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悲伤的故事

2020-03-12 08:55子禾
山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白

2008年8月的一个早晨,像往常一样,我先骑自行车带爱人到古城地铁站,然后搭乘地铁1号线到公主坟,再换乘374路公交车前往海淀桥附近的一座写字楼上班。一早就在下雨,淅淅瀝沥的小雨将整座城市洗得清新又鲜丽,黑色的柏油路,灰色、褐色或砖红色的楼房,碧绿的树木,还有人们躲在其下的各色雨伞,都闪耀着一种新的微光。我喜欢这个样子,雨带来了某种神秘的东西,仿佛能清洗世间的尘垢与疲惫。一种新生的欣喜从脚底上升,直到充盈于我整个身心。弥漫于所有空间的那种由于城市的庞杂运转而产生的轰鸣,似乎也受到了细雨的抚慰。但稍一走神,你就会荡出这个安宁的新世界,你会发现有一种忧郁,依然弥散于你四周。

我知道,这忧郁正是生活的规驯,是那些曾经如同山泉般凛冽的生命激情的萎靡。对于一个还没有习惯生活之鞭的抽打的年轻人来说,它永远都显得过于突然,过于不留情面。是的,一个人要在社会中有所成就,需要真正学会接受它,如此才能与它相处,才能获得它蝇头小利的奖赏,而避免最为严厉的鞭打。

不到一个月前,我就是这样告诉M的。我说要忍耐,一旦度过这个煎熬期,“你就会获得一种自由,那种自由如同你的脉搏,不会再与你相抵触。”我万没想到的是,会在清早的公交车上接到T的电话。手机听筒中的嘈杂瞬间复活了城市的喧闹,仿佛外面的雨是一种错觉——至少雨抚慰了城市的轰鸣是一种错觉。T是M的大学同学,大约两年前,他们曾结伴来北京考公务员,与我相识,但自那以后再无联系,只是听M说过,他已经考取了天津的公务员。“你知道?M出事了,”向我确认身份后,T问道,接着又问,“你已经知道了吗?”好像希望我也提前知道,或者有所会意,他要尽力避免将这个消息说出来。他的语气让我感到紧张,但我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和M通完电话也就半个月。“M执勤时,出事了。”电话里一阵沉默,空洞的沉默,夹杂着城市轰鸣的电流声,如寒风疾速穿过峡谷,能感到它摩擦岩石的疼痛。

电话挂断了。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下了公交车,但我记得这件事就像一团云雾,不高不低地漂浮在我头顶,似乎是为了提醒我,一个人的死真的无足轻重。接着,收到了T发来的三条短信:“一天夜里,执勤时,被一辆车撞倒”;“没再起得来”;“他的父母已经赶过去了,单位在争取,希望能争取到‘烈士的称号”。我没有回复,不知道怎么回复。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我们回到古城的出租屋时,房东太太正在神情凝重地盯着电视机发呆。见我们进了门,她才虚弱地笑一笑,打了个招呼。我们放下背包,一半出于礼貌一半出于关心地问她昨天怎么回来那么晚,“没什么事吧?”老太太忽然高兴起来,说昨天吃一个老街坊的丧礼宴,去了广渠门,在那种场合下一时难受得不行。她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电视机遥控板轻轻地扔在茶几上,又笑一笑——电灯光照在她浮肿而暗红的脸上,使得那笑容仿佛一种易碎品,一不小心就会碎裂,散落在地板上——继续说,“今儿想通了,人这一辈子,指不准儿哪天就没了,还是要活得痛快些,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操那么多闲心干吗,是不是?”

我不知出于怎样的想法(一种无意识的信任交换,或是灰暗之心的释放?),就在那个时候,叹息着说了M的事,“他才二十三岁,大学毕业,考了一年多,刚刚考上公务员,干了还不到半年,就……”小屋里沉默下来,似乎我们说了太多的话,此时需要一些沉默的调剂。就在这沉默即将凝滞的时候,老太太叹息道,“人他妈的,哪有什么能说准的事儿啊,只是你那同学,年纪太轻,太可惜了……”她没再流露那易碎的笑容,她的表情庄重而惋惜,足以匹配我们正在谈论的事,也足以匹配她的叹息。

而后大约过了两三个星期,我才将这件事告诉了老白,他是我和M在北京唯一共同的朋友。我也和T一样,在告诉老白之前,并不确信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于是先问他,“你已经知道了吗?”从那以后,M就在我和老白之间形成了一种真空,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真空。

