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震遐《大上海的毁灭》的民族意识*

2020-03-11 15:17宋剑华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抗战上海

宋剑华

黄震遐是广东南海人,他的文学创作本应载入史册,但是由于错综复杂的历史原因,大多数研究者对他都不太了解。“一·二八”战事刚刚结束两个月,他便以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大上海的毁灭》,热情讴歌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顽强意志。这部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次正面描写了中国军民同仇敌忾的抗战场面,第一次表达了民族和解、一致对外的美好愿景;所以我认为《大上海的毁灭》,不仅打响了中国文坛抗战的第一枪,同时也开启了新文学从“思想启蒙”到“民族复兴”的叙事模式。

1930年6月,黄震遐与朱应鹏、叶秋原等人一道,在上海发起了一场“民族主义文艺运动”;这场运动的基本宗旨,就是要宣扬“民族奋斗的精神”。①但是在左翼作家看来,所谓“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完全是与他们的文学观念相对抗,因此便对其给予批判与猛烈攻击。比如,鲁迅就曾讽刺挖苦道,提倡“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之人,都是“洋大人的宠儿”和统治阶级的鹰犬”,他们唯一的政治目的就是“为王前驱”,去剿灭文坛上那些不安分的“莠民”和“害群之马”。②茅盾不仅把黄震遐等人视为国民党的“走狗文人”,并且还以“据说”去推论,《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宣言》是“花了重赏而始起草完成”,同时“由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加以最后决定的”法西斯文学纲领。③“海派”作家施蛰存虽然认为“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没有关系,但他却猜测其背景“可能是蓝衣社”。④但“据说”也好、“可能”也罢,学界至今仍拿不出确凿证据,来证明“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反动本质”;这种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教条思维,不仅长期制约着研究者的评判尺度,更是把黄震遐及其作品打入了冷宫。

若要恢复《大上海的毁灭》的真实面貌,我们就必须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去排除这样两个历史遗留的认知障碍:

首先,黄震遐并不是国民党的“御用文人”,他只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始终都坚守民族主义立场,信奉民族之上的人文价值观。黄震遐青年时代曾投笔从戎,参加过1930年的“中原大战”;后来又主编过《中国的空军》,写过许多军事题材的文学作品。如果我们仅仅以此为据去为他定性,显然是有点过于草率和不负责任。因为黄震遐并不是国民党党员,他一生也并非在替国民党说话,而是倾心于“富国强兵”与“民族复兴”,其民族情感要远远大于他的政治倾向。比如,1932年“一·二八”战事刚一爆发,他便以《大晚报》记者的身份,冒着猛烈的炮火深入前线,去采访和报道十九路军的抗战情况;他撰写的《蓝衣的兄弟们》一文也传诵一时,不仅被阿英收入了《上海事变与报告文学》一书,并且还入选了当时中学的国文教材,⑤至今仍被研究者视为中国现代报告文学的经典之作。⑥又如,黄震遐年轻时热衷于军事题材创作,像《陇海线上》(1930年)、《哭辽宁救辽宁》(1931年)、《大上海的毁灭》(1932年)、《射击班前》(1933年)、《战场上的英雄时代》(1934年)、《张仓水先生传略(民族英雄丛书)》(1935年)、《死守凡尔登》(1936年)、《名将的形成》(1937年)、《空战实录》(1938年)、《光荣的记录》(1939年)等作品,都清晰地表达了他对祖国和民族的一片赤诚。黄震遐晚年则又热心于新中国的军队建设,并从1965年到1968年用了3年时间,在香港撰写了一部75万字的《中共军人志》:该书共“收集了726位在世的中共将领传记”,对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发展历程,他“只作客观的分析,决不作悬空的批评,更不作逞快的谩骂。”⑦由此我们不难看出,黄震遐对于中国军队的现代化建设,自始至终都抱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极大热情。“综合起来,黄震遐是一位有着浓郁诗人气质、记者经历和历史情结的民族主义者和军事评论家。过去我们只是单纯地针对黄震遐的‘民族主义文学’作品进行批评,而忽略了他的总体身份特征在作品中呈现的合理性和复杂性,自然难以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⑧

