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枕眠

2020-03-12 08:55杨逸
飞天 2020年2期
关键词:旧物医生

杨逸

那阵子,桂医生感觉自己找回了几岁。具体几岁,他也说不清楚。就像正在变老的人,说不清老与不老的分界线在哪儿。等到有一天突然回头看见了那条线,那可就是彻底老了。桂医生心里明白得很。

桂医生一辈子不近视,看清楚一条线难不住他。可他总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怎么就是看不清呢?问了自己两遍,他就想把注意力扎到手里的旧物件上去。如果耳朵里恰巧有类似答案的声音进来,他也希望是大女儿的一句:“离老还远着呢,按当下时髦的说法,你这岁数还是中年呢,哪来的什么线?”万一是老伴儿荣玉锦的一句:“一清二楚在那摆着,你装什么糊涂?”他就希望自己先天聋哑。

他知道荣玉锦指的是什么。在一起磕磕绊绊一辈子了,他们都有个能耐,那就是听音儿——对方说的话,不管别人听起来多正常,两人互相听到的却一定是弦外音,能把过去、现在,甚至以后都暗指出来的弦外音。荣玉锦说“一清二楚在那摆着”的,可不是白头发,不是什么桂医生退了休、性格改常,这女人说的就是那件事。女人总是这样,那件事让她们快乐的时候,她们像最灵活最聒噪的麻雀,用浑身每个细胞每个神态炫耀那快乐。可一旦那件事没法再让她们快乐,她们就要把自己的不快乐变成苦药汤,让男人喝下去。

桂医生心里很矛盾。他悄悄为自己找回的那几岁,注定是一件不能让她知道的事。只要荣玉锦知道,那些随口就来的讽刺和唠叨肯定会更没了顾虑。现在,她只知道他对当年被抄家砸毁的那几样家底“贼心不死”,“一有机会就使劲长你们家的资产阶级尾巴”——迷恋古董旧物,这又逮着往旧物市场跑了。要么就多唠叨几句:“都是那些鉴宝节目把你害的!”进而使劲捂着她的存折——她还不知道他的这种迷恋,让他时常忘记了自己六十六的岁数。

“千万不能让荣玉锦也忘了我这个岁数。”桂医生提醒自己。他退休后被原单位返聘,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到家里找他看病的患者原本不少,可荣玉锦总说家里被带进了各种各样的病毒。桂医生只好婉拒患者上门,都安排给了每天出诊的那一上午。这样一来,他的下午就越发肃静起来。没了外人来家里,偏偏他又成了荣玉锦的眼中钉——午后一小觉起来,被子叠不整齐了;沙发坐出坑了、书房台灯忘关了,连电视看长了也会被唠叨一顿:当心过热会爆炸。桂医生就变成了荣玉锦嘴里的炮仗,要么一声不出,要么就“嗙”一声巨响——“真他妈没劲!活得真没劲!”那声巨响过后,桂医生就像被抽干了果瓤的老橘子皮,萎靡出一身标准的老头相。

“车钥匙给我,我出去遛弯儿!”他对被他那副不吃不喝的萎靡相吓哑巴了的荣玉锦开了口。

桂医生用三把钥匙打开了锁在楼梯间里、一直瘪着肚子闲站在那儿的老凤凰自行车。他单位离家近,每天上下班都是步行,老凤凰车就一直锁在走廊里。其实肚子鼓起来的老凤凰载着他转过很多地方,别说江边、公园,就是市里先前红火过现在基本上早都废弃的大大小小的工厂,他也挨个走了一遍。可这些都没能让他活回去几岁。就是这两个月,他好像在旧物市场找到了时光机,不仅总感觉周身充满了活力,而且什么烦恼都模糊了,就连二女儿摇摇欲坠的婚姻也不能让他烦恼叹气了。

逃离了荣玉锦唠叨的感觉真好,桂医生蹬着老凤凰车的腿脚更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他不怕荣玉锦,一直都是荣玉锦怕他——现在好像也是真不怕他了,那就是他俩谁也不怕谁。这么一想,又觉得欠妥,似乎没这么一清二楚——都怪荣玉锦到底是个女的。这回对了,“女人”两个字,桂医生知道,那是自己一辈子的软肋。

总有人说荣玉锦名字起得好,放在从前,她就把脸撇出满满的苦相,叹一声足斤足两的气,摇头说:“别信那个,《红楼梦》里好些个丫鬟的名字还好呢,不也得伺候人?我就是他们老桂家的丫鬟。”

