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想尔注》作者、成书年代新考

2020-03-11 10:46
广西社会科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王弼周易老子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5)

时间是隐与显的存在。《老子想尔注》曾经“隐藏”在敦煌莫高窟,为敦煌写本残卷,现藏大英博物馆,斯坦因编目六八二五号[1]。1956年,饶宗颐先生《老子想尔注校笺》在香港出版,这是最早详细研究《老子想尔注》的专著,在国际敦煌学界与道教学界产生重大反响。国际汉学家施舟人赞赏饶宗颐先生是道教研究的开拓者。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有关《老子想尔注》的作者、成书年代的争论纷纷,但至今没有定论。饶宗颐先生主张“天师道一家之学”说,日本有些学者提出“南北朝”说,我国台湾地区学者严灵峰先生则持“北朝”说[2]。本文主张“北朝末期”说。

《老子想尔注》开篇有“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一语,此语出自王弼《周易注·观卦》九五爻辞注:“居于尊位,为观之主,宣弘大化,光于四表,观之极者也。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故观民之俗,以察己道。”[3]《老子想尔注》第三十六章:“诫为渊,道犹水,人犹鱼。鱼失渊去水则死。人不行诫守道,道去则死。”此语出自《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人之若鱼,道之若水,鱼得水而生,失水而死,道去人虚,何望久生也。”[4]《老子想尔注》第十四章出现“道炁”一词,据现有文献检索,最早出现在陶弘景《真诰》卷四:“萧条斧子,和心凝静。道炁虽妙,乘之亦整。”[5]这些超出汉魏的材料,在《老子想尔注》中不胜枚举。从这些零星的证据,已说明《老子想尔注》为“天师道一家之学”似不能成立。本文将从《老子想尔注》与魏晋正始玄学、《老子想尔注》与佛教、《老子想尔注》与《无上秘要》三个新角度,对《老子想尔注》的作者、成书年代问题进行考论。

一、《老子想尔注》与魏晋正始玄学

魏晋玄学以老庄思想融合儒家经义,主要通过对《老子》《庄子》《周易》“三玄”的论注阐发玄学思想,大致分为正始、竹林、元康三个时期。正始玄学以何晏、王弼为代表。王弼的著作主要有《周易注》《周易指略》《老子注》《老子指略》《论语释疑》等,因涉及“三玄”的注论,故本文只考论《老子想尔注》与王弼玄学思想的关系。上文已说明,《老子想尔注》开篇“常使民无知无欲”注有“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一语,此语出自王弼《周易注·观卦》九五爻辞注。顺着这条线索探寻下去,发现《老子想尔注》开篇省去第一、第二章内容及第三章注文均受王弼玄学思想影响,具体分析如下:

(一)崇本息末

《晋书·王衍传》云:“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王弼“以无为本”,建立了玄学本体论。他不仅“以无为本”,还“以无为用”。王弼《老子注》三十八章:“万物虽贵,以无为用,不能舍无以为体也。舍无以为体,则失其为大矣,所谓失道而后德也。以无为用,则得其母,故能己不劳焉而物无不理。”《老子注》四十章:“有以无为用,此其反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6]“以无为本”又“以无为用”即“崇本息末”也。“本”指“无”、道,“末”指万有、现象。《老子注》五十七章:“夫以道治国,崇本以息末;以正治国,立辟以攻末。”[7]又王弼《老子指略》:“因而不为,顺而不施;崇本息末,守母以存之……老子之书,其几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故见素朴以绝圣智,寡私欲以弃巧利,皆崇本息末之谓也。”[8]又《老子注》五十八章:“以光鉴其所以迷,不以光照求其隐慝也,所谓明道若昧也。此皆崇本以息末、不攻而使复之也。”[9]“明道若昧”出自《老子》四十一章,与其后的“进道若退,夷道若颣”构成《周易》“明夷”卦的运用。王弼《周易指略·明卦适变通爻》:“比复好先,干壮恶首;明夷务暗,丰尚光大。”[10]“明夷务暗”合“明道若昧”之意。由此可知,“崇本息末”论蕴含“可反而用”的辩证观。

