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越
内容提要 | 维基平台以及其他类似技术的出现与发展,为群众在互联网空间中进行大规模协作提供了必要条件。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看来,这种类型的协作既是以自发性作为组织特征的,同时又能够展现出反抗已有秩序的政治力量,甚至可以被视作巴迪欧式的“共产主义运动”。尽管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此种解读在拒斥资本主义制度、肯定群众作用的方面与马克思主义保持了一致,但由于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视角,无力解决主体意识的形成问题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理论痛点。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发展以及互联网基础设施的日益普及,群众在互联网空间中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协作。这种类型的协作方式不仅催生出了基于同侪生产(Peer Production)逻辑的新型经济业务形态,而且也为群众的集体抗争提供了新型的组织形式。正是因为这种发展变化,对于网络行动的分析与评价自然地成为了学术讨论的热点话题,并进而催生出了“在线行动主义”(Online Activism)、“数字化斗争”(Digital Campaigning)等新的概念框架。而在相关研究当中,考林弗雷克斯兄妹(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的观点显得独树一帜:他们通过对于由维基(Wiki)所形塑而成的网络行动之基本特征的剖析,并依据当代知名法国左翼学者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提供的理论框架,将维基式网络行动判定为“共产主义运动”,从而和马克思主义建立起了直接的理论关联,展现出了重要的理论参考价值。但就此种解读而言,尽管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在拒斥资本主义制度、肯定群众的作用方面与马克思主义保持了一致,但由于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视角,他们的分析仍然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明显的理论局限。
就内涵而言,狭义的“维基”主要用来指称一种超文本系统,它的出现与发展为群众在互联网空间中进行协作式写作提供了必要的技术手段,而应用维基技术的最具代表性的案例则当属维基百科(Wikipedia)。在维基技术的支持下,维基百科的用户能够针对同一页面展开协作式写作。因此,与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为代表的传统百科全书相比,维基百科在编辑模式上表现出了开放性、延时性、匿名性等全新特征。但是,在一些研究者看来,对于维基的特征的理解不能只局限于技术层面,而应结合其利用互联网空间将群众联合起来并达成一致目标的运作理念。例如,唐·泰普斯科特(Don Tapscott)和安东尼· 威廉姆斯(Anthony Williams)就认为,维基的意义在于,“正如数百万人一直在为维基百科贡献词条,并且数千人仍然在为像Linux系统和人类基因工程这样的大规模协作做贡献一样,现在有一个更大规模地整理人类技能、创造力和智慧的历史机会,为接下来的几十年和更远的子孙后代重新评估并重新定位我们的许多习俗制度。”1[加]唐·泰普斯科特、[英]安东尼·威廉姆斯:《宏观维基经济学:重启商业和世界》,胡泳、李小玉译,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11页。可见,广义的“维基”指称的是群众借助于互联网空间而实现的联合与组织形式,而这也正是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所理解的“维基”。
既然维基式组织被视作具有互联网时代特征的组织形式,那么它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区别于旧有的组织形式?对于这一问题,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引入了吉尔· 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菲利克斯· 加塔利(Felix Guattari)提出的“根茎”(rhizome)理论来进行说明。过去,习惯性的思维通常假定,一个组织的有序运作必须依赖于少部分核心成员,他们负责管理整个组织的关键性事务,而一旦失去这个核心,整个组织便将土崩瓦解。战争中的“斩首行动”所遵循的正是此种思维逻辑。但是,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这种他们称之为“树状思维”的原则并不能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多元性。为了作出改变,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了与之相对立的“根茎”概念,他们这样写道:“作为地下的茎,根茎不同于根和须根。球茎和块茎都属于根茎。具有根或须根的植物从所有其他的方面来看也可以是根茎式的。甚至某些动物也是根茎式的,在其集群(meute)的形态之中。鼠群就是根茎。兽穴也是根茎,在所有其栖居、储藏、移动、躲避、断裂的功能之中。”2[法]吉尔·德勒兹、菲利克斯·加塔利:《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4页。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这一论述表明,根茎结构既不需要像树状结构那样紧密围绕中心轴来进行组织,因而无须预设核心层的存在,同时又能够像鼠群那般表现出极强的生命力。沿着德勒兹和加塔利提供的理论线索,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将维基式组织直接称作“自发性组织”(spontaneous organisation),并认为这种组织的核心特征在于,它的去中心化的形式能够将控制减少到最低程度,因而可以如病毒一样进行运作。3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 422, 419.
