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者的时间
——关于电影《斗牛》的时间—影像解读

2020-03-06 11:44中国传媒大学100024
大众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牛二德勒吉尔

(中国传媒大学 100024)

影片《斗牛》是第六代电影导演管虎2009年执导的一部小成本商业电影。影片讲述的是老实胆小的农民牛二的故事。他因为被命运席卷,在战争中不得不与一只荷兰奶牛相依为命,谱写出一场生与死的传奇。这部电影上映后备受好评,曾经斩获2009年金马奖的多项提名。在我看来,《斗牛》的成功不仅仅因为其娱乐性、商业性的一面,更源于其思想的一面。“每个影像都是时间,都是在时间所变之物的这样或那样的条件下的时间。”1《斗牛》这一作品完美地体现了吉尔·德勒兹的电影哲学观念,下面,我以吉尔·德勒兹的电影观念为指导,对电影《斗牛》的影像进行解读。

动情—影像

影片一开始即展现了时间的力量。主角尚未登场,肃杀的风沙声已经入耳,营造出北方冬季静寂的山村气氛,然而这静寂中却流露出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随即出现在观众视野的四个关于男主角的面部特写,即是一组直指人心的动情—影像。“动情”是事物状态的所现,但是并不仅仅为了投射事物状态,而是透过容貌的投射,呈现纯粹的“动情”质性-力量自身。以影片为例。男主角牛二蓬乱的头发、干裂出血的嘴唇、黄黑色的牙垢、惊恐的眼睛、四处寻找的眼神以及因惊恐引发的嘴部干涩的吞咽动作,这一系列的动情-影像,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表现人的惊恐的状态,更重要的是显现了纯粹的、潜在的“惊恐”自身。这种被显现出来的纯粹的、潜在的“惊恐”的力量,既是时间的力量。在吉尔·德勒兹看来,时间的力量是生的力量和死的力量,亦是各种纯粹的质性-力量自身。经由动情—影像,时间的质性-力量从幽暗中凸显出来,并扩散到电影的整个过程。

图1:对死亡的恐惧

动情—影像中由死亡触发的恐惧感是整部电影的情绪基调。在牛二的心里,死亡带来的恐惧感从来就没有消失过。他虽然躲过了那场屠杀,却无法从死亡的恐惧里挣脱,无论继续生活还是沉湎于回忆,他无不是围绕着死亡的纯粹力量在转。死亡,成为他的生命里无法绕行的路碑。直到后来,他从卧在死人堆里的九儿的尸体上取下那支象征婚娶的银镯子,转戴在奶牛的鼻子上,才完成了恐惧感的转移。即使如此,他仍未能完全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感。影片结尾,他跟解放军的一名长官主动表态:“俺和牛以后就住在山上,高低不下来了”,可见自影片开始就出现的死亡所引发的恐惧始终尾随着他,在未来亦会尾随他,直至牛二的生命结束。

动情—影像在影片中亦有其他体现。如牛二去山里挖洞前,站在村头给九儿戴银镯子,这是牛二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九儿。按牛二的说法,镯子只能给过门的媳妇,因此,当牛二给九二戴银镯子时,心里已经把九二当成自己实实在在的媳妇了。牛二给九儿戴镯子的动作十分小心庄重,他憨厚地笑着,流露着一个老实人面对自己心爱人时的那种笨拙的温情,让人不能不想起九儿死后,牛二抱着奶牛呜咽时说的那句话:“九儿,本来打算跟你生个一男半女的,好好过个日子……”生与死的转换之快令人惊愕。当我们面对死亡,一切行动已是徒劳。在死亡的强力面前,牛二短暂而美好的喜悦让每一位观众都为之深深动情。

