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雅
他读完了传单,又读了读女儿的绘本故事。接着他读了放桌上的住户须知和电视机遥控器使用说明。放遥控器的盒子里有一张手绘地图,他读了一遍,发现想去的地方都太远,懒得打车。他读完了整个房间几乎所有带字的东西,读完之后感觉沮丧:没有一样东西能刺激到他,让他想要去哪里或者写点儿什么。
窗外阳光正烈。天空亮得发白,像是刚下过一场暴雪。从窗口往外看去,不远的地方就是海。海滩上挤满了人,像是一块沙黄色的布上布满了泥点子。他的女儿贝贝和妻子刘恬就在那群斑点之中,太远了,看不清楚谁是谁,只能看到一群人如出巢的蟑螂一般潮涌。出门时贝贝穿上了蛋黄色的连体泳衣,腿上套着一个橘红色的鹅型游泳圈。贝贝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他没说话,但刘恬说,爸爸要工作。贝贝说,爸爸你爱工作比爱贝贝更爱吗?她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丝畏缩的忧愁的神色,是失望,但她又隐约地觉得失望是不对的。贝贝噘起了嘴。她嘴上的伤口还未长好,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兔子。如果要看起来更自然些,她还要经过两次或者更多的手术。她很乖,知道自己要做手术时没有哭闹,还努力做出一个笑容安慰他。她的眼角弯弯的,看上去似乎无时无刻不藏着笑意。贝贝说,爸爸,贝贝很勇敢,贝贝不哭。她笑盈盈地躺在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在门口贝贝说,爸爸你不要走,在这里等我啊。手术室的大门像一张大口吞掉了她,随后,门顶上方亮起了红灯。他站在走廊上,感受着消毒水一层一层地腐蚀着他的皮肤,灼痛了他的心。他捂住胸口,扶着椅背含胸坐下去。他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开了,一直走到闻不到消毒水臭味的地方去。
这地方叫天涯海角。他记得三亚也有一个天涯海角,很出名,但他没有去过,只看过一些照片。沙滩上零散地站着五颜六色的人们,椰子树和椰子壳随处可见。女人们戴着遮阳帽和墨镜,一个劲儿地往身上涂抹防晒霜。椰子树的树冠上堆积着草绿色的硕大果实,看起来像一团团发了霉的瘤。这是种热带才会有的场景。他在许多小说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塞林格,海明威。有人铺着垫子躺在遮阳伞下,有人躺在折椅上。他们的皮肤像小麦一样闪着滑而不腻的光泽。孩子们光着脚在沙滩上奔跑跳跃,可乐和冰淇淋洒了一地。所有人心无旁骛地躺在那里,等待太阳渐渐将皮肤染成深棕色。
远远望去,水天连成一线。海的尽头是天,天的尽头是海。海浪从天的尽头滚滚而来,又从沙滩上滚滚而去。每一波巨大的浪花都能引起沙滩上的一阵尖叫。其实这里他常来,朋友远道而来时,他总是建议先到这儿来看一看,玩一玩。如果朋友們有兴趣,除非实在没空,他都会陪同着一起前来。那时刘恬会说,去那么多次,你不觉得腻吗?他知道刘恬话里有话。她其实想说,你有那么多时间陪你的朋友,为什么不陪陪我和孩子?但刘恬从来不会把这些话说在明面上,即便你猜透了,当着她的面问她,她也总是会笑笑表示否认。这一点贝贝倒是很像她。但他宁愿刘恬把话说出来。她什么都不说,倒像是在假装好人。她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好孩子,这样他就会为她的体贴而感到愧疚。接着,她再利用他的这种愧疚,把他牢牢地捆绑在自己身边。
其实他对刘恬没什么感到愧疚的,他似乎爱过她,然后又不爱了。他们的分手并不难看,两个人坐在一起,喝了杯茶,好聚好散。他唯一感到愧疚的人是贝贝。小小的贝贝,听话乖巧的贝贝,唇腭裂的贝贝。
分手后过了一年,刘恬打来电话说想和他见一面。他也就抱着分手了还是朋友的心理去了。在约定的咖啡厅里,他看到刘恬怀里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他问刘恬,你的?刘恬点点头。紧接着她说,是你的。
刘恬给他看了孩子的出生证明,日子对得上。算算怀孕日期,那一天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多得他们两人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的房,又是怎么把那事干完的。他们分手时刘恬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后来知道了,但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还要把孩子生下来?为此刘恬的解释是,我太爱你了,不能和你在一起,有一个你的孩子也行。那为什么现在又来找我?语落时她把婴孩从包被中剥了出来,这时他看见了孩子的豁嘴。她的唇腭裂程度很深,可能有三度?伤口触目惊心,像一道断崖。
他上网查了查,造成唇腭裂的原因多种多样:遗传、药物、营养、不良习惯。他和刘恬的家族都无此病史,不存在药物和营养问题。但他们那天都喝了酒,也都有抽烟的习惯,刘恬抽得比他还凶。他用手握紧了喝了一半的可乐杯。杯面上渐渐渗出了水珠,缓缓地落下来,在杯底凝成一小摊水。现在他知道了,人在这样的情景下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湿漉漉的,头脑里空无一物,旁人说话的声音像是从海的那一头缥缈而来。
他应该从哪里说起?先去做DNA鉴定,找人调查一下刘恬离开他的一年中都跟哪些人交往过?这孩子是筹码吗?这个想法短暂地在他的脑中闪了过去。当他与孩子对视的时候,觉得她就是他的。看她,热乎乎又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怀里。她的手掌只有他手的三分之一大。他不敢碰她的头,头是软的,他害怕如果一用力孩子的头就会变形。他像是捧着哈达一样将孩子架在双腿上捧着,端详了许久,心想,是你的。他对刘恬说,没别的办法了,结婚吧。
刘恬长得不赖。她看过很多书,风趣,也很有欣赏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的性子不疾不徐,像他印象中的日本主妇——不会和他产生什么矛盾,也不会想要说服他,控制他。从这一点看,刘恬就很适合做他这种人的妻子。
