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洁
“只有在弹奏古筝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才是我。古筝于我而言就是我的生命。”
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一段采访,这是她讲的所有的话里,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段。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坚定,一字一顿。
真好。我心里想到,古箏差点要了我的命。
当我周围的孩子都还在玩着玻璃弹珠的时候,我却因为两幅有着好看花纹的义甲而时刻盼着去学琴,而当我亲身体会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枯燥时,我才开始想念每天玩着玻璃弹珠的时光。
每每坠入那段回忆的深海,我都会油然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情,惘然而又欣喜。
[1]
我妈妈是个物理老师,总是希望我能成长为一个拥有理科缜密的思维,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翩翩儒雅的人。她带我去见教古筝的李老师,李老师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弹琴的姿态真实而彻底地蛊惑了我。我觉得那架古筝好美,和李老师本人的气质仿佛发生了某种化学作用,美得无法形容。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兴奋,直到睡觉我也舍不得摘下手上的义甲。我端坐在书桌前,煞有介事地模仿着李老师的姿态,对着空气深情地演奏,我妈妈因此觉得也许古筝就是我的兴趣,立马就给我报了班。
很多年以后因为小升初,我妈停掉了我的古筝课。我兴奋地把琴装进琴包,扔到储物间。后来初中学习压力蒸蒸日上,我妈也没再提,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说一句,可惜了。
“不可惜啊,奶奶家缺柴火吗?”
[2]
我没有想到练琴居然是这么这么枯燥、痛苦的事情。
刚开始学琴的时候,因为没有琴,我天真地以为在琴房练练也就完事儿了。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我的妈妈。她拿着一张画满了横线的A4纸走到我面前,于是我开始了我丧失听力的练琴生涯。在我弹错的瞬间,小夹板就会打在我的手上。我特别好奇她是怎么听出来的,因为我自己都听不出来。年幼的我对贝多芬突然又多了一丝敬佩,也更加渴望能拥有一架有声音的古筝。两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拥有了一架古筝,我为自己不用再弹着听不见的A4纸、挨着小夹板而兴奋得在小区的院子里奔跑!
没想到练琴还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当对于古筝的新鲜感逐渐退潮,席卷而来的是日复一日、周周复始的枯燥。我仿佛一个弹拨琴弦的木头人,没有感情地一遍遍在心里数着音阶,反复一遍,两遍,升音,降音……
二十一根琴弦貌不惊人,却可以把我的手指磨出血泡,然后长出厚厚的茧。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琴时手指流下的汗滴到了琴弦上,滑滑的,之后便生出斑驳的锈迹。老师还要求弹琴时坐凳子只能坐前三分之一处,腰板儿挺直。这个习惯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现在也还是会时不时有“板凳不坐三分之一会被揍“的幻觉,然后恍然发现自己不学琴已经好久了。
每个周末的清晨,从被窝里不舍地抽出身子,我都会买一碗滚烫的羊肉粉带到琴行,一边佯装努力吹着蒸腾的热气,一边给老师解释,看,老师,是真的很烫。然后在老师走后继续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嗦着粉。
永远吃不完。
李老师见证了我的手指从又短又粗逐渐变得修长灵活,她觉得都是因为练琴得到了锻炼。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李老师觉得不能浪费这样好的先资条件,督促我练琴,纠正我的细节处理。我的琴技不能说特别高超,也还是在李老师的监督作用下,突飞猛进。连续两年过了五级和八级。
我的童年没有动画片,没有玻璃弹珠,只有枯燥的练琴。漫长的枯燥和懵懂之后,我才慢慢懂得了琴带给我的乐趣和骄傲。对于音乐的乐趣一直是模糊的,对于骄傲的部分,是我一直坚持下去的动力。似乎这一点,能让我跟别人,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一样。
而现在的我,才能真的感受到音乐最单纯的,除了虚荣之外的美。
[3]
一次偶然在电视上看到石川绫子的演奏会,她在舞台上的样子让我心生向往。我觉得我应该去学小提琴。我大胆地向我妈提出了请求。
我妈说,先把古筝学好了再说吧,想一出是一出。
于是我拼了命地练琴,只为了能赶紧考完级,去学我爱的小提琴。后来也确实去学了小提琴,不过古筝到了第九级便因为升学考试被搁置了,没有打通关。
高中加入了校艺术团,当了一名小提琴手。一天训练完看见隔壁民乐团的训练室里摆着几架古筝,突然回想起曾经那段逃避练琴的日子和那架被我丢在储物间的琴。
回到家我心血来潮地搬出堆了灰的琴,轻轻拂尘。戴上义甲,弹下多年之后第一个音节。多年不练习,我的手指早就僵硬,然而我却还记得每一个音节,每一处反复。
“原来你都还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我的门边,惊讶地看着我。
当然记得。
它一直藏在旧时光里,它曾经是我的负担,我的噩梦,我绞尽脑汁想要用作业推脱的噩梦。却在不知不觉当中也给了我欣喜和快乐,给了我平凡而又庸俗的生活原本没有的希冀和骄傲。
我坐在古筝前,静静地端详,第一次发现我竟然是如此爱它。
我想要去勾勒出它的样子,曾经装饰我的童年,成为我的风景。
明知自己笔力幼稚,却还是提笔写道:
亲爱的藏在旧时光里的你。
编辑/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