤口回归到历史的宁静,血脉中的传统会慢慢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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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老庄的标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就是顺应自然之举,也是岁月长久应有的一种状态,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中国传统之说博杂,年轻时未必理会,一定年纪之后自然在起坐睡卧、饮食动静上讲究顺应时令季节。《黄帝内经》讲,“春三月,此谓发陈”“夏三月,此谓蕃秀”“秋三月,此谓荣平”“冬三月,此谓闭藏”。冬病夏治、夏至吃狗肉、冬至吃饺子、三伏天三伏贴便应运而生。年轻人不讲究,五十之人之后是讲究的,因为这时明显感觉到了衰老,垂暮也是将要谢幕,多少带些凄凉和恐惧。人之大限一步一步逼近,明知无法对抗,也想尽办法延长那一口气,更多地顺应天命,在与自然的抗争中缴械投降,将自己融入自然,“唯圣人从之,故身无奇病,万物不失,生气不竭”。
名满天下的名医扁鹊,说他的医术不如几位兄长,就在于自己治已病,最高境界是治未病。这样的哲学思想甚至影响到了政治、经济、军事等社会领域,譬如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是军事胜利的最高境界。活着无病无痛,临终时一口气散了也就散了,这是“考终命”,有福了。若是恨一个人,便诅咒他“不得好死”,可见顺其自然的生与死都是国人追求的幸福。这个道理,五十知天命之后便占据最重要的心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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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五十忽至的人,并不因五十而就内敛、保守和好脾气。现代人说如今社会戾气横行,动辄伤人害命,屡不能绝,是吃多了伟哥的影响,还是食品中添加了太多兴奋食素的作用,或者是社会发展太迅,快节奏的生活和贫富分化让人目眩神迷,思维短路。其实,即便是古代多素少荤,也仍不少老来倔的。
譬如孔融,以让梨的情商入选《世说新语》而名垂青史,成为传说美德的一部分,但其实过了五十岁的孔融并没有超越其让梨的境界,史书上说他“性好宾客,喜抨议时政,言辞激烈,后因触怒曹操而被杀”。这话说简单了,搞得曹操很小家子气的样子。陈琳为袁绍做事的时候,写文章骂曹操“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这可写得够恶毒的,过了两千年后人议论曹操大都引用其骂言,曹操那张白脸估计就这么来的。最后陈琳降了,曹操也没把他怎么样,还封了官,署为司空军师祭酒,后又升为丞相门下督,相当于现在的部级干部。伟人不差也不在乎这点骂名,人才能用就是好的。
孔融实际上是大大咧咧心高气傲地介入了曹氏家族的权力斗争,愚蠢地以为他的名士狂放是种时尚,名声就是挡箭牌,可以僭越,结果触碰了底线,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同样的人还有杨修,一人一口酥的典故何其聪明,捉个小气的理由杀他,无非是为巩固曹丕的顺利接班。所以,哪怕再聪明再有才华名气再大,还是得审时度势,倚老卖老也不靠谱,保不定一个醉酒梦中就被曹阿瞒刀劈了。
这样想来,忽焉而至的五十之年千万马虎不得。像饮食好了老来仍俏的人越来越多一样,老来不知天命的愚人也实在不少。这与读书多少无关,与官大小无关,与钱多少也无关,知与不知来自内心自省。斯宾诺莎的内心外在于他手上的镜片,内在于一丝不苟中严谨的哲言“思想自由,行动守法”,他知道大学教授的职位不是他的天命。古罗马的小加图,站在共和国的废墟之中,绝不愿意被恺撒宽恕:“这柄在内战中也不曾沾过血污的剑,终于要派上崇高的用场了:它没能给它的国家带来自由,今天它要把这份自由赋予加图了!”宁以手中宝剑完成自己高贵品格的重于生命的荣誉,誓不与敌人共存。自愿赴死以警醒国人的谭嗣同,为着救亡图存,亦知其“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天命。张自忠将军在襄阳战场昭告其部:“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绝不半点改变。”率部血战阵亡。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最高理想人物,其多智而近于妖的诸葛亮,听懂了刘备的话,但只按上半句做,尽心尽力辅助阿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岁月之光辉自动分了人的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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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想想,似乎有个人既可言岁月不居,又可言岁月长存的,就是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东坡。心底柔软想念亡妻时“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酒后狂言生猛时“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凭吊古迹悼远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期许家人团圆厮守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就没有他不会写的,其情汪洋恣肆,王公贵胄引车卖浆者都是他的粉丝。豪放派是他,婉约派也是他。
下笔几个字浓墨重染,戏谑为墨猪,在被贬黄州苦无充足食物而开辟菜园子,自此有了享誉千年的“东坡”名号后,在寒食时节写了百多个字的人生之叹,就成了天下第三行书。其书韩愈文柳宗元事,则成了三绝“荔子碑”。其提出“士夫画”又为文人画的理论之祖,文人之画在王维开宗之后以独立姿态定义了中国画一派。文人堆里的事,他全占了名,不说当时,后世要说道个啥事,都绕不开他,你说他的岁月又何止那几十年的光景!