苏洋就很不一样。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吵完架又抱在一起疯狂做爱。和苏洋在一起时他刚大学毕业没多久,进了一家私企,先是在营销部门干了两年,很快被提拔成总经理助理。总经理在部队待过,很擅长骂人。他骂人时酷爱脏字,怎么脏怎么骂。骂得久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没错,你他妈的就是个傻逼。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连屌毛都不如。
有一次他和经理顶撞起来,他出了办公室门就打了一封辞职信,转回头扔到领导桌子上,扭头就走。当晚,他和朋友喝了一场大酒。酒散后,他沿着河边的观光道慢慢地走。他的头脑很清醒,但身体不受控制。眼前的幢幢灯影虚了焦,全是模糊的斑点。走到一个石凳旁,他坐了下来。河边吹来极凉的夜风,凉得他骨髓也发酸了。他向左看看,又向右看看,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到哪儿去。他吹了一会儿风,掏出手机给苏洋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来,是苏洋的父亲。他听起来很不耐烦,说,苏洋洗澡要睡了,你明天再打吧。苏洋爸爸一直不喜欢他,主要原因可能在于他不是公务员,也不在事业单位。他年薪有二十多万,但在苏洋爸爸眼里这屁用也没有,甚至比不上一个月工资三千多块的事业单位科员。小宁,工作还是要稳定、要有保障,在企业,说炒你就炒你,钱再多有什么用?再说,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这他妈的都是什么理论?他看着苏洋爸爸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心想这个人若真成了他的岳父,那还真是有的架吵。但他当时说,您说的有道理。
十分钟后苏洋把电话拨了回来,他一肚子的话突然不想说了。
苏洋说:“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苏洋说:“出什么事了吗?”
他说:“没。对了刚才电话是你爸接的。”
“我刚才上厕所去了,他为难你了?”
“没有”。他说:“就是挺想你的。”
苏洋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隔了遥远的电波,那声音像是她喃喃地在他耳边说出来的。“我明天去你那儿,好吗?”
他刚要说好,电话那头传来苏洋爸爸克制着的愠怒的声音,苏洋,怎么还打电话,还有客人在呢,一点不懂礼貌。他立刻警觉起来,说:“那个牙医又来了?”
“……嗯。”
“那个牙医帅吗?对你好吗?”
“你别这样。”
一股血气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笑了,说:“他行吗?你觉得他能满足你吗?”
苏洋咕哝了句什么,把电话挂了。他打过去,手机关机了。他在河沿上站了一会儿。不远处,绿得发黑的河水快速向下游奔流而去。有一团什么东西浮在水上,可能是水草。他突然抬起脚,一脚踹在护栏上。牙医牙医,去他妈的牙医!开了诊所又怎么样,不就是个研究牙周的吗?牙周是什么东西,连个器官都算不上!他提起腿又给了护栏一脚。这一脚踹歪了,把脚给扭了。
他靠着护栏坐下来,掏出手机握了半天,最终给领导发了短信。领导,我年轻不懂事,请您原谅。过了一会儿,领导回复说,明天准时上班。他看着这条短信,反反复复地看,看着看着,笑了,然后哭了。
第二天凌晨,他还迷糊着时房门开了。模糊中他看见苏洋向他走来,她双肩颤抖,看起来像一只初生的鸡崽儿。他伸出手,伸到苏洋的脸上,用指背轻轻刮掉苏洋脸上的泪水,说,别哭……
他们搂在一起做爱,仿佛末日已经到来,一切都要来不及了;又像是痛恨对方一样的恶狠狠。苏洋哭了起来。她叫破了音,声音像深夜中的紧急刹车一样凄厉。他捂住她的嘴,却被她咬了一口。事后,他们静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起来洗漱,准备去上班。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苏洋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又撑了一年。但该来的总是会来。和苏洋吵架的原因现在他已记不太清楚,仿佛有不少次是因为那个牙医,但也许这只是借口。是苏洋首先提出来要分手的。她说,和你在一起我感觉透不过气,好像有人一直不停在追着我跑。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爱上那个牙医了?这句话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苏洋的表情很复杂,像是在笑,又像是同情他。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宁愿苏洋说点什么,给他一巴掌也行。苏洋走了。她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她脱下了戒指,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最后也放在了桌子上。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苏洋后来去了美国留学,令人作呕的是,一同前去的还有那个牙医。再往后,苏洋杳无音信。也许她和那个牙医结了婚。想到这个,就令他咬牙切齿。刘恬应该庆幸自己是在苏洋之后才出现的。因为他再也不会和谁吵架了。他对什么都感到厌倦,也再不会愤怒了。愤怒没有任何作用,它什么也改变不了。想到这些,他反而感到轻松了。只要你厌倦够了,到头来一切都变得相对容易。
他和刘恬是工作时认识的。刘恬是图书策划编辑,当时她所在的出版社刚好要出一本他的书。刘恬很喜欢他写的东西,羡慕他在小说里写下的一切“他”的生活。那时两人住得很近。书写得不太顺利,刘恬催稿时也不打电话,而是直接到他家里来,来了之后她像个女主人一样打扫房间,买菜,做饭,轻车熟路。她很擅长做鱼。饭桌上,他看着刘恬围着围裙小口吃饭,很自然地把菜夹到他的碗里。这时,他心里冒出来这么一个想法,如果能一直吃她做的饭,也许他能够支撑下去,支撑一辈子的时间。
他们很快确定关系,同居。这个过程太顺理成章,像阳光普照,边边角角都能一眼看个清楚,毫无刺激。一年之后,在同一张桌子上,他看著刘恬围着围裙以同样的方式吃饭、夹菜,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飘了出来,徘徊在肉身之后注视着这一切。刘恬将菜夹到他碗里,低声和他说着什么。但他听不到,仿佛坐在那儿的不是自己。刘恬对面的那个男人动作很慢,更多的时候像是在发呆,而她时常在提醒他。