退休之后,她多年一尺八的腰围随着月经的渐行渐远终于变粗变圆,后来稳定在了二尺三。再多不了了,每次有了多的苗头她就来病,要么上吐下泻,要么发烧头疼,二尺三成了她发福路上的一道坎。她不敢拿出那些年在工厂争当“三八红旗手”、“生产标兵”的劲头去征服这道坎,她发现自己也不是曾经自诩过的“只要根红苗正,我就天不怕地不怕”。她怕来病,怕把腰围折腾回一尺八。好不容易俩姑娘都出嫁了、公公婆婆也都伺候走了,她现在的生活似乎跟她那名字有点契合的味道了。甚至桂医生近两三年,还学会了给她热点饭、兑一大盆洗脚水这样的事。她把这些都归功于那二尺三,她觉得这才靠近了锦衣玉食的福相。他们的积蓄也多了起来,除去两人的退休工资,桂医生还有两笔收入:一笔是返聘工资,一笔是卖中成药的钱。尤其后面那项,真像她年轻时的腰身,弹性好,富有生命力,只是那时候人们不可能穿着紧身衣显露曲线就是了。那个收入也不能显露。

可自从桂医生最近恋战旧物市场,这事就给露出去了。他每天下午都去,几乎周周都拿回一样东西。荣玉锦恨自己的恻隐,又怕這么快就反悔阻拦,桂医生这支老炮仗,会一下子把他自己爆炸成碎末。

桂医生第一次拿回来的是一把剑。

“你看,多漂亮。”桂医生擎着剑鞘端详着右手的剑,故意不看荣玉锦的脸。

“哪儿漂亮?跟你在北山看那个几十块钱的,没什么两样。”荣玉锦手里拿着一盒酒精棉,在桂医生前胸那个位置撇着嘴。她不足一米六,桂医生却超过一米八。

“两回事,完全两回事。这把剑最低也是明朝的,尚方宝剑,在古代,剑是百兵之君。”

“百兵之军,一个军队就一百个人?你真好骗,被骗去多少钱啊?”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你擦剑鞘可以,剑身不能用酒精。擦完我挂墙上。”

“又要钉钉子?好好的白墙!”

桂医生不再说话,手指夹着的中华烟缭绕了起来。

“什么墙,这么硬?”钉子敲不进墙里,桂医生很不高兴。

“墙哪有不硬的?茅楼不硬,能住吗?”荣玉锦接过锤子和钉子,几下就敲了进去。

“不是那干活的人就别往前凑和,这是丫鬟的活!”

“谁说你、是丫鬟了?”桂医生自嘲连同讨好掺杂成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扶着荣玉锦从凳子上下来。荣玉锦一下变得振奋,又数落了一番桂医生那几十年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事,罗列了自己干过的那些男人般的力气活。

“我可告诉你,就这一回,下次绝对不许再往家里弄这些破烂。”

第二周周五,桂医生傍晚回来,从那个拎了二十年的黑色皮革手提包里,像掏心一样轻手轻脚地掏出一包废报纸。一层层打开,露出两片残缺不全的黑瓦片。

“我说,把我那副白手套给我拿来。”他招呼着荣玉锦。

“这是什么手套,我那副白线手套呢?”

“就这么一副,爱戴不戴。”荣玉锦把手中的粉色塑胶手套轻轻一摔。

桂医生戴好了手套,才把黑瓦片托在了手里,转向尚有阳光斜扫进来的窗口,举在眼前,边看边啧叹。“我得自己查一查,这种马圖案的瓦当到底是何方的秦砖汉瓦啊?我说,你快来看,你说古人多了不起,多有艺术感——”

荣玉锦正在他身后使劲擦着刚才放瓦当的地方,酒精味儿后面混合着来苏水味儿。

“报纸呢?”

