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赵某丁,纯属意外。
汛期来临之前,黄河泄洪。每年泄洪时,被泥沙呛晕的各种野生鱼类浮上水面,形成流鱼现象。
捞鱼人就出现了。河南的,山西的,城里的、村里的,男男女女,摩托车、汽车,渔网、抄网、塑料桶、盆、蛇皮袋,沿河岸一溜散开,捞鱼。卷着裤腿,赤裸上身,甚至只穿一条短裤的男人们,在水里泥里把自己弄得更像一条鱼。
站在桥上,我看远处的那些人。风里裹挟着泥土味、鱼腥味,还有各种飞絮。这真是一个暖烘烘乱糟糟让人心烦的季节。
桥头,照例成了临时的鱼市。人车喧嚣,过往的大卡车卷起灰尘,着急过桥的司机拼命按着喇叭,卖鱼的、买鱼的、和我一樣看热闹的人,随意乱停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把桥头弄成了一锅粥。
赵某丁,成了锅里冒出来最大的那个泡。她正跟人打架。
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女人跟人打架时可以那样拼命,那样毫无顾忌。
和一个男人一对一,她似乎并不落下风。男人抓她的头发,她挠他的脸,咬他的胳膊,踢他的下身,朝他脸上吐唾沫,哭,骂,身体的任何一个器官都不闲着。
很显然,败下阵来的是那个男人。他抹一把脸上的唾沫和汗,留下俩字,泼妇,离开了战争现场。
而被我在心里叫做赵某丁的女人,并没有像胜利者一样,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衬衣的扣子掉了一个,露出内衣的带子和半拉弧形,居然是玫红色的,黑裤子上全是泥和土。
我摇摇头。这样的女人,除了泼妇两个字,恐怕再也没有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了。
有人来拉她,起来吧,别哭了。他都走了,赶紧卖鱼。
她屁股一拧,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拍拍屁股和腿上的土,整了一下衬衣,回到她的鱼盆前,大声吆喝,野生黄河鲤鱼了啊,新鲜的黄河鲤鱼便宜了。声音高亢脆亮,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嗯,这个女人有意思。她是怎么做到片刻间角色转换,而且毫无缝隙的?
有人去她跟前买鱼,她乐呵呵地挑鱼,称鱼,算账,取零头,扫码收款,有条不紊,完全是一个淳朴还有些精明的小商贩。
我不买鱼。因为我压根不会杀鱼,更不会做。在那座小山村长大,我读大学之前,没有吃过鱼,对鱼的味道,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刺,从来都没有好感。转了一圈,我离开了桥头那锅黏稠烂糊味道不洁的粥。
回到宿舍,心里依然乱糟糟的。赵某丁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
对,桐花。
那个长得很好看,原本有着一张雪白喧腾的脸,大辫子的桐花,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和赵某丁坐在地上哭的神态一模一样,毫无顾忌。
我莫名其妙地喜欢新媳妇桐花,站在她家门口,看她穿着大红的高跟皮鞋,走来走去。她会塞给我一把花生,或者一把糖,然后摸一下我的头。突然有一天,她变了,瘦了,不好看了,不给我花生和糖不说,还特别爱骂人,有人说她男人死了。我觉得很难过,要从她家门前经过时,都故意绕一条巷子,跟谁赌气似的。
桐花勾起了我对赵某丁兴趣。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认真想过或者观察过女人,除了我那个消失的女朋友。
第二天下午,我又来到桥头,没看到赵某丁。
我问旁边的光头,昨天打架那个卖鱼的女的,今天没来?那人头也不抬,捞鱼还没回来,估计快了。她自己捞?对。
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赵某丁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挂着两个脏兮兮的蛇皮袋,扣着一个塑料盆突突突来了。
光头喊她,说我找她。她卸着鱼,往盆里倒,头也不抬,找我,买鱼?
我脸红了。不是,不买。
不买鱼找我干吗?
主要是我不会杀。我临时想的借口,但也是真话。
那好办。买了我帮你杀,真正野生的黄河大鲤鱼,好吃。刚捞的,都活的。她手不停,嘴不停,脸上、脖子上的汗和泥巴点子混在一起。你自己挑还是我帮你挑?
心里居然有点紧张。你帮我挑吧,小一点。
她挑了一条一斤左右的鱼,称完直接在地上一摔,拿到光头那儿刮鳞、开膛,一气呵成。
真麻利。我说。
一家人要吃要喝,不麻利天上也不会下钱,风里也不会刮钱,只有这河里的鱼啊,这几天不要钱。
光头插话,嫂,不是我说你,你得想想办法,问李九利要啊,你这得把自己累死。
咋要?昨儿你也见了,再打一回?人脑打成狗脑了,他妈的就一句,没有。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把儿子给他,叫他养。
我可舍不得。跟他,吃喝嫖赌,好娃都学坏了。哎,买鱼了,野生的黄河大鲤鱼,刚捞的,都活的……
离开赵某丁和桥头那锅粥,夕阳斜照。
桥上,风依然在吹,河水浑浊,各种味道混杂,从脸颊、鼻翼、耳边掠过。不同的,我手里多了一条鱼。
【作者简介】非鱼,河南三门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曾获第四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出版有小小说集《来不及相爱》《追风的人》《尽妖娆》《半个瓜皮爬上来》《痕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