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怡 璇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相较于“60后”这支张扬现实主义并接续“新边塞诗”精神,致力于西部地域民族文化史诗建构的劲旅,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创作风格、精神个性与审美趋向均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是由当代西部诗歌内在与外缘因素共同形成的。新边塞诗发展到1980年代中后期,已疲敝神态尽显:一味地雄强狂放歌唱,在满足了中华民族置身转型期对自我振兴的精神力量的寻求之后,渐渐褪去浪漫色彩和英雄情怀,沦为空泛虚浮的豪言壮语。创新内质的匮乏成为新边塞诗衰弱的内因,部分作者为维持影响力片面展览异域风情以满足读者的西部想象,也造成了不良的创作倾向。另外,在新边塞诗达到高峰的同时,更多的诗人选择转身离开,也与市场经济和商业大潮致使人文主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逐渐为物质洪流消解不无关系。大环境的变迁使新边塞诗之后的西部诗人产生了身份认同危机,不知该何去何从。如果说“60后”西部诗人还有接续宏大、继承崇高的情结,还在“知其不可而为之”地恢复雄强劲健的“西部精神”,那么,1990年代开始创作的宁夏“70后”诗歌群体,则是既见证了新边塞诗退潮,但又难以越出其阴影,既受到主流诗潮“影响的焦虑”,又面临市场经济和商业大潮的“无物之阵”包围的一代。他们对既往和现实都有着清醒的认识,却又在顺应主流诗潮和应对“无物之阵”包围的同时,从地域文化中汲取自觉坚守诗歌理想的支撑,回归内心,趋静尚慢,顽强地固守诗歌应有的思想深度和精神负载,实现一种“和而不同”的艰难突围,彰显了不容忽视的地域性诗歌群体的韧性力量。
宁夏自古被称为“塞上明珠”,但三面被沙地围绕、一面被山岳隔断的地理条件,决定了这一区域社会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和区位闭塞,由此形成了其独特的地域文化个性。宁夏地域文化的主要特征是“守业、守成、守道、守心”[1]的保守意识,敬畏自然、关怀生命的生态意识,以及积极进取、奋勇拼搏的斗争精神。这种地域文化也催生和养育了风格独特的宁夏当代文学,总体呈现为一种建基于乡土文明根脉之上的反思现代性的文学精神。
“在某种意义上,现代性是一种自己批判自己的态度,是一种反对自身的反思趋向”[2]9。自20世纪以来,中国语境下的现代性主要体现为一种直线向前的发展观、注重功利的价值观和急进变革的文化心理,表现在文学上,就是浮花浪蕊般的潮流更替和追新逐异的创作状态。在这一总体语境下,当代文学需要也正在出现一种以“向后看”和“慢节奏”为姿态,以坚守精神家园为核心价值诉求,以反思和批判现代性为最终旨归的创作流向。宁夏“70后”诗歌群体正是这一创作流向的有机组成部分。他们虽也立足地域,书写乡土和历史,但却迥异于其前辈。此前西部诗人的怀乡,要么把乡土在记忆中美化成乌托邦,以对抗污浊现实;要么着眼于乡土的苦难和蒙昧,以表达“揭示病苦”并予以“疗救”的启蒙主义冲动。此前西部诗人也咏史,但多是被雄性历史激起“奔放不羁的想象力和言说冲动”[3]1,或者激荡着守疆卫国的豪情壮志,或者以史为镜,借古讽今。宁夏“70后”诗歌群体则将乡土上升为“精神家园”,与乡土根脉相系,血肉相连,平静守望,汲取精神。郭静的《石磨》《油灯》《镰刀》等,将乡村的平凡器物人格化,赞扬一种苦难然而温情的生活方式,提倡一种卑微却不失尊严的处世态度,不仅借此缅怀“一个时代”[4]133,也通过行将消亡的农业文明与物欲横流的现代生存景观的鲜明比照,以简单淳朴的乡村伦理与功利化的现代生活理念的对比,袒露和生发出对现代社会发展的反思。谢瑞的《日记》系列,以“鸟”为喻,揭示了城市化使人陷于迷惘无助境地,漂泊中无法分辨何为真正幸福,也找不到灵魂栖居之所。“故乡”还在,精神疲惫的“候鸟”却难以回返[5]32,于是,呼唤现代人在乡土中重建根基,安顿灵魂。