纯光影像

“柏格森认为,我们不能感知整个事物或者全部画面,我们的感知总是不全面的,我们只能根据我们的经济利益、意识形态信仰和心理需求感知与我们有关的或引起我们兴趣的部分……一旦我们的感知—运动模式发生故障或遭到破坏,就会出现另一个影像类型:纯视听影像,这是完整的和没有隐喻的影像。它如实呈现事物的本来面目,极可怕或极美好的一面,本质的或无法辨识的特征……”2男主角牛二被村里派进山中挖洞,没想到的是,等牛二从山里回来,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了,他以往生活中的一切,全都死于一场自己缺场的屠杀。望着被焚烧的还在冒烟的尸堆,牛二一刹那陷入界限—情境。一反之前寻找众人时的惊恐、怀疑与绝望,他站在尸堆面前没有任何反应,神情反而貌似平静了下来。死亡如此巨大,如此铺天盖地地突然曝露在牛二面前,牛二容忍着不能容忍之事,思考着不可思考之物,整个人因此进入奇特的僵化状态,忘记了自我存在,时间此刻仿佛成了虚无,同时也被迫体味着永恒。此时,影像脱离感知—运动的关联,成为纯光影像。

图2:直面死亡时的僵化

纯光影像与动情影像、冲动影像等不同,在纯光影像之中,时间不再在运动中延伸,反过来,运动反而依附于时间,直接显现出时间的纯粹力量。对于纯光影像来说,时间既可以体现为一些粗暴的、令人不堪承受的东西,诸如尸体、鲜血,亦可以由非常普通的情境凸显。以电影为例。面对遭遇屠杀后的死寂的村庄,牛二和幸存下来的奶牛相依为命。因此,当奶牛落进日本兵手里,牛二开始了屡败屡战的夺牛行动。在寻找奶牛的途中,他因为负伤与绝望的心绪昏倒在白雪茫茫的荒原上。牛二蜷曲在雪地上的镜头通过一个较长时间的高空俯拍来完成。广袤的荒原上,昏倒的牛二成为极其渺小的一点。摄影机的移动越来越慢,荒原自身的力量和质性从运动中释放出来,在长时间的静寂和空白中兀自延伸,濒死的牛二作为“一个没有任何意识的人的躯体和一个拥有无限意识的人的躯体”3,取消了人自以为人的特殊性,人和其他一切生命一样,和其他一切没有生命的事物一样,亦和白茫茫的荒原一样,作为最自然而然的世界的一部分,呈现着世界最原始的纯粹力量。此时的纯光影像,就是由普通情境表现的纯光影像。

值得注意的是,纯光影像貌似静止,其实进行的却是最迅速的运动。也就是说,视觉上看似趋于静止的画面,影像直接呈现的却是运动自身。因为,在静止的当刻尖点上,孕育着事物无穷的可能性。当时间挣脱出它的锁链,一切都处于永久危机的变化之中,面对超出自己承受限度之物,纯光影像中的人尽管当时会陷入凝滞状态,最后却一定会有所行动应对这纯粹的时间力量。牛二第一次面对众人烧焦的尸体时,他貌似平静的表情下,内心的恐怖其实已经抵达最高峰值。“影像依然在感知的基础上动情,但就是无法做出相应的回应动作,或者说做出任何动作都无济于事。”4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曳着,他跌进了死人坑里,吓得大叫起来,终于有了声音、动作和表情。但是他的声音恐怖,断断续续,不成音节;他试图爬上土坡,却再三地跌倒在死人坑里;他下意识抓着身边烧焦的小树转圈,幻想转到另一侧就能不去直面死亡,死亡却包围着他。终于,在癫狂的叫喊和转圈中,牛二看到了喜欢的女人——九儿的尸体,他暂时离开死亡的纯粹力量,在自我意识的驱动下,冲出了死人坑。

