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敦福
对消费的负面评判,在近来的人文社会科学文献中是常见的。似乎与韦伯节制欲望的天职观相对,丹尼尔·贝尔更多地把消费看作是享乐主义。在他看来,美国的清教思想已经沦落成为乖戾的小城镇心理;世俗的霍布斯学说养育了现代主义的主要动机——追求无限体验的贪欲。①在消费社会学理论新著中,瑞泽尔把没有内涵,没有特色,没有个性,由某个中心建构和控制的、比较而言缺乏特定内容的消费的社会形式,小自麦当劳、沃尔玛、可口可乐、信用卡,大至医疗、教育和娱乐等,称为“虚无之物(nothing)”。②延展马克思的“异化”理路,结合消费社会的实际,叶启政尖锐地指出“在消费社会中,资本家及其同路人不断利用传播媒体创造虚无缥缈的符号消费和影像消费来刺激消费大众无止境的消费欲望,挖起消费大众身边的钱财,从而完成‘阶级’结构性的‘剥削’。这时被‘剥削’的对象,很明显地已由无产阶级的劳工本身,跨越特定的阶级门槛,扩及广大的消费大众,这当然也包括其他资本家及其同路人自身”。③
消费和消费主义本身可能没什么对错之分,对消费的价值评判恰恰是值得谨慎对待的。当西
方消费者社会遭到批判时,似乎也应当看到正是欧美开启了环境保护运动。因而,一个重要的、值得进一步回应的问题是,消费者是否是毫无反思、毫无反抗的被动接受者?这个问题背后的理论魅惑是,社会生活中的个人和群体是否只是社会化、制度化的木偶,还是有其主动性、能动性的行动者?进而值得探究的是,这类观点的理论假设和范式是什么?有无别的可选择的更恰切的理论范式?
对社会科学家来说,“异化(alienation)”是个熟悉而神秘的概念。“异化”与劳动、商品、资本这些术语的紧密关系,加大了其复杂难解的程度。这个概念引起了很多社会学家和哲学家的兴趣,也增加了他们的困惑,这个概念在更广大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使得其深奥难解的程度变本加厉了。结果,即便是在基本的含义方面人们也难以达成一致,因而不可避免充满混乱的看法。晚年的马克思也觉得这个概念是“哲学上的废话(philosophical nonsense)”,不再使用它了。④
关于青年马克思的异化劳动(alienated labour)学说,已有太多论述,此不赘述。马克思对于消费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论断。他看到,在异化劳动条件下,相对于生产劳动,工人的消费被边缘化,工人的生活世界被挤压,工人工作时间之外的自由活动荡然无存。在马克思看来,那时的国民经济学对工人生活欲望和消费需求的克制十分卖力。“国民经济学,尽管它具有世俗的和纵欲的外表……它的基本教条是:自我克制,对生活和人的一切需要克制。你越少吃、少喝、少买书,越少上剧院、舞会和餐馆,越少想、少爱、少谈理论、少唱、少画、少击剑等等,你就越能积攒,你那既不会被虫蛀也不会被贼盗的宝藏,即你的资本,也就会越大。你的存在越微不足道,你表现你的生命越少,你的财产就越多,你异化的生命就越大,你的疏离生命也积累得越多。”⑤这些论述,很容易被理解为,马克思不仅把异化看作资本主义劳动场所的重要特征,而且把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和消费领域也看作是与工人的生命疏离了,看作是异化的。“劳动异化”由此合乎逻辑、在后来也合乎事实地被理解、被转化为“消费异化”。
在美国的工业自动化遭遇了异化现象后,异化这个词已经流行开来,并从欧洲流传到美国。对那时的精神分析学家、社会学家、神学家、哲学家、诗人和公众人士而言,“异化”成了一个方便的标签,所有那些生产流水线工人和广告制作者遭受的类似折磨——孤独感、麻木感和认同缺乏——均被称为“异化”,⑥只是这类学者名单中社会学家的 名字开始增多。到了1960年代,人们对社会上核心机构(如政府)的异化——袪魅感(the sense of disenchantment)、疏离感、孤独感也有增无减。⑦然而,这个概念的含混、多变之处也令一些学者头疼。同样使用异化这个概念,弗洛姆指涉人在自己创造的社会力量面前的无力、疯狂;P.Lasslett哀叹家庭作为孤独感防御大堤的溃决;在H.Swados的笔下,现代工厂工人如同被困的动物;R.Maclver发现现代工业社会人类的休闲被误用了,人们并没有获得享受休闲的训练和技能;Ernest van den Haag发现,人不能与自己快乐相处,不得不寻求别的偶像来模仿;在米尔斯(C.W.Mills)眼里,现代大众社会缺乏个人表达,人们更多地接受观点而非表达意见,且表达出来的观点也较少伴随有意义的行动。⑧“异化”的含义如此多变,以至于Denise指出:异化在本质上是个变色龙,它在不同的理论家手里被重新改造成不同的东西。⑨Johnson也不客气地断定,异化是个含混不清的概念,仔细分析起来它没有实质意义;这个概念试图解释一切,结果却什么也解释不了。⑩
