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高才生的独白

2020-03-04 09:01吴晓乐
读者·校园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表妹工作坊小孩

吴晓乐

故事要从永远都做不完的数学习题说起。

父母在管教小孩时,有一个很简单的出发点:不希望小孩重蹈自己的覆辙。拿我母亲的教育经历来说,在她接受教育时,其他所有科目的分数都十分理想,唯独数学一科始终不尽如人意。因此,她与台湾大学擦肩而过。这算是母亲求学史上的滑铁卢。

在我这个大女儿出生前后,母亲拟定了一套系统的学习计划。她的出发点很好理解:只要我比一般的小孩更早接触数学,在耳濡目染之下,绝对会有出色的成效。

在我还很小,还无法顺利抓握物体的时候,母亲就已在尝试教我简单的加减运算了。当我进入幼儿园时,对三四位数的加减法已经驾轻就熟。但母亲并不满足,很快便提高了难度,带我进入四则运算。对五六岁的我而言,这部分的学习有点儿难度,我出错的概率越来越高,母亲从不掩饰她的失落与沮丧。相反,如果我答对了,母亲也不吝于绽放微笑,拍拍我的肩膀,赞许我的聪颖。

母亲两极化的反应,让我成了一个非常好胜且得失心很重的人。此外,为了和喜怒无常的母亲相处,我变得很敏感、很擅长察言观色。这些人格特质的利弊,长大后很难说清楚,但对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而言,我觉得太沉重了。

进入小学之后,我立即展现出运算方面的优势。数学一科成为我成就感的主要来源,久而久之,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科目,会自己安排更高阶的题目。母亲很满意,日子久了,她对数学这一科的干预也就少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放松对我的学习的规划,母亲又为我开辟了第二个战场:英文。

母亲的英文非常流利,她天生语感就好,又在美国拿到了与语言相关的硕士学位。很遗憾,我没有遗传到母亲的语感。前1000个单词还算简单,我很快就背熟了,但进入之后的2000个、3000个单词后,我背诵的进度有些停滞。英文是母亲颇有心得的领域,她在这方面对我的要求当然更严苛。我的数学不劳她操心,她便盯着我的英文。我越是心急,就忘得越快。

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姑姑和姑夫要出差一个月,他们把小表妹送到我们家,请我们帮忙照顾。我跟表妹不算熟,但我们年纪相近,很快就玩在一起了。

那时,我妈抱回好几本英语习题书,想检验我的英语水平。有一天,我妈下班回来批改我的考卷,那回的卷子中有考查我不太擅长的助动词的题目,我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还一犯再犯。母亲的脸沉了下来,叫来电视机前的小表妹,把铅笔交给她,要她做做这些题目。

当时小表妹在补习班补习英文。她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在我母亲有些紧迫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回答那些题目。几分钟后,她交出了答卷。

母亲上下浏览了一会儿,脸色更难看了,她转向我,音量高起来,当着小表妹的面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顿:“你看,人家表妹小你一岁,花的时间比你短,错得还比你少。你在做题时认真想过我之前教过你的语法吗?你是不是在敷衍了事?”

我垂下头,一股不快的情绪在胸中扩散。

一道鸿沟在我与小表妹之间形成,她找我玩,我冷冰冰地回应,几次下来,她似乎理解了什么,转身投向电视机,不再找我说话了。我以为自己会很高兴,然而并没有,我反而更加厌恶自己。

上初二那年,学校举办了一个“阅读与写作”工作坊。我的语文成绩向来很差,对中文阅读与写作也毫无热情,但我的好友和我心仪的男生都参加了。晚餐时,我向母亲表明自己想参加这个工作坊。

母親听了,眉头皱起来,很明白地告诉我:“你不需要参加这个工作坊,语文这科不重要。再说参加这个工作坊会占去你3天时间,你这3天的数学和英文学习进度怎么办?”