原来这就是他生活的样子?这个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的?或者说,她自以为成了他的一部分?她给他夹菜的方式让他有一种被侵略感。于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水漫金山,让他烦躁不已。刘恬很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愤怒、悲伤,也不知所措。有时她的额头上暴出青筋,有时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下一秒她就会伸出手揍他一顿。更多的时候则是无奈:“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你说啊,我可以改的。”
“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明白呢?”
“真的没有。”
“你的意思是单纯地看我不顺眼咯?”
“我没那个意思。”
她哭了起来:“……是因为苏洋吗?”
“别无理取闹。我不想和你吵架。”他更烦了。
从那以后,他的冷淡就直接放到了台面上。但他知道,他的冷淡和刘恬无关,和苏洋无关。如果眼下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刘恬而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他的感受也是如此。渐渐地,刘恬不再追问了。她可能也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另外一个人对她的厌倦。
分手那天他约刘恬到咖啡厅等他。她似乎早有预感,在他说完了时间和地点之后,刘恬在电话那头笑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了是吗?
他直起身子。手搭在窗子上太久,手臂处被窗槽压出两条红色的长坑。阳光照得路面发白。眼前的景色微微颤抖,快要融化了似的。他把窗子打开得更大了些,把身子探出去半个。相邻的民宿里,一个男人趴在窗台上吸烟。右侧的窗子和他所在的房间属于同一家民宿,刘恬和贝贝就住在隔壁。这是刘恬要求的,她对贝贝说,我们这是女生宿舍呀,爸爸是男生,要住男生宿舍。贝贝不明就里,反而为着诱人的“女生宿舍”一词兴奋不已。
他转过头,看见左侧的一个房间窗子敞开着,窗子里伸出一个戴着草帽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柠檬黄的吊带连衣裙,露出两截被晒得粉红的手臂。她仰着头,向着某个方向,仿佛有风正从那里吹过来。他真的感觉到了一阵风。风中有腌渍的柠檬皮的味道。他的头皮突然一紧,接着身子短促地颤抖了一会儿。汗流了下来,他感觉凉快多了。
从身形上看,女人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的皮肤有年轻女子特有的那种紧致。一阵风吹过,女人将帽子摘了下来。她用左手握住头发根部,右手在发尾上打着旋。很快,一截长发在女人的头顶盘成了一个丸子型的髻。女人露出了白而细长的脖子。一缕没梳好的头发落在脖子上,那里的皮肤因出汗而发亮,有种莫名的挑逗意味。她的背很薄,背上两根骨头高高地凸起来,把皮肤顶得发白,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皮而出。
女人身上嶙峋的骨骼总是很美,像一幅遒劲的山水画。他看着那个女人,右手拇指不断在手上摩挲。他的手指白而修长,中指处有一处厚实的茧,看起来有点像骨质增生。过去苏洋喜欢用手来回抚摸这茧,像是抚摸一只小猫一样温柔。这只手抚摸过许多女人,也被许多女人抚摸过,但唯有苏洋的抚摸像是一种考量,一种交流,一种理解。许许多多的文字碎片就在她的抚摸下流淌而出,逐渐汇流成河。
好一段时间,女人的头一动也没动。她似乎正看向某个地方,也许是某个人。这种有目的的感觉令人羡慕。远方的天空中有几只小如飞蚊的海鸥,在发白的天色中,它们看起来越发地单薄、瘦弱。一朵巨大的暗云缓缓地飘了过来,阳光减弱了。他注意到有几只鸟从天空中俯冲下来,停留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孩子们边跑边叫,仿佛沙滩烫痛了他们的脚。
其实就在几星期前,苏洋没头没脑地给他发过两封邮件。时隔十多年之后,苏洋给他发来了邮件,他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弄来自己的邮箱地址的。大约真的想找一个人总是有办法。面对第一封邮件时他考虑了半天,还是没删。好不容易将邮件打开,他既庆幸又有点失望。邮件太过简单,只有四个字,看起来像电脑屏幕般克制冷静:“生日快乐。”但随后他就被一种被惦记的快乐占据了,苏洋还记得他的生日。他回信表示了感谢。一个星期后,苏洋发来了第二封邮件。这次她说,如果我回来找你,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有什么在他体内跳跃起来。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只要你回来,我们就重新开始。我们可以当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你爸对我满意。无数个句子在他的脑海中流淌过去,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的流畅。
他已经很久没有写出满意的作品,也许他不会写了,将来也写不出来。过去他乐于打量遇到的每一个人,猜测他们年纪几何,什么职业,背后有什么故事。现在他对这些完全提不起兴趣。
有六年了——每天早晨他起床,看到的第一张脸是刘恬的。那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而又停止了生长的脸。她煮饭,收拾碗筷,他出门后她会送贝贝去幼儿园,接着买菜,继续煮饭,收拾碗筷,一天三次。到了傍晚,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桌子前吃饭。他知道周一至周日的菜谱,一直没变过。他将那些菜送进嘴里时,感觉有些恍惚。饭桌上方的吊灯发出朦胧的橘光,像一个玻璃罩一样笼罩在刘恬和贝贝的身上,把他隔在外面。那种感觉很奇妙。他仿佛是一个她们看不见的人,而他正在用这种方式凝视她们的生活。这是他的妻子,他想,这是他的女儿。这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吗?
