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工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 230009)
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通常被称为“第一位艺术史学家”,以其《从契马布埃到我们时代的伟大的意大利建筑家、画家和雕塑家传》(Le vite de' più eccellenti architetti,pittori,et scultori italiani,da Cimabue insino a' tempi nostril,以下简称《艺苑名人传》)在西方艺术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瓦萨里博闻强识又勤奋好学,受到美第奇家族(Medicis)的全面艺术赞助,在16世纪10至20年代佛罗伦萨画派关键人物安德里亚·德尔·萨托(Andrea del Sarto)门下接受系统的美术学习,并于1525年经一位红衣主教介绍后转投米开朗基罗为师,成为米开朗基罗一生的仰慕者。相对于美术,瓦萨里对于建筑的贡献则是当代学者更为推崇的,如1560年为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Cosimo I de’Medici)设计的佛罗伦萨的乌菲齐宫(Uffizi),以及为比萨的圣斯特凡诺大教堂(Cavalieri di San Stefano)设计的教堂,修道院和宫殿。这些建筑的设计受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影响,成为托斯卡纳风格主义建筑风格的杰出典范。
但让瓦萨里名垂青史的作品则是那本献给科西莫·德·美第奇(Cosimo de’ Medici)的《艺苑名人传》。自1550年第一版《艺苑名人传》出版后,瓦萨里于1563年再次造访阿西西,欲对第一版进行修订而进行新观察,并于1568年出版了第二版《艺苑名人传》。第二版更多地体现了他的传记工作本身的百科全书特征,增添了更多的插图和一系列艺术家的作品,如艺术家的手稿等,比第一版更为人所知且被广泛翻译。在书中,瓦萨里通过几篇序言和200多篇的艺术家传记,首次建立了关于文艺复兴的基本叙事框架,即艺术经历三阶段发展的历史进步模式,这种艺术史发展轨迹为今后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学术研究奠定了概念基础,并继续影响着当代人们对西方绘画历史的认识。
对于瓦萨里艺术史模式仍存在不同解读。有些学者认为瓦萨里的艺术史模式源于“循环往复”的有机自然观,但从其艺术史观中的关键概念分析来看,该说法并不能解释得通。自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时期之后“rebirth”(再生)的概念在整个社会流行后,瓦萨里首次提出的其艺术史观中最重要的概念“rinascita”(即“rebirth”和“renaissance”,译为“再生”和“复兴”),用以描述13世纪意大利的再次繁荣,该词显然与有机自然观中自然生物周而复始的再生特征有明显区别。更多的证据表明,瓦萨里的艺术史模式的灵感很可能源于中世纪晚期至文艺复兴教堂的空间布局形式——三位一体,且这种独特的模式可从其艺术史叙事、建筑、雕塑、室内空间设计和绘画创作等各方面得以窥见。
一方面,根据瓦萨里的观点,古典艺术的卓越成就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衰落,并在14世纪的托斯卡纳被由契马布艾(Cimabue)和乔托(Giotto)开启的早期文艺复兴时期扭转,最终于16世纪达在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中达到顶峰,即我们通常所称的“盛期文艺复兴”。这个顶峰也就是艺术的终点,就是米开朗基罗。在瓦萨里的时代,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两人都家喻户晓,但在瓦萨里在艺术上却极其崇拜米开朗基罗。在他看来,艺术在他所在时代的米开朗琪罗那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点可从《艺苑名人传》中对米氏所用的词汇和内容得以窥测,如用“桂冠”、“王权”描述后者,并为米氏写了超过70页的文章,超过其他大多数艺术家。且《艺苑名人传》涉及都是那些已故或已经完成作品的艺术家,但唯一的例外是米开朗基罗。另外,瓦萨里在第一版的《艺苑名人传》提出了一个核心概念“disegno”(即设计),并在第一章《艺术家的生活》的序言中写道,disegno是所有艺术的基础,是“三种艺术(绘画、雕塑、建筑)之父”,也是孕育和滋养的灵魂,在创世之前就已完全存在。在瓦萨里的论述中,三门艺术与艺术家通过disegno产生了某种关联,产生了一种整体与诸部分之间、各部分相互之间、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三位一体)。这里的艺术家与disegno一样是瓦萨里眼中的“三种艺术之父”,即他一生的仰慕者米开朗基罗。