M出事后,我和老白似乎一下失去了联络的理由,一度中断联系,直到三年后,2011年中秋前后,老白突然联系,来访。那天阳光很好,老白骑着一辆笨重的电动自行车,带妻子和不足三岁的女儿,提了两盒月饼来看我。那时我已搬到三义庙,我们在附近的一家饭馆吃了饭,回到租住屋中,照相留念——照片中,老白的女儿大张着嘴巴,紧闭着眼睛,一边大笑一边叫喊;老白的脸上则始终浮现着隐忍又略带羞怯的微笑,仿佛那笑容下面藏着某种尖利的东西,刺痛着他,并且一不小心就会刺穿皮肤。由于小女孩太过闹腾,照完相没多久,他们就告辞了。

2014年夏天,我准备离开北京,一天看到手机通讯录中老白的电话号码,才想到已有三年多没见老白了。尽管同在一个城市,但每个人都有无数更紧要的事情要忙,比如拜访客户、陪领导、加班、出差、参加业务相关的饭局、拜访可以提携自己的长辈,等等,而像我和老白这种已经失去某种必要性的关系,自然被放在了一边,任其蒙上灰尘。当我用老家方言拨通电话时,老白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用普通话问我,“哪位?”——这确实令人猝不及防,甚至他大概接到过不少纠缠不休的方言电话,以至于方言成了一种精神压力?没想到老白忘记了我的声音——而我不会忘记他的,这让人有点难堪,但我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听不出来我是谁吗?”我希望能在这种尴尬的关系之间铺设一个台阶,但这个问句大概太像电话诈骗的套路了。老白显然没什么耐心和一个陌生人玩猜猜看的游戏,哪怕对方说的是他的家乡话,他冷冷地说,“听不出来。”我在犹疑中报上自己的名字,他这才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还记得我。当我提议见面时,老白在一种犹疑间,不冷不热地说了两个字,“可以。”我大约能理解,因为在报上自己名字的瞬间,我同时在想的是直接挂掉电话,从此不再联系。

我们约的是地铁昌平线生命科学园站。我和爱人下地铁后,略微等了一会儿,才给老白打电话,老白说马上到。大约两三分钟后,一辆白色小轿车在路边停下,开始鸣笛,老白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向我们招手。其时我们站在天桥上,正盯着地铁的出站口,就在刚刚,我还以某种洞悉一切细节的自作聪明对爱人说,“重点注意那些一家三口一块出来的人。”这有点滑稽且愚蠢,而小轿车猝不及防的出现使这滑稽立刻得到报应,这报应即是尴尬。我们下了天桥,老白依然坐在车里,微笑着招呼我们上车。后排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阿姨好——叔叔好——”小姑娘向我和爱人打招呼。瞬间,又一种惊异占领了我的大脑,仿佛他们到三义庙的事情发生在十年前,而不是三年前,当年那个喜欢发脾气的小姑娘,如今已完全脱胎换骨:齐肩的短发,黑黑的眼睛,朴素自然的衣着,漂亮,沉静,懂礼貌。只不过她的黑眼睛,还不能理解我因这白色小轿车及她的巨变而产生的某种微妙的尴尬,也还觉察不了她爸爸那依然隐忍的微笑中些微的变化——沉着,他的心里似乎装了许多话,每一次总是小心翼翼地挑一句扔出来,看你反应,再挑下一句。但显然,并不是三年太短,而是我那时还不能充分体会三年时间的分量。

老白一边驾车带我们去吃饭的地方,一边与我闲聊着。不知是由于我一贯的拘谨作风,还是刚才突如其来的尴尬,这谈话如同一次不合时宜的任务,显得非常局促。老白说他做了三年的精密零件加工厂,叹息着创业的艰辛以及生意的不易,但语气间始终流露着成功者的那种从容与得意,仿佛看透了一切。他还说了北京的种种糟糕与不堪,我不断地附和着,以便为我将要告诉他的消息做铺垫。这段可以发生在任何两个不熟的人之间的谈话,就这样自生自灭地进行着,我和老白都想帮它一把,哪怕让它粗俗一点也好,但谁也帮不上忙。车后座上,我爱人和老白的妻子,则围绕着老白的女儿展开对话,似乎也并不比我和老白之间的对话更顺畅。我害怕谈话,我隐隐地相信,每一段对话都是由它隐秘的真正分泌者设计而成,它们以此生成,进展,如果是两个注定无法展开对话的人,那么它们必然滞涩难行。