其次,长篇小说《大上海的毁灭》,也并不是什么歌颂“法西斯主义”的反动之作。对于《大上海的毁灭》的负面评价,最早是源自于鲁迅的一锤定音:他说“现在,主战是人人都会的了——这是一二八十九路军的经验:打是要打的,然而切不可打胜,而打死也不好,不多不少刚刚适宜的办法是失败……而战争又的确是他们在指挥着,这指挥权是不肯让给别人的。”⑨鲁迅所说的“他们”,显然是指黄震遐与执政当局狼狈为奸,即执政当局精心策划了这场抗战闹剧,而黄震遐又以十九路军的“失败”结局,去为执政当局的“不抵抗政策”进行开脱,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无端指责。在《大上海的毁灭》中,作者曾不止一次地借用作品人物之口,去发泄他对执政当局消极抗战的强烈不满,比如决死队员高呼“政府不派援军来,我们大众自己干!”十九路军士兵愤怒地控诉道,“事先替我们侦查的飞机在哪里?”“掩护我们前进的炮火又在哪里?”以及主人公草灵猛烈抨击“政府的不争气”等等,怎么能说他是与执政当局狼狈为奸呢?由于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那么他对《大上海的毁灭》的误读,也就变成了一种不可撼动的绝对真理。迄今为止,学界仍认为黄震遐描写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大多以民族战争为内核,以现代主义的创作形式为外衣,将法西斯主义和现代主义做到了充分地融合……《大上海的毁灭》便是典型的例子。”⑩茅盾当年就曾非常明确地指出,“战争”本身具有不同的政治性质,“今天的世界战争,有帝国主义侵略的战争,有被侵略的民族的解放独立的战争,也有帝国主义争霸世界的战争”,绝不能不加区分地等同视之。在14年的艰苦抗战中,中国作家始终都是以他们的满腔热血,去呼唤民族意识、提振民族精神和讴歌全民抗战,难道都是在大力宣扬法西斯主义的“战争”美学吗?当然不是,它是在书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壮丽史诗。

长篇小说《大上海的毁灭》究竟写了一些什么内容,才会令左翼文学阵营如此反感,并且不遗余力地去加以攻击呢?当然不是针对这部作品关于“一·二八”的抗战叙事,而是对它“想用‘民族’的大帽子来欺骗群众以图达到反对普罗文学的目的”,给予充分地暴露和无情地批判。实际上“左联”成立以后,左翼作家的创作重点,一直都放在阶级矛盾这一方面,对于正在日益加深的民族矛盾,既关注不够又没有像样的文学作品;即便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也是创作于1935年8月,在时间上整整比《大上海的毁灭》晚了3年,况且故事情节零乱琐碎、人物性格模糊不清,萧军的夫人以及同事都不太满意。鲁迅对于《八月的乡村》的艺术水准,同样评价不高,他说萧军写得“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可他仍然坚持要为其“写序”,原因就在于《八月的乡村》,使左翼文学在抗战问题上有了发声;故他用“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这两句话,去人为地提升《八月的乡村》的思想价值。萧军不仅以此为荣,甚至还颇为自负地说,是“《八月的乡村》引激了‘七七’抗战。”但无论鲁迅怎样去提升,《八月的乡村》都只表现了“庄严的工作”,却并没有描写“荒淫与无耻”;如果我们把鲁迅的这两句话,用来解读《大上海的毁灭》,那倒是再恰当不过了。

《大上海的毁灭》的故事内容,主要分为三个组成部分:一是描写以汤营长和罗连长为代表的十九路军将士,同日本侵略者展开殊死拼杀的悲壮场面;二是揭露阿霙、露露和张先生等为代表的上海市民,他们醉生梦死的堕落生活和苟且偷安的灰色灵魂;三是歌颂以男主人公草灵为代表的民众抗战,以及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去唤醒民族觉悟的献身精神。