然而,王弼的这种玄学思想却被《老子想尔注》开篇所利用,这恰好可以解释为什么《老子想尔注》开篇省去第一、第二章内容。本文认为《老子想尔注》开头残缺,是注者有意略去的结果,而写本本身在形式上并不残缺。《老子注》四十二章:“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到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者流。故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万形,冲气一焉”[11]。其中“归一”“冲气一焉”体现了《庄子》齐物论,而“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到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者流。”则是袭用《庄子·齐物论》“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暦不能得,而况乎其凡?”[12]王弼以庄解老也。这里突出“一”(体)与数字“一”(用)及语言“一”(用)的分别。《周易系辞》上:“天一、地二……”以一象征天,以二象征地,即干一、坤二也。按照“以无为本”论,干一为“本”,要入“无”,即《老子想尔注》第一章天道内容空缺也。《周易指略·明象》是对《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发挥,其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13]故作为数字“一”与语言“一”也要“忘”;又此“二”是本体“一”生成的,即为用,按照“以无为用”论,“二”也要入“无”也。这是《老子想尔注》第二章地道内容省去的理由。第一、第二章略去,即上文所谓“明夷务暗”也,但却是“明道若昧”,所谓“反者,道之动”也。由此,《老子想尔注》第一、第二章被“忘言”,均体现了老、庄、易三玄意蕴,更体现了王弼“崇本息末”的贵无论。

(二)崇本举末

王弼在“崇本息末”论的基础上,又提出了“崇本举末”说。“本”为体为无,“末”为用为有,体用不二,有无一体。《老子注》三十八章:“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华不作。故母不可远,本不可失。仁义,母之所生,非可以为母。”[14]王弼开始调和儒、道关系,“仁义”为名教,为“母”(自然)所生,即名教出自然也。《老子注》五十二章:“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老子注》五十四章:“固其根,而后营其末,故不拔也。”《老子注》五十九章:“国之所以安,谓之母。重积德,是唯图其根,然后营末,乃得其终也。”[15]上述“得本知末”“固根营末”“图根营末”均是“崇本举末”的同类语。

然而,王弼这种玄学思想也被《老子想尔注》开篇第三章所吸收,用来调和儒、道、释三教矛盾。上文分析《老子想尔注》第一、第二章被“忘言”的原因,这种“忘言”旨在“得意”,那么,要得什么意?重视三玄意蕴的融合,始于北周武帝于建德三年(574年)下诏立通道观,意在贯通儒、道、释三教,这是当时三教斗争的结果。《老子想尔注》第三章贯通三教,即是《周易指略·明卦适变通爻》“丰尚光大”的运用。“丰”卦,字三横代表三教,一竖指向“一以贯之”,三教合一也。如此看来,《老子想尔注》开篇暗藏玄机,注者用心良苦,特别看中王弼的玄学思想。

《老子想尔注》开头:“则民不争,亦不盗。”“争”为益,“盗”为损(人),构成相对的两边,“不争不盗”蕴含般若中观“双遣”法。北周天和五年五月,周武帝所造的《二教钟铭》曰:“……般若无底,重玄有门,长开久暗,永拔沈昏。”[16]意在调和二教矛盾。然“不争不盗”在此背景下,也有调和功能。这种双“不”句式,也受王弼“贵无”论影响。《老子指略》云“五物之母,不炎不寒,不柔不刚;五教之母,不皦不昧,不恩不伤。”[17]杨士勋《春秋榖梁传疏》引王弼注《周易·系辞》佚文:

《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王弼云:“……唯不阴不阳,然后为阴阳之宗;不柔不刚,然后为刚柔之主。故无方无体,非阴非阳,始得谓之道,始得谓之神。”[18]