我终于说起了即将离开北京去杭州的事,老白表现出了一点惊讶,但随即就转过脸来,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那是好地方,我支持你。风景美,空气好,北京空气差,压力大,买房没希望,孩子上学还要交赞助费。”又说,“北京是人精待的地方。”老白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仿佛是为我们的决定准备了礼物,只等我们提出来,他便可以和盘托出。这也并不奇怪,从任何角度,在任何人看来,我们都应该早点离开北京。迟迟不离开,才显得奇怪。而老白说的每一个理由,都几乎具有真理一般的正确性。这个新话题似乎即将拯救自上车以来就一直十分生疏的谈话。老白接着说,过几年他也要离开北京,他会去银川,因为他的小学同学中有好几个都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产业。他是善意的,他想把自己划在“人精”的圈外,同时模糊地表明,他和我们属于一种人。

吃饭的地方到了,门口停着许多电瓶车,墙根下零散地扔着竹签、废纸、砖块、塑料盆、废旧不堪的圆凳、铁丝拧成的晾衣架以及被风堆集在一起的枯草。这一切提示着我们:这是我们正在生活的城市,一座繁华都市中凋敝或未曾繁华的部分。老白紧贴着另一辆外地牌照的轿车,将自己的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在路边。我们下车,谨慎地躲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了马路,进了饭店,一家陕西人开的面馆——我恍然觉得,这情景多么熟悉:三个瘦小的青年,老白、M和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飞驰而过的电瓶车,过马路,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陕西面馆。

我不止一次地做过一些氛围十分相似的奇怪的梦:冬夜,外面寒風呼啸,有人在门外,透过门板上的缝隙窥视着我们,他看见——我和一个人瑟缩在昏暗房间(或窑洞)的土炕(或木板床)上;煤油灯(或小灯泡)昏暗如一颗橙色的豆子,似乎用尽了所有能量才勉强冲破黑暗的围捕;我们很惊慌,但如同无助的小羊,只能欠起身子,警惕地看着,仿佛我们的目光可以抵御入侵。但并不能,只是事情没有进展,就那样僵持着,惊慌变成惊恐,持续地占领我们的心。梦醒之后,我发现梦境还是无比清晰,仿佛我还在梦中——而与我躺在一起的,正是M。

M是我的高中同学,2003年考取了位于保定的一所警官学校,我由于高考失利,留下来复读,所以直到2004年来北京上大学,我们才恢复联系。M聪明、外向、善于交际,加上保定与北京相距不远,我们的交往很快密切起来,他至少来北京找我玩过三四次,我也去过保定一次。2006年秋天,M第一次来北京找我,我们一起挤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没一会儿,他咚的一声跳下床,跑去隔壁的盥洗室上厕所。一小会儿之后,当他再次出现,我和室友们都呆在了那里,他竟然没穿内裤。黑而精瘦的腹部下方,一片浓密得似乎在闪光的黑色阴毛中间,瑟缩着微微勃起的×。M大概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狡黠地一笑,然后猴子一样快速爬上高架床,继续睡觉去了。M就是这样的人,对于这个世界,他并不介意毫无保留。

那天下午,M带我去见在健德桥附近打工的一个老乡。我们下公交车后,很快就来了一个瘦小伙,两只小眼微微地往外下撇着,仿佛经受了难以想象的苦难的锤炼,但笑容十分灿烂,又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受过磨难。他走过来,向我笑一笑,握握手,然后直接过去搂着M的脖子,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这就是老白,比我和M大三两岁,是M的一个远房舅舅——但M并不叫他舅舅,而是直呼老白。老白先带我们去吃饭,喝酒——也是一家小小的陕西面馆,然后再去他上班的机械加工厂。印着红字的草绿色机器都冷冰冰地休息了,它们旁边堆满了各种形状的银光闪闪的加工成品,虽然堆在沾满油污的地上,它们依据数学原则呈现出来的精确仍然散发着某种美——这一切都与大约七八年后我在老白自己的加工厂中所见相同。老白试图向他的同事介绍我和M,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躲开了,我们只好离开。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去了距离小加工厂并不远的一个小区,老白就住在那里。当天下午,天气阴沉,云细碎而密实,夹杂着浓重的水汽,路边的栅栏里开着硕大的黄玫瑰(或是一种月季),有许多已经开始零落。生满锈的大铁门上缀满了爬山虎,我们需要从它们那已经开始枯萎的身下的小门中钻过去,进入矗立着许多令人眩晕的高层楼房的小区。老白的租住屋在地下:先进入一个平房的入口,走下窄小而陡峭的台阶,大约三四十级,越下行就越要忍受潮湿的霉味,到底后右转,跟着昏暗的灯光前行,大约十几米后,到了。小地下室只有大约六七个平方米,一张小床,简易的布艺小柜,一个陈旧的大屁股电视机,以及过于零散以至于记不起名字的诸多小东西,屋内被塞得满满当当。昏暗的灯光为每一件物品都投下了比它们自身更沉重的阴影,使得空间更加拥挤,但阴影中依然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小屋没有因为拥挤而不再阴冷,仿佛这些挤在一起的物体们欲以抱团取暖的愿望破灭了。