与此同时,考林弗雷克斯兄妹认为,经由维基平台以及类似的互联网技术所形塑而成的自发性组织蕴含着可观的政治能量,而此种政治能量又进一步在黑客组织“匿名者”(Anonymous)的身上得到了直观的展示。“匿名者”最初诞生于互联网论坛。在2008年的时候,该组织发动了针对美国山达基教教会(Church of Scientology)4山达基教(Scientology),又被译作“科学教”,是由美国科幻小说作家哈伯德(Ron Hubbard)创立的新兴宗教。2008年,著名影星克鲁斯(Tom Cruise)发布了一段视频,声称要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山达基教,这激怒了“匿名者”的成员,他们随即对山达基教教会展开了黑客攻击。——译者注的抗议,并从此开始与“黑客行动主义”(Hactivism)联系在了一起。此后,在支持维基解密(Wikileaks)、反击“伊斯兰国”(ISIS)等一系列全球热点事件的背后,都能够看到“匿名者”的身影。尽管并未提出明确的政治诉求,但“匿名者”的目标还是清晰地体现在其成员共同认可的象征符号——盖伊·福克斯(Guy Fawkes)面具——之中。盖伊·福克斯在历史上原是1604年“火药阴谋”的重要参与者,而在1982年出版的漫画《V字仇杀队》中,主角始终佩戴着以盖伊·福克斯的面孔为原型而设计的面具,不断进行着对于集权政府的反抗。此后,随着《V字仇杀队》被搬上电影荧幕,盖伊·福克斯面具也随之红遍全球。刘易斯·卡尔(Lewis Call)认为,虽然“火药阴谋”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是盖伊·福克斯的面孔却已经进入到政治象征手法中,成为了促进后现代无政府主义的有力工具。1Lewis Call, A is for Anarchy, V is for Vendetta: Images of Guy Fawkes and the Creation of Postmodern Anarchism, Anarchist Studies, vol. 16, pp. 154-172.因此,当“匿名者”的成员将盖伊·福克斯面具作为其组织的象征符号时,他们的共同目标也在黑客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结合的背景下凸显了出来,直观地表达了他们对于已有秩序的失望与不满。正因于此,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将“匿名者”的抗争行动视作“要求自由与民主”的表现。2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 422.
在展现出抗争性的政治力量之余,“匿名者”同时也符合维基式组织的基本特征。“匿名者”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黑客组织。任何人都可以宣称属于“匿名者”,任何人都可以宣称代表“匿名者”。隐匿身份是加入“匿名者”的唯一条件,而暴露身份的成员则会被自动剔除出组织。在隐匿身份的前提下,“匿名者”成员之间的交流与行动必须依赖于维基平台以及类似的互联网技术。因此,与传统的黑客组织相比,“匿名者”成员的行动更像鸟群:在任何时间,鸟群都可以接受新的成员加入其中,也不会阻碍旧有成员的离开,而只要它们仍然向着同一个方向飞行,就可以被视作一个群体。
概而言之,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分析中,维基式组织所进行的网络行动表现出了两个基本特征。其一是抗争性。它表达了群众对于已有秩序的失望与不满,表达了群众期待通过现实的抗争行动改变这种秩序以追求更加自由平等的生活方式。其二是自发性。借助于互联网空间中的新型技术手段,以抗争为目标的集体行动不仅获得了更大的动员效能和范围,而且在组织上不再依赖于少部分的核心成员,从而将控制减少到了最低程度。
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并未止步于对维基式网络行动进行经验性的分析,他们认为,由维基平台以及类似的互联网技术所形塑而成的网络行动,其抗争性与自发性相结合的基本特征,使得它们有理由被进一步判定为具有“共产主义”的性质。但需要预先指出的是,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性质判定,依据的并不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共产主义理论,而是经过法国左翼学者巴迪欧重构后的“共产主义”理论。
