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译
露易丝·格吕克,美国当代女诗人。1943年4月22日生于纽约一个匈牙利犹太裔移民家庭。年轻时曾因厌食症辍学,受过长时间精神治疗。1968年,出版处女作诗集《初生子》,带有后自白派色彩。1975年,出版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屋》。1985年,出版诗集《阿喀琉斯的胜利》,同年获美国国家书评界奖。1990年,出版诗集《阿勒山》。1992年,出版诗集《野鸢尾》,次年获得普利策诗歌奖 。2003年,当选美国桂冠诗人。2006年,出版诗集《阿弗尔诺》。2012年,出版诗选集《诗1962—2012》。2014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2020年10月,因为“她的确切无误的诗的声音,带着不加雕饰的美,使个体存在具有了普遍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露易丝·格吕克诗歌的中译本有《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月光的合金》(柳向阳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出版)。这里所选的诗作,大多为第一次译成中文,《水腹蛇的国度》《致秋天》《卡斯蒂利亚》等诗参照了柳向阳的译文。
——给基思·阿尔索斯
晨曦在荆棘丛中颤抖;发芽的雪花莲上
沾满的露珠像小处女一样,杜鹃花灌木丛
绽出最初的叶子,又是春天
柳树等待着复苏,海岸线
覆上一层淡淡的绿色绒毛,期盼着
成型。只有我
不去合作,不去早早地
盛开。我不再年轻。这又
怎么了?夏天已临近,而在漫长的
秋季的衰落日子里我将开始
我中期的伟大诗歌
——译自THE HOUSE ON MARSHLAND《沼泽地上的房子》 (1975)
我出生在公牛的月份
繁重的月份
或降低的破坏性头部的月份
或有意失明的月份。所以我知道,在那一小块
草丛的阴影外,那固执的,不抬头的
依然感觉到被拒绝的世界。它是
一个竞技场,一口尘井。而你们这些观看他的人
在死亡的面前低头,你们知道什么
是承诺?如果公牛活着
稍加报复,得到满足
在天空中,像你们一样,他总是在移动
不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愿而穿过黑暗的田野
像是沙砾紧沾着车轮,像是光亮的运送
——译自THE TRIUMPH OF ACHILLES《阿基利斯的胜利》(1985)
他没有装作
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们没有要求
一位诗人,一位代言人。他看见
狗的心脏,寄生虫
蠕动的嘴唇——
他自己更宁愿
在小公寓里倾听
就像一个人在博物馆检查自己的相机一样
通过沉默表达他的承诺
没有其他的流放
剩下的就是自负。在血腥的街道上
这个我,冒名顶替者——
他曾在那里,执迷于革命
在他自己的城市
每天爬木头楼梯
那不是一条路
却是必要的重复
20 年来
不以诗来写下
他的见闻:也没有错失
伟大的成就。在他的心中
不可能有不等同的抗议
他的选择带着他们的监禁
而且他不允许
接受到被污染的礼物
——译自THE TRIUMPH OF ACHILLES《阿基利斯的胜利》(1985)
我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现在
它几乎是一座城市
《村子里房屋彼此靠近》(手机绘画) 莫金鸣
人们来自城市,想要
一些简单的东西,一些
对孩子们更好的东西
清新的空气;附近
一个小养马场
所有的街道
以心上人或女娃娃的名字命名
我们的房子是灰色的,这类住所
你买来用以成家
我母亲仍然住在那里,独自一人
当她寂寞时,她看电视
村子里房屋彼此靠近
老树枯死了或是被砍伐
在某些方面,我父亲的
终了,也是这样。我们以他的名字
称呼一块石头
现在,他的头顶上青草闪烁
在春天,当积雪融化
然后紫丁香盛开,沉甸甸的,像葡萄串一样
他们总是说我
就像我父亲,像他表现的那样
蔑视情感
而她们是感性的
我的妹妹和我的母亲
愈来愈频繁地
我妹妹从城里回来
除草,整理花园。我的母亲
让她接管:她就是这样的人
谁在乎,就让谁来忙乎
在她看来,这就像是乡村了——
修剪过的草坪,彩色花带
她不知道它曾经是什么
但我知道。像亚当一样
我是长子
相信我,你永远不会治愈
你永远不会忘记你一边的痛苦
这被带走一些东西的地方
让你成为另一个人
——译自ARARAT《阿勒山》 (1990)
院子里曾有一棵苹果树——
这本来是在
40 年前——背后
只有草地。番红花
飘拂在潮湿的草丛里
我站在那扇窗前:
4 月下旬。春天
绽放在邻居的院子里
多少次,真的,那棵树
就在我的生日开花
恰好在那一天,不早
也不晚?恒定之物
抗住了
流逝变易,意象演化
取代了
无情大地。什么
是我知道的,对这个地方
几十年来树的角色
被盆景代替,喧声
从户外网球场上
升起。高草的气味,新刈的
正如对一位抒情诗人的期待
我们只看过世界一眼,在童年之时
剩下的只是回忆
——译自MEADOWLANDS 《草场》(1996)
注:本诗原题为“Nostos”,主要是指文学的传统主题“归乡”,尤其是指向奥德修斯自特洛伊之战后的归乡。
橙子花随风吹过卡斯蒂利亚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我遇见了我爱的人,在一棵橙树下
或者是一棵金合欢树
难道他不是我爱的人
我读到这个,然后我梦到这个:
醒来可以带回发生在我这里的事吗
圣米格尔的钟声
在远处回荡
他的头发在金黄泛白的阴影中
我梦到了这个
这是否意味着它就没有发生
它必须在这世界上发生才真实吗
我梦想着一切,这个故事
便成为了我的故事:
他躺在我的身边
我的手轻擦过他肩膀的皮肤
中午,然后是傍晚:
远处,一列火车的声音
但并非是在此世:
在这个世界上,一件事情最终、绝对地发生
心灵也无法扭转它
卡斯蒂利亚:修女们成双地穿过黑暗花园
在圣天使的城墙外
孩子们在乞讨硬币
当我醒来时我在哭
那就没有现实吗
我在一棵橙树下遇见了我爱的人:
我已经忘了
这只是事实,而非推断——
在某个地方,孩子们在叫喊,乞讨硬币
我梦想着一切,我给出我自己
完全地,不断地
而那列火车把我们载回
先去马德里
然后到巴斯克地区
——译自VITA NOVA《新生》 (1999)
注: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语:Castilla,英语:Castile),主要在伊比利亚半岛西部,为西班牙历史上卡斯蒂利亚古老王国的所在地。
然后我向下低头并看到
我进入的世界,那将是我的家
我转向我的同座,我说我们在哪里
他回答:涅槃。
我再次说:但是这光不会让我们平静
——译自THE SEVEN AGES《七个时期》(2001)
注:本诗为诗人2001 年出版的诗集《七个时期》的最后一首。全诗为客机夜间下降时的问话情景,同排邻座的回答应是“Nevada”(内华达),却发音为“Nirvana”(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