苏东坡能开荒种地,也能推窗赋詩,能进献国策,也能入庙谈佛。当然,他还会做菜,除了著名的东坡肉,烧烤也很在行,比如烤羊脊,先煮熟过水,洒酒抹盐,上火烤至微焦,用牙签慢慢剔拨着吃,“得微肉于牙綮间,如食蟹螯逸”。吃出海鲜的味道不说,还剔得那么干净,让等着啃骨头的狗都不开心。
这时的苏东坡既显又隐,既贫又富,既高又低,已经超越了时空。按照现代宇宙物理理论,达到或超越时光的,万物俱止,甚至时光倒流了。那时,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成了过去,未来如宇宙浩渺。
世上可以与苏东坡一比的,我以为是金圣叹。倒不是老金写了多少盖世名作,而是同样有一种对人生豁达到极致,对岁月宽怀到无边的从容,哪怕是引颈就戮临终前的遗书,写的是:“花生与豆干同嚼,有核桃滋味,此技得传后,死无憾矣。”骨子里对俗世强权的轻蔑到了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境界。据说,刽子手砍下老金头颅,耳朵里蹦出两纸团,一写“好”字一写“痛”字,是对生而为人却不由命的幽默,也是对天地永恒无所畏惧的玩笑。
两个无可救药的乐观者让岁月见识了短暂人生的伟岸和力量。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人生态度,当如此吧。
春 醪
用“春醪”为题,是受了梁遇春《春醪集》的影响,这位英年早逝的现代散文作家在序言中说,他读了《洛阳伽蓝记》后,大为感慨刘白堕善酿酒一事,用以为名,那段话写得极好:
我觉得我们年轻人都是偷饮了春醪,所以醉中做出许多好梦。但是正当我们梦得有趣时候,命运之神同刺史的部下一样匆匆地把我们带上衰老坟墓之途。这的确是很可惋惜的一件事情。但是我又想世界既然是如是安排好了,我们还是陶醉在人生里,幻出些红霞般的好梦罢,何苦睁着眼睛,垂头丧气地过日子呢?所以在这急景流年的人生里,我愿意高举盛到杯缘的春醪畅饮。
除了死亡和爱情,人生的第三个主题就是美酒。对于酒,用一本书来写都嫌不够,事实上从宋朝朱肱写《酒经》开始,历代说酒的书不计其数。
酒从水从酉,《说文解字》说:“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酒是用来迁就满足人性中善恶之情的,许慎是好人啊,多么睿智和有远见,一语洞穿众生与世相。
酒既从水,无水不成酒,所以酒桌上劝酒的人常说:“酒嘛,水嘛,喝嘛。”也自有道理,是故酒与水总不宜分离,称酒水的意思是泛指酒,要什么酒水就是要什么酒,称水酒的意思是专指像水一样清淡的酒。把水装进盂鼎坛罐,就成了酒,好比刘谦春晚表演的魔术,魔壶里能随时倒出酒来。
当然,水不可能自动变成酒,总得用粮食或者水果发酵获得,也不知道刘白堕用什么酿的春醪,饮之香美,经月不醒。
醪本义是汁滓混合的酒,浊酒,我想应该是糯米酒,甜腻腻的,思乡,“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所以青州刺史要带上酒,至于劫贼,都是些在春天里爱做梦的年轻人,饮之即醉,醒来时已经衰老将暮。
所以春醪是年轻人的酒,是在春天喝的酒,是可以做梦的酒。
书法家陈政编了个没那么美好的故事,说书生进京赶考,借宿客寓,寓主家美女爱上书生,但要以对联求偶,对得上就嫁。又一个春天求偶的爱情故事,关于进京赶考路上小姐与书生的故事多如牛毛,到了经济社会更演绎出投资与理财收益关系。但这个故事特别,小姐出的上联是: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若那书生是我,只好打光棍了。“冰”的异体字是“水”字加一点为“氷”,这上联是冰冷的酒,还只能喝那么一二三点,不能再多了。
谁认得这个氷字?书生绞尽脑汁也对不出来啊,求偶不成还奄奄生病,竟然就一命呜呼了。这可比光棍更悲惨了,以前都是小姐红颜薄命,终于也轮到男人了。没办法,寓主只好就地埋了书生。
一年以后,又来个书生,又借宿客寓,听闻此事惶惶然。小姐漂亮又有房,不试试怎么知道?绞尽脑汁之后看见前任书生坟头长满丁香花,欣喜对出下联: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陈政先生解释:“丁”字头是“百”字顶上一横,“香”字头是“禾”上的“千”,“花”字头是繁体“萬”字字首的“艹”。氷冷酒再少喝,丁香花也注定要长满成千上万坟头。
