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雷泉
我的父亲——农民作家金吉泰,一辈子痴爱文学,生命不息,笔耕不辍。他一手耕耘农田养家度日,一手舞文弄墨以文化人,出版专著二十多本,荣获甘肃省委、省政府文艺终身成就奖。作为一个农民,能收获这么丰硕的成果,付出的汗水可想而知。
父亲这些文学成就的取得,离不了《飞天》刊物与编辑的关心培养。从读者到作者,从年轻小伙到耄耋老人,父亲与《飞天》结下了七十年的不解之缘。父亲称《飞天》是作者的娘家,是发自肺腑的认可、肯定、感激,《飞天》的几代园丁也确实做到了名副其实的“娘家人”。
1955年初,兴隆山下金崖乡有个富农家庭出身的小青年,在几张包装水烟的麻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一篇生活故事,再拿小楷毛筆誊写工整,用“稿件·邮资总付”的优待条件,投寄到《甘肃文艺》(《飞天》前身)编辑部。当负责处理小说的清波老师从堆放在自己工作台上几尺高的来稿中,读到这份工整小楷的“作品”时,忽然眼前一亮,仿佛发现了一块黄金。编辑想方设法,把那位没有署名稿件的作者——土头土脑的乡里娃子弄到办公室里来,面对面辅导他把那篇名为《特别使命》的短篇小说修改完成,并在是年8月出版的《甘肃文艺》郑重推出。此作者就是我的父亲——金吉泰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饥馑,村屋烟囱无烟,村巷不见鸡猪,也少人声,气氛惨淡寒冷。病中的父亲则握笔在纸上刻画欢快的场景、幽默的人物,意在鼓起读者对生活的信心。他在作品中如此描写“瓜田夜景”:“二更时分,月亮升上来了,天地立刻明朗起来。这一回他的胆子大了些,在大片瓜田畔巡逻。这里没有他熟悉的学院大楼和宿舍里明晃晃的窗户,只见月光照着广漠无边的沙滩;北面那座黄土山脉越发雄伟高大,平坦的山梁上还覆盖着白雪,陡峭的山坡上尽是些皱褶,突出的褶棱上照着月光,凹下去的部分全是阴影。金麦穗还是头一回身临这寒月独照、远山连绵、沙滩漫漫的境地。忽然有什么东西扑棱棱当头飞过,落在瓜棚顶上又怪叫起来。正这时,“啪”地一声鼠夹响了,他赶紧跑过去一看,果然夹住了一只老鼠。这是一种挺奇怪的老鼠,尾巴五寸多长,尾巴尖上还有一团毛。”但这篇小说的核心却是严峻的,在大声疾呼:科学种田要先试验再推广呀!因为当时的饥荒就是违反科学规律造成的。
1963年秋,父亲因病去兰州兰医二院做左肾脏切除手术。住院20天,出院回乡下家中休养。据医嘱,以后,每三天,要注射一针链霉素。全家人正在为药费发愁之际,大门口忽然露出了清波老师熟悉的面孔,真是预料不到的事。清波老师是下乡找作者修改稿子的,他带着我父亲创作的《修渠记》,下乡与作者交谈、修改。清波老师坐在我家窑洞里的土炕上跟我父亲恳谈意见,并连夜修改。善良的老师和蔼地盘腿坐着,细看这位身体虚弱的作者删除、添加、誊写。直到第二天下午,稿子誊写完,他带着稿子要走,我父亲送到五里以外的陆家崖火车站。过了数月,《修渠记》在《甘肃文艺》上发了头条,收到稿费八十元,我母亲拿这钱去买了几十支链霉素,她用双手捧在胸前兜回来。好,这一下解决大问题啦。于是,我们一家人称《修渠记》是救命篇,称清波为恩师。
父亲本来是写小说的,因对童话奇幻魅力的痴爱,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试写了几篇童话。当他把这些娃娃故事送交《飞天》总编杨文林先生时,先生又惊喜又不敢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因为在全国范围内,以成人读者为对象的文艺刊物,没有一家刊登此类体裁的。后来,先生和各方沟通、游说,终于在1977年3月,把一篇童话在他主编的文艺刊物上发表出来。这就是我父亲的第一篇童话《大拇指头历险记》问世的经过。可以说,《飞天》是父亲文学创作的发芽生根之地,是故土苗圃。更有甚者,从1955年起,延续至2018年,接班的编辑、园丁继承先生的传统,继续发表我父亲的作品至致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位农民创作的小说、童话、散文五十多篇作品在《飞天》园里摇曳了近七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殊令人感动。
在榆中金家崖金胄山根的农家小院里,长着两棵茂盛的枣树,每年都结一树的红枣。这儿,清波老师改稿来过,赵燕翼老师体验生活在山梁上种过油菜花,杨文林老师在这儿唱过秦腔,李云鹏老师、何来老师在这儿尽情赋诗,马青山老师在这儿挥毫泼墨,阎强国老师与农民文学爱好者交流畅谈……一切是那么温馨美好,一切是那么诗情画意,恍如昨日。
杨文林先生八十多岁时,还著文论述了当年从乡下来的四个泥腿子作者金吉泰、刘志清、张国宏、任国一。2009年10月《甘肃文坛“四君子”》竟在《飞天》的显要位置上出现时,我父亲愣住了:今日的《飞天》不嫌我们四人土气吗?难得!