1950~1970年代,围绕异化的不同术语之间的关系成为现代争论和辩论的主题。Williamson 和Cullingford看到,“异化”在语义上是混乱的,作为测量工具在信度和效度上是可疑的,作为概念工具是缺乏公信力的。Schacht警告说,人类经历中没有这种值得关注的“异化”现象,“设想它、探寻它是一种堂吉诃德似的幼稚”。1970年代,在进入社会学话语体系后,异化扩展到后来的教育学、社会心理学。由于“异化”对教师和教育理论家有用,因而在当代的教育和学校环境研究文献中依然出现,而在其他应用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则减少了。总之,1970年后,尽管在美国还有一些社会心理学家、教育研究者继续使用和尝试测量这个概念,学者们对此概念的兴趣明显下降。稍有转机的是,实证社会学家的介入使得这个概念更加明朗了,同时限定、减少了这个理论工具的使用范围和频率。在美国,一些从事经验和实证研究的社会学家把“异化”变得更明晰、更易于测量,他们尝试寻找可靠而有效的工具测量构成“异化”的那些因素,把这个概念开发成一个在教育研究领域有用、有效的范式。例如,从马克思、曼海姆、韦伯和涂尔干那里汲取营养,Seeman把异化阐释为五个方面或变项(alternatives or variants):无力(powerlessness)、无意义(meaninglessness)、无规范(normlessness)、孤独(isolation)和自我疏离(self-estrangement)。近来,瑞泽尔糅合了马克思主义异化观点和韦伯的理性化牢笼思想,引入其社会的麦当劳化理论,衡量其“麦当劳化”的“效率”、“可计算性”、“可预见性”、“技术控制”、“有限的人际交往”等。在经验研究层面,Weakliem 和Borch (2006)运用哈里斯民意调查数据(比如,被调查者对“富者越富,穷者越穷”等的看法),研究长期和短期的异化模式,发现黑人和低收入者在民主党执政期间比共和党执政期间更少异化感;长期而言,女性和未受高等教育者的异化感比较强。
异化概念由热闹归于冷寂,部分源于“异化”概念运用和表述中明显的道德评价意味。异化概念和理论需要面对另外的状况和可能。就生产劳动而言,劳动异化的状况固然存在,但假如出现了下列情境会是怎样?比如工作很有报偿,工作能增进情谊和爱,而业余的时间反而压抑而可怕?就消费而言,异化劳动理论固然揭示了金钱和资本在维系权力差异格局中的重要意义,同时它也提出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即对那些被残酷剥削和压迫的工人来说,消费是否提供了动力和满足?也就是说,消费是否有助于消解、破除劳动异化?当马克思、恩格斯关切欧洲的工人工作和生活遭受压抑,托克维尔则看到美国的工人阶级由于工业化带来的普遍富裕,不再把阶级差别当作自然秩序。托克维尔担心的是汹涌而来的消费品会毁坏工人把自身紧靠在共同体中的需求,毁坏他们的创造性。Rapoport & Rapoport恰当地指出:马克思主义者的焦虑是冷漠从工作场所扩散到社区,托克维尔担心的是冷漠将从家中扩散到工作场所。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开始的法兰克福批判学派被称为消费批判的三大传统之一。Schor认为,这是当时人文学科中最富有影响力的一股力量。这个学者群体引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异化、商品交换的理论,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分析当时的文化产业和消费文化,认为文化工业成功地对大众实施了欺骗和操纵,最终使大众成为“被动接受者”。他们的批判十分尖锐,被视为“无情的敌视”,他们表现出了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不同的是他们把马克思集中关注的生产劳动领域转向文化工业、精神生活和意识形态领域。