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历史书写多蕴含一种“废墟意识”。安奇的《萧关,秦长城之上的明月》,突出“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的苍凉感,直言自己感到“空寂”。英雄已逝,“久坐的行者”只能独对枯骨,寂然凝虑,在自斟自酌中消解不可名状的孤独[6]16。这样的情感体验并非多愁善感的文人气质,更多历史断裂的隐忧,以及“英雄空位”年代人性失去雄强伟力的焦虑。马占祥和泾河则多以伊斯兰精神和历史典故融汇,使诗作显现出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一种关怀人世的悲悯情怀以及促人向善的美好愿景。乡土和历史书写导向意义追寻与现实关怀,正是当代文学的主潮趋向。众所周知,即便先锋文学,也在1980年代末“开始减弱文本形式实验,中止语言游戏,主动地开始了对现实人生的关注与书写。”[7]宁夏“70后”诗歌群体顺应了这一主潮,却也在承续地域文化精神传统中彰显了个性。
回归个人生活,实现西部诗歌的“在场式”写作转型,是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突出贡献。此前的西部诗歌,“体现出壮阔的意境、奇特的想象、强烈的夸张、宏伟的气魄等艺术倾向”[3]28,以浓郁的西部边地气息和浪漫色彩为底色,力图通过对原始野性的挖掘,恢复现代人的精神活性。这样的写作在1980年代初的语境下确实提振了国人的精神自信。但时过境迁,弊病日显。宁夏“70后”诗歌群体意识到了前辈“豪迈外表下面,经常是个人生命的缺席”[3]237,于是,努力转向个人生活。但他们又并不局限于个体,而是选择性地继承了前辈着眼于西部的书写传统,这也就使他们的写作既立足于西部,又没有架空西部,而是以西部现实生活的体温孵化出独属于西部的诗歌精魂。他们写故土乡情,既写农耕文明养育下安土重迁的文化心理,也凸显儒家孝道和伊斯兰“先亲近后他人”的爱人思想[8];他们也写宁夏干旱缺水的苦难,却也以温情的目光观照万物,弘扬儒家民胞物与的精神和伊斯兰“以尊重生命为核心的人道思想”[9];他们安稳沉着的笔调和批判性与反思性并重的文字风格,则彰显了儒家重视修身自省、讲求中庸克制,以及伊斯兰“两世吉庆”、注重修持、中正和谐的精神风貌。正因为如此,他们通过强调生命存在的经验感受性、现实地域性、传统历史与文化之根,“让诗歌具有‘在地’中国、‘在地’宁夏的品格”[10]209。
通过现代性视野下的地域文化坚守,宁夏“70后”诗歌群体维护了乡土伦理的同时也维护了民族文化个性,有效规避了全球化时代文学的同质化倾向。置身于市场经济时代,想要固守自己独特的思想和风格,捍卫文学的“纯粹”则异常艰难,但这一诗歌群体却借着宁夏独特的地域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封闭”的另一面就是“去蔽”,即因相对隔绝于灯红酒绿、光怪陆离和城市文明病,在一段必要的审视距离之外,使诗歌更多地回归自身、回归本分与回归心灵,从而实现其安顿灵魂的价值。地理区位也带给宁夏“70后”诗歌群体一份淡定和清醒,借此,其诗歌创作即便形式外壳多有创新、表层结构追新逐异,内在质地却绝不会浮躁庸俗和盲目跟从。内质结实饱满和风格淡然澄澈的诗歌终将获得尊重和认可,因为越来越多的读者已然意识到世俗风潮的流弊,已从浅薄狂欢中脱出,懂得借助诗歌反省人生,寻求心灵的慰藉。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总体成就目前虽然还未完全超越前代,也还未能引起主流批评的足够重视,但他们以文化传承与回归心灵为职志的路向和淡泊宁静的创作心态,必将拥有值得期待的未来。