这是用生命换来的对联啊,多少美好姻缘都是踏着前任的尸体走来的,能珍惜就珍惜吧。后来有一首校园歌曲叫《丁香花》,唱的就是死亡:“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醪是水酒、土酒,土酒的意思是农村土法制作的低度米酒,工艺没那么精湛时带有酒糟,所以是浊酒。日本的清酒属此列。清字的本意,就味道来说,我以为是清淡的意思,有别于把清酒作为祭祀用的酒,中国农村自酿的米酒度数低,清淡,所以属于水酒。后来工艺进步了,生活好过了,清淡之后就多了形式上的讲究,日本、韩国列为国饮的清酒就是更清澈、更精致、更讲究、更上台面的中国农村水酒,想到这,不免有村妇描上精致妆容上镜妩媚之感。
以前还有“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之说,现在有了抖音和各种恐怖的美颜相机,须得把妆画出鬼样,靠的不是打扮而是美颜修饰,竟然美若天仙,全世界平白无故多了无数美女。其实细思起来也是极恐怖的事,白骨精或者狐狸精变了美人出来可是要吃人的。
对号称水酒的清酒们实不能掉以轻心,喝多了,以为沉溺美色,实则落了圈套,次日清晨起来那个头痛,不啻于被白骨精吸了阳气。
农村自酿的水酒自然在农村有市场,农村讲究实惠,不易受美色诱惑,对水酒的害处坦然处之。春天酿的酒春天喝,四季喝,早餐就一碗肉粉喝,晚餐就一碟花生米喝,全然不顾也不懂刺史的部下会不会来,农村人的幸福洋溢在抿一口水酒后脸上幻出的红光。
酉像酒坛形,从“酉”的字多与酒或发酵食品有关,其实它的本义就是酒。《说文解字》说:“酉,就也。八月黍成,可为酎酒。”“酎,三重醇酒也。”中国几千年来喝的都是粮食酒。“酒,酉也,酿之米曲,酉泽久而味美也。”
农耕国度盛产的就是粮食,有什么酿什么,不仅是口腹之欲,还有精神上的寄托和享受,更容易理解为“就人性之善恶”的精神食粮。喜事喝,祝福;白事喝,悼念;祭祀喝,祈福;出征喝,胜利;丰收喝,幸福;临刑前也有一碗酒,此去黄泉路上不要埋怨,赶紧上路投胎做人。
李玉和出门干革命“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抖擞了精神,光采照人。关羽温酒斩华雄,三通鼓未毕,人头落地。鸿门宴上樊哙饮之卮酒,啖之生彘,保住刘邦。酒壮人胆,可以干好事,也可能会干坏事。历史上关于酒的人事多了,但都不如春天时喝的酒美好。
曾几诗曰:“醉心忘老易,醒眼别春难。”这才符合春醪的意思,哪怕有劫贼,也是偷饮醉倒,刺史部下捉将了去,打打杀杀那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绿林勾当。春醪的妩媚,是江南的吴姬,丰姿绰约,“一笑能令酒力微”,乘风步月,尽兴或者惆怅。
所以江南喝的是黄酒,甜甜的,易醉的都是男人。
葡萄酒在汉朝丝绸之路从波斯传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光这么想就很高级。史书第一次记载内地酿造葡萄酒的是在唐初,有个诗人喝了太宗皇帝酿造的芳香酷烈的葡萄酒后,写道:“豪饮滋佳兴,微醺娱欢婉。与君浣惆怅,莫道相识晚。”传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喝的就是葡萄酒,“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用玉器盛酒,非葡萄酒没有这个光彩。
中国人喝葡萄酒的历史也长,但毕竟以前量少,属于高档消费品,不符合民间传统,传统还是粮食酒居多,大米、小麦、高粱、青稞等酿造,盛粮食酒的酉,就丰富起来。从金文到篆,从隶书到楷,酉的字形基本没变,盛酒的功能也没变。变的在于实物的材质、外形,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
酒坛用陶器、青铜、瓷器一直以来都是有的,现在酒瓶用的多是瓷瓶和玻璃瓶,玻璃瓶成本低密封好看得见,茅台用瓷瓶,喝一瓶碎一瓶,帮茅台酒厂生产酒瓶就很厉害了。春醪该是用陶器坛子装才对,土陶透气,似更能保持酒的原味,在不致变质条件下继续微小地发酵,坛盖用红绸或麻布先封一层,空隙处用泥巴再封一圈,置山洞或地下埋藏,经年不坏,岁月愈久愈加醇美。