一切都没用,他早就失去了好奇心。他再也不会写了,不会写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惊喜,更没有想象。一切就在他和刘恬这种推手一般的相处中耗尽了。他现在唯一感觉到的只有疲倦,还有无奈:他能看见自己脑中的河渐渐断流,枯竭,而自己只能干看着。不过这样也好,他再也不用经历苦思冥想而不得时的那种强烈的自我质疑与否定了。接受自己才华已尽是一件难事,但也是一件好事。
和苏洋在一起时那种又吵又闹的日子他的脑子反而从不卡顿。为什么呢?
他坐在电脑前,一手将水笔的笔帽拔开又盖上。头脑热过之后空空荡荡。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停了一会儿。房门外,贝贝和刘恬玩笑的聲音不断漾进房内。贝贝说话仍不甚清晰,有些漏风,像是刚蜕掉乳牙。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胸中一阵剧痛。贝贝。他想到贝贝就会心痛。她总是让他心痛,她的笑容,她一出生就被撕裂的嘴,她的笑容其实并不好看,甚至吓人,但他喜欢她那种笑容,看到她在笑他也会不自觉地笑起来。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坐回到了桌前,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阵呆,然后把邮件删掉了。
他没有回复苏洋,却又期待她发来新的邮件。过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他有点失落,怀疑苏洋发来消息是因为她当时正在遭遇什么,而现在遭遇已经结束了。坐在桌前,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夜晚的海边。他和苏洋刚在大排档吃完海鲜,在海边溜达了一会儿,闻着海水翻滚上来的海草海带混合的腥味。是夏天,他们手拉着手,感觉到对方的手逐渐把自己的手温热,濡湿。黑蓝色的海水与墨蓝色的天空浑然一体,在似乎是尽头的地方有一两个星点,苏洋说那是星星,他觉得那是船上的灯光。
他们踩着仍在发热的沙子走到岸上。商业街上人声喧哗,店铺的灯光从店内蔓延至店外。他们穿过购买特产的人群,一家家经过店铺。在一家慢递明信片店前,苏洋拉住他。她说,进去看看嘛。他任由她拉着自己进去。店员热情地给他们推荐一款十年后寄到的慢递服务,说你们是情侣吧,寄给十年后的你们不是很浪漫吗?他在心里说其实你推荐这个不过是因为这项服务最贵。苏洋问店员要了笔,趴在一个小桌子上慢慢写。她偶尔抬起头来看他,笑一笑又埋下头去。
写完明信片,苏洋握着他的手,像是执行仪式一样将明信片放在标志十年后字样的抽屉里。她站在柜子前面,双手握在一起,闭上眼睛。她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十年。十年后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还会在一起吗?”
他莫名有点烦躁:“想什么呢。”
苏洋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的神情,他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感觉像是有一层厚厚的树影落在她的脸上。
十年已经过去,十一年,他没有收到苏洋写给他的明信片。他想去看看那家慢递店还在不在,质问他们究竟把明信片寄到了哪里。他对刘恬说自己要写一个关于海的小说,必须到海边采风。刘恬难得地开口,挺好的,去了说不定会有点幫助。临行前夜,刘恬走进书房里来——他一直睡在书房里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很少说话,三个人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更像两家合租的人。
“全家一起去吧,”刘恬说,“你做你的,贝贝我来带。”
他没有说话。刘恬说:“其实也不是非去那么远才行吧?北海也有海。”他的心抽搐了一下,脸热了起来。“那就当你同意了。”随后,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全家旅行了吧?”