本雅明所说的艺术作品大量复制的时代,也正是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宣称的文化工业的控制时代。艺术作品和其他大众消费品“已经完全把自己和需要等同起来,它以欺骗为手段,彻底剥夺了人们摆脱效用原则的可能性。在文化商品中,所谓的使用价值已经为交换价值所取代。消费变成了快乐工业的意识形态,而后者的生产机制却是它永远摆脱不掉的”。
作为新派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与马克思一样把异化视为消极的、负面的现象。他宣称马克思在该领域留下了宝贵遗产,并把这一遗产更明确、更鲜明地引入消费领域,同时表明该遗产业已在消费领域做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判断。在他看来,“在获取和消费的过程中,钱的异化功能已经由马克思做出了十分精彩的描述”;“消费的过程与生产的过程一样被异化了……金钱代表了一种抽象形式的劳动和努力……”。在生产和消费交织的过程中,马克思笔下的“工人”成了弗洛姆的“消费人”。“消费人”是这样一种人,他的目标主要不是拥有物,而是越来越多地消费,以此补偿其内在的空虚、被动、孤独和焦虑。在一个以大企业、大工业、政府和官僚为特征的社会,个人对劳动环境是无能为力的,感受到的是虚弱、孤独、厌倦和焦虑。同时,庞大的消费工业对利润的需要,通过广告媒介,将他变成了一个贪婪的人、一台要越来越多地消费的永动机。“消费人”处于幸福的幻觉之中,而他在潜意识中却忍受着厌倦和被动。他把刺激和激动误认为是快乐和幸福,把物质上的舒适当作活力;满足贪婪成了新的宗教。消费自由成了自由的核心。
不同于弗洛姆,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方面表达了对马克思异化概念的疑问。人们在他们的商品中识别出自身;在他们的汽车、高保真度音响设备、错层式房屋、厨房设备中找到自己的灵魂。那种使个人依附于他的社会的根本机制已经变化了,社会控制锚定在它已产生的新需求上。在转向文化和艺术品等更具有布迪厄所谓“区隔”意义的消费领域时,马尔库塞进而发明了一个与马克思“劳动异化”可资对照的“艺术异化”(artistic alienation)概念。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异化概念表明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同自身、同自己劳动的关系。与这一概念相对照,艺术的异化是一种“高水平”或中介了的异化。艺术异化中展现的艺术同时代秩序之间存在的主要裂痕,正在逐渐被发达的技术社会所弥合。随着弥合的进展,马尔库塞所主张的、消弭异化的方略——认为人和万物得以表现、歌唱和言谈的方式,是拒绝、破坏并重建它们实际生存的方式——反倒被拒绝。在这种吊诡的情况下,“异化的作品 …… 成了广告节目,它们起着销售、安慰或激励的作用”。
在这里,一些问题出现了:在劳动异化情景下产生的反抗意识为什么没在工业社会的消费文化情境下出现?这些消费异化发挥作用的机制如何?微观的、具体的经验资料如何呈现出来?有无别样的经验事实和机制同时或随后发生作用?正像早期以生产为核心的分析取向一样,以消费作为主导、生产仅仅是附属的论点也是一种错误的判断。这个框架彰显的精英主义思路,即对大众文化和流行文化的贬斥,也是法兰克福学派遭致批评的重要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框架也没能解释为什么在消费市场上总是存在消费者抗争和反抗的事实,没能弥合微观与宏观之间的鸿沟,没能有效地回答消费者是被动的木偶还是能动的主体或行动者。
“消费主体(consuming subject)”的论述主要来自消费文化领域对于自我与现代性的讨论,即现代性的产生体现为自我的个体化。这里,沉重的、固化的现代性被轻灵的、流动的现代性所取代;消费的经验和感受中,强迫转变为上瘾,购物可以驱魔,人们不乐意听从说教而乐意看到展现和表演。事实上,早在二战以后,把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结合起来、探索消费愉悦的细微之处,已经构成了一种知识工程。一批法国学者尤其突出,他们包括阿尔都塞和巴利巴(Balibar)、波德里亚、德波、利奥塔。如果马克思试图理解和揭示生产的政治经济学,波德里亚则试图理解和揭示商品作为消费符号和象征政治经济学。19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文化研究学者对消费者和消费行为的研究,日益集中在有关“品位”、“身份认同”和“生活方式”的讨论上。