母亲没有再理睬我,转头去和父亲说话。我拿不到报名费,最后只得把申请单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在母亲心中,做一个决定,只要孩子发表过意见,做父母的就符合“民主”的条件了。这同时也暗示了一种危险,母亲认为她不必聆听孩子的意见。

我准备考大学那年,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对妹妹的教育理念不同而发生冲突,降到了冰点。为了缓和餐桌上紧张的气氛,我发起一个话题:“我最近整体成绩提升了,因为花了一点时间练习作文,语文就进步了。”

母亲瞄了我一眼,一边咀嚼饭菜,一边含糊地说:“我劝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与其练习作文那种轻易就能上手的东西,不如多琢磨一下你的英文写作;还有,你的数学也不能大意,你至少得拿95分以上,才不枉费我对你从小到大的栽培。”

母亲越说越起劲,我体内的一条线也绷得越来越紧。

她的长篇大论进行了20分钟,或者30分钟,“啪”的一声,那条线断了。

我站起身来,话语一串串争先恐后地从嘴里迸出来:“你可不可以收敛一下啊,大事小事,只要稍微不顺你的心,你就非得拿来说不可。我的作文有进步,给个赞美很难吗?这也能牵扯到我的英文和数学,你的控制欲真的很恐怖。你老是跟别人说你是个很开明的母亲,你真的是吗?”

这一席话似乎触动了母亲内心世界中一个不知名的按钮,她的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惊骇。几秒后,她恢复沉着,不疾不徐地说道:“那你知道其他家长在小孩不乖时,是如何用拳脚教训他们的吗?我没有打过你,凡事努力跟你讲道理,你可别不知感恩。”

“你以为没有对小孩动手动脚就是好父母了?非得身上、脸上有个瘀青伤痕什么的,才能代表小孩受伤了吗?你以为你对我的诸多控制不算伤害吗?”那天很奇怪,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看来,我不打你,你还真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母亲站起身来,往厨房走去,她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手上多了一根棍子。那根棍子好久不见了,我以为母亲早已扔了。

棍子朝我飞了过来,我接住了棍子,同时,下意识地朝母亲挥出一巴掌,但在场面即将失控的瞬间,我以残存的理性缩回了手,只是指甲擦到了母亲的脸。

母亲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这是别人的手。

“你居然想打我!”母亲抚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目睹整个过程的父亲冷不防地冲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要我向母亲道歉。

最圆满的结局似乎该是我识相地跟母亲道歉,但我没有,我走入房间,摔上门。

那天过后,我跟母亲没再多说过话,前后有两三个月,我们的对话始终停留在日常事务上。

大考前一个星期,我反复发烧、退烧,考期越近,身体的毛病越多。离考试只有三天时,我在学校险些昏厥过去。校医把我送去急诊,并请母亲直接在医院跟我会合。

我接受了抽血检验。医生说,我的白细胞数值很不正常,必须静养两到三天。

闻言,母亲一把将我搂入怀里,哭了起来。

以我跟她的默契,这就是示好的象征了。

和好不久,母亲又故态复萌,只要我稍微冷落她的情绪,她就会吐出伤人的话语:“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人!”“没有我的栽培,你觉得凭你自己的实力,能考出这么优异的成绩吗?”

我又频繁地做起噩梦,梦境很一致,我和母亲起了争执,我再次对她伸出拳脚。母亲满脸绝望地注视着我,而我在梦中不停地向她道歉。

我的母亲将家庭视为她的成果,将两个小孩放在自己生命最亮眼的中心位置,她大半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我与妹妹身上,希望我和妹妹成为成功人士,对社会有所贡献。

但在这样巨大的期待之下,悲剧很容易随之诞生。

首先,母亲忘掉了她也是个妻子、是个同事、是社会上的一员,甚至是她身为“自己”的身份,她太执着于扮演好“母亲”这个角色了。在这个角色中,跟她对话的演员只有我和妹妹。只要我和妹妹的反馈稍微不符合母亲的期待,她的情绪就会低落,然后把这份失望转移到我们身上,我和妹妹的日子好坏完全取决于她情绪的阴晴悲喜。

其次,母亲对于成功的认知太狭隘了。她定义中的成功,就是在学术上、职业上,取得突出的成就。至于生命的美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生活中那些琐碎而美好的小事,母亲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花太多时间在这些上面就是浪费生命。

母亲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带给我和妹妹不可计量的伤害,但都无法磨灭一个事实:她很想把我們“教好”,她比任何人都热衷做母亲,她读了很多与亲子教育相关的书,也不耻于请教他人。有一点毋庸置疑,她确实是爱着我和妹妹的。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爱我们——这两个出自她,又和她不同的生命。

我试图跟母亲和解了很多次,但每次好光景都维持不了多久。在和母亲将近第100次和解失败时,我决定宽恕自己,我想和解或许可行,但不是现在。

我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急着讨好母亲的卑微处境、母亲扔掷在我身上的否定言语、那些无以名状的愤怒情绪、母亲带给我的种种创伤,等等。但我还是可以隔着一段距离,关怀我的母亲,并祝愿她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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