双“不”通双“无”、双“非”,皆“谓之道”也。故《老子想尔注》以双“不”句式开头,旨在以“道”(《易》)调和三教矛盾。“争”与“盗”的内容属儒家名教,而双遣法属佛、道二教,故开头也寄托了注者希望三教不争先后,不相互贬损的良好愿望。随后还有注文“勿令心动;若动,自诫”“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道去囊空……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欲如此,上要当通道。”等等。这些包括了三教内容,均体现了“崇本举末”说。

由此可知,《老子想尔注》开篇空缺及第三章注均吸收了王弼玄学思想,旨在融汇三玄、贯通三教,故推论该书成于北周时期。

二、《老子想尔注》与佛教

《老子想尔注》与佛教的关系,注意的人很少。马承玉《老子释义——〈老子想尔注〉与〈四十二章经〉关系》(《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4期)认为,“想尔”出自汉译第一部佛经《四十二章经》。不仅如此,《老子想尔注》写本“卷背则用淡墨抄写佛经,为《大毗婆沙论》杂抄,《广百论》第十卷,《瑜伽师地论》卷第三十八,《阿毗达磨发智论·见蕴》第八,《成实论·六神通品》第一百九十七等”[19],但没有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

本文另辟蹊径,从义理的视角,考论《老子想尔注》与佛教的关系①本文采用的《老子想尔注》文本以饶宗颐先生《老子想尔注校证》为底本。参照刘昭瑞先生《〈老子想尔注〉导读与译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一)般若学宗派

一般把魏晋南北朝研究《般若经》的思想称为“般若学”,在魏晋玄学的影响下,形成所谓“六家七宗”。即本无宗、即色宗、识含宗、幻化宗、心无宗、缘会宗“六家”,第一家“本无宗”分出“本无异宗”,成“七宗”;其代表人物,经汤用彤先生详细考证,分别为道安、支道林、于法开、道壹、支愍度、于道邃,再加本无异宗的竺法深、竺法汰[20]。汤先生指出:而格义似配之外书,必多为《老》《庄》虚无之说……因此而《般若》各家,盖即不受《老》《庄》之影响,至少亦援用《老》《庄》之名辞。读今日佚存之书卷,甚为显著[21]。反之,般若各家形成之后,又会用其宗义影响《老》《庄》注疏,两者存在互动关系。

而《老子想尔注》中已含有“般若学”思想。上文已分析《老子想尔注》开头第三章注“则民不争,亦不盗。”蕴含般若中观“双遣”方法。

至于“六家七宗”思想,如《老子想尔注》第十六章:“……世间常伪伎,因出教授,指形名道,令有处所,肷色长短有分数,而思想之。苦极无福报,此虚诈耳。”这里将道教上清派修炼的“存思法”定性为“世间常伪伎”,很明显是受道安的“本无宗”的“本无义”思想影响;同时,也隐含支道林的“即色宗”的“即色是空”观,“肷色长短有分数,而思想之。苦极无(空)福报”,因为色无自性。

《老子想尔注》第三章:“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腹者,道囊,气常欲实。心为凶恶,道去囊空;空者耶(邪)入,便煞人。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识含宗是从心与境的关系入手,来分析三界虚妄,与《般若经》从一切诸法缘起无自性的空义存有很大差异,而且又认为万法虽空,而心神不空,与《般若经》的一切皆空也有很大距离”[22]。其中注文“规”字,饶宗颐先生解释为“镜子”。镜纳万象,又通“境”。于法开的“识含宗”认为,“境”虽森罗万象(“吉凶善恶”),却是“心识为大梦之主”。因此,三界都空,自然也包括“道去囊空”。但“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这里“心”与“道”与“腹”已三合一,“腹则实矣”,自然“心神不空”。道壹的“幻化宗”主张一切诸法皆同幻化,所以诸法皆空。但又认为“心神犹真不空”,故与“识含宗”义理较接近,例证也可同用。

《老子想尔注》第二十章:“我,仙士也……至恶事之间,无心意如婴儿未生时也”;“仙士闭心,不思虑耶恶利得”;“仙士意中都遗忘之,无所有也”;等等,均为支愍度“心无宗”“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宗义的运用。此宗主张“心空”而“外物实有”。