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老白和M住在他的小屋里,我则被安排在斜对门的一间同样的小屋中,那是老白一个同事的租住屋,主人正好不在。睡觉前,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聊了很久,三个瘦小又单薄的毛头小子,在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地下室,并不认真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地聊着未来,聊着老白和M曾经的艳遇,聊女人。这多像那个梦啊,豆灯昏暗而狭窄的黑夜,外面寒风呼啸,我们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有人在门外窥视,“两个世界的灵魂,最终相见,在另一个世界”:

而梦中局促的怀疑与思辨

而忧疑与惧怕,就那样

从木门的漏洞中偷窥

那么,是谁在偷窥?偷窥,是为了让我看清那将会变成永远的一次遗憾吗?

在面馆里,我们靠里找了一张橙色的小桌坐下,身后的墙壁上俯瞰般挂着一个小风扇,呼呼地吹着风,我们头发飘扬,像是大风在拥着我们奔跑。我们各自点了爱吃的面食,点了几个小菜,又给小女孩点了柳橙汁。

我们谁也没有聊到M。我问老白当初为什么会来北京。他略微顿了一下,眼睛忽然一亮,来了兴致,仿佛一阵风吹亮了火星儿,“北上啊,你要赚钱,肯定得到人多的地方和钱多的地方,北京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吗,人多,钱也多!”打鱼当然需要到鱼多的地方。这真是一个高屋建瓴又极具先见之明的回答。在普通的北漂群体中,老白自然算是一个小小的成功者,从最底层的工人变成了老板,这种变化不仅是外在身份的变化,更是由内而外的整体性变化,除了身份、收入、行头,还有——话语。所以他的回答像真理一般闪烁着极富优越感的微光——哪里像我大哥,只说“因为广州没票嘛,而北京有票,所以来了”。对于多数聆听者,或者至少对于老白的多数聆听者来说,他们需要这样的答案:因为有先见之明,才有激励性,使人确信当一个人足够明智并做出足够艰辛的努力时,成功就是必然。成功之所以诱人,正在于成功者的人生轨迹总是在恰到好处地证明着诸如此类的关于成功的至理名言。

老白最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生意经,或者说人生格言。他反复强调,对他来说,这些格言并非空话,而是都在身体力行,“只有言行一致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他偶然要扳扳手指头,以显示他的郑重其事,也显示这些格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做生意就是不断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服务客户,服务员工;商人不赚钱是可耻的;不管学历,还是跟随的老师,或是你的技术,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增加你的影响力;你找别人的时候许多事情不好办,但当别人来找你,事情就好办了;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就是在投资一种无形资产……这些具有某种不可撼动的合理性的话,只要一说出来,就会释放某种鼓动性的力量,老白讲得专注而兴奋,我也听得十分认真。这些格言深刻地武装了老白,好像某种宗教,由内而外地熏染他,使他成了这样一种人:可以狡黠且精准地理解这些格言的现实意义,发掘这些格言可以带给他的实际价值,同时说出它们,形成自己头顶的光环。

这就是成功者。所以老白询问我出书的事——书本将会以某种可以让人骄傲的形式将变动不居的光环具象化,并将其固定下来。他坦言,他在中关村图书大厦认识的一位人生导师,对他走向成功产生了十分关键的影响。他花钱上了那位导师的许多课程,也认真研读了他的主要著作,“当你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时,你要怎样启动你的人生?没有鸡,就借鸡生蛋。”这句话令老白十分激动,因为他今日的成功正是源于对“借鸡生蛋”这个智慧格言的践行,他的机械加工厂就诞生于向亲朋好友的借款。“那时候一穷二白,拿出一万块都要命。”