隔音不好。他听见隔壁嗒嗒的脚步变成了沙沙声,猜想这是女人脱了高跟鞋,换了拖鞋。不一会儿传来了开门声。房间安静下来。他呆了几秒,很快就站起身,趿拉着鞋子跟了出去。
女人在前面走着。她步子很轻,走在水泥地上似蜻蜓蘸过水面。她应该快有一米七了,腰极细,像是被抽走了肋骨。裙子几乎盖过了脚踝,把她的身影拉扯得越发地长。从这个角度看,女人的背影又很像苏洋。她先一步进了电梯。他想了想,没有追上去跟她乘坐同一趟。下到一楼时,他看见女人慢慢地向咖啡厅走过去,他跟在后面,在女人身后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同样点了咖啡。
整个咖啡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还有一个孩子,和贝贝差不多年纪,大约是老板的小孩。他们二人先后点了咖啡。女人啜饮咖啡,转头看向窗外。窗台外摆了一溜多肉植物,户外桌椅空着,偶尔有一两个路人经过,探着头往咖啡厅里张望一眼。其实看不到什么,房间很暗,旧式小楼的灯光昏黄得像是灯泡坏了。一只猫从他的脚下蹭了过去,蹿上沙发,越到女人坐的那一桌去了。
她也许在等人。他已经饿了,喝了一口咖啡,有点想吐。可能不仅仅是饿,而是因为他看到一个和苏洋有着相似背影的女人,跟踪她,清醒地知道那不是她,却又不愿上前确认。他在许多女人身上寻找过苏洋的影子,她们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相像,鼻子、眼睛、嘴,每一个女人都会加重他对苏洋的想念。他记得有一次在某个文学沙龙上,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坐在高脚椅子上朗读里尔克的诗。当他和苏洋做爱完、两人都各自处在短暂又惬意的空档中时,苏洋就会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开始念。有时是诗,有时是小说。她喜欢读海明威。他们的床头长时间放着一本《流动的盛宴》,是苏洋带来的。他那时不怎么喜欢海明威,但喜欢听她读。
“春天来临时,即使仅仅是虚假的春天,除了找寻个去处使人过得最快乐,就再没别的问题了。唯一能败坏这一天的就是人……”
他从她口中流转着的文字中看到巴黎繁忙的街道,河岸阴暗沉郁,寒风阵阵。他躺在苏洋的双乳之间感受着呼吸间带来的颤抖的温暖,重新入睡。
她那时候为什么会读书呢?她读书时脸上露出的平静表情,像是一场霏霏的太阳雨。她的眉色很淡,淡得像并不存在。她有一双极大的眼睛,倾听别人说话的样子总像吃了一惊。其他的呢?他苦苦搜索,却只记得这一双眼睛。这么多年,他从来没为苏洋写过什么,哪怕仅是在小说中任意一个角色上描摹她的脸。他很想知道苏洋知道自己成为一个作家会是什么表情。
刘恬则更喜欢特雷弗——这和她的个性倒很相像——那种行针密密的人生,不透风的人生。她也从不诵读小说,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把喜欢的词句誊抄下来,像小学生。较之几年前刘恬变了很多,变得更沉默,更空旷——但也可能一直如此,只是他从来就没有认真地了解过她。贝贝第二次手术后他们的话就越来越少——日常必须的那些除外。有时候他会冒出种冲动,想要坐下来好好和刘恬谈一谈,什么都可以,艺术、人生、时局,哪怕明星八卦也行。但真要这么做的时候他又却步了,也许是害怕和她说话,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贝贝已经六岁了,这意味着刘恬和他在一起已经有六年时间,但仔细回想,六年中两人几乎没有有效的对话。更多的时候他们通过眼神和身体交流,像任何两个熟悉透了的人。他们也做爱,做得很专注,专注得像是要解决什么问题。他问刘恬,舒服吗?刘恬用呻吟回应他,却总好像心不在焉。一次事后,两个人各自靠在书房小床的床头。那时他已经从卧室中搬出来,因为刘恬说他的呼噜声太响,她会神经衰弱。他回过神,转身在床头翻找香烟。刘恬滑下来躺着,两乳恣意地撇向两边。他注意到她的乳头已变得黑而长,长得有种攻击性。他将被子提上来盖住了它们。但刘恬把被子拉开了。
刘恬的表情很放松,闭着眼睛,像感受虚拟的风从某个地方吹过来。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又回到了两人最初认识的时候。彼时和此刻一样,他们亲密无间地躺在一起没有任何距离,和白天的他们相比,这一幕更像一个悖论。他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烟雾升了上来,弥漫了整个房间。过了一会儿,刘恬起身,套上睡衣。他说:“不留下啊?”
刘恬说:“算了。”
像任何的一种客套,他们彼此都明白这一切,所以刘恬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多么令人满意的和谐。
要不是贝贝后来说漏了嘴,这和谐也许还会继续下去。贝贝说,我过生日的时候有个叔叔送我蛋糕,奥利奥的,可好吃了。接着,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那个叔叔很和气,说话很温柔。
贝贝说:“爸爸你讨厌妈妈吗?”
他大力地将椅子拖到桌前:“怎么会啊?”
贝贝说:“那妈妈讨厌爸爸吗?”
“妈妈怎么会讨厌爸爸?”他在裤子的口袋中摸索着,找到了烟盒,却没有火机。他向贝贝挥了挥手:“去玩吧,爸爸想抽支烟。”
后来他时常回想和刘恬躺在床上的时刻。那一刻她想的是什么?她对他已经没有爱却仍和他做爱,仿佛用身体就能羞辱他。她和那男的睡过了吗?不,不会,她不是那种人。那男的是干什么的?长什么样?比他更好吗?他问自己爱刘恬吗?好像不是,又好像是。无数问题在他脑中如悬浮的幽灵,而他唯一想到的只有为什么?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了,有节奏地生活,通过眼神就可以确认彼此想或者不想要的。她想要别的吗?想要的是什么?难道她将贝贝带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不就已经达成共识了吗?