“扔了。”

“就你手欠,扔哪儿了?里面还有两小块碎片呢!”桂医生放下瓦当,跑去楼前面的垃圾堆翻找,报纸和碎片都在。

“天天除了来苏水就是八四,你哪来那么多毒要消?”桂医生一双酷似混血的眼睛瞪得有棱有角。

“亏你还是个医生!”荣玉锦盯着重新捡回来的废报纸,拉开鞋柜的抽屉,拿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口罩戴上了。

他们那天吵了一架。桂医生指责荣玉锦败家,以前留在棚子里的汽车里带、打猎用的那把“撅把子”,还有自己和孩子读书时的课本,都被荣玉锦悄悄卖给收破烂的了。

“败家子,你个败家子!”他骂得咬牙切齿。

荣玉锦最恨这句话。“我败家?我嫁到你们家的时候,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从你爸到你妈,再到你,哪个身上不是补丁连着窟窿,是谁把日子过成这样?”两人在对方眼神的气势下,把自己的陈述和辩解说得像命运交响曲——你瞪大了,我就降几个调;你瞪累了,我就飙几个音。“我知道你从来看不上我,你现在就是老白毛了、没能耐了,需要个洗衣做饭的保姆!”

桂医生是离不开荣玉锦,他除了当医生,基本没有什么独立生活能力。衣服不会洗,饭也不会做。嘴短、手短、气也就短了,荣玉锦一盘飘着酸菜香味儿的汆白肉——要是再加上几片新鲜的猪肉血肠,桂医生立马就变成没脾气的饮食男女了。

“你这刀工,一绝,真是一绝!”

荣玉锦不仅把酸菜和白肉切得菲薄,就连最不好切的猪肉血肠,也切得又薄又圆,每一片都像用尺量过。她的蒜泥也捣得高明。听不见捣蒜缸一声高一声低的砰砰,一点声音也没有,可捣出来的蒜,就像雪白粘稠的半透明胶水,似乎只剩液态了。这样的蒜泥吃起来口味绝佳,桂医生问过她是怎么做到的,荣玉锦一个字也不说。

又一个周五傍晚,老凤凰车又把桂医生载了回来。他那天好像格外兴奋,兴奋到忽略了要对荣玉锦掩盖掉心理真实年龄那回事。

桂医生家在一楼,他往楼前大树底下停放大凤凰的时候,荣玉锦就听到了他高兴地跟邻居打招呼。

“回来了,桂医生。天天下午这么骑车,能行?”

“哈哈,行、行。骑惯了,现在一天不骑,腿就发沉。”

“桂爷爷,我想跟团团玩儿。”

“好,好!爷爷今晚就给团团打电话,明天就让她妈领她过来。”

荣玉锦把正在看的电视调低了音量,脸上开始呈现一种误食了变味儿花生米的表情。

果然,桂医生先闻其声的高兴状态,是有原因的,原因恰好跟荣玉锦判断的丝毫不差。桂医生今天捧回来的是个大物件,坠得他的头跟荣玉锦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我说,你倒是帮我一把呀!”桂医生气喘着气看向荣玉锦。她已经扭身回到沙发,把脸绷成了剧里那个恶婆婆。

桂医生只好自己倒手,先把物件放地上,换上拖鞋,放好兜子,再弯腰抱起那物件,直接进了书房。

“嘿!这真是个好东西,你看看,做工多精细、纹理多漂亮!”他在书房故意开着门放大声音说着,客厅里的荣玉锦把电视音量调到了最大。桂医生端详着大物件,肚子饿得直叫,他才从书房走出来。

“晚上吃什么?”他尴尬地站了半天,搓了搓手,问荣玉锦。

“到底吃什么?”荣玉锦的表情在桂医生语气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忍无可忍了。

“没有,想吃自己做!”

“你他妈的,好,好。”剧情反转了。桂医生开始穿外衣、换鞋。身后传来荣玉锦的愤怒。“还就不伺候你这个了!有钱买破烂,那你就天天出去吃!”

桂医生那天在小吃部吃了一碗玉米面馇条,五块钱。

“桂医生,还可口?”住得久了,附近人都认识桂医生。“白求恩是没见过,估计也帅不过桂医生吧?”他们背后都这样共识过。

“可口,可口!”桂医生笑着说。

“今儿怎么想起吃这个?”

“想这口了,多少日子没吃了。”

“可不是,您老得常来呀!”

“好,好!那个,再来一碗。”

“啊?不是我不给您做,上了岁数,可不——”

“再来一碗,是为了打包,给我老伴儿带回去。”桂医生的笑声格外有种男人的爽朗。

第二天,桂医生的大女儿领着外孙女团团回来了。

“爸,这是什么?这么好看!”桂医生一听大女儿的话,马上来了精神。

“你看,一只猴子骑在马背上,意思是立马封侯。说是清代的、玉石的,也有几百年历史了。”

“多少年有什么关系?主要是做得这么细,看它们的形态!”