当不耐烦的中年女服务员将一碟陕西米皮放在我们桌上的时候,老白的女儿飞快地夹了一筷子,吃完之后,煞有介事地问道:“这个面是不是日本人吃的啊?”老白微微地笑着看了我一眼,仿佛在为女儿这个问题向我表达某种歉意。他反问:“谁说面就是日本人吃的?”他的语气在说,我们是中国人。“那不是日本人吃是哪里人吃?”“那你是哪里人?”没想到孩子说:“我是北京人啊。”老白骤然严厉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的循循善诱却将女儿引入了可怕的歧途,赶紧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北京人,你是甘肃人。”不像是一个判断,而是一个亟需执行的命令。他怕女儿的说法会在我们面前显得过于张扬,显得崇洋媚外,甚至会显得缺乏骨气——因为北京对她并不好,为了她上学的事情,老白正在大伤脑筋。当然,他也怕我们会以为孩子这些话源于他们的教导。

饭后,出了面馆,老白看看手机,犹豫了一下,对妻子说:“去不成了,他们说今天是媒体专场,普通观众进不去。”他们说的是顺义车展。老白于是提议送我去地铁站,车子起动后,他又犹犹豫豫地说:“反正没什么事,要不去我那里看看?”

他的加工厂,位于生命科学园地铁站东面的一大片富有神秘感的厂房群中(坐地铁经过的人总能看到它们,但不知道其中发生着什么事)。其中一间敞开着大门,门内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被机油沾染得发黑的工装。他是老白的雇员,但见了老白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似乎这个老板并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厂房内部很高,里面摆着五六台机床,各种各样的钢材以及各种工具,很多东西上都粘着黑乎乎的机油,还有一台笨重的刷着绿漆的磅秤。他的女儿一进门就跑到磅秤上称自己,他的妻子追过去,一边喝止,一边生拉硬拽地将她带出厂房去了。

厂房刚进门的地方,右手边是用毛玻璃隔出的一间约八九平方米的小屋子,作老白的办公室。小屋正中摆着一个简单的茶几,茶几上有一套瓷质茶具,茶几后面是一张淡绿色的三人布艺沙发,靠着墙。爱人跟着老白的妻子和女儿去厂房外了,屋内剩下了我和老白。“坐,我们喝点茶。”老白一边招呼我坐下,一邊往热水壶里充水,准备烧水泡茶。我看了看沙发,坐下来,我在想,有多少人在这张沙发上接受过老白的茶水招待。清理完茶具,老白在茶几另一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来,开始泡茶,“简单来说,交际的诀窍就是一根烟、一杯茶、一顿饭。”我知道他是对的。我不知什么原因,扭头看了一眼我身旁空着的另半截沙发,仿佛有人坐在那里。这时候,老白也微微抬起眼睛,快速而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仿佛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或是他发现了我的一个秘密。

这确实很煎熬。我早就想提起M的事情,我知道老白在甘肃的老家距M家并不远,他可能在回老家时见过M的亲人,或者至少听说过一些什么。但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遏制着我,不让我说起这件事,似乎这样做会显得不礼貌,甚至不道德——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记住一些往事,它们太沉,它们会挤占现实生活的空间。

2008年7月前后,也就是M出事前约半个月,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车上接到了M的电话。听得出来,他很落寞,开门见山地说他不喜欢那个工作,那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期待,他感到无聊、寂寞,而且压抑。他根本融入不了同事的圈子,“只有我一个是外地人。”他最后说,“我想来北京。”我劝阻了他,我知道这个公务员对他来说,考中是多么不容易,但放弃则只需一句话,并且,他去那里上班还不足半年。我像一个过来人一样劝他要多些耐心,“世上哪儿有完全如意的事情?”我又告诉他要三思而后行,“最好再熬一阵儿,尽量尝试着去适应,顺便攒一点积蓄,到时如果还不喜欢,再辞职也不晚。”我还说,“到时你有了积蓄,来北京,好歹基本生活不会有问题。”而电话里的M,就如同一头焦躁、孤独、无助的驴子,他固执地表达着自己的异想天开,“我们可以和老白搭伙,开个小饭店。”