好像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脑子就开始真正断流了。原来还如细流一样偶尔流淌过他脑中的那些文字完全消失了,再也不见了。他感觉愤怒,又困惑不堪。他从外头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房間被收拾得越来越干净,却让人越来越空,他知道,过去生活的某个部分已经逐渐被刘恬拆除,不可能再为他重现了。
苏洋又发来邮件之后,他常常会想到一个问题,如果生下贝贝的不是刘恬而是苏洋,她会像刘恬一样干枯吗?这些年,茫然和悲哀渐渐吞没了其他,承担了刘恬脸上的大部分神情。在夜晚,她长时间待在浴室里,像饥饿的动物一样在身上涂满橘子味沐浴露。当她从浴室走出来,那层味道也逐步稀释,消失,仿佛她也如橘子一样正在脱水,败坏。
咖啡厅进来了一对带孩子的夫妇。两个孩子尖叫着向靠窗的位置跑去,父母的教训声呵斥不住。门口的风铃停了又响,人渐渐多了。人声嘈杂,杯盘流转之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呼叫侍者的声音如波浪般不断漾进他的耳朵。他坐在他们当中,感觉自己被一道屏障剥离开了。这感觉像坐在家里的客厅,电视机响着,吵得令人头疼,但播放的内容和他与刘恬无关。刘恬没有将声音调低,直接说:“宁超,我想了一段时间了,我想离婚。”
他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离婚。”
电视机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如泼洒的颜料般灌入他脑中。那些带着色彩的声音在他脑中氤氲着,变成了真实的一部分。他闭上眼睛,感觉眼皮在不断抽动。
好一会了他才对刘恬说,离婚可以,但贝贝你不能带走。刘恬说,那打官司吧,让法院来判。他说打官司我也不会放弃的。刘恬似乎笑了。她说,贝贝这个年纪,法官会倾向把孩子判给母亲,何况你没有稳定工作。他警觉起来,你找到工作了?她真的笑了,对啊。我一定会带走贝贝。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她是什么时候做好准备的呢?他想起在许多个夜晚,在贝贝睡去之后,客厅里的灯仍然暗暗地亮着。刘恬低低地打着电话,偶尔笑出声来。有一次他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刘恬看见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就暂停了。她对电话那头说:“一会儿发微信吧。”
他问她:“这么晚了,谁啊?”
刘恬轻描淡写:“朋友。”
现在想来,也许电话那头的就是贝贝口中那个“温柔的叔叔”。一切都像是一场预谋。苏洋准备好了,于是她去了国外;刘恬也准备好了。苏洋给了他自己最好的年纪,刘恬也给了他能够给的最好的一切。但是当她们需要安全感的时候,他给不了任何切实的安慰她们的行动。安慰她们就能改变现状吗?他告诉她们一切都会好的就真的好起来吗?不会的。她们早就看清了这个事实。相比浮云般的“会好的”,握在手中的生活显然更实际。比如牙医,比如给了刘恬工作的那个男人。
他用手摁了摁太阳穴,无法止住神经跳动。他不断地吸气又吐气,最后才向刘恬问出口如果离婚她要去哪儿。刘恬笑笑,说,你真想知道吗?
她曾说过想要移民——到任何一个发达国家,那里的手术水平更高,人也自由,也许能对贝贝的兔唇更包容些。
这是他们都无法越过的一个障碍。他和刘恬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贝贝在学校里遭受同龄孩子的嘲笑,但贝贝从未提过。她告诉他们她喜欢学校:老师很漂亮,每天下午都带着他们玩游戏。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刘恬去接贝贝放学时发现的。在路上,几个拖着鼻涕的孩子跟在贝贝后面喊:“烂嘴巴!烂嘴巴!”刘恬扇了那几个孩子耳光,家长闹到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刘恬抱着贝贝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贝贝趴在刘恬的肩上看着他笑,眼睛忽闪忽闪的,颜色深得像一个湖。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贝贝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她的同学、她的朋友。他哭了,第一次有种禽类被剪翅后的虚脱感。
这件事加重了刘恬移民的欲望。他父母也赞同刘恬的想法。他们向朋友们打听移民的方式和价钱,卖掉了一座大平米的江景房,搬回到当初单位集资时买的无电梯小楼,每天一步一停地步行上下。卖房的钱他们给了刘恬,刘恬又把钱存进银行,名字是他的。刘恬则开始疯狂地做微商。她的朋友圈里每天都充满着各种商品广告,数量多得像她自己一样焦虑。刘恬被许多朋友拉黑了,但她毫不在乎。刘恬说,人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的嘴。
提出离婚后,刘恬把存折交给他,他不要,她就把存折放在书房的床上。刘恬说,我不会要你爸妈的钱的。“你爸妈”三个字从刘恬的嘴里说出来,冷漠得像一把刀。她更努力了,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很晚。有一回她在客厅里就睡着了。她侧着身子,脸紧紧地贴着沙发,双手戒备地交叉缩在胸前。毯子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她丝毫没有察觉。他走过去想把毯子重新给她盖上,她则像热锅中的一滴滚油般跳了起来。
半个月前,他和刘恬带着贝贝回父母家吃饭。席间,刘恬让母亲抱走了贝贝,告诉父亲说她已决定跟他离婚。他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刘恬是办事周到的人,会顾及老人,他以为就算离了婚她也会把事情继续瞒下去,至少不会主动把事情说出来。父亲问她两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恬说,我们两人本来不该在一起,这孩子一开始也不该出生。刘恬带贝贝走后,他和父母坐在客厅里沉默无言。父亲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坐立不安,伸手去够烟盒,也想拿一支。父亲长久地看着他,将烟在烟灰缸里恶狠狠地摁灭了。然后,将烟灰缸摔在了地上。
下午的阳光渐渐开始变色。亮得发白发硬的阳光渐渐软成红色,然后是橘红色。前座的女人似乎有些累了。新点的一杯莓果冰沙杯被她推向一边,杯壁往外渗着水。她俯下身趴在桌子上,脸转向窗外。咖啡厅里的门快速被打开又关上,店门上挂着的铃铛跟随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给刘恬打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他又发了微信,告诉她他在楼下的咖啡厅,让她回来后就带着贝贝来这儿吃饭。他预先点了吞拿鱼沙拉、华夫饼、可乐鸡翅和两份意面,告诉服务员等人齐的时候再叫上菜。刘恬很喜欢吃西餐,但结婚这么多年,他们吃西餐的次数屈指可数。
从海边退却的人群浪一般涌进岸边的各式餐厅里。服务员在桌子间穿梭着,带来烤鸡翅或者黑椒汁的味道。一个戴着围裙的服务员走过来,给他的杯子里添上了柠檬水。服务员说:“先生,现在点菜吗?”
