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培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是初唐诗人虞世南的一首著名的咏物诗——《蝉》。在诗人的笔下,蝉并非只是在“池塘边的榕树上,声声叫着夏天”的昆虫,也不是他对儿时的回忆,而是物我互释,借助秋蝉自比,暗示诗人自己高洁清远的品行与志趣。蝉在这里是品行高洁的象征。
李世民称虞世南有“五绝”:德行、忠直、博学、文辞和书翰,并赞叹说:“群臣皆如虞世南,天下何忧不理!”虞世南并没有因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显赫身份而忘乎所以,以看似不起眼的蝉,而不是以鲲鹏自比。这其中的原因除了他的老成、谨慎,更是因为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更为丰富、深层的内涵。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句话出自《史记·屈原列传》。在这里,司马迁以蝉蜕变脱壳时摆脱污秽,远离污泥浊水,超脱于尘埃之外,不沾染世俗的污垢,来比喻屈原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品质,并将之提升到可与日月争辉的高度。
中国古人认为,蝉不仅出淤泥而不染,还不食人间烟火。正如虞世南在《蝉》里所描绘的,蝉是以喝雨露为生的。雨露本是水蒸气凝结而成,但中国古人不知道,认为雨露是无根之水,是天地精华的凝结。长生是中国古人孜孜以求的梦想,因此炼丹术自古以来就一直非常流行,而炼丹的重要材料之一便是露水。历史上,因为收集露水,还曾引发一件险些刺杀皇帝的大事件,即明嘉靖时期的“庚寅宫变”。蝉因为以雨露为食而带上了灵气。
足以与日月争辉的高洁品性,还有天地灵气的加持,蝉就开了外挂模式,一跃成为中国古人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找到的最喜爱的动物。这种对蝉的喜爱,可以追溯至中华文明还在孕育的上古时代。
红山文化时期的人热衷制作各种动物造型的玉器,比如大雁、鳖、鱼、蝗虫、龟、鸮,以及神秘抽象的玉龙等,蝉也在其中。只是这一时期的玉蝉造型古朴简洁,很像去了翅膀和腿的蝗虫。但微微上翘的尾尖,略呈三角形的身体,额头凸出的眼睛,还是表达出了蝉的一些基本特征。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以蝉为母题的文物了。在这些玉蝉的胸节处,有横向的穿孔,表明这些玉蝉是用来佩戴的,也可能和神秘的玉龙一样,是萨满教做法通神的法器。此时的玉蝉和其他动物题材的玉雕相比,在数量和体量上都不占优势。这可能是万物有灵的思想的产物,蝉在这一时期并不单独具有特定的文化内涵。
胶东半岛的大汶口文化对于红山文化和仰韶文化都有继承关系。在焦家遗址出土了一件玉指环,在指环上趴了一只写实圆雕的玉蝉。在指环上圆雕玉蝉,不仅费料,难度也更大。大汶口文化时期,具象的动物玉雕已经很稀有,此玉指环在众多大汶口文化时期的玉器中,可谓独树一帜。由此可以推测,蝉在此时期应该已经具有特定的文化内涵了。
环太湖流域的良渚文明是中国史前时代制作玉器的巅峰。质精量多是良渚玉器的显著特征。以现实世界中的动物为母题的玉雕在良渚文明时期并不多见,目前所见的只有鱼、龟和蝉。仅在良渚反山14 号墓出土了一件玉蝉。此玉蝉整体呈泪滴形,纹样简洁,但可以辨别出是蝉。在玉蝉的腹面有对穿的牛鼻穿,应当是作为佩玉使用的。
汉水流域的石家河文化,在中国史前玉器发展史上,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减地阳刻的工艺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傲视群雄,甚至领先于商周。目前所知的最早的凤形象玉雕也出自石家河。除了想象的龙凤,写实的玉雕和泥塑作品在石家河也大量涌现,比如玉人、玉虎头、玉蝉、玉鹰和神化的玉人、玉兽等形象。他们甚至做出了愤怒的小鸟最早的形象。
玉蝉在石家河玉器中,占了很大比例,显示出石家河时期人们对于这种江汉流域常见的昆虫的偏爱。这些玉蝉,写实程度不一,都有穿孔,应当是用作佩玉。此时的玉蝉,也许和红山文化一样,表达了当时人们万物有灵的思想。
到了商周时期,人们对于蝉的热爱丝毫不减。在商周以神秘、威严、凌厉为画风的大背景下,蝉可谓特立独行,做主角,也做配角,几乎无处不在。佩玉有玉蝉,陈设有石蝉,礼器还有蝉纹的玉琮,甚至连玉梳的顶端都要做个侧面剪影的蝉纹。
除了玉蝉,青铜器上,蝉纹几乎无处不在,或者做主纹,或者躲在不被注意的地方。以庄白一号窖藏的折觥为例,在鋬下、鋬的兽头吐出的舌头上、在盖子末端兽头吐出的舌头上,都有蝉的身影;在辽宁喀左青铜器窖藏出土的一件罍的盖子上,盘着一条龙,龙下是蝉纹,在龙的下颌上也阴刻一个蝉纹,两个蝉纹上下呼应,可谓一绝。不少簋的双鋬下,同样都是蝉纹。在霸气侧漏的妇好鸮尊的鸮勾喙上,也有一个蝉纹。
妇好墓有一件绿松石的蝉,尤为特别,在蝉的腹面,雕刻着蛙纹。中国古人对于蛙的喜好也非常明显。蛙与蝉在这里的组合,是一个巧合,还是别有深意,值得去思考。
也许在商周时代的人们看来,一般动物或胎生或卵生,蝉则无端从土中生出,是无中生有的,这样就自带了某种神力。从蝉纹出现在玉琮这种重要礼器和柄形器上,似乎可以说明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