女儿红就是这种概念。待到十八岁出嫁,那坛酒就可以开来畅饮了,是老酒、美酒,更是纪念、祝福。从牙牙孩童成长为年轻人,不正是春醪所要酝酿的结局吗!美好事物的期盼总与春天脱不开关系,发个情都被称为叫春。所以也是一种告诫,饮了春醪要注意,容易犯冲动的错误。
春天的美好也容易叫人感伤,所以叫伤春。寂寞无行路的时候,春归了哪里是不管的,“春歸更用酒追寻”。于是伟大的诗人们赋予了春醪更多的诗意,只要花间一壶酒能够醉客,当然不管春归也不管他乡。
春天的时候,乡下翻出陈米酿酒,酒香可以潜伏许久。一切陈年旧事,都是在春天酝酿的。
散漫为文
散漫可以是一种心态,也可以是一种行为举止。以这样的心态和行为为文,也许杂乱,只有意识流淌,笔随心动,却更自然和真实,贴近生活,哪怕写出来的文字看着像大白话,或者梦话。雕琢的文字不是不美,无非百草园长百草而已。
既然是散漫为文,它就没法是诗词歌赋,那都是有讲究的。写完这句话我觉得也不全对,苏东坡的《猪肉颂》,也有称《食猪肉诗》,写的是诗,就内容而言,一股散漫洒脱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这大白话通俗易懂,没啥柳暗花明一咏三叹的,你不会煮,我教你,“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没有平仄,没有讲究,只是足够自然和真诚,贫者没那么多文化和闲工夫,实话实说容易懂。最后两句“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我就这般散漫,我就好这口,要你管。我觉得堪称散漫为文的典范,远胜多少唐诗宋词。
如此说来,诗词歌赋之外的散文杂文虽能较接近散漫为文的意思,却也不尽然。
比如杂文,像个口袋,其他体裁定义之外的统统往里装,可就比散文宽泛多了,好比以前的流氓罪,搞不清楚的罪行和搞得清楚的罪行之外的都可以定成流氓,杂文似乎就有了胡说乱写的流氓性格。可是杂文写得好的鲁迅,却使杂文精准识别专刺心脏,见血封喉,非不散漫,愈加目标坚定乃至坚强。
教科书还认为杂文是一种特殊散文,按照特别优于普遍原则,杂文便要排在散文前面。但散文写得好更有名的人还是比杂文的多,会写散文的人多有章法,甚至谨严,在法度中又能伸出红杏,俱都出彩。模仿余秋雨散文风格的散布各个地方报刊,贾平凹的散文读者估摸已经横跨两三代人,如同综艺节目里的明星崇拜者,开口就是我妈妈最喜欢你的歌。有章法的散文与杂文不一样,与我想讲的散漫为文也不一样。林清玄的散文有很清晰的思路和文字描写,非常适合作中学语文教学范文。他就不是散漫为文。但我对杂文“杂而有文”的定义也不认可,因为“有文”感觉仍是含有章法,有所针对和特指,我想说的散漫为文就像量子物理讲的波粒二象性,可以这样可以那样,法无定法。
散漫为文是诗词歌赋中不多得的天性浪漫主义者做派,像刘伶的骈文《酒德颂》,用字工整而气贯长虹,一蹴而就,胸臆全抒:“先生于是方捧承槽,衔杯漱醪;奋髯踑琚,枕曲借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对道貌岸然的大人全无谨慎认真态度,如此散漫,文亦透着散漫率性之气。
散漫为文是放荡不羁的章法文章,也是不设立靶心不刻意而为的杂文,形散神也散的散文,神散的散文都被老师评了低分,不成其为散文了。总之,无组织无纪律的文字,自由散漫状态的人,自由散漫地写出来,大抵就符合题意了。
所以要是能看到散漫所为之文,即零乱散漫、随心所欲、率性豁达写出来的文字,可能会是件稀罕事,比如苏东坡煮猪肉的诗,刘伶喝酒的骈,断不会入选教学课本。
散漫不是靠说说就行,关羽败走麦城,脑袋被拿去招安,再怎么吼还回来也没用。年轻人便无法散漫。什么人可以散漫呢?不需要看人脸色而可做回真实自我的人。据说曾国藩写日记,时刻自律,看见美女在脑里胡乱想了一下,觉着不对,写出来自我批评,罚抄心经“空不异色,色不异空”一遍。英国有个海军将领佩皮斯,用海军暗号写日记,同女仆调情,摆玩新表,床上同夫人聊天,不刻意的真,随心所记。我想巴金晚年写《随想录》也可以算作散漫为文,因为他说真话,也没有什么再可以阻止他说真话,他怎么想就怎么写。
主义和中心多了之后,散漫无边的思想可以放松紧绷的神经,避免抑郁。这个我以为庄子是绝顶高峰,大到鲲鹏万里,小到蚍蜉撼树,你可以赋予它意义,也可以权当梦中呓语。