“70后是具有中间过渡性质的一代人,他们嗅到了宏大政治的尾声,也最早感知现代、后现代的先声。”[10]210“70后”诗人告别宏大叙事,转向个人化、日常化和及物性,是诗歌乃至文学进入市场经济时代的必然。诗歌的神圣性和崇高性被“祛魅”,实属无奈,却也再次唤醒了诗人个性的自觉,“小我”受到重视,凡俗人生成为书写对象。然而,同曾经一度狂躁迷乱、张扬肉身、以琐碎平庸为时尚的诗歌主潮不同,宁夏“70后”诗歌群体更多强调回归精神性的个人。他们不讳言人的渺小和平凡,也常有孤独和迷惘的情绪流露,但他们“不会让诗歌回到动物性的原初体验”[10]206,而是通过探索生命真谛的返璞归真,以此寻求实现精神突围的可能。
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文字低调、沉稳、安静,着力发掘日常生活中的美好,从纷繁庸琐的事物表象中凝练诗意,予以守护。在意象选择上,他们明显不同于此前的西部诗人,以展现“粗犷豪放、昂扬雄健、苍凉悲壮的阳刚之美”[3]28的意象明显减少,代之以雪花、树叶、石头、白云、河流、花朵、蒿草等清新自然的意象。通过这些意象,建构出一种剔除纷扰、弃绝浮躁、洗尽铅华、返归平常的审美空间,营构出一种以“静”与“慢”为核心特征的气度和境界,这种气度和境界源于心境。诗人们既置身现实、关怀现实,又以生发自灵魂深处的定力,以应对现实的杂乱与污浊,并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人道关怀和修身养性。在《听花开的声音》中,郭静愿在一个静夜,“用一生被忽略的时光听花开的声音”,感受微细的幸福,发见被“宏大的声音”遮蔽的美[4]5;在《慢下来》中,他则庆幸自己能够减少欲望而“慢下来”“用露水擦去眼睛的灰尘”,看透东奔西走、爱恨情仇的生活的实质,学会理解和宽恕[4]45。安奇在《参·动》里,则通过动静相衬和物我对比,营构了三个简单而禅意盎然的场景:革除了世事的纷繁复杂与世相的扑朔迷离,处变不惊、悠然自得的“静”,才是生命的应然[6]81。杨建虎的《下午茶》抒写了他在听歌品茗时“忽然感到生活的慢”,心灵渐渐苏醒,领悟到隐藏在生活中的诗意。这里固然晕染了一种“小资情调”,却不是矫情的感伤或做作的无病呻吟,而是在沉思中荡涤内心,洗净灵魂,在“这样的下午其实多么美丽”的慨叹中,感恩生命[11]140。孙志强的《独居》并非愤世嫉俗的宣言,并不由于“累”就想隔绝人世、封闭自己,他所期许的,只是心灵片刻的歇憩,“将自己当作一条静静的河流/心是一只船”,从生活的激流中暂时撤离[12]121。由“慢”而获得“静”,这正是对待生活应有的安然态度,而为当下生活所匮乏。伊斯兰文化“主张以修身、内省、达己达人为根本宗旨。它所要表达的是个人的心性,关注的是人们内在精神的合理性”[13]。受伊斯兰文化润泽,回族诗人泾河与马占祥,则分别创作了《一片雪打开春天的大门》《低音区》《沉静的风华》《抒情的院子》《不可说》《再给我一天》等诗篇,同样从“静”与“慢”中表达着对人生与生活的沉思。
“静”与“慢”的审美诉求并非要脱离现实营构一个桃花源,而是要调适一种正确的介入现实的心态,发现生活中真实存在的美好,不被枝蔓横生的乱象所蒙蔽。宁夏“70后”诗歌群体承认生存困境的存在。郭静的《拾荒者》《劳动者》等中,底层民众虔诚劳作却依旧陷于困苦,依旧遭遇被忽视和被损害的命运;谢瑞的《朵朵》中,醉生梦死的失足少女既无奈又无法从鬼域般的歌舞厅挣脱;泾河的《河流没有回到故乡》中,烈日酷晒,河床干涸,大地破败,放眼望去,一片“荒原”景象......然而,他们书写苦难,并不浅薄地沉溺于苦难,面对丑恶,并不排斥美好,透出绝望,却也并未泯灭希望,而是执守一种源自本真人性的精神向度,倡导一种有理想、有希望、有敬畏、有底线的生活方式。在他们看来,人生的要义就是守住本真、行善修德,诗歌的价值就在于寻求精神境界的提升,实现人性、人生和生活的美善。马占祥的《回乡风情》中,“戴盖头的女人,戴白帽的男人”都是平凡人,但都是有信仰的人,他们日常的烹饪、盥沐,无所谓伟大,却自然呈现出一种“洁净”的美,让人心生感动,实现心灵的超越[14]。孙志强在《包子店》里,叙写了一对开包子店的夫妻,他们虽然平凡、卑微,却对生活满怀感恩和热情,并在找零钱等细节中,显现出可贵的善良,令人敬佩[12]64。泾河在《卑微是黑色的蚂蚁》中,记录了自己陪母亲买菜,陪女儿在游乐场玩耍等琐事,即便意识到置身人世的平凡者,就如同蚂蚁般微不足道,也要凭借对爱的信奉,成为“一只乐此不疲的蚂蚁”[15]。在《父与子——给谢小瑞》这首献给儿子的诗里,谢瑞与儿子一同平静地成长于俗常之中,“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并不是一种悲哀,亲情就在这一过程中相互抵达,所谓幸福,即是一种平平淡淡的天伦之乐[5]116。