“我刚点过了。”
服务员说:“那还要菜单吗?”
“先放这吧,我再看一下。”他说。
服务员把菜单重新推到他面前。他随意地翻看着。菜单用纸有点粗糙,像是纹路不平的明信片。他捏住菜单的一角,轻轻摩挲着。他仿佛看见前一天,贝贝大睁着眼睛看着他,随后将斜挎在身上的小包转到身前,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纸。她用手将那张纸展了展,动作很慢,很轻,像是这样就能抚掉纸上的褶皱。随后,贝贝将那张纸放在桌上,缓缓将纸片推到了他的面前。他在贝贝拿出纸片的时候就已愣住,从它的大小,他已经猜到那是什么。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张纸。纸的边缘已经出现了大小不一的黄点,显示出时间的纹路。纸上那些细长又熟悉的字体已经褪色、模糊,但他仍然能清晰地识别出书写它们的主人。他没有仔细去辨认那究竟写的是什么,只希望自己装糊涂的声音和僵硬的笑脸多少不要露出破绽。他深吸了口气,握住明信片的手紧了紧:“贝贝,你告诉爸爸,这是谁给你的?”
贝贝颤抖着眼睛,说:“我从妈妈包里拿的,她不知道。”
他没说话。显然刘恬已经收到这张明信片很久了。从上面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这张明信片被人折皱过。边缘有几道短而粗糙的裂口,她曾经试图把它撕掉,但看样子并不容易。她为什么没有丢掉它?这样更容易解决问题——像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然后用耐力将这一切熬过去。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他将放在贝贝面前的焦糖布丁向前推了推:“吃吧。”
贝贝将嘴含在杯子的杯缘上,用舌尖试探着去舔结了细泡的焦糖。她抬起眼睛看他。他问她:“怎么不吃啊?”
贝贝说:“爸爸,妈妈说要带我走,她要带我去哪里?”
他顿了顿:“妈妈今天带你玩了什么?”
贝贝说:“我们在海边挖螃蟹。有一种小螃蟹,透明的,专门挖隧道……爸爸,你爱妈妈吧?”
他的头疼了起来。他用手将太阳穴往上提了提,说:“贝贝,你还小……这话是妈妈教你的吗?”
贝贝咬了咬下嘴唇,谨慎地说:“爸爸你不爱妈妈了吗?妈妈看到这个就哭了。她要带我走是因为这个吗?”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好多年没哭了,贝贝做手术的时候他没有哭,他走到远离手术室的地方,逃离了那些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他的眼睛就干了。现在他无处可逃。贝贝的眼睛亮得像聚光灯。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他唯一能听见的是贝贝的呼吸。
贝贝说:“我听妈妈说我不该生下来。爸爸,是因为我不乖吗?”
他感觉透不过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动了动,但没说出什么。事情发展到了一个阶段,就没那么容易一刀分明地回答。他用手抚摸着明信片上的那些字,又用手将那些字遮住了。贝贝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很深,深得能埋葬他。现在,明信片上究竟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贝贝说:“爸爸,我和妈妈都爱你,你也是爱我们的,对吧?”