坎贝尔把现代消费主义与浪漫伦理视为一体的论断,似乎与韦伯的禁欲伦理唱对台戏。按照布迪厄的论述,社会区隔产生于生活方式,即人们的消费行为系统;通过这个系统人们区分并获取那些更加值得向往的、值得认可的、有价值的消费品。Jackson清晰地展现了购物与身份认同的紧密联系。在一个进行中的而非业已完成的全球化世界,消费文化呈现出的是多样化的景观:在印度呈现出公共文化的特征,在中国表现出消费民族主义,在俄罗斯则是消费的艺术化。在Comaroff看来,消费成为资本主义的最新意志,消费不仅象征着财富、健康和活力,也成为“建构自我与社会、文化与身份认同”的首要场域。Douglas、Miller则坚持认为,消费行为在生活方式的选择和身份认同形成过程中具有想象空间,消费者具有反抗和被赋权的可能。消费者作为“能动者(agent)”而不是被动的木偶的一面,得到了突显。另外,肇始于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接续迷恋者研究、品牌共同体及其他消费活动的研究,展示出多样化的、积极活跃、有主体性的消费者。
另外,人类学学家和历史学家对于商品的交流和合作研究表明,价值表现于被交换的商品中,人们着力关注被交换的物品,而不仅仅是交换的形式和功能:商品与人一样,有着社会生命。物品负载着人际交往和交流的符码,消费者借助于它与别人交流和交换。食品也罢,饮料也罢,服务也罢,只要与社会生活有关,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借助它们达成社会凝聚、获取支持和帮助、寻求友善。因而,一种消费的理论必须是关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理论。
当代学者在使用商品这个概念时,局限于那些人类生产的物品(和服务),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关或只有在资本主义渗透到的地方才能找到的东西。问题是,资本主义初期有商品化的过程,人类历史上有着“去商品化”的过程,人这个物种在商品化、货币化的过程中同样有着反向的行动和运动。在当下社会,具体而微的购物的性质存在是狂喜还是折磨的疑问,在更广大的消费世界,消费政治(the politics of consumption)也有着是“表达(expression)”还是“压迫(oppression)”的问题。不管怎样,一种新的转向出现了,即关注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消费理论研究出现了。
资本主义在20世纪后半叶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丰裕的商品及其形式穿透到大众媒介和大众生活中,造成了一个景观社会——德波的核心论题。“景观是资本累积到这样一个程度———它变成了图像” ,“景观不是图像的一个集合,而是一个由图像所规制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 。在这样一个由极其丰富多彩的商品所构成的景观社会,人们幻想自己具有主体性的欲望,而欲望的实现和满足实际上是对真实欲望的消除。其结果是,这种景观社会将人紧紧地组织进欲望生产—商品消费的“物体系”之中, “真正的消费者就这样变成了幻想的消费者。 商品就是这种幻觉,这种幻觉是实在的,景观是幻觉的最普遍形式。”由此,消费就绝不再是基于个体消费者“自主的”判断,而是某种全盘规划的社会机制。
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这种全盘规划的社会机制中,消费欲望、消费主体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愉悦经济的发动机。德鲁兹和加塔利的《反俄狄浦斯》一书呈现出了一个由“欲望机器”(desiring machine)编织而成的社会政治之网。他们所谓的“欲望”不是由匮乏所引发的心理渴求,也并非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而是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欲望是由具体的社会和历史条件所决定的。