首先,“共产主义”在巴迪欧的视域下是以抗争作为现实指向的。巴迪欧认为,真理在已有秩序下总是被掩盖的,而只有在已有秩序被撕裂后,真理之光才可能在裂缝处透射出来。因此,巴迪欧式的“共产主义”绝非某种空想或者超验真理,而是直接关照着反抗已有秩序的斗争实践。这正是巴迪欧将巴黎公社视作共产主义运动典范的一个重要原因:在巴黎公社运动中,平滑的历史连贯性被撕开了一道裂口,过去被认为政治无能的无产阶级借此真正地登上了历史舞台,显示出了强大的政治能量,从而使其自身不再蜷缩于资产阶级的秩序之下。巴迪欧对于“共产主义”的此种阐释蕴含着两个重要结论:一是既然真理在已有秩序下总是被掩盖的,那么对于“共产主义”便不可能做出任何预先的把握;二是既然已有秩序总是可以被撕裂的,那么终极的人类社会形态便是不存在的。在这种意义上,巴迪欧式的“共产主义”更像是一种赌博:尽管我们无法预测何种行动能够带来“共产主义”,但是相比于寂静不动的投降式态度,对于不公正的现实世界的反抗至少有可能让我们更加接近理想的世界秩序。
其次,“共产主义”在巴迪欧的视域下是以群众的自发性抗争作为组织形式的。巴迪欧本人十分重视巴黎公社的历史经验,其原因不仅在于巴黎公社是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已有秩序的颠覆,而且还在于巴黎公社的组织形式。对于巴迪欧来说,巴黎公社是与“斯大林模式”相对立的。在“斯大林模式”中,“共产主义”走向了绝对国家化的否定形式,而造成此结果的原因则被归结为:政党是“一个集中的、纪律严明的、完全执意于夺取国家权力的组织者”。1Alain Badiou, The Communist Hypothesis, Translated by David Macey and Steve Corcoran, London: Verso, 2010, p. 182.因此,巴迪欧所设想的共产主义运动必须要摆脱“斯大林模式”的“党—国”框架,而巴黎公社则恰好为巴迪欧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历史经验:在巴黎公社运动中,无产阶级没有通过建立政党去掌握国家政权,而是凭借着自发组织的革命行动打破了旧有的国家结构。不仅如此,“公社”一词在法文中为“commune”,这个词几乎就是“共产主义”的词根,这样,巴迪欧的“共产主义”完全可以理解为“公社”(commune)和“主义”(isme)的结合,也即是说,巴迪欧实际上是用他自己的“共产(公社)主义”替换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共产主义。2蓝江:《巴黎公社与共产主义观念——析巴迪欧的解放政治学逻辑》,《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可以看到,巴迪欧式的“共产(公社)主义”,一方面突出了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断裂性关系,另一方面则强调了革命运动的自发性组织形式,而这两个方面无疑正契合着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之基本特征的剖析。因此,在将维基式网络行动置于巴迪欧的“共产(公社)主义”视域下来加以审视之后,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性质做出了大胆的判定。
首先,就维基式网络行动所展现出的抗争性与巴迪欧“共产(公社)主义”之间的契合关系,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指出,对于巴迪欧来说,“真理不是对于某一确定现状的表征,而是在尚未出现的全新可能性的推动下对任何现有状况的中断。遵循真理的脚步意味着,努力实现那些根据人们的信念可以使世界变得更好的可能性,而不是继续维系或者保护在已有状态下已经取得的成就。”3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 427.因此,如果从巴迪欧的视角来思考维基式组织进行的抗争行动,那么其意义恰恰表现在,“并不是现有的权力运作模式使它们具有了潜在的革命性,而是它们开启了重新考虑政治治理本身的运作模式的可能。各类维基平台、(非法的)文件共享网站、黑客行动主义,以及互联网上其他由社区推动的举措所具有的普遍性民主潜力,暗示着可能建立一种新型的全球政治治理模式。”4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p. 427-428.