我父亲感慨地说:因为当年倡导的是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时兴培养工农作者。可现在时过境迁,这时候已不是那时候,一个钱字了得。谁还说那陈旧话题,再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这些草根作者只是文学界的票友罢了。
但是,杨文林老师却深情写道:于当代中国文坛,金吉泰、刘志清、张国宏、任国一们的意义,在于真实地写照了中国农民命运的转折,农村政治、经济、文化的历史巨变,这一切都生动地阐释着新中国农民的精神轨迹和心灵历史。请不要疏远这些农民的话题吧,也许它是对人民的大众的文学精神回归的一声呼唤。
时任《飞天》主编马青山先生更是深刻剖析了“四君子”的时代意义:“他们几位可以说是新中国农民政治经济文化翻身的见证者;是新中国新文化建设的见证者;是革命文艺哺育的第一代新中国的农民作家、诗人;是参加首届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被周总理接见过的四个甘肃农民作家、诗人;是毛泽东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文艺路线培养出来的社会主义文化新人;是甘肃文学界出版界扶持的四个农民之子;也是《飞天》面向群众、面向工农大众、面向社会主义文学的编辑方针和作风的生动体现,犹如一面旗帜,一首赞歌,一种宣示,一个心愿,一种遵循,是对李季、闻捷精神承传的真切告白。”
这些真切告白,高度阐述了刊物、编辑、作者融为一体的真情厚谊。这儿有的是师生情、文友情,还有一种亲情,一种知己情。
中国梦,感召着炎黄子孙奋斗前行,而我的父亲则有自己的文学梦。凭着丰富的农村生活、凭着对文学的痴爱,他克服眼疾困扰、克服年老体弱掣肘,在人生最后十年,创作作品一百多万字,2014年出版长篇小说《农耕图》、2015年出版童话集《天生童话》、2O17年出版《金吉泰戏剧·曲艺集》、2018年出版童话集《枫叶童话》,真可谓是辉煌的十年。
特别是长篇小说《农耕图》面世后,先后获得甘肃省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作为长篇小说组的评委,甘肃省作协主席马步升在《甘肃长篇小说的前世今生》和《甘肃文学的新气象——以第六届黄河文学奖获奖作品为例》文章中如此写道:“获长篇小说二等奖的《农耕图》,作者为年届八十岁的农民作家金吉泰。金吉泰已有长达一个甲子的文学创作历程,以前的作品主要以童话故事为主,而在晚年,却实现了华丽转身。对于一个老作家,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这部作品以兰州郊区农村七十年的历史变迁为线索,写出了生活的广度厚度,也写出了多姿多彩的民间文化。《农耕图》是一个时代农村的生活图景和精神图景。”作品获奖值得庆贺,但一部作品得到专家、学者的好评、普通读者的争抢阅读,更是对作品的肯定,这是对作家的最高奖赏。
2018年5月26日,是我父亲去世的第三天,“娘家人”来了:《飞天》的三位主编李云鹏、何来、马青山一起来了。李云鹏、何来两位老人都已年过八旬,还患有疾病,他们一行竟风尘仆仆从省城赶来吊唁,送一位农民作者一路走好。
马青山老师既是《飞天》的主编,也是省作协的常务副主席,吊唁现场,他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五本刚刚印制出来、散发着油墨香的《飞天》第6期刊物。上面刊登了我父亲的童话力作《小老鼠不会算卦》,这是我父亲人生最后阶段创作的最有分量的一篇作品。一万多字,用五种不同类型的纸张,写了六十多页,是神奇的小老鼠在引导着他老人家书写。马老师叹口气,有点惋惜,说老人没看见杂志。迟吗?不迟!6月份的杂志,5月底已送到了作者面前,而且是主编亲自送来,这是何等的关心厚爱!马老师双手郑重地将《飞天》摆放在灵前,在作者遗像前鲜艳地摆放着。马主编亲自用毛笔书写了挽联,粘贴在花圈上,静默无语,好像在与作者做最后的交流。