欲望是和尼采的意志相类似的一种创造性力量,它具有革命性、解放性和颠覆性,应该充分地被施展出来;它是生产性的、创造性的、积极主动的,又是非中心性的、非整体化的。对于德勒兹来说, 主体是一个剩余,它不仅能产生剩余价值,而且能引发消费领域的重大变革。按照他们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异样的主体,他没有固定的身份, 游荡在无器官身体之上,始终处于欲望机器的边缘,由其用之于生产的部分所界定…… 毫无疑问,任何欲望生产已经紧接着是消费与耗尽, 因此是‘感官欲乐’”。如此,欲望的价值就在于,不经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式的转译和改造,直接投入社会生产与生活之中:“在确定条件下,社会生产纯粹是而且只不过是欲望生产本身。我们认为,社会领域就是欲望直接投资的结果,它有史以来就是欲望框定的产品……”
Bohm 和 Batta对耐克商品的拉康式解读表明,尽管耐克生产商是血汗工厂,人们对这类工厂有长期的抵抗,但世界任何地方都有人很高兴地花费不菲地购买这类昂贵的消费品。耐克品牌承诺,一旦买了最新款的训练鞋,就会获得神奇的愉悦的经历。人们穿上这种鞋子后并没有像乔丹跳得那样高,不过,这似乎不影响人们相信和希望这是真的。正是这种幻想(fantasy)的力量在拉康的商品消费观念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拉康在第十四期的讲座中说道:“在幻想之外, 没有任何值得渴望的东西, 没有任何崇高现象:在幻象之外, 我们只发现了驱力, 只发现了驱力在征候的四周悸动”。受到快感原则调节的能指法则在型塑着主体的欲望的同时也在生产着主体的欲望, 它使得主体更为急切地奔向所欲望的那个“物”, 主体总想超越快感原则, 追求更新起点欲望满足, 如拉康所说, “快感原则的功能就是使人一直去寻求他不得不再次发现、但却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对拉康而言,资本主义终究是为了俘获愉悦(jouissance),或任何可得的剩余愉悦(surplus jouissance),以便自身运转下去。“在历史上的某时点,当剩余愉悦变得可以被计量、被统计、被加总,这时就发生了有意义的变化。用大师的话语讲,正是在这里所谓的资本积累开始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在消费社会背景下就转化为“剩余愉悦”。“这种剩余价值是剩余愉悦的纪念碑,剩余愉悦从而等同于剩余价值。‘消费者社会’的意义源于构成其自身的‘要素’:人类就等同于我们的工业所产生的剩余愉悦”。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愉悦的体系(a system of enjoyment)。
人们之所以醉心于这些大品牌,是因为现代的主体为了构建自身就会不断地消费更多的东西,这个进程的核心就是愉悦,而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愉悦的系统。耐克的案例表明,消费者可能主动地、愉快地醉心于这些大牌商品,这是他们社会生活的真实部分。晚期资本主义体现为,对于消费欲望和主体的张扬,对于愉悦经历在社会生活中重要作用的开发和提升。
从生产领域的劳动异化,到日常生活领域中的消费异化,马克思本人及其跟随者,对异化等概念工具曾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但他们的理解、使用、阐释存在着差别和距离。正如以上所论及的,这些概念工具的意义并不总是那么明确清楚,有时存在含混之处,甚至被马克思本人和后来的研究者所抛弃。社会学的经验研究使得这些原本主要在哲学、政治经济学领域的概念更具可测量、可观察性,这种概念工具的操作化、明晰化的努力代表了消费研究的一种方向,尽管在这个方向上努力工作的学者远远没有这些概念风行时的学者那么规模大、那么影响深远。在诸多问题和挑战面前,这些概念工具迄今仍然是人们从事现实批判与省察的最有效的思想武器。在Kopytoff的笔下,马克思的商品化是检视高度金钱化、货币化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想类型。