散漫为文不等于没有好坏标准,没写好是杂乱、无聊、垃圾,写好了怎么说好都行。散漫的一个主要出发点是“言为心声”,意在剑先,不为形役,好比脱离招式的独孤九剑,不要说重剑无锋,简直就是飞花摘叶了。
现代作家群开始用白话文写作,有专心致志写散文、小说、诗歌、戏剧等文学作品的,有文学创作之余写社论、论争和思辨的,也有散漫随意想啥写啥的。比如丰子恺伏案久了,小憩时候把书桌上的物什一五一十写上几段,没头没尾的几篇文字散落在散文小集里,有的竟似乎就是流水账了,也没啥违和感。隔了时代的烟笼,都别有韵味,沈从文、萧红、梁遇春一溜下来的作家想到哪写到哪。譬如梁实秋写吃火腿,在上海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钱,切成薄片,“瘦肉鲜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饭为无上妙品”。在南京北万全吃的是清蒸火腿,“切成半寸见方高寸许之小块,二三十块矗立于盘中,纯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在重庆留春坞吃的是云南火腿,“脂多肉厚,虽香味稍逊,但是做叉烧火腿则特别出色”。随带还比较了金华火腿、湖南蜜汁火腿、台湾自制“带有死尸味”火腿、美国火腿、“佛琴尼亚火腿”,完全以有钱的美食家自居。多年以后蔡澜口水略略地说这个好吃极了那个好吃极了,飘飘然散漫成仙,但与老梁家的吃得如此纵横捭阖相比,毕竟没有了所谓的民国范儿,数不出那么多文化味。
顶顶厉害的是林语堂,写散文成为艺术,文字在他手上天女散花般绽放,小说、散文、杂文、译著都行,现代中国人写个古代中国人都可以用英文,搞得《苏东坡传》都有几个译本。胡适更厉害,做人一辈为文一生,倡导白话文,领导新文化运动,旌旗猎猎,文与人俱成时代标杆。最厉害的是鲁迅,温柔时更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发飙时在黑暗铁屋呐喊,愤懑时揭穿满纸写的都是吃人,可怜时全是祥林嫂在捐门槛,惊惧时揣着血淋淋的馒头,恼怒时唾你为资本家的乏走狗,一字一子弹,运筹书桌,杀敌千里,势要将天下黑幕捅个可以看见太阳的窟窿,这已经不是文人,而是战士了。如匕首如标枪的文字,都有个靶心树着,就不是散漫为文了,你也不敢说那样的文字和思想是散漫的。
周作人或者梁实秋,还有那个迷死好多人的张爱玲,先生们的散文,像老孔下酒的茴香豆,慢慢算有几种写法,是夏日午后悠长的树影,可以读一辈子。要是从现代散文大家的文章里,抠出一篇两篇今日麻将四圈赢钱两元,或者吃了过期豆腐乳一下午下气通,把它归为散漫中无聊一列,像明星脸上发现一颗麻子,那就兴奋得有趣了,可以不客氣地跟人牛掰,某某大师也就一前列腺炎患者。这样的散漫文字多数是日记,据说蒋介石的日记有不少此文字,都被保护起来成了珍贵史料,普通人轻易不能看到。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人生于世,心想之处皆离不开彼时此境,多少都反映一点社会、一点时宜、一点小情绪,自古皆然。再散漫也没法散到宇宙,或无思想的尘埃。
杜甫那么个大老实人,见了路有冻死骨,也是“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的戚戚然,对这种沉重话题的再真实也不能归入散漫序列,否则有政治观念或阶级感情错误之虞。然而当时后世评论,都有把为文装入时代价值观念模子的传统,不削你一些筋骨剥你一些皮肉是绝不肯罢休的,所以任何时候想能够宽松地散漫为文,也不是容易的事,谁也不知道“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会让许多人掉脑袋。
不要说这是特定时候,哪有什么特定时候?嵇康骂他临死可以托付孤儿的朋友山巨源,说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最后还说“野人有快灸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好嘛,再怎么骂也是他们朋友之间的事,然而司马昭闻而怒焉,钟会在不久之后寻了个机会陷害嵇康,司马昭即令处死,《广陵散》于是就没了,再远离尘世再散漫竹林的人也逃不过俗世轻蔑一击。