李云鹏老师,则拿出一幅自编自写的书法作品,翰墨飘香现真情,白纸映衬着黑字赫然记录着与我父亲的最后告别之语:结识六十年的老友走了,心甚悲痛。金吉泰是儿童文学园地勤奋且持久的耕耘者,他笔下那颗别样跃动的童心,一如他始终寄身立命的乡野厚土而生趣盎然,他是位自有才华而不显山露水的智者。”书法作品引来帮忙的乡亲和吊唁者的围观,大家品读内容,点评书法,感慨不已。此时,父亲也定会含笑欣赏。
大诗人何来老师,此时还沉静在回忆与思考当中,默默无语,回去后专门写了怀念文章——《怀念金爷子》。
“娘家人”在灵前,依依告别,看见老作者的棺中摆放着的垫棺作枕之作品,点头称是,感到由衷的欣慰。
小院里,有石子沾成的农村景色的壁画,有雕刻在黑石板上的童话插图,还有老人从百里之外的河滩里拉来刻上田园诗的大青石。以往这儿,以文会友,以文结缘,充满着欢声笑语。今天,编辑老师们辅导培育的文学爱好者神情肃穆地赶来了:摔伤腿拄着“双拐”的农民童话作家齐梅菊,“诗为媒”的主角石正明,一边放羊一边写诗的古风,秦腔《石洞记》中扮演“李自成”的演员,《农民进行曲》的谱曲者们来了,童话女编辑张琳伤心地哽咽哭泣,远在外地奔波的农民诗人孙清祖、栖云柳发来怀念的诗作。还有很多文友、编辑、学生、朋友在微信上发文纪念,在与他们的“金老师”相聚和告别。
此情此景,情深义重,感人肺腑。此时,我们家人的哀哭,是对父亲的一种思念,是对“娘家人”的一种感恩,是对文学的一种感谢,是对文学联姻的一种赞美。
父亲扎根《飞天》园地至今,整整六十多个年头,可谓是年轮很多的老老草根了。他屡屡怀旧说:一个乡下泥腿小伙,怀揣一篇稿子,出入木塔巷30号、中苏友好馆小樓、省政府礼堂前院大楼,去《飞天》园地的种种场景,人物言谈以及接到从《甘肃文艺》《陇花》《红旗手》直到《飞天》新杂志的各种镜头,历历在目;一代代园丁,甘为基层作者做嫁衣,付出了心血和汗水,令人眷恋怀念,感到温馨幸福。
春天的和风吹拂着人脸,院墙外的柳条已变得翠绿,巷道边摆满了五彩的花圈。小院里,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以往笑容可掬、热情好客的老主人却没有闪面。他累了,忙碌奋斗了八十六年的父亲慈祥地静躺着,不能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不能亲手摘枣奉献给自己亲爱的园丁。但我知道,父亲看到了,你看他的遗像在开心地笑,此时的父亲是无比幸福的。
我知道,父亲这时定会说:
“谢谢了,沃野千里的《飞天》园地!
辛苦了,做嫁衣的《飞天》历届园丁!
祝愿《飞天》园地,升起更多的明星,飞出更多的凤凰!因为故园老家的昌盛总是令人兴奋的!”
一位农民作者,努力睁大双眼充满深情地远送着、注视着“娘家人”,并向敬爱的园丁们祝福并久久地招手。
七十年笔耕不辍,七十年激情不减。常人难以做到,但《飞天》园地、园丁和一位农民作者做到了。肥沃的园地、敬业的园丁、执著的老农,在文学园地培育收获丰硕的果实。全景、真实农村生活再现的《农耕图》,优美精巧、自然天成的田园童话,让大读者小读者品尝咀嚼的津津有味。
七十年扎根人民,七十年扎根生活,文学已融入我父亲的生命。文学创作与共和国共同成长的新中国农民,躬逢盛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创作田地的海阔天空,拔穗结实的鼎力相助……所有这一切,成就了一个有精神品味、快乐自足的中国农民作家。
致敬盛世!
致敬《飞天》!
致敬园丁!
致敬父亲!
责任编辑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