回忆—影像

在吉尔·德勒兹看来,每一个当刻尖点,都有一个过去时层潜在着,当“人物(影像)感知到某种陌生的冲击,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在此,‘感知-回应’链条会暂时中断,继而会出现回忆-影像或梦境-影像,以修复中断的‘感知-回应’链条。由此,构成修复的‘感知-回应’模式,‘规范运动’依循此修复模式继续延伸。”5整个《斗牛》便是在影片记忆的陆续闪回下完成的。电影伊始即遭遇纯声光情境,纯声光影像要想进行下去只能被回忆—影像或者梦幻—影像连接。回忆—影像要在它是纯潜在性的地方寻找某种“纯回忆”,而这种纯潜在性包含在过去本身藏匿的区域:“这些从记忆深处唤起的纯回忆发展为回忆—影像”6。(梦幻—影像作为过去记忆打乱重组的产物,也是与回忆-影像密切相关的一种时间-影像。)牛二的爱情藏在关于往事的闪回之中,闪回越来越多,不仅时空碎了,因为回忆过半,叙事的因果都被打破。屠杀前北方的农村生活,老祖,集会,银镯子定下的亲事,一幕幕,一桩桩,梦一样的往事在牛二的脑子里盘旋,像是与死亡的既定存在对抗,像精神逃生时的氧气。已经死亡的过去,将要死亡的未来,在时间的洪流中,每个人都是飘零的叶子,无从把握自己的生命。

九儿虽然已经不存在了,却动不动就出现在牛二的话语之中。牛二对于亲人、爱情的死亡无法释怀,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在回忆之中寻求力量。当奶牛不听话时,牛二训斥奶牛“跟九儿这个脾气似的”;牛二称呼奶牛“九儿”的名字,他跟奶牛说话,“那你以后得叫我哥,来,叫声听听,叫,叫,叫哥……”;他扛着哑弹走进枪林弹雨中要和土匪同归于尽,面对死亡他恐惧极了,大声喊着“九儿”的名字……每当这时,九儿热情泼辣的一声“牛二哥”总会从时空的另一端给出牛二回答,带领观众进入一段回忆—影像。经历过难民的袭扰,牛二决定带着奶牛离开村子,回忆—影像再次出现。然而我们发现,之前九儿鲜艳的红袄在这一次的回忆中变灰了,这也许能够表示,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之后,牛二终于接受了九儿已死这个事实。牛二从已死的九儿的尸体上取下银镯子亦是一个回忆—影像,当死去的九儿出现在回忆—影像之中,纯声光情境在回忆—影像里得到解决。再后面的回忆—影像——牛二笑容憨厚地在村口给九儿戴镯子,未来的幸福似乎可以盈手可握,便可以视为是心情平静的缅怀了。

图3:含义不明的微笑

然而,总有一段寻找无法在过去时层上落脚。无论男主角牛二如何回忆,那场改变了过去和未来、造成整个世界缺场和自我缺场的关键性的屠杀场面,始终没有出现在影像上。在吉尔·德勒兹看来,一切正在讲述的和一切潜在的,一切被注视的和一切被遗忘的,都是真实的组成部分。正是这段潜在影像的存在,使得影片永远成为一个打开的、没有尽头的世界,于是人们对影片的每一次欣赏,都是一次完善之旅。影片最后,牛二坐在石头上,看着山下的风云变幻,他的模样亦像是被北方的大风与暖阳洗礼过后的朴野的石头,他回过头对九儿柔声劝说:“别害怕,什么都能过去啊!”在牛二含义不明的微笑中,影片结束了,影像的意义却继续生成下去。

时间知道一切,它却守口如瓶。

注释:

1.吉尔·德勒兹.时间—影像[M].谢强,蔡若明,马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第26页.

2.吉尔·德勒兹.时间—影像[M].谢强,蔡若明,马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第31页.

3.同上.第95页.

4.徐辉:《电影美学的源初视野——兼谈吉尔·德勒兹的“电影”概念》现代传播,2010(7).

5.徐辉:《电影中“运动”的四重面貌——从吉尔·德勒兹“电影镜头”思想谈起》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1(5).

6.吉尔·德勒兹.时间—影像[M].谢强,蔡若明,马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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