《老子想尔注》第十章:“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其中“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与竺法深、竺法汰“本无异宗”的“无能生有”观相似;而“一散形为气”“或言虚无”正合道邃的“缘会宗”所主张的“缘散故即无”的义谛,“聚形为太上老君”又合“明缘会故有”的世谛。

由以上分析可知,般若学思想贯穿于《老子想尔注》。

(二)《大乘起信论》

1.“一心二门三大四信五行”体系。关于《大乘起信论》的著者、译者,历来有争议。但该论在南北朝已非常流行,对中国佛学发展产生重大影响。“一心二门三大”为该论的总纲。“一心”为“众生心”,“二门”为“真如门”“生灭门”,“三大”为“体大”“相大”“用大”。“体大”指“体性巨大,所谓平等如一、不生不灭、无增无减、毕竟常恒,一切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离不开它”。“相大”指“德相巨大,所谓具足大智、大悲、常乐、我净等一切功德之相”。“用大”指“作用巨大,能生起一切世间和出世间的善因缘果报”。“四信”指“信根本真如”“信佛”“信法”“信僧”。“五行”指修持“布施”“持戒”“忍辱”“精进”“止观”五种德行[23]。

任继愈先生指出:“这个心真如本身不动(不生不灭)而是动(生灭法)的根据。这是过去的唯识学派共同遇到的难题。一方面是纯善无污染的,一方面是有污染的、恶的,这两个世界如何统一于‘心真如’?《起信论》企图解决这个矛盾,把一心分为二门,门即类,说心有两类,一类为‘心真如’,是不动的本体,无漏染;另一类是‘心生灭门’。‘心生灭门’包容世间一切变化无常、污染的现象均从此出。”[24]

《老子想尔注》第三章:“……勿令心动。若动,自诫”。这里“勿令心动”指“不动心”“真如门”,“若动”指“生灭门”,即“一心二门”。本章开头言:“则民不争,亦不盗。”前文已分析其为般若中观“双遣”手法,中观的“中”蕴含“中心”,实为“一心”“不生不灭”的体现。《老子想尔注》以“不生不灭”的“一心”开篇,其后是“二门”,再后是“三大”。如本章:“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腹者,道囊气常欲实。心为凶恶,道去囊空;空者耶(邪)入,便煞人。虚去胸中凶恶,道来归之,腹则实矣。”这里“心者,规也”指“一心”之体,即“体大”。“规”指镜(空),“不生不灭”。“相大”指具有“吉善”等功德相。“用大”指“善恶”因缘果报:“心为凶恶,道去囊空”指恶报;“虚去心中凶恶,道来归之”则是善报。

上述“一心”,“信根本真如”。《老子想尔注》蕴含涅盘“常、乐、我、净”“四德”说。第三十七章注:“道常无欲,乐清静,故令天地常正。”两个“常”指天地与道的永恒性,道与“我”一体,如第十三章注“吾、我,道也。”“乐清静”即“乐”与“净”(静)。如此,则“信佛”,修持“五行”(见下文)“信法”。《老子想尔注》第二十六章“道人当自重精神”、第二十八章“道人同知俗事”、第三十一章“道人恬淡”、第三十二章“道人求生”、 第三十三章“道人行备”、第三十六章“道人宁施人”,这数章中的“道人”包括僧人。南北朝时,社会上习惯也称佛教徒为“道人”。如此,《老子想尔注》具备“四信”。