宁夏“70后”诗歌群体既不避忌苦难,又执着于捕捉生活中的美善,这样的写作才能还原出真实的人性,才能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和价值引导。鲁迅说过:“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16]“不平”和“愤恨”多缘于欲求不满,缘于精神迷茫。而宁夏文学向来有一种表现“安详”的群体底色,现任作协主席郭文斌甚至致力于建构“安详诗学”,认为“安详是一条离家最近的路,又是家本身;安详是全然的喜悦,无条件的快乐;安详既是生命的方向,也是生命的目的。”[17]虽然一味“安详”,不无粉饰现实的危险和削减文学深度的可能,但以寻求内心安详来对抗灵魂空虚、欲望困扰的现实焦虑,执守和凸显文学之“真”,无疑也有其合理之处。
进入1990年代,“以‘市场经济’为主导的‘散文化’现实”加快了诗歌的“边缘化”进程[18]248。新诗经过了借批判现实发挥政治能量的阶段,又难以满足大众新的文化需求,陷入了尴尬迷茫境地。当代诗歌主流群体为了给自己“正名”,为了获得夹缝中的生存空间,曾一度陷于理论纷争和阵营划分的忙乱之中,表面纷纷攘攘、热闹非凡,实则虚骄混乱、止于“内耗”。相较而言,宁夏“70后”诗歌群体流派意识不强,理论自觉相对缺乏,更不善于喊口号、造声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缺乏进取,或对时代缺乏敏感而满足于小天地中的自言自语。毋宁说,这一群体的创作理想相对单纯,对诗歌的认识相对朴素。对他们而言,创作的目的仅在于表情达意,纾解块垒,并在不断思考中修炼心性。诗歌不是什么形而上的东西,它就是生活本身,是存在方式本身。在他们那里,写诗缘于生命自我升华的需要,因而达到了生命与诗的异体同构境地。
宁夏“70后”诗歌群体对诗歌本体的认识,一是诗即思想情感的自然袒露,二是诗即合乎人性的存在方式。中国古典诗学本有“不平则鸣”之传统。郭静在解释其诗集《侧面》的名字时说,使用“侧面”,是“喜欢这个词语的独立独行和内在的避让”。他仅把自己当成一个诗歌爱好者,对诗歌保持着爱和敬畏,却不会囿于“诗人”的身份认同,让写诗成为一种负担。写诗不过是因了西海固地区的自然风光和历史文化给了他言说的冲动,须得“不平则鸣”[4]165。安奇在《野园集》的跋中坦言,“大故事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打动我了”,世界是由一些微小细节建构而成,而被建构之物处于不断的毁灭当中。然而,即便天堂不存在,永恒的价值不存在,精神家园只是荒疏的野园,人类也应该“让自己在不被关照的情况下依然有着追求的精神”。为了确证这种精神,他选择了写诗[6]245。这样的创作观念与积极进取、执着坚守的人生哲学相契合。孙志强的诗歌观念则暗合于海德格尔以“精神还乡”方式获取心灵慰藉、经由语言的诗化达到存在的诗化的路向[19]。在诗集《光阴之穗》后记中,他用拆字法把“诗”字拆开:“在‘诗’上,离我最近的是‘土’,土是故土”。他承认诗这种“有神性的语言”是纯粹的、高雅的,但他的诗却并不故弄玄虚高深莫测。对他来说,创作诗歌是为了追本溯源,为了不被时光的洪流冲溃植根生命的土壤,因而无所依傍[12]127。