其次,就巴迪欧的“共产(公社)主义”所要求的自发性组织形式与维基式组织的自发性组织特征之间的契合关系,考林弗雷克斯兄妹这样写道,“群众的实际政治力量已经在不同地方展现了出来,他们改变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治理模式的能力不应小觑。我们认为,维基平台和黑客行动主义是在共产主义观念的激励下用以对不公正状况进行反抗的工具和策略。自发性组织能够带来既有状态的断裂,并且同时能够与国家保持一定的距离。……对于那些使用维基平台或者是加入到黑客行动主义策略中的人们来说,他们对于身份的隐匿,使得类性共同体的出现成为可能,它以共同承认我们都是同一世界中的一部分这一事实为基础,而不再顾及任何身份标记。……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认为,黑客行动主义者正是为实现巴迪欧所设想的共产主义观念而斗争的战士形象。”1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 426.
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解读中首先不难发现这样一种基本的倾向,即,认为互联网技术能够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而这种倾向实际上并不鲜见,它在互联网进入群众日常生活的最初阶段就已经在网络自由主义者那里得到了直接的表达。例如,在发表于1996年的《赛博空间独立宣言》中,约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便试图将互联网空间打造为充满自由主义精神的独立王国。2Peter Ludlow, Crypto Anarchy, Cyberstates, and Pirate Utopias,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1, pp. 27-30.但相较之下,在设想互联网技术如何推动社会进步的问题上,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显然又与网络自由主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选择的研究视角与理论框架,既表明了他们对于资本主义之固有缺陷的失望,同时也展现了他们对于共产主义之进步属性的肯认。
从“互联网+自由主义”到“互联网+共产主义”的转变,无疑是时代发展变革的自然结果。20世纪80到90年代,随着新自由主义的迅速蔓延和资本全球化的强势推进,尤其是面对着苏联社会主义走向崩溃瓦解的事实,西方世界对于共产主义的解读一度为“历史终结论”所笼罩,甚至将其理解为“古拉格集中营”的同义词。然而,历史的脚步刚刚迈进21世纪的门槛,“9·11事件”“环球金融危机”“占领华尔街”等具有全球性影响的重大事件,却又及时地唤醒了人们对于资本主义制度之结构性弊端的意识。正是由于这种时代背景的转变,以巴迪欧、斯拉沃热 ·齐泽克(Slavoj Žižek)、麦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等人为代表的当代国外左翼学者已经重新高举起了“共产主义”的旗帜,并将其视作走出资本主义泥淖的现实方案。倘若从这种视角来看待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解读,那么可以认为,他们之所以选择将理论出发点置于如何替代资本主义制度的问题之上,正是因为他们和这些左翼学者有着同样的现实关照。
更进一步来看,考林弗雷克斯兄妹虽然肯定了互联网技术能够起到推动社会进步的效用,但其发挥效用的方式却是作为自发性群众运动的平台。这即是说,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解读中,真正推动社会进步的主体力量仍是群众。而这无疑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就对待群众的基本理论态度而言,完全不同于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等人所通常采用的黑色笔调(例如,“乌合之众”),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地将群众视作历史的主体。在《神圣家族》中,他们明确指出,“历史活动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7页。因此,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将改变资本主义制度的可能寄托于群众运动的力量时,他们无疑和马克思主义对群众作用的理解保持了一致性。
除此之外,具体到考林弗雷克斯兄妹与巴迪欧之间的理论关系而言,尽管这在总体上表现为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借助于巴迪欧的理论框架来进行分析,但在实际分析的过程中,他们也推进了巴迪欧的理论。而这首先关系到巴迪欧对于共产主义运动史的解读。巴迪欧把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区分为两个序列(sequence)。第一序列从法国大革命到巴黎公社。在这一序列中,群众运动与夺取政权在共产主义的迹象中结合在一起,目标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颠覆,它在巴黎公社运动中达到了巅峰,但由于未能将革命全国化,并且无力在面对反革命力量时组织起有效抵抗,在巴黎公社运动失败后,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一序列也相应终止。1Alain Badiou, The Meaning of Sarkozy, 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 London: Verso, 2008, pp. 105-107.