“你少来跟着捧臭脚,你让你爸自己说,他花多少钱买回这破烂的?”荣玉锦骂起了大女儿。

“他说三百,一堆硬塑料!要是少于一千我的荣字倒着写!”

“妈,你别这样。你总得让我爸有点寄托吧。”大女儿关上厨房的门,小声劝着荣玉锦。

“这是什么寄托?烧钱!不一定是被哪个女人忽悠的,他是生怕外人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

“那你让他干什么,抽烟?看录像你又把影碟机都藏起来了——”

“我给扔了,有能耐你去告诉他。”母女俩不欢而散。

退休后这几年,桂医生只要在家,做什么都不耽误他抽烟。他如果心情好,会乖乖地站到厨房油烟机下面,打开排风把烟随时抽走。赶上心情不好,荣玉锦一让他去厨房,就会惹他骂人。多数时候他心情似乎不好不坏,坐在沙发上闷闷地吸完烟,再亲自打开窗户放一放。

还有一个让荣玉锦宁可默许桂医生天天去旧物市场转悠的重要原因,就是大女儿提到的录像。桂医生自从退休,身板明明还直溜溜的,可有个地方却弯得直不起来了。

“你是以前造害得太狠了,还是对我就是提不起劲?”荣玉锦比桂医生小八岁,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简直亏透了。

“从年轻你就让我守空房,现在好不容易两人单独住一个屋了,你还跟我来这套。”她认定桂医生是女人见多了,故意不拿她当女人。

等桂医生吃了各种中西药,可就是直不起那家伙。烦躁骂人的时候,她又把药都给扔了。“你吃好了再去找别的女人?”荣玉锦穿起睡衣睡裤在黑暗里嘟哝。

桂医生越不想失去的功能,偏偏越是最早就颓唐起来。这几年,白天上班还好,只要回到家里,尤其晚上,他就只剩下烦躁。他太喜欢女人了,他这辈子最喜欢的既不是钱也不是权,当医生算一个,钓鱼、看书、打猎、喝酒,都能算上。不过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女人。

凡是醒着醉着骂女人有什么好的男人,桂医生一向觉得那都是不懂生活,不是真男人。可是原来邻居一个板儿车大哥跟他那样粗糙地说起女人,他也只是一笑,不会搭言。桂医生对女人的语系里没有那类说法,女人不是用来那样说的,女人是要用行动去爱的。

录像看了一阵子,最有效果的一次,桂医生刚挨上荣玉锦,一切就都结束了。“真像你捣的那个蒜汁。”桂医生为自己解着嘲。荣玉锦足斤足两地叹了口气。

第四周,周五傍晚,桂医生跟一辆人力三轮车一起回来的。这回他买了两个将近一米高的大花瓶,瓷的,深枣红色,细脖圆肚。

“老先生,谢谢你,谢谢你。”荣玉锦听着脚夫一个劲儿地谢着桂医生,摘掉花镜努力看着桂医生到底给了他多少车费。去屋里搬个板凳当脚踩空,最关键的镜头就错过了,她气得使劲跺了跺脚。

那天晚上,荣玉锦不仅没做饭,她还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直奔她妹妹家去了。

“哪有这么乱花钱的?姐你做得对,太拿你的话当狗屁了!”她妹妹起初很热情地表达着一边倒的气愤。

“简直是拿我当狗屁,这老东西!”荣玉锦的愤怒相当饱满。

“不過也是,还是你们有钱,没地方花!像我们这样的,拿啥糟害呀?”

“有啥钱?老桂家一家子大手大脚。”

“姐夫那几样中药,供不应求啊!一个疗程就是三个月,你自己说,你们净赚多少?”荣玉锦妹妹的语气跟一开始不一样了。

“赚啥赚?听他吹牛。他那人又不黑心,粉药包药累得半死,也不好意思多收钱。”

“我也想那样累得半死,咱俩换换?”荣玉锦一听这话,感到有些无处安放自己的屁股了。

“姐,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家老桂可是前科劣迹太多,周周去一个地方花钱——”

“你是说,他从女人手里买的?”

“呵!你这老侦察兵还用问我?呵!”