在创作实践中,宁夏“70后”诗歌群体也践行着生命与诗异体同构的朴素诗学。这个群体有很多比较单纯的咏物写景、摹写生活的诗作,不是那种一味闲适或故作旷达的伪田园诗的延续,而是继承了陶渊明一派的创作传统。“陶诗抒写田园的自由与美好,生活的闲适,同时也时常嗟叹生活的艰辛,愤慨俗世的虚伪,完全是诗人真性情的流露。”[20]郭静创作了一系列吟咏枸杞的诗作,如《枸杞》《中宁:枸杞的天堂》《遭遇一颗枸杞》《枸杞园》等,与普通平凡但又带有地域特征的枸杞进行精神上的对话,雕铸隐现于枸杞身上的优秀品质,以物喻人,言约义丰,将宁夏普通民众真实的生存现状、生活态度和人生理想寄寓其中,含蓄蕴藉,但又直呈眼前,令人印象深刻。安奇的《野园集》里,有很多直接以“野园”为名,抒发置身荒凉孤寂空间而有所感悟的诗歌,如《醉于野园》《野园读诗》《野园读经》《野园小语》等。野园内徘徊沉思的个人,可谓现代“隐者”,他的甘于孤独,表明了一种既延续传统以反思现代、又融汇现代以革鼎传统的人生立场:人虽然不能遗世而独立,人虽然应该关怀现实、心系天下,但却又必须保持一颗出世的心,莫被欲望左右而走向昏聩与污浊,以出世的精神积极入世,又以入世的态度追求出世,一方面淡泊稳健,回到生活,回到俗常,回到细节,另一方面,又努力提升精神境界,以周作人所谓的那种“大闲适”[21],对抗恶浊的现实,坚持人性、人道与人文的深度关怀。
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朴素诗学,是西部文化资源培育下应有的文学精神的体现。这种朴素诗学的形成,与西部质朴淳厚的文化与生活底色有关,是西部整体欠发达的社会经济形势造成的文学的幸运儿,是值得当代诗歌主潮借取的立场和资源。正因为朴素,尽管可能土气,甚至有些平凡,但却隔绝了流于假大空的可能,在过于流俗的繁华落尽之后,剥离出真气逼人的生活图景,以及面对现实人生的平常的尊严和低调的进取。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普遍显现出钙质流失、精神羸弱和个人虚骄的症候。“八十年代所一再强调的写作主体的自由与独立,个人性的立场与风格的获得,到了九十年代的种种文学现象中却于不知不觉中演变为极端凸显的私人写作、个人写作等等内涵复杂的写作与批评概念;八十年代批评家们鼓吹的文学艺术至上原则到了九十年代却在写作者那里演化成令批评家们惊慌的缺乏‘人文精神’或‘文学理想’等。”[2]286后来,虽然文艺界开始反思,逐渐意识到文学不等于观念艺术,故弄玄虚、孤芳自赏绝非正道,以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为目的的油滑和尖刻也不过过眼烟云。然而,遭遇“解构时代”的诗歌的边缘化早已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面临如此境况,坚守理想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诗人需要的是转换心态:在得失方面“出世”,在情怀方面则“入世”,只有在一定程度上把文学与市场相区隔、与成名获利相区隔,同时又融入时代,关怀现实,观照人间疾苦,诗歌才不会“失真”,才会有存续的可能。就此而言,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努力是一种参照。只有将诗与生命同构,与生活同构,同心勠力,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持诗之“真”,延长诗之“命”,体现诗之“美”,赓续诗之“运”,重铸诗之“魂”,使当代中国如同辉煌的过去一样,无愧于诗的国度的美誉和荣耀!
总之,宁夏“70后”诗歌群体是与前代西部诗人和当代诗歌主潮“和而不同”的一群,也是足以为当代诗歌的未来发展提供借鉴的一群。1990年代末,“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剧烈论争消退之后,当代诗坛呈现出一派众声喧哗、鱼龙混杂的景象。新兴的网络诗歌并非没有佳作,但其中大部分不是制造噱头,低俗哗众,就是囿于旧套,无所革新。为此,洪子诚感叹,在新的时代,要“当一个‘合格’的诗人和一个‘合格’的读者,不是更容易,而是更加艰难。”[18]25当代诗歌要走出困境,必须找到突破口。类似于宁夏“70后”诗歌群体的创作,正在积极努力,重铸诗魂,也许蕴蓄着当代中国诗歌良性发展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