他答不上来。六年前刘恬离开他之前问他,我们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好,他在心里回答她,但又没有那么好。这两者之前究竟差了些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但他看得见那个缺口。他的头疼,感觉快炸开了。
他看了看手机,刘恬没有回复。侍者端着盘子走来走去,收走空盘,带来新的菜点。有一家三口在他斜对面的桌子坐了下来。“你们的招牌是什么?”女人问,“我想吃点清淡的。”细瘦的侍者帮女人翻开菜单,在上面指着。侍者的声音很小,他听不清楚。女人翻了翻菜单,指着上面的什么给她的丈夫看,丈夫哈哈笑了起来。女人侧过脸看向身边的孩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女孩转过头向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在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女孩的眼睛纯澈透亮,能反射出室内斑驳的影子。
他喝了一口水,他嚼着口中的柠檬子,感受着苦涩的汁液刺激他的舌头。他吐出了残渣,不想再喝水了。音乐响了起来,是节奏愉快的乡村音乐。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拉长桌上杯子的影子。旅游传单上说这里的夕阳是一切景色中最迷人之处。但他看见人们渐渐从海滩边退去了,很少人等待最美那一刻的到来。
昨天吃过晚饭,他跟在刘恬和贝贝身后在海滩散步。夜深而蓝,刘恬和贝贝穿着深色T恤的影子渐渐融进夜色。走到一半时他父亲打来电话,问他移民的事情有没有进展。父亲说,钱够不够?不够我们再想想办法。他说不出所以然。两个男人用呼吸和电流感知着对方,很快,电话被母亲接了过去。母亲说,再劝劝刘恬,你们不能离婚……离婚对孩子伤害太大了。赶紧想办法移民吧,离开这里,两个人到个新的地方好好过,换一个地方什么都解决了。
真有这么容易吗?他没告诉母亲自己已经想好了,等从海边回去,他就同意和刘恬离婚。他也不想再和刘恬争夺贝贝抚养权。把父母卖房的钱交给刘恬,让她带着贝贝移民,去任何一个她们想去的国家。作为丈夫和父亲,除了给她们带来永恒的伤疤,他能为刘恬和贝贝做的最后一点弥补就是离开。再过个几年,他就到海边买一座房子,反正这儿有的是房产泡沫后留下来的空房间。做个渔民,补网,打鱼,再把鱼放回大海,靠消耗力气维持生命。夜晚打开灯,在充满咸味的房间里读海明威。他现在爱读海明威了。他想给刘恬读一读他,给贝贝读一读,如果还有机会,他想给苏洋也读一段。
这就是他告别她们的方式,没有眼泪,没有争吵,没有谁会受到伤害,一切都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了,他想,一切应该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结束,这样大家的告别会相对体面些,在多年以后他们彼此想到这段时光时就不至于充满愤怒。但其实有什么关系呢,时间总会磨平愤怒。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候,坐在前方的女人叫来了侍者买单。侍者将桌上未吃完的半个蛋糕打包装好,递给她。女人站起身,转身向他走过来。这回他看清楚了。女人留着如帘的刘海。眉毛很細,两只眼睛像两条小小的海豚。这一刻,苏洋模糊的脸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了起来:女人和苏洋完全不像,脸上的任何一个器官都没有苏洋的影子。她是个长相普通的女人,淹没在人群中,也许就没有人能把她认出来。她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像任何一个陌生人。
他站起来,快走两步,拽住了女人的手。女人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将手甩开了。她的困惑中有愤怒和鄙夷:“干吗?”
他头皮发麻。有人向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很快又收走目光。女人站在离他不过一臂长的地方,眼睛像燃烧的天空一样灼热。他怯懦了:萎缩,干枯,变成灰烬。
他小声说:“我叫……对不起。”
女人笑了。她上下打量他,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她用鼻子笑他。她没有骂他,而是转身向门的方向走去,鱼一样地融进了人流之中。
他站了一会儿,坐了下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内流泻出去。头又痛了起来。他将身子往窗边挪了挪,将头靠在落地玻璃上。穿着清凉的人们陆续从窗前经过。窗外的藤桌上,有一只猫正趴在上面。
像一道眼前流过的水痕,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没有苏洋,苏洋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当他试图抓住那些幻影,强行将刘恬改造成失去的苏洋,用以来改变当初未完成的情境时就已经错了。一开始刘恬勉强自己配合他,但现在她退却了。这一切是他自作自受。
他看着窗外的一切,迷迷糊糊地自我揭示,否定又确认,下意识地明白了一个真相。他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看陌生的人不断进出。终于,他看见刘恬一手牵着贝贝推开了门。她假装用力推门的样子把贝贝逗笑了。他也笑了。这一切不好吗?他问自己。
他冲她们招了招手,叫来了服务员说可以上菜。刘恬和贝贝走了过来,脸上因日晒而透着黑红色。那种颜色幸福得令人羡慕。
“点了什么?”刘恬问。他告诉了她,问她要不要加点什么。刘恬叫来了服务员,新点了两份牛排,把还没上的意面和沙拉去掉。“最近胃胀气,吃面粉总不舒服,”刘恬漫不经心地说,“贝贝不能吃凉的,昨天喝了椰子汁有点拉肚子。”
胃开始痉挛。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额头如螺丝在拧紧。
刘恬抬了抬眼睛,说:“我带了胃药。”
“……”
“我带了胃药,”她重复道,“你不是胃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刘恬笑了笑,将目光转向贝贝。她们没在看他。刘恬和贝贝开始说起下午的见闻,说到隐晦处,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他也笑了,却又莫名地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酒没有醒好,味道发涩。此刻,他的内心一片清澈,想通了却又懊悔过去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他想告诉刘恬,她说要离婚后的这段日子他是怎么度过的;告诉她,在准备离开之前,他和六年前的她头一次达成了共识,认清了彼此往后需要走的一条路。有些事总是需要更长的时间。他不知道结果,但总有什么办法,他想,就像苏洋还能找到他的地址一样。但當下,或许他们可以先尝试着去牢牢相伴,然后等待;等待在某一个时刻,有什么东西会不可思议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