Renfrew看到,如同马克思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分,这些概念适合于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形式主义分析(formalist analysis)。在此意义上,这些概念工具是对现代社会达成科学分析的理论工具,在新的情景下可以得到延展和变换。在更可观察的消费领域,Don Slater在消费文化研究中重新求助于基本问题和现代性概念,Miller重新尝试把黑格尔的客体化理论(Hegelian theory of objectification)应用于他命名的“物质文化”,Lee重新把商品形式作为当代文化政治的关键。这些都是近期研究者从不同层面尝试重新把马克思主义融汇、综合进消费者社会理论的努力。
马克思的相关论述是粗线条的、逻辑的、示意图式的。社会变迁业已并即将提出许多有待更深入研究的问题:从社会学史的角度看,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工作场所的异化状况究竟怎样?关于19世纪欧洲乃至世界工人生产和生活的状况,有哪些民族志的、统计数据的、实地观察的资料可以旁证或佐证马克思的异化观点?对消费的论述是否应更多强调社会的、文化的因素?20世纪及其后的相关资料如何?在那些后期工业化的国家,是否及在多大程度上存在异化现象?把市场交换与互惠和交谊截然割裂开来,如同把礼物交换看作是前工业社会共同体的浪漫想象一样,是否同样过于简单?是否遗忘资本主义社会也是按照文化设计运转?“消费异化”开启了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重大话题,这个话题直到消费主体性的范式出现之后,依然充满争论,需要更多经验事实资料来检视这些命题和观点的恰切性与合理性。
① [美]丹尼尔· 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29页。
② George Ritzer,TheGlobalizationofNothing, Thousand Oaks, CA:Pine Forge Press, 2004, p.3.
③叶启政:《启蒙人文精神的历史命运:从生产到消费》,载应星等编《中国社会学》(第一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9页。
④ Iain Williamson and Cedric Cullingford,“The Use and Misuse of ‘Alienation’ in the Social Sciences and Education,”BritishJournalofEducationalStudies, vol. 45, no. 3 (September 1997), p. 263.
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5页。
⑥ B.Seligman, “On Work, Alienation and Leisure,”AmericanJournalofEconomicsandSociology, vol. 24,no. 4 (1965), p. 349.
⑦David Weakliem and Casey Borch, “Alien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Uniform or Group-specific Change?”,SociologicalForum,vol. 21, no. 3 (2006), p. 415.
⑧ Eric Josephson and Mary Josephson, eds.,ManAlong,AlienationinModernSociety, New York: Dell, 1962.
⑨ T. C. Denise, “The Concept of Alienation: Some Critical Notices,” in F. Johnson, ed.,Alienation:Concept,Term&Meaning, New York: Seminar Press, 1973.
⑩ F. Johnson, ed.,Alienation:Concept,Term&Meaning, New York: Seminar Press, 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