荣玉锦抬屁股走了。黑乎乎的路上走了半天,好几辆出租车擦着她身边开过去了,还都是空车,没一辆停下问问她的。

她妹妹那句老侦察兵把她刺激得不轻,她好像一下子被甩回了一尺八的那个时候。桂医生每次有了外遇,就开始怎么看她都不顺眼。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都不对,好像连她活着喘气都惹他厌烦。她就想看看外面的女人到底什么样,特别想看。前一分钟刚因桂医生提出的离婚哭得岔气,后一分钟就领着大女儿,或者二女儿,紧随桂医生后面去盯梢。她做过最得意的一件事,是桂医生有一回故意不在家里上厕所,而是跑去平房那边的公厕。荣玉锦大门都没锁就跟出去了。桂医生蹲在男厕,荣玉锦隔着一堵薄墙捂住鼻子。后来桂医生撕碎了一些纸,扔进茅坑。荣玉锦不知道想了什么样的办法,反正是不仅把碎纸都捞了上来,而且差不多都给拼上了。

总算叫住一辆出租车。“老桂在,大手一挥,还用我?”桂医生连陪荣玉锦去超市也要打车,他自己不管去哪儿,都是骑着老凤凰,从不打车。荣玉锦带着满脸莫名的对司机服务的不满上了车。

桂医生当年那些糗事,她都一五一十跟自己妹妹讲过。那封拼起来的信当真是一封情书,是当时桂医生单位一个女护士给他写的。“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过了一辈子,还不是一切都得给我?”她很快就又有些自满了。

回到家,桂医生不仅没瞪她吼她,还给她兑了一盆温度刚好的洗脚水。没等她洗完,擦脚巾又递了过来。

“来回都打车了吧?”

荣玉锦用鼻子嗯了一声。

“这就对了。”桂医生说完,又怔了一下,起身去端详那两个大瓶子去了。荣玉锦斜眼看着大瓶子,就像看抢了她男人的情敌。

“你又做什么亏心事了?”躺在床上,荣玉锦到底问了一句。身旁几声酣睡的呼噜回应了她。

去旧物市场还真挺别扭。荣玉锦吃完中午饭,等桂医生骑着老凤凰的身影远了,她就坐130路,大概十站地,才到了岔路乡。从岔路乡到旧物市场就没车可坐了,只能走过去。看着不远一段路,她走了二十分钟。她动不动就腿疼,她说这就是年轻时候缺钙缺得太厉害,老了都找上了。这阵子她还让桂医生给她打钙针,一周两次,锥在臀大肌上。

她是从东面进到旧物市场的,进去之前,她把口罩戴上了,又取下脖子上的纱巾,把头和脸都包住了。

市场的右手一侧是老楼,一楼的每一家都开了门,有的挂了个小牌子。大多数啥也没挂,进去之后也基本只有够一个人转身的空地,别的地方都塞满了旧物。荣玉锦没看出有什么好东西来,都是些过去那些年寻常人家自用的家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有毛主席挥手的,也有雷锋端枪的。老座钟,木座上薰满了厚厚一层油泥。还有过去用的痰盂,也是又污渍又油腻。荣玉锦看到这个,就不再进右侧那些小门市里面去了,她一下子声情并茂地想起一口黄痰进盂的情景。

市场左手一侧都是露天的小摊位,旧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也是什么都有。她看到一个旧的白铁皮盆,问了价,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说,要二十块。荣玉锦在口罩后面皱起了鼻子。就这么个东西要二十?以前在单位随便找个人就焊一个。

市场里像她一样转悠的人并不多,反倒是摊主们和他们的摊位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她一直走到最西面,市场的堵头,也没发现有卖宝剑的、瓦当的,或者什么仿造文物的。她也没看到桂医生。市场最西面堵头的地方,拐出一个小岔路来,不过那就不是旧物市场了,那是通往西山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荣玉锦都去了旧物市场。好几个摊主开始询问她:“姐们儿,找啥?”荣玉锦意识到,他们天天在那,想记住个生人太容易了。

“不找啥。”荣玉锦被问住了。“那个,我打听个人。”

摊主们说,“没,没见过你说的这么个人在这转悠。”

周五,荣玉锦又按时到了。那天人还真是挺多,有平常的三倍那么多。

“来赶集呀,姐们儿?”摊主跟她打招呼。

“什么集?”