第二序列开始于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持续了半个多世纪。在这一序列中,凭借共产党的领导,俄国、中国、朝鲜等国家先后通过起义或者旷日持久的人民战争完成了政治和社会革命,建立了社会主义国家。2Alain Badiou, The Meaning of Sarkozy, Translated by David Fernbach, London: Verso, 2008, pp. 107-108.在巴迪欧看来,第二序列以政党领导革命夺取政权的方式解决了第一序列曾经遭遇的问题,但第二序列的此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却同时也是导致失败的根本原因。因此,一方面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巴迪欧认定第三序列的共产主义运动必须与“党—国”框架保持距离,而另一方面,如何推动第三序列的开启,则构成了巴迪欧整个理论体系的现实旨归。
对于巴迪欧的判断,考林弗雷克斯兄妹认为,巴迪欧虽然在理论上描述了一种远离“党—国”框架的共产主义运动,但现实的问题却是,“在一个大的政治意识形态已经无法令人信服的时代中,我们如何才能设想一种现实的、当代的共产主义的出现”。3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 418.换言之,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想要知道第三序列的共产主义运动将会如何开启。对于这一问题,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显然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当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确认了维基式网络行动与巴迪欧理论之间的契合性时,他们实际上已经认定,维基式网络行动将推动第三序列的开启。这正像他们所写道的那样,“我们认为,这些行动的组织特征使其适合于为全新的、更加民主的政治替代选择进行斗争”。4Femke Kaulingfreks and Ruud Kaulingfreks, Open-access Communism, Business Ethics: A European Review, vol. 22, 2013,p. 418.
从上文分析中可以看到,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理论逻辑主要包括三个环节:一是将共产主义视作解决资本主义结构性弊端的现实方案;二是将群众运动视作推动实现共产主义的现实力量;三是将维基平台以及类似的互联网技术视作激发群众运动的现实手段。仅就此而言,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解读无疑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或者至少是作出了有益的理论尝试。然而,一旦考虑到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在分析维基式组织时所展现出来的总体偏好,尤其是考虑到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所依赖的巴迪欧理论在关键问题上对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背离,那么,他们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解读便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明显的理论局限。
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所做解读的理论局限首先表现在他们缺乏对于维基式组织现实运作过程的考察。在将维基式组织分析为自发性组织的过程中,考林弗雷克斯兄妹总体上偏好于维基的运作理念,而不是现实的运作过程。然而,理念与现实之间是否存在分裂却恰恰构成了能否将维基式组织判断为自发性组织的关键环节。仅就维基百科这一最具代表性的维基应用案例而言,已经有大量研究证实了其中明显地存在着核心用户群体。例如,格雷戈里奥·孔韦尔蒂诺(Gregorio Convertino)等人在根据编辑次数将维基百科的编辑人员区分为每月进行1次编辑、2到9次编辑、10到99次编辑、100到999次编辑和超过1000次编辑五个层级之后,通过统计分析,他们发现其中每月进行100到999次编辑和超过1000次编辑的编辑人员,分别贡献了编辑总量的33%和23%,但这两类最高产的编辑人员却只占人员总数的大约1%,而且,高频率编辑人员和低频率编辑人员的数量在维基百科的发展过程中保持相对稳定。1The Singularity is Not Near: Slowing Growth of Wikipedia,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00772725_The_Singularity_is_Not_Near_Slowing_Growth_of_Wikipedia.这一研究表明,维基百科的成功并非是去中心化的大规模协作的结果,而是极度依赖于少部分核心成员或者精英级用户的持续性贡献。这同时也意味着,维基的开放、自由、协作的理念并不足以构成自发性组织形成的充分条件。类似的情况在推特、脸书等社交媒体中则表现得更为显著:少部分核心用户占据着整个网络社区的关键节点,进而造成了用户群体中出现了不同样态的两极分化。因此,如果自发性组织只是维基平台和类似的互联网技术在理念上表现出来的假象,那么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解读便失去了合理性。即便以一种更为谨慎的态度来评价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的分析,他们也仍然需要对“匿名者”的组织运作过程展开更为细致的考察,而不能仅仅满足于对其运作理念进行定性的分析。