另一方面,《艺苑名人传》中所提及艺术的发展经历“三个时代”(13至14世纪、15世纪、16世纪)与人类的生长历程类同,瓦萨里认为,艺术和文化从婴儿期到成熟期经历了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人类的婴儿期、青年期、壮年期。对他来说,古代意味着荣耀,艺术在中世纪经历了衰败,但在他自己的时代又再次复兴。他将契马布艾和乔托等艺术家所代表的13至14世纪后期视为艺术的萌芽。多纳泰罗(Donatello)、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吉贝尔蒂(Ghiberti)和马萨乔(Masaccio)的作品洋溢着艺术的青春活力。而以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拉斐尔等人为代表的艺术家则将艺术的发展推至了登峰造极的辉煌和顶峰。从表面上看瓦萨里似乎叙述的是线性的艺术史观,但“三个时代”与三种艺术实际上都存在着一种立体展开的空间组合关系,即三位一体。簇拥在中间的,正是米开朗基罗。
这种特殊的模式我们可以从瓦萨里在1564年为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The Basilica of Santa Croce in Florence)设计的米开朗基罗墓的装饰得以印证。壁画(G.B.Naldini设计)中天使拉开幔帐,前方的墓龛仿佛从幔帐中跃然呈现在眼前,高居中心的米开朗基罗半身胸像由巴蒂斯塔·洛伦兹(Battista Lorenzi)完成,位于下方的是代表三门艺术门类的女性座像,从左至右分别是——建筑(Giovanni dall' Opera设计)、绘画(Lorenzi设计)、雕塑(Valerio Cioli设计),象征着米开朗基罗在这三类艺术取得的非凡成就(图1)。米氏胸像与三个女性座像,形成了“三位一体”的结构,在空间上又呼应了瓦萨里在《艺术家的生活》提及的disegno是“三种艺术之父”。这里的空间关系和布局设计与瓦萨里《艺苑名人传》叙事结构如出一辙,表达了对米开朗基罗的赞誉和致敬。
图1
瓦萨里这种独特的模式在他的绘画构思设计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例如他最重要的绘画作品,为佛罗伦萨旧宫(Palazzo Vecchio)创作的壁画和天顶画(图2)。瓦萨里被委任改造的是旧宫的五百人议事厅(Salone dei Cinquecento),该议事厅于1494年由萨沃纳罗拉委员(Fir Girolamo Savonarola)委任波拉约洛(Simone del Pollaiolo)创建,在他们作为共和国的精神领袖流放后被美第奇家族取代,大厅在美第奇家族于1512年回到佛罗伦萨之前一直处于废弃状态。为表明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权力,科西莫一世·德·美第奇(Duke Cosimo I de' Medici,后来成为大公爵)于1540年5月将他的府邸从美第奇宫殿移到旧宫,并委托瓦萨里扩建大厅并分别在墙面和天花板上创作壁画和天顶画,一方面方便在这个房间里举行接待仪式,更重要的是用以庆祝这个佛罗伦萨历史上的重要时刻,赞扬他的成就并凸显他作为佛罗伦萨公爵的杰出地位。瓦萨里创作的这些壁画和天顶画以科西莫一世作为佛罗伦萨公爵的所有荣耀为核心,象征着佛罗伦萨的重生,还描绘了佛罗伦萨和托斯卡纳的寓言、比萨和锡耶纳战争,以及科西莫一世的胜利战争情节。由于旧宫是前佛罗伦萨共和国政治权利中心,所以瓦萨里的创作除了要符合公爵的要求外,还必须把这个历史的因素考虑进去。因此,瓦萨里揉合了共和国和家族两个主题,使共和国的历史、美第奇家族构成了通向科西莫公爵的阶梯:让科西莫公爵坐在宝座上,让两个小天使手持公爵权力的象征物;让一个象征佛罗伦萨的女性形象举起双手把一个桂冠加于科西莫头上。在这里,共和国的历史、美第奇家族和科西莫公爵又再一次呼应了三位一体的空间模式。
图2
此外,瓦萨里为科西莫公爵在佛罗伦萨旧宫设计的另一件作品贮藏室(Guardaroba)也印证了其艺术史模式与三位一体的关系。这是一个伟大的宇宙学项目,以房间中心的天球和天花板上的彩绘星座为代表。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大型地球仪,在其他三面橱柜门上的53个面板上代表的是16世纪中后期整个已知世界的地图,包括中国、日本、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州的代表。30幅地图由丹蒂(Egnazio Danti)在1564到1575年绘制,剩下的23幅由邦西诺里(Stefano Bonsignori)于1575至1586年完成。从整个房间的室内空间设计来看,三个墙面的世界地图排列与中央的地球仪恰好构成了清晰的三位一体布局。再对壁画进行仔细分析,最上层是超过200幅雕刻半身像和来自历史名人的油画肖像,中层是世界各国地图,而用来装饰储藏室底层的是一系列的动植物图像。同样的三位一体模式又清晰地体现在壁画的构思设计中。
瓦萨里的文学写作(《艺苑名人传》)、装饰设计(米开朗琪罗墓)、绘画创作(五百人议事厅壁画和天顶画)、室内空间设计(贮藏室)、建筑(佛罗伦萨乌菲齐宫)和雕塑等等都不断出现了一种倒凹字形的空间模式,这种来源于中世纪晚期至文艺复兴教堂的空间布局形式的“三位一体”结构贯穿在于他的设计的方方面面中,但具体瓦萨里从何处得到该模式的灵感来源仍需学者仔细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