“就前边,周周都有那么个集。”

这个集还真是什么都有。荣玉锦在人堆里,先是跟着由南往北走,后来又从北往南回来——集就在旧物市场的西面堵头,那个小岔路上的一段。卖自行车的、各种古董旧物的、葫芦字画、长笛二胡马头琴,真是什么都有。

她好像看見桂医生了。

一开始在跟一个卖旧书的男人说话,好像很熟的样子。后来她从北往南回走的时候,又看见他在跟一个卖旧字画的女人聊着。她觉得那一定是桂医生,她从那个女人恨不得把五官挤成一个白菜心的那种笑里,直觉她看到的背影一定是桂医生。他就有让女人一下子就笑成那样的本事。荣玉锦琢磨着,桂医生能对那女人说什么。其实也不用说什么特别的,他就是随便问问,那种女人就会自动变成那样。荣玉锦盯着桂医生的背影,来往的人挤了她好几下,还踩了她的鞋,她都没反应。她就想看看一会儿桂医生回身发现了自己,会是什么样子。还会像那些年那样嫌弃,他还敢吗?荣玉锦换了个地方,跟那个背影成个斜角,又紧了紧头和脸上的纱巾,把口罩往上拉了拉。

那人转过身来了。看上去比桂医生年轻,头发没有白的,五官清朗,可是好像鼻梁没有桂医生高。再看看头发,有没有自来卷?荣玉锦抻着上半身张望,眼前挤过一个人,那人就不见了。

那天晚上,桂医生拿回去一个纯银的旧怀表。接下去的半宿,还有完整的周六和周日,他就在书房里端详那些东西。二女儿来电话,要接他们俩去吃火锅,桂医生也没欠屁股。“她这是让我去买单,我不去。”还是戴着花镜一遍遍看那些东西。

荣玉锦则思索了两天——周五的集上,到底有没有卖怀表的,到底有没有?

下一周,荣玉锦依旧每天按时去旧物市场报到,周一到周四,她还是一无所获。“姐们儿,你家新搬这附近的,天天来遛弯儿?”

荣玉锦像开了悟:“啊,对,对,闲着难受!”

周四晚上,她让桂医生提前一天把这周的第二针钙针给自己打上。她把家居裤一直褪到了脚脖子那里。她白花花的臀大肌上有一个黛青色的痦子。

“连蒜汁都只有两滴答了?”荣玉锦叹了声短斤少两的气,她有点如释重负。桂医生是真弯了,而且还空了。

周五上午,她在家锁好门,拿出自己名字和桂医生名字的两个存折,一笔一笔对着进进出出的钱。工资是一点出入也不会有的,其他卖药的收入,她跟着桂医生包了多少包中药,她都是有记录的。两下一对,也对上了。桂医生每个月所有的钱都是首先上交,然后再从她那里申请下来一千块,押兜、买烟、偶尔跟同事朋友吃个饭,这是他们定好的。

下午她又按时去赶集了。她觉得这次看到的准是桂医生,这个地方,穿西服戴礼帽的男人,除了他哪能有别人?殊不知,那西服一点也不贵,礼帽也是最普通的呢子料。荣玉锦一直不给桂医生穿很贵的衣服,她生怕那样就更招风。可那么普通的西服礼帽,怎么也能穿出这么招风的效果来呢?荣玉锦像年轻时候第一次见到桂医生一样,眼光不会转弯了。“不行,连这个帽子也不能给他戴了,我那老大跟她爸一丘之貉,什么这帽子满大街都是,便宜得很。她肯定骗我,她买这帽子不一定多贵呢!”荣玉锦责骂着大女儿的工夫,那个身影又不见了。她影影绰绰觉得,那个身影转身的时候,应该是看到了她。

桂医生又拿了个纯黄铜捣药罐回来。

“以后你那一千,不给了。”

“你敢!”

“就这么打水漂?”

“都能传下去,什么打水漂?”

“这些破烂,谁稀罕?”桂医生的反应,又像是下午根本没看见她。

“老二两口子又打起来了,又要离婚。”荣玉锦另起一个话头。

“唉!”桂医生叹了口气。

“我想再给拿点钱,他们这次因为换房子打的。”

“就这么拿钱哄着过,什么时候是个头?”荣玉锦再说什么,桂医生也不接话了,就是摆弄那个捣药罐。

“我可告诉你,别再花钱了,用钱地方多着呢!”

“那两个大花瓶,我给你许出去了。”荣玉锦说到这句,桂医生眼睛瞪了起来。

“你!”