然而,即便认定维基式网络行动的确是以自发性组织作为载体的,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性质判定也仍然是有问题的。具体而言,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以推翻资本主义并进而实现共产主义为目标的革命运动包含着不可分割的两个环节,即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而以夺取政权为目标的政治革命又服务于以废除资本主义私有制为目标的社会革命。对此,马克思在评价巴黎公社运动时已经明确指出,在夺取政权后,“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掌握现成的国家机器”,“公社要成为铲除阶级赖以存在的、因而也是阶级统治赖以存在的经济基础的杠杆”,也就是“消灭那种将多数人的劳动变为少数人的财富的阶级所有制”。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51、158页。相较于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共产主义运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笔下的维基式网络行动则完全是政治性的,它并不指向任何经济层面的所有制变革。
究其原因,这应归结为巴迪欧理论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以及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巴迪欧理论不加批判的接受。唯物史观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工作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设想共产主义革命运动应有形式的理论基底。在这里,一方面资产阶级国家的实质被揭露为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又同时被揭露为是矛盾的。因此,在马克思主义视域下,共产主义通过历史科学的剖析本质上被把握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辨证运动发展的必然结果,这正是共产主义运动最终必须从政治革命推进到社会革命的原因所在。然而,在巴迪欧那里,如前文所提及的那样,真理是无法被预先把握到的,它虽然具有客观性,但同时也具有偶然性。由于对共产主义的理解走向了此种偶然性崇拜的歧途,巴迪欧的“共产(公社)主义”理论既驱逐了马克思主义作为历史科学的维度,也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从而对一切问题作了政治泛化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当考林弗雷克斯兄妹不加批判地完全接受了巴迪欧所提供的理论框架时,他们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性质判定也必然仅仅局限于政治层面。
更为重要的是,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巴迪欧理论不加批判的接受也为他们带来了难以解决的理论难题。在马克思主义的视域下,共产主义运动虽然直接地表现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但其本质上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基本矛盾反映。这表明,马克思和恩格斯赋予了阶级斗争以客观的实质内容。以此为基础,不仅无产阶级作为革命主体的现实性得到了确认,而且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或主体意识的形成问题也得到了解答,也就是推动无产阶级对阶级斗争的客观实质内容形成正确认识。这既对应着马克思早在“《德法年鉴》时期”便已经提出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革命方案,也对应着经列宁完整阐发的“灌输理论”。相比之下,由于完全遵循着巴迪欧的步调而放弃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视角,在考林弗雷克斯兄妹这里,不仅革命主体已经丧失了现实性,变成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利用维基聚集起来的潜在群体,而且,除了宗教式的信仰之外,革命主体对抗争的实质内容无法形成任何具体的认识。由此可见,考林弗雷克斯兄妹对于维基式网络行动的解读,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潜在的革命主体如何生成的问题,但同时也因为无法有效处理主体意识的形成问题而表现出了明显的理论缺陷。
总体而言,从因其背离马克思主义而导致的理论缺陷来看,无论考林弗雷克斯兄妹使用“共产主义”这一概念的方式多么新颖,也都不过是再次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科学性。因此,对于此类理论工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要始终保持谨慎的态度,牢牢地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防止被共产主义虚无化的倾向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