思想解放或者思想启蒙时代,才有可能散漫地码文字。法国散文大家蒙田的追求就是:“我想在这本书里描写这个简单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说假话,弄巧计,因为我所写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纤毫毕露地说出来,习惯允许我能够坦白说到哪里,我就写这自然的我到哪里。”如果以这个意义为标准确认,鲁迅有的放矢的杂文却又可以是散漫的,因为他始终保持着真正的思想作文,不虚假,不弄巧,他想打落水狗就打落水狗:“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者水中。”他想论他妈的就论他妈的:“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却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他的嬉笑怒骂的文字,不仅发表,还结集出版,这可比自诩“中国白话文第一人”的李敖要强,据说李敖相当多的作品被禁。不过李敖自认为比鲁迅强,因为他写过长篇小说而鲁迅没有,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梁遇春说人人都在谈人生观,干吗不树立“人死观”呢?而其实他在他的散文里,到底也没说明白什么是人死观。反而是中国古代民间有智慧,幸福观的标准即五福临门,第五福“曰考终命”,就是“善终”,把好死作为人死观的核心思想,不知道对不对路。战斗一生而能善终的,多么可贵!鲁迅适得其所的善终,比嵇康引颈就戮要令人欣慰,散漫的人消失在散漫轶事中,避免了“以我的估计,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这样的结局,可知幸福来之不易,死亡并不是唯一的悲哀。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间。可是中国文明不断的几千年文章何止千万,而寸心过小,着实不能概述或精论。譬如刘邦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后代人看得有气势,猛啊,果然帝王之相。其实在当时也就一初中生水平,大风吹起来啊云在飞扬,如此而已,比那首歌《野子》“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意蕴差不止一点点,可是小歌手一定比不上皇帝的作品,哪怕这个皇帝其实既无力也无心作诗作词,同样散漫灵感倏忽。
造反的人凭武力夺取天下,赢得生前身后名,于是转而为文,怎么也得写上几句,立功立言,更加不朽。拿惯了枪的手再拿笔,写的文字便少不了枪法刀法的杀伐和直白,黄巢的豪言是“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谁人听不懂?洪秀全闹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他的诗“烟枪即炮枪,自打自受伤。多少英雄汉,弹死在高床”已经是最好的了,不然“狗子一条肠,就是真娘娘”,确实有辱斯文,连打油诗都不是,当年他要是中了秀才那才天理难容,在南京坐了十几年龙椅都是奇迹了。至于大帅张宗昌,同样不忍卒读,文化一代不如一代,刘邦的《大风歌》在里面居然就是武人顶峰之作,难怪教科书不舍。文章的寸心,在造反的武人那里烂草鞋一般稀里糊涂。
文章太多,多到除了专门研究文学的专家,实在难以胜数归类。难归类还在寸心,你说靖康之耻时岳飞抗金写“怒发冲冠”,写凶神恶煞般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人只知其豪迈和壮怀激烈、英雄气概,断不会说吃人肉喝人血。
现代人财务自由后,或者也不自由,通过自愿降低欲望来增加财富的厚度,多数都追寻一种诗意栖居生活,是中国传统的模式,选个角度拍照片,零散几句话,就是别人眼中的风景。若是再能为文,散漫气息,无拘无束,结集成书,即是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