《老子想尔注》第三十六章中的“便思施惠散财除殃”及“道人宁施人”,“施财”“施人”指修持“布施”。关于“持戒”,《老子想尔注》第十二章“去彼恶行,取此道诫”;第二十四章“守诫守信”;第三十一章“示以道诫,愿受其降”;第三十二章“但欲令务尊道行诫,勿骄溢也”;第三十五章“辞无余。视道言,听道诫”;等等。共有十九章内容涉及“道诫”,内容包括不恶行、不贪宠、守信、不杀(降人)、不骄溢(奢淫)、慎言等。《老子想尔注》第二十八章“有荣必有辱,道人畏辱”;“故自忍不以俗事割心情也”,即修持“忍辱”。《老子想尔注》第三十三章“自修身,行善胜恶,此乃疆也”;第三十四章“法道常先称小,后必乃能大”,乃“精进”之行也。《老子想尔注》第三十七章“斋正而止……观其将变”正是“止观”的运用。因此,《老子想尔注》也具足“五行”。

2.佛“三身”理论。方立天先生指出:“《大乘起信论》从真如心尤其是真如心的功用方面来阐述三身理论,形成了一套比较完整的理论形态。”[25]该论主张:“对此义故,心性无动,则有过恒沙等诸净功德相义示观。若心有起,更见前法可念者,则有所少。如是净法无量功德,即是一心,更无所念,是故满足,名为法身、如来之藏……此用有二种,云何为二?一者依分别事识。凡夫、二乘心所见者,名为应身……二者依于业识。谓诸菩萨从初法意乃至菩萨究竟地心所见者,名为报身。”[26]

其中,“心性无动”“一心”指“真如心”,即“体”,“为法身”,是涅盘的永恒。“依分别事识”指“真如心的功用”的“相”,“为应身”,亦名“化身”,指佛为度脱世间众生适应三界六道之不同对象和需要而现之身。它既指释迦牟尼之生身,也指变现混迹于世间的天、人、鬼、龙等。“依于业识”指“真如心的功用”的“用”,“为报身”,亦称“报身佛”,指以“法身”为因,经过修习而获得的佛果之身[27]。这样,“体”“相”“用”分别对应“法身”“化身”“报身”。很明显,佛“三身”理论是《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三大”总纲的运用。

《老子想尔注》也化用佛“三身”理论。首先,“法身”是“常”,是永恒。《老子想尔注》第三章:“心者,规也,中有吉凶善恶。腹者,道囊,气常欲实。”其中“常”道气的永恒性,圣人法身也。其次,“应身”是应变,是化迹。《老子想尔注》第二十九章:“五帝精生,河雒著名;七宿精见;五纬合同。”这是“天”相。“人”指散见于各章注释中的圣人、贤人、国君、臣子、仙士、道人、俗人(善人与恶人)等各类人群。如第二十二章“圣人不与俗人争”、第十八章“时臣子不畏君父也”、第二十章“仙士与俗人异”、第二十七章“善人无恶,乃以恶人为资”,等等。第十六章“俗人不能积善行,死便死,属地宫去也”;第三十三章“俗人无善功,死者属地官,便为亡矣”:两个“属地官”即入鬼道也。第六章“龙无子,仙人(无)妻,玉女无夫”,其中有“龙”相。这样,佛“变现混迹于世间的天、人、鬼、龙”的种种“相”,《老子想尔注》均有“变现”。最后,“报身”是法身因,是修行果。《老子想尔注》第十六章:“太阴道积,练形之宫也。世有不可处,贤者避去,托死过太阴中,而复一边生像,没而不殆也。”第三十三章:“道人行备,道神归之,避世讬死太阴中,复生去为不亡,故寿也。”“不殆”“不亡”均指因“道积”“行备”的修习而产生的果“报身”。

由上可知,《老子想尔注》蕴含《大乘起信论》独特的“一心二门三大四信五行”体系以及这一体系运用的佛“三身”理论。这不是偶然巧合,而是有意借用这个体系,为时代思潮所影响。因此,可推论《老子想尔注》成书不早于南北朝。

三、《老子想尔注》与《无上秘要》

将《老子想尔注》与《无上秘要》联系在一起,有人会感到惊讶,这恰恰是笔者撰写这篇文章的重要发现。《无上秘要》是北周武帝宇文邕主编的最早一部道教类书,但它不仅仅是一部大型类书,而是具有严密逻辑体系的一部经典著作,它的编成,也标志着道教神学体系的形成。