“不问青红皂白你瞪什么眼睛?给的是你大姑娘!还有那个什么立马封侯,明天一起让她拉走。”

大姑娘没来拉东西。周一上午,荣玉锦雇了辆人力车,亲自给送去的。

“妈,你这是……你不能这样!”大女儿急着要赶回单位上班。

“这又不知着了哪个野女人的道,这样下去还有完?你不要,那我扔垃圾堆去!”大女儿把门钥匙给了荣玉锦。

桂医生不再往家里买那些大物件了,只是用他那个手提包装回一些很小的物件,摆在书柜那些书的前面。总也摆不满,他觉得应该摆满了,可总是空出新的位置。一旦看到那些空空的地方,桂医生的心里就莫名地一阵空荡。

“爸,你给我留点儿脸吧!”二女儿有一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混账东西!”桂医生夹烟的手停在半空。

“你过去那些风流事也就算了,现在可别再给我们丢人了!”二女儿在为荣玉锦抱不平似的。“天天下午去会谁呀,拿钱去哄哪个贱女人啊?我妈这辈子跟你,算是倒了霉了!”

荣玉锦在一旁,一副恨不得割了自己舌头的表情。

那天以后,书柜里的小物件一个没再多过,也一个没再少过。

桂医生不再出去遛弯儿了。他每天不到十二点就下班回到家里。老凤凰又被上了三把锁,又站在了楼道里,肚子很快就瘪瘪的了。

“你别老睡觉啊,走,我陪你去旧物市场转转。”荣玉锦拽着床上的桂医生。

“累了,不去。”

“我去超市,你得给我打车啊。”

“自己打吧,零钱都在我上衣口袋。”

他哪儿也不去了,每次抽烟,也不用荣玉锦连嘟哝带唠叨地催促,自己就站在厨房的排烟机下面,打开电源,让烟直接升到屋外的天空里面去。他一下午加晚上要抽好几支烟,排烟机的风声就会陪伴他好几次。他就在那风声里站着,一动不动。

荣玉锦也再没去过旧物市场。那些认识她的摊主嘀咕说:“那姐们儿又搬家了?”

“不会是——唉,是个大方人啊!”

大约过了两年,旧物市场又开始出现荣玉锦的身影。她总去跟那些摊主们要以前白给他们的小物件,不是白要。“你们定个价,卖给我。”她总是一遍遍地跟人家商量。

“真没了,有还能不给你?”

“哪有人买你东西?你就发发善心,卖给我吧!”

“文庙那边还有个旧物市场,总有人来回收,我都卖给他们了。”

“什么?”荣玉锦真像当头挨了一棒——难道,她和桂医生一直都在南辕北辙?

“你不知道?开了也有几年了,那里东西好,不像这里,净是些破烂儿。”

“这姐们儿受啥刺激了?好像魔魔怔怔的了。”摊主们在荣玉锦身后嘀咕。

“你们知道啥呀?那都是俺家老桂的宝贝!对你们可不就是破烂吗,咋就不给我?”荣玉锦像后背忽然长出了眼睛,回头说了句。一转身,又捂住脸,嗚咽了起来。

她大女儿早把那两个大花瓶和“立马封侯”给她送了回来,她都放在了卧室的床头。甚至床上那个空了的枕头、那张闲置了一年多的被子,她也一直没再洗过。她知道只要一沾水、一被洗衣粉泡过,桂医生的味道就再也找不到了。

“你在干什么?”从旧物市场回来,刚一进屋子,荣玉锦看到二女儿戴着手套,正在出出进进地帮她收拾卫生。

“妈,你以前多干净利索!剩一个人就想住猪窝了?”荣玉锦像没听到,直着眼睛奔向书房。

“妈,你换鞋呀!”二女儿又急又不高兴。

“这里那些小东西呢,哪去了,哪去了啊?”她拍着书柜喊,浑身哆嗦。

“扔了!凡是旧东西,那都是死人用过的。要不我爸哪能——”

“你给扔哪儿了,扔哪儿了?”荣玉锦红着眼睛继续喊。

“垃圾堆,还能扔哪儿?”

荣玉锦跌跌撞撞地往垃圾堆跑。跑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桂医生的枕头和被罩!会不会已经被放进了滚筒洗衣机?得赶紧捞出来啊!老桂,你在哪儿啊?快,你赶紧帮帮我!你去垃圾堆,我去捞被罩!你要急死我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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