“一·二八”淞沪抗战,是自“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军队第一次正面对抗日本帝国主义所发动的侵略战争;从上海市长吴铁城与南京政府的来往电报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当时的执政当局,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态度还是非常坚决的。1932年1月28日,十九路军同日军正式开打,2月18日张治中又率领中央军第五军赴沪参战,中国军队总共出动了五万多人。他们使用最原始的武器装备,同十余万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殊死血战,在30多天里打得日军三易其帅,而中国军队则是以伤亡一万余人为代价,取得了这场战争的最后惨胜。就连日本军部都不得不承认,拥有飞机、军舰和大炮的十多万日军,竟然没有把人数与武器都处于劣势的中国军队彻底打垮,“军事上的失败使军部丧失信心,这就使得它此后暂时放弃了侵略中国本部的念头而专心从事经营‘满洲’和华北。”曾经有过从军经历的黄震遐,他非常了解中国军队的真实情况,因此当他到前线进行采访时,亲眼目睹了十九路军打得如此惨烈。

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现代化战争,十九路军将士是在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去同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坦克和大炮进行对决;这一营士兵当中半数以上都是新兵,上阵之前甚至还没有放过五枪,但是没有想到他们“竟会打得如此出人意料的勇敢”。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中国士兵会具有如此高昂的顽强斗志,打出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国威和军威?也许汤营长的一声呐喊,回答了所有读者的内心疑问:“弟兄们,振作起来,我们一起死在这里,让敌人看看中国的军人到底怎样!”是的,正是因为“中国”二字,令他们意识到军人的责任和使命,所以罗连长同他的100多名士兵,才会全部战死沙场而无遗憾。

关于“技不如人”的问题,罗连长生前更是忧心忡忡,他曾写信对草灵说:

过去的历史都很清楚地告诉我们,凡是物质居劣势的交战国,苟非有多数民众来填补战场上的空隙,一天天像大批原料似的投进熔炉里去消耗着,这个交战国的结果就往往都是惨败。所以,在近代战术运用下的悲惨战斗,若单靠有限的常备军去堵塞敌人的进路,实在只是空谈,梦想,故即使政府加派二三十万大兵到淞沪战场之上,而其抵抗期亦最大限度只能维持半载,敌人仅需以其常备军之半数与我支撑,在物质上就可远胜我军十倍。

有一位学者在解读这段话时,认为黄震遐推崇现代战争的“技术手段”,完全是他信奉“法西斯主义的内在结果,从战争中期待那种由技术改变之意义所感受到的艺术满足正是本雅明所说的法西斯主义将‘政治审美化’的一种概括。”而这种做法不仅没有使《大上海的毁灭》,“对导向自己亡国灭种的帝国主义的批判,反而将之归咎于机械和装备的失败,当他抛开战争的政治因素而不厌其烦地展开两军实力对比分析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认同了一种殖民的逻辑。”这位学者用“法西斯主义”和“殖民”逻辑,彻底否定了黄震遐渴望“富国强兵”与“科技兴军”的爱国情怀,在他看来只有“自我反省的政治能力”,才是解决“半殖民地的中国”的有效方式。这种脱离作品文本的无端指责,真是令人大跌眼镜、唏嘘不已。人的主体精神对于战争的胜负固然重要,但是仅有这种“精神”力量,并不能完成“保家卫国”的艰巨使命,这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最大的经验教训。黄震遐只不过是在形象化地诠释“弱肉强食”的进化论思想,与“法西斯主义”和“殖民”逻辑有何干系?1938年2月,罗家伦在中央大学创办了一个《新民族》周刊,聚集了国内各学科的顶尖学者,专门来讨论“抗战建国”的重大命题,其中关于国防现代化建设的“技术手段”,就是一个众人关注的理论焦点。比如,杨家瑜《由抗战建国谈到大学工程教育》一文是谈工程机械技术与国防现代化的重要关系,李寿同《飞机结构与一般结构之比较》一文是谈飞机制造与飞机维修的人才培养;罗家伦《训练机械化部队的基本常识》一文是谈机械化程度与部队战斗力的因果关系;张查理《怎样解决伤兵问题》一文是谈伤兵医院与后勤保障的实战意义。这些“技术性”的问题,都是在抗战初期暴露出来的实际问题,“初期军事的失利以后,一般人方才觉悟失利的原因,在物质方面,就是工业化程度的不够”,故他们主张应以科技手段,去建设系统化的工业体系,“一旦有事,都直接与国防关系。”而阿垅的《南京》与陈铨的《狂飙》这两部长篇小说,也都以他们悲壮的抗战叙事,描写了中国军人的前方苦战,并由衷地表达了他们渴望中国军队现代化的强烈愿望。