《无上秘要》体大精深,《老子想尔注》正是这一体系的运用,因此两者关系可以概括为“体”与“用”。本文从三个方面分析两者关系:

(一)通道观

该观的建立,是北周儒、道、释三教斗争的结果。北周建德二年(573年)十二月,又“集群官集沙门道士等,帝升高坐,辨释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教为后”[28]。经过几次大辩论,北周武帝终于在建德三年(574年)五月同时废除佛、道二教。此举意在废佛,因为寺院经济的膨胀,削弱了国家财政收入,废道仅仅是形式而已。

然而,对佛、道教义并不废除。北周武帝在六月下诏立通道观,选“释李门人有名当世者”一百二十人,“名通道观学士”[29],学习《老子》《庄子》《周易》“三玄”,意在融会贯通三教教义。其诏曰:“至道弘深,混成无际,体包空有,理极幽玄。但歧路既分,源流愈远,淳离朴散,形器斯怪。遂使三墨八儒,朱紫交竞;九流七略,异说相腾。道隐小成,其来旧矣,不有会归,争躯靡息。今可立通道观,圣哲微言,先贤典训,金科玉篆,秘赜玄文,可以济养黎元扶正教义者,并宜弘阐,一以贯之。”[30]

据《续高僧传》卷二《释彦琮传》记载,周武帝平齐后(577年),“自缵道书,号无上秘要”。“自缵”仅仅是美称,只是“主编”而已,如此体系庞大、融会三教的类书,一人如何“自缵”?当是周武帝组织信道观学士所为,其中以严达、王延等人的“田谷十老”为核心人物[31]。笔者认为《老子想尔注》也会通三教,包含“三玄”意蕴,两种经典理应出自通道观学士之手。第二十一章:“孔德之容,唯道是从。”注:“道甚大,教孔丘为知;后世不通道文,但上孔书,以为无上;道故明之,告后贤。”此注别有用心,将“孔”(空)释为“孔丘”,意在以道容儒,即吸收上文考论王弼用“崇本举末”说调和儒道关系的做法。其中“无上”,与其后注文“道微,独能恍惚,不可见也。”(秘)“要诸行当备”中“要”,组合成“无上秘要”。可见,《老子想尔注》注者确与《无上秘要》存在相应。

(二)谋篇布局

《老子想尔注》与《无上秘要》在体系上存在相似性,开篇与结尾布局存在一致性,两者均受《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三大”的体系影响。

《无上秘要》卷一、卷二均空缺,与《老子想尔注》省去第一、二章内容如此对应,不是巧合,两者均是通道观学士吸收王弼“贵无”论,有意为之。《无上秘要》卷三呈现“日品”“月品”“星品”三品,即是“三大”。“三大”之中蕴含日、月阴阳“二门”,皆是“一心”的展开。“一心”指“星品”中“北斗星”或“北极星”。此三品与《老子想尔注》开头出现的三教对应,均是《周易略指·明卦适变通爻》“丰尚光大”的运用。《周易注·丰卦》“丰:亨,王假之。”注:“大而亨者,王之所至。”《彖》曰:丰,大也。……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六二:丰其蔀,日中见斗。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32]。“斗”指北斗星。可见,《丰卦》包括日、月、星三光。《老子想尔注》与《无上秘要》开头均受《丰卦》三光影响,意在“光大”三教。

至此,《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三大四信五行”体系可以揭底了,它套用《周易·系辞上》古筮法象数体系。《周易·系辞上》 韩康伯注“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引王弼曰:“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33]“一”为“体”为“太极”,故不用(“其用四十有九”,又是敦煌文书伯二八六一《无上秘要》目录中《义类品例》四十九科数,《无上秘要》共一百卷,其数为河图数五十五与洛书数四十五之和)。“分而为二以象两,卦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开闰,故在扐而后挂。”[34]两者对应也。《大乘起信论》结构分五部分,用天地数,均为“五”,而且也是河图、洛书的中心数。可见“三玄”中的《周易》在当时的影响力。