考了将近两年,M才终于考中了江苏省盐城市的公务员,属于司法警务体系,刚一到任就被分派到盐城市下辖的一个乡镇派出所。在乡镇干了三两个月之后,M曾告诉我,“如果弄不好,我可能一辈子就要在这里混,没有背景,想调回市里比上天还难。”由于无聊又寂寞,M还找了一个当地女孩谈恋爱,但他心里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女孩没文化也没背景,根本不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他缺乏家庭背景,所以他希望能找到一个有家庭背景的女孩做老婆。这就是M,他精明,有野心,他早就知道全力拥抱世俗世界,才可能获取俗世的成功和荣耀。但是那个当地女孩的家人却很看重他,并且很认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那天早上的电话里,M也提到了这件事,声音里充满了焦躁不安,“这个事情怕不好解决。”他忧心忡忡,如鲠在喉。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通大清早打来的电话意味着什么,我也无法理解M所说的“这个事怕不好解决”意味着什么。那时我大学毕业,上班还不足半年,也已经被枯燥的现实折磨得精疲力竭,根本无暇他顾。我知道,M的意思非常明确,如果我赞同他的想法,如果我可以暂时为他提供来京后的落脚之处,他会马上提出离职,逃离那个让他心绪暗淡又提心吊胆的南方小镇。但我没有允诺,我提供不了帮助,我也不确定这是否真的出于他的深思熟虑。然而,对于M来说,我说的那些意味着什么呢?后来,老白告诉我,差不多那时候,M也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当时北京在下大雨,他一个人在屋檐下接了很久。

老白的办公室里,沙发和茶几的对面有一张拐角办公桌,桌子上有两台电脑,桌旁是一个小书柜,书柜中放满了人物传记、成功学以及经营管理类的图书。一套米黄色封皮的胡雪岩传记,是老白最喜欢的书,“老胡是我最钦佩的人,红顶商人嘛。”历史为我们提供了所有的生活模板,所以也提供了梦想。办公桌上有一个小小的金属架,其中放着一些文件——就是在它们中间,老白抽出了两页A4纸,上面印满了他吃饭时就向我阐述过的生意经和人生格言。

办公桌旁的墙上挂着一个简陋的木边玻璃画框,但嵌在其中的不是画,而是一张纸,纸上是一首楷体印刷字的五言绝句般的格言:“为人不可贪,为商不可奸。手中若有钱,善事做在先。”如果老白坐在办公桌后面,只需微微抬头,或者眼睛略微斜一下,就可以看到这四句格言。我问老白,这是不是他自己编的座右铭。老白略带羞涩地笑了一下,仿佛为被我误认为是这几句格言的作者而感到抱歉,但也无所谓,毕竟其中有他的创造,他没有故意掠人之美。“你觉得这几句话怎么样?”但我甚至还没回答,老白就接着讲起了它们的来历:“这其实是胡雪岩的红颜知己写给胡雪岩的,我改了几个字,原话的前两句和这个一样,后两句是:若想做善事,手中先有钱。”他停顿了一下,依然微笑着看我一眼,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对他的谈论是否感兴趣。我确实感兴趣,所以他继续讲解这两处小小改动背后的深意。“为什么这样改呢?”设问,以便强调,“如果按原话,你挂在办公室里,给别人的感觉是,这个人做事的目的就是赚钱,不好。而改后的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赚钱并非首要目的,甚至不是目的,这样的说法很多人比较能接受。”

我们又坐回沙发。老白正式向我咨询出书的事,在这本书里,他想梳理一下自己关于工作、生意、创业、管理等方面的观点,“这是提高你自己影响力的手段。”现在的加工厂做起来太累,他希望像他的导师那样,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理念,以及由之形成的影响力来赚钱,比如给这个行业的小老板传授创业、管理、业务经验,给他们一些有用的指导,做顾问。老白坚信一个人的知识和思想都是有价值的,他希望成为一个可以将知识和思想变现的人。“比如像你们这样,不用那么辛苦地整天跑着跟客户谈判,就可以赚钱,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突然理解了老白脸上那种隐忍的微笑,它们出于某种意志,它们在那里,是因为它们的主人认为它们应该在那里。“太辛苦,你是不知道,刚开始跑坏了一辆电动车,后来换了摩托车,一年时间也跑了个稀巴烂,最后没办法才买了小车,现在每天还要跑一百多公里。”老白说,“不跑,你就没单子做。”

我不知道老白的设想行不行,但还是向他介绍了出版一本书的大致流程。老白听得很认真,听完后,愉快地说:“今天和你见面的收获,就是对出书这件事了解了,这就是价值啊。”下午离开前,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一遍,仿佛在算一笔账:他对这天的聚会是否有价值原本毫无把握,但最终发现,还是有价值的。只不过他一再的感叹,让人无法确信这感叹是出于有所收获的欣喜,还是出于收获微薄的失落。