黄震遐在《大上海的毁灭》中,的确透露出了一种令人沮丧的绝望情绪;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绝望情绪,恰恰又是作者本人对于五四启蒙的理性反思。因为汤营长“在过去的五天之中,他所接触的一切,只会使他感到轻蔑,冷淡,甚至于丑恶,一点美丽的印象都没有。……十九路军打得这样苦,而这些人在租界里却如此安乐!……自己和这些人似乎是站在两个地球里,一个是诚实,友爱,牺牲,流血,另一个却是浮滑,欺骗,夸大,狂饮纵欲。”他发现自己曾经向往过的那个“大上海”,早已被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所攻陷,即便是战争就发生在每一个人身边,也很少有人去关心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大上海的毁灭》对于国民思想的堕落与麻木,刻画得力透纸背、令人震惊。比如,阿霙是罗连长的未婚妻,按理说未婚夫在前线打仗,她应该表示关切与担心才是,然而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她每天跟着露露学习穿着打扮,学习走路姿态以及勾引男人的技巧,乐此不疲地穿梭于各种不同的社交场合,早就把那位在前线为国而战的未婚夫给遗忘了。罗连长战死仅仅一个月,阿霙便走进了买办张先生的豪华别墅,把自己神圣的处女之身,奉献给了低俗的物欲诱惑。而露露女士更是作者笔下“荒淫与无耻”的典型代表,她不仅不关心正在发生的战事,甚至还满腹牢骚、难以理解:“真讨厌,每天戒严,老早就关在家里,连影戏都没得看。”露露作为一个受五四启蒙影响的新女性,她把“个人解放”理解为是人的行为自由,并将这种“及时享乐”的人生价值,视为她短暂生命的全部内容。毋庸置疑,露露就是丁玲笔下莎菲形象的艺术翻版:她们都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一味地去追求个体自我的绝对自由,一切有关“家”与“国”的伦理观念,都变成了她们反封建专制的合理诉求。黄震遐显然是想通过露露这一人物的所作所为,来表达了他对个人主义思潮泛滥成灾的忧患意识。

在《大上海的毁灭》中,因自私而导致的人格堕落,是一种社会存在的普遍现象,它正在急遽地吞噬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德信仰。而盲目崇拜西方社会的物资文明,则又使中国人在堕落中迷失了自己的民族身份。比如,尽管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已经踏入了大上海,可是人们却若无其事、置若罔闻。在男主人公草灵的眼里,租界就像一座万里长城,把大上海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十九路军将士为了国家和民族利益,在那里前赴后继流血牺牲;一边却是上海市民为了小家和个人利益,在那里明哲保身,苟且偷生。运送伤员的救护车呼啸着从市区中穿过,向人们传递着血与火的战争信息;然而他们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仿佛是置身于一个与己无关的世外桃源:绅士太太们坐在客厅里,喝茶饮酒,打情骂俏,或神采飞扬,道听途说,谈论一些关于十九路军大刀队的神奇故事;一般的市民或是在绿荫下的街道上,悠闲地散步,消磨时间,或是众多人聚集在一起,从报纸上去打探前方战事的最新进展。“尤其是智识阶级的空谈大论”,最令草灵感到可悲,他们“永远打倒,永远反对,个个都是不值得死的英雄,领导者,嚷着:‘打呀,打呀’,而人连影子都看不见”。那位被草灵视为父亲般的林老医生,年轻时怀揣着理想和热情来到大上海,本想在此发展事业,开拓眼界;然而在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里,他不仅适应了商业化的铜臭气息,并且还丢失了忠诚与正直的精神人格。所以,他以“过来人”的经验理性,去开导深陷痛苦之中的草灵,大上海只崇拜金钱和物资,没有人再去相信传统文化的道德说教。林老医生说得非常明白,个人崇拜而非民族崇拜,才是大上海的城市灵魂。十九路军那点“南省人”的“血气”,是指这支当年北伐中的“铁军”部队,还没有忘记自己对于国家和民族的使命意识,“所以才肯这样地大大牺牲一下”;但是他们这种牺牲精神,在崇尚务实性和功利性的大上海眼中,终究是会被它所“遗弃”或“忘掉”的,这就是他们不识时务的“愚笨”表现。一句“离开了大众”,道出了作者本人的内心焦虑;那么大众对于这场战争,又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呢?“我真不懂,十九路军为什么一定要打,把这快乐的,文明的都市弄得如此悲惨!”这就是他们所给出的全部回答。毫无疑问,黄震遐在《大上海的毁灭》里,对于五四反传统的严重后果,有着比常人更为深刻地清醒认识:大上海在其“全盘西化”的过程当中,物资方面得到了飞速地发展,精神方面却出现了严重地退化;在文化早已发生变质了的“海派”观念中,“只有那些迷信‘旧道德’的呆子,才会一大群一大群地在机关枪下死去”。这既是大上海的悲哀,也是中华民族的悲哀。