《无上秘要》结构分二百八十八品,有关“老子故事、老子曰、老君”及《老子道德经》数十章内容贯穿始终,成为体系纽带。据笔者统计,《老子》共有十九章内容出现在此书,如卷六《帝王品》:《老子》六十二章,《王政品》:《老子》第三章等等,充分体现了北方道教对老子——太上老君的崇拜,这与《老子想尔注》主体结构也相呼应。

《无上秘要》卷一百《升无形品》《应变化品》与开头卷一《大道品》《一气变化品》相对应,《会兼忘品》体现《庄子》的“重玄兼忘”论,也与开篇呼应,《入自然品》含有道性的内涵,“道法自然”即“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王弼语,参见下文“道性论”)《洞冥极品》则进入最初的“太一”不动状态,“洞虚体无”,完成了道的“周行而不殆”的循环。这又与《老子想尔注》最后一章“无为而无不为”的重玄、道性论相呼应。

如上所述,《老子想尔注》与《无上秘要》在谋篇布局上存在相同或相似,有其必然性,合理的推断,是两书均为信道观学士所撰。

(三)道性论

从“体”上讲,道性指道具有虚无清净的先天本性;从“用”上说,道性指道生成万物的禀性。南北朝“道性论”特指修道成仙的根据,有“一切众生皆有道性”之说。它受当时佛性论刺激,而凸显为时代思潮,与哲学本体论转向“心性论”有内在联系。其实两者是一体两面,二而一的关系。“道性”一词,首先出现在《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象元第二十五》“道法自然”注释:道性自然,无所法也[35]。但此处“道性”指客体的规定性,还不具备南北朝“道性”的主体性特征(参见《老子想尔注》第四章、第十三章、第十六章、第二十五章注:“吾,道也”。这里“道”与“吾”已一体化,彰显主体性)。

《老子想尔注》第六章:“……牝者,地也,体性安,女像之”。《老子想尔注》第三十七章:“道性与俗间都无所欲,王者亦当法之。”指明道的空性,与第六章“体性”均从“体”上说。同章:“道性不为恶事,故能神,无所不作,道人当法之。”这是果报的“用”。“能神”,即有灵验。但“道性不为恶事”却又隐含“性善”说,这又是“德相”,也是“一心二门三大”的体现。《老子想尔注》以“道性”结尾,与其开头“则民不争,也不盗。”“双遣”相应,因为“道常无为无不为”也是“双遣”,也与开篇布局“一心二门三大”相应,可谓首尾遥相呼应,体现了道的圆融性、循环性、周密性特征。

姜伯勤认为,北周前后的《升玄内教经》《太玄真一本际经》也论及道性论[36]。因此,《老子想尔注》出现道性论并非偶然,乃是时代思潮影响所致。

《无上秘要》卷一百《入自然品》:“道言: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于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同于自然”,皆同于“道性”。王弼《老子注》二十五章:“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道性”同“自然”也。《老子注》二十九章:“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37]“常性”即“道性”,“自然为性”也。《老子指略》:“故其大归也,论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极以定惑罔之谜。”[38]“自然之性”即“道性”,是自然中的“自性”所致。但“道性”之“体”是虚无,却又“合真”,亦即“合善”,真善统一,这又是“德相”。“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又是“用”,与《老子想尔注》最后一章“无所不作”注释一样,均体现主体性。同样,《无上秘要》结尾也包含“体、相、用”三层范式,与《老子想尔注》结尾相应。

可见,《老子想尔注》“道性”,与《无上秘要》的“自然”有一致性,契合《大乘起信论》的“心性”。

最后,本文推论《老子想尔注》为北周通道观学士所为。还要感谢“想尔”这位历史的隐者,它曾经与《无上秘要》目录(伯二八六一),一起隐藏在敦煌石窟,与《敦煌宝藏》和光同尘[39]。《老子想尔注》所隐藏的历史真实,有待学界进一步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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