老白不止一次提起让他受惠的那位人生导师的建议,开设博客、申请电子邮箱、更换一个尊贵的手机号码,所以回家后,我上网找到了老白的博客。他博客上有限的几篇博文中,置顶的一篇讲述了一个听上去真实可信的励志故事:我,自幼家庭貧困,在童年时就对致富很渴望,2007年开始,在外打工七年,好不容易存了三万块钱,可刚过完春节,操劳一生的亲爱的父亲突然离我而去,安葬完父亲,国庆节期间我又结了婚,出过彩礼钱之后,我几乎身无分文。2010年之前,我每天在工厂打工,开机床,月薪只有三千,还要养老婆孩子,一直想找机会改变经济状况。2010年11月,我在北京中关村图书大厦买了一本《普通百姓致富之路》,之后去听这本书的作者段老师的演讲,后来在段老师的指导下,我决定自己创业,首先就是借鸡生蛋,借钱开厂,买了一个好记的电话号码,注册了一个电子邮箱,注册了一个博客……

一个身无分文的初中毕业生通过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当起了老板。这个故事数学公式一般,精确地展现了某种具有传奇意味的成功的标配。老白说,这篇博文发布之后,真有不少人打电话问他情况真假,其中好几个人后来成了他的朋友。“有一个人,也是一家机械加工作坊的小老板,在业务的发展上遇到了问题,三番五次请我去作指导。”还有一个人,因为被这个故事激励,认可老白的理念,至今自愿不要薪水,在他的加工厂里当学徒——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学到老白的本事,成就一番事业。

我突然想到,在探讨出自胡雪岩传记的那四句格言时,老白突然问我觉得怎么样,我附和了一声,紧接着,老白目光略微一晃,就开始讲解其中的深意——那附和似乎太无足轻重,太微弱,以至于都没来得及说,没有传递给老白。我想,如果当时M也在旁边,老白可能会得到完全满意的回应,M和老白更能相互理解,在某些方面,他们更是一类人。

下午,老白开车送我们去地铁站。轿车缓缓绕行,好几分钟才绕出那一片到处都飘着塑料袋和废纸片的灰色厂房区。因为周末,大多数厂房都关着门,但几乎每家门前都停着一辆国产小汽车。这些车中的绝大多数,也和老白的车一样,用着天津或周边哪个省份的外地牌照——这意味着,开这些车的人外出谈判,需要见缝插针,躲开限行区域和限行时段。一家厂房门口放着一只不足两立方米的铁笼子,里面养着两只凶狠的大狼狗,它们不停地在铁笼子里微微地左右移动,喉咙里发着焦躁的低吼,一直在尝试将头伸出铁笼,但伸不出来。黄色或泛着一点蓝色的眼睛中,冷峻地反映着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或车。它们的存在,使整条巷子都散发着浓烈的狼狗的尿骚味。这野性十足的自然之产物,似乎很能与这里荒凉又不乏神秘的氛围相匹配——乘坐地铁昌平线经过时,我或许就应该想到,这些灰色的简易房里装着形形色色的货物,进行着形形色色的工作,而它们的门口正把守着散发着尿骚味的大狼狗。

厂区的大门口,竟然还有一家简陋的超市和几家小饭店,但似乎均无人光顾。一溜的水泥路上,到处都是废弃的塑料袋、包装纸、快餐盒以及一次性筷子。太阳在天上明晃晃地照着,看店的人躲在铁架子和石棉瓦构造的简陋小屋的阴凉里,饶有兴味地看着出进的车辆,从眼神看,他们应该会对看到的每一辆车评头品足。路边老柳树的叶子已经大而碧绿。天还没有热起来,再过一个月,这些柳树上就将积满燥热的灰色尘埃,蝉也将聒噪起来。

我终于小心翼翼地叹口气,叫了一声老白,老白像是被什么蜇了一下,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沉默着继续开车。过了一会儿,老白也叹了一口气,“要是扁扁在就好了,我们三个好好谝一谝。”扁扁是M的小名。终于,我们还是说起了这个已经成为某种真空的人。我紧接着问他有没有见过M的家人,老白说自那以后就没见过,“听说全家都搬到新疆去了。”这时候,老白的妻子插话说:“他们一家人到现在都放不下这个事,打击太大了。”老白接着说:“可惜扁扁这个小伙子了。”仿佛大家都在等有人挑起这个话题,仿佛这个话题可以使我和老白已无比生疏的关系更亲近一些。短暂的沉默之后,老白的妻子又说:“实际上,当年,家里人就劝他找个普通工作算了,不见得非要考公务员,可扁扁心高,自己非要考。”