在“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并非所有的上海市民都麻木不仁、不闻不问,也有许多爱国民众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或直接配合十九路军和第五军进行抗战,或积极捐钱捐物、参与抢救伤兵的救治工作,对于这场战争起到了巨大的支撑作用。据有关史料统计,当时亲自参战的民间组织,就有“国民救国会义勇军”5000多人,“上海民众反日救国联合会义勇军”3000多人,“上海市民联合会救国义勇军”2500多人,“淞沪抗日义勇军”3000多人,“中华民国退职军人救国义勇军”1000多人,“救国决死军”1000多人,“上海各大学义勇军”600多人等等,粗略计算大约有两万人左右。而市民的捐款高达700余万元,“捐助的各种食品、医药用品、军用物资等更是堆积如山,无法用数字统计。”各大医院和医学院还派出了大量的医护人员,去前线参加战地救护工作;工人与商人则是以罢工罢市的方式,来支持中国军队的抗战。黄震遐的《大上海的毁灭》,也激情描写了军民并肩作战的动人场景:

夜间,在流弹呼啸着的黑空之下,一小队的人在门前跑过,枪与水壶刺刀互击的声浪清脆地响着。他们一面跑,一面唱着‘从军乐’的曲调,慷慨激昂地向着闸北跑去,他们是些什么人?后来才晓得,他们就是复旦大学的义勇军啊!……(他们)抛掉西装,领带,乔其纱,西蓝绸,套上了死灭的制服,参加进这大时代的旋涡里?……笑时大众笑,哭时大众哭,而现在应该怒的时候,大众果然怒起来了——这真是多么地使人感奋!

他们和数百名工人、市民一道,埋伏在“荣光大戏院”的楼顶上,负责扰乱敌人的后方,以策应十九路军的大反攻。尽管他们的武器弹药不足,可是却精神抖擞抱着必死之决心,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同日本海军陆战队血战了数小时,最后大部分都壮烈牺牲,其不屈不挠的民族气节实在令人敬佩。我们特别注意到,黄震遐在表现同仇敌忾的淞沪抗战时,竟然最早提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胆设想,比如他笔下义勇军“敢死队”的组成人员,便不分党派、不问政治信仰更没有什么阶级差别:“西装的,短打的,长袍的,在屋顶上跨来跨去,无论是洪门的,三点会,国民党,共产党,国家主义者,现在都是同志,而且是不欺不骗的共生死的同志。在对面,埋伏在那巍峨的荣光大戏院里面的,就是这些人,而这些人,全由一位秀才面孔的不知来历的青年指挥着。”他们之所以能够聚集在一块共同抗日,就因为他们都是中华民族的炎黄子孙。作者这样描写的真实目的,无非是在向人们阐述一个简单的道理:在国家有难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中国人必须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如果政府仍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绥靖政策,那么必定会导致国破家亡的严重后果。强调民族团结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是《大上海的毁灭》最值得称道之处。左翼文学阵营对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思想认识,明显要晚于黄震遐的《大上海的毁灭》,一直到1936年丁玲的小说《一颗未出膛的枪弹》问世,才从“阶级斗争”转向了“民族救亡”的创作理念。

黄震遐虽然客观描写了上海市民的抗战热情,但是他本人对此却并不感到乐观,因为尽管有少数市民积极参战,但大部分人则仍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故他清醒地意识到,市民抗战往往是一时的冲动,但真正要他们去上阵杀敌,恐怕就会思前想后,萌生怯意了。比如,草灵所在的那支敢死队,“从闸北到租界里来,我们一共有20个人,到了租界以后,有的托故要回家去告别亲友,有的说是去料理‘后事’,或是和爱人作一慷慨激昂的离别,而有些更老老实实地说出是自己怕死,再也没有勇气向战区走去,因此,当我们到了苏州河畔的时候,就仅仅剩下了9个人。”而商人和市民在捐献了一点金钱物资之后,就算尽到了他们对于国家和民族的义务,然后照样出入舞厅或戏院,去过他们自己那种舒适和安逸的平静生活。因此,面对着这样一些冷血市民,草灵倍感绝望地说:“现在我已很悲哀地发现,当初那些去死的人,虽然是一大群一大群地在机关枪下滚着,但比较起来,仍是极渺小的一部分,这些人牺牲流血的结果,既丝毫与大事无济,亦不足以鼓励他人——尤其是因为,已经没有了这种人!”其实,草灵对于这种“国民性”的绝望情绪,鲁迅早已在他的杂文中表达过。比如,当南京中山陵竣工以后,市面上流传着这样一句“无稽谣言”,“叫人叫不到,自己顶石坟”,因此鲁迅不无悲哀地感叹道:“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罢,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鸡肋,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能否就有出路,是毫无把握的。”为了逃避绝望,草灵曾与露露两人尽情地放纵了三天,但是当他清醒过来又觉得这是一种堕落,与那些沉沦者并没有什么两样。故他决定要“把自己这渺小的原料,投入第一声怒吼的狮吻里”;并以自己一个人的孤独抗战,去唤醒所有中国人的民族觉悟。

《大上海的毁灭》,并不是指它在物资层面上的真正“毁灭”,而是指作者要用自己的愤怒情绪,去毁灭它那已经堕落了的城市灵魂。草灵在牺牲前曾发泄到:

十九路军打,是告诉我们说:除掉空谈以外,还有些事好做!

十九路军胜利,只能增加我们苟且,偷安,与骄傲的迷梦。

十九路军死,是警告我们活的可怜,无趣。

十九路军失败,才告诉了我们非努力,还是做奴隶的好。

这段话往往被研究者误解为是作者“被战争毁灭的恐惧以及战争悲观主义的情绪”,这无疑是持论者曲解作者本意的无稽之谈。因为黄震遐本人的原意是说,无论十九路军打胜或者战败,对于大上海而言都是一样——胜利了人们可以“骄傲”的苟且偷安,打败了则只能是“可怜”的苟且偷安;中华民族如果不去努力抗争,就必然要做侵略者治下的“奴隶”。所以,草灵的这段话是“励志”而不是“颓废”,研究者绝不应该断章取义去妄下结论。虽然草灵个人的悲壮反抗,在当时还得不到国人的正确理解,但是伴随着民族矛盾的日益加深,中华民族终于从沉睡中觉醒过来。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战爆发,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立即形成。面对全国上下同仇敌忾的高涨情绪,罗家伦便深有感触地说道:“我们应该感谢日本人给我们这样一个严重的打击,把我们萎靡颓废的民族打得振作起来,把我们散漫松懈的民族打得团结起来。”他认为是抗战的炮火,激发起了中华民族固有的民族性,而民族性就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为洪水所不能湮灭,烈火所不能焚化,武力所不能征服。”只要牢牢守住这个“民族的灵魂”,就可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大上海的毁灭》的创作主题,正是表现中华民族的“凤凰涅槃”;并渴望中国能够置于死地而后生,重振东方巨人的威武雄姿。这种爱国主义的炽热情感,足以使这部作品“入史”而毫无愧色。

①《编者的话》,上海:《前锋月刊》,1931年第5期。

②鲁迅:《“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11~312页。

④上海市出版工作者协会:《出版史料》,编辑组:《出版史料》第四辑,上海:学林出版社,1985年,第98页。

⑤徐蔚南:《创造国文读本》,上海:世界书局,1933年。

⑥赵遐秋:《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

⑦寒山碧:《追忆我知道和不知道的黄震遐》,成都:《华文文学评论》,2015年7月31日。

⑧周云鹏:《辑佚、考证与民族主义文艺研究》,湘潭:《湘潭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

⑨鲁迅:《关于战争的祈祷——读书笔记》,《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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