社会的教育已经使得多数人成了那么一种动物,一种即便是公务员这三个字,也会让他感到兴奋和安心的动物,不是吗?那么,别人的劝说又如何呢,让他放弃吗?在他打起精神已经考了那么多次之后——放弃就等于失败。这就是M曾经面临的窘境,他无法不经过“锲而不舍”的奋斗就轻易成为失败的俘虏。就我所知,从毕业开始,他在近两年的时间里,至少在以下这些地方参加过公务员考试:大学毕业地的河北,临近的天津,富裕的广州,有亲人在那里打工的新疆,自己的家乡甘肃,首都北京,国家公务员,最终考中了似乎没有什么关联的江苏省盐城市的一个职位。公务员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但当抵达盐城,并被分派到一个下辖乡镇派出所的时候,他才发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东西,与想象和传说中的样子,相差太远。或者,更客观,也更冷酷地说,公务员的远大前程(其中包括荣耀和权力,它们往往是最强效的梦想放大器,也是许多人的人生兴奋剂)给了他过于不切实际的期望。生活最大的困难就在这里:如何判断自己。

老白说M出事前一星期,也给他打了电话,那天雨很大,他下班回来,还没有进屋,就躲在屋檐下,一边是空无一人的地上落着哗哗的大雨,一边是他们一南一北的电话。他们说了很久,他一边聊一边看着黑暗从大雨中弥漫,加重。M告诉老白的,和他告诉我的大体一样,他觉得那个警察的职位没意思,他想来北京,想和老白合伙开个小饭馆。“但谁能料到,那是最后一次通话。”老白说他自小就与M认识,经常一起玩,有时候他们会找一个山峁,面向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蹲在荒凉的黄土地上,一边拉屎一边聊理想,“扁扁看着面前一溜一溜的山坡,说长大了可以把这些山承包过来,搞点啥小生意。”那时候,他们有谁会想到一个叫北京的地方,又有谁会想到一个叫盐城的地方?生活就像在黑暗中行走,所以当M焦躁地隐忍着那么多屈辱,终于考中一个小公务员的职位时,如何能想到等他的是什么。“要是扁扁在,多好,”我下车前,老白又一次叹息,“我们三个可以好好谝一谝。”

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告诉老白。

2008年M出事后不久的一天,我和爱人在地铁1号线上,忽然看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他是多么的像M啊,像得一旦看见就令人难忘:精瘦,肤色偏黑,短发修理得自然又利落;黑色的皮鞋,深蓝的修身裤,黑色的休闲夹克;一个人坐在靠门的座位上,神情悲伤而自尊;眼神飘忽而略显疲惫,犹如快要熄灭的火,尽力聚集着剩余的所有能量——正像一个刚参加完公务员考试的人。我几乎呆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我碰碰爱人,让她也看看,她也呆在了那里,那不是别人,就是她曾经见过的M。有那么一瞬间,他神情忧郁而淡漠地瞥了我们一眼,并没有说话——他不可能说话,除非M出事的消息不实。那如同陌生人的随意一瞥,仿佛投过来两粒即将熄灭却还火热的炭,一下子灼伤了我的心。我顿时感到无比难过,我的心快速地跳动着,催促我上去与他相认。然而,我终究没敢上去,我不敢相信M出事的消息是假的——而他,再也没有投来那忧郁而悲伤的一瞥。几站的路程,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接着,传来了报站声,“公主坟站到了,请准备下车。”我被一种力量推着,跟随人流涌下了地铁。刚出地铁门,我就意识到错过了,但同时又想,或许下次还会遇到,如果再遇到,我一定上去相认——然而,没有下次,此后再也没有遇见过。

他以如此的方式回闪,为了什么?是为了用那不可思议的相像和极度忧郁的眼神,加深我对他的记忆吗?那是2007年初冬,我们最后一次在北京见面,他刚参加完一场公务员考试,就是这样的着装,就是这个样子。我穿着一双褐色皮鞋,一件黑色的半长款呢大衣,里面是休闲西装,衬衣,去万寿寺公交站送他离京。那天阳光很好,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说:“我们个头不高,就要穿这种长款衣服,這样好。”眼睛明亮,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就像早已知道那是永别。

【作者简介】子禾,1984年生,陇东人,现居杭州、北京。作品见于《十月》《诗刊》等杂志。著有非虚构作品《光斑隐约的水域》、诗集《刺鸠与杂事》、散文集《丹青引》等。参加第七届“十月诗会”。

责任编辑/苏二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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