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雯
每个星期六上午,北京鼓楼西大街上一所朱门灰墙静谧幽深的四合院里,都会聚集几十名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资深票友,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看电影”。
四合院中院东厢房门楣上,一块写有“心目影院”的铭牌在这里历经了10多个风雨春秋,它不但见证了放映厅里荧屏上的悲欢人生,也见证了一群盲人观众的情感故事。这便是王伟力和郑晓洁夫妇建立的国内第一家盲人电影院。
从建立伊始,与心目影院相关的很多时刻都让王伟力和郑晓洁印象深刻,而回忆的开端,是16年前那个原本稀松平常的午后。
2004年夏天,王伟力买了电影《终结者》光盘,打算试试家中杜比音响的效果。当时恰好有个盲人朋友来做客。“你看过电影吗?”王伟力问朋友。得到否定答案后,他决定给朋友讲述视障版的《终结者》。
“大片,施瓦辛格的,可好看了。”简单介绍了几句背景,王伟力按下播放键。电影是英文原音的,王伟力一边读中文字幕,一边插空讲解画面。爆炸燃起的火焰,终结者红色的机械眼睛,身体可以化为液体的杀手,王伟力尽力描述电影中出现的画面。
“第一次”的尝试让王伟力至今难忘,“讲的过程中其实我很沮丧,心想这下完了,他肯定看不明白。”但王伟力发现,朋友坐在沙发上,梗着脖子,脑门上、鼻子上都是豆大的汗珠,两只手发抖,紧张得不行。电影结束后,朋友惊呼:“电影竟然是这样的!”他猛然站起,抱着王伟力转圈儿。
那位朋友是先天视障,30多年的人生里从未看过电影,家人看电视时他通常搬个小板凳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这一天的经历成为他最幸福的一天。他说:“你一讲,那些听不懂的声音一下子就活了,就像看见了一样!”王伟力愣住了,原来朋友在他的讲述中,竟然把声音信息和画面给连上了,加上音响效果带来的震撼,他一下子获得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冲击力。
王伟力恍然大悟,原来,对盲人来说,如果不讲画面,声音只是噪音,画面讲述给他建立了一个新的信息方式,摆脱了听觉依赖,建立了视听一体,而这,就是电影讲述。
王伟力曾是中科院的一名科研人员,于1990年离开中科院,自己做生意赚了些钱。妻子郑晓洁是北大心理学的高才生。夫妇二人之所以如此关注残障人士,是因为王伟力的妹妹智力有问题,一直由他照顾。“所以我们始终关注残疾人。”王伟力说,“我妻子在学校认识了一个双腿有残疾的同学,每天上下楼都用手撑着楼梯,靠挪动臀部来完成,却从不要人帮忙,让她很感动。我跟她不约而同地想到做一部关于残障人士生活的纪录片。”就这样,夫妻俩开启了公益事业。
2001年,他和妻子自掏腰包组建团队,耗时一年多完成了纪录片的拍摄。纪录片在中国教育电视台的《生命在线》栏目免费播出。虽然收视率不错,但因为没有广告商愿意赞助,一年后只能停播。
在拍摄纪录片的日子里,王伟力认识了越来越多的盲人朋友,越了解,心里就越放不下。“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群体应该帮,后来发现好像赚多少钱都比不上帮他们的快乐。”于是,2003年7月,王伟力夫妇用不多的拆迁补偿款作为启动资金,创办了“红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专门为视障人群提供媒体制作技能培训和无障碍信息传播服务。
其中的一个培训项目是盲童播音主持。在多数人看来,盲人的就业选择非常有限,按摩师几乎是唯一选项。郑晓洁认为,通过专业的培训,盲人也能从事很多其他工作,播音主持就是一个尝试方向。
但是,培训很快遇到了瓶颈,许多盲童因为长期跟社会脱节,对很多事物没有概念,“带着他们去什刹海摸银锭桥,说这是大理石做的,他们会问大理石是什么。”郑晓洁说,“当务之急是让他们接触认识外部世界。”
那次“很糟糕”的电影讲述给了他们一些启示。郑晓洁开始把讲述电影纳入播音主持的培训课程。《肖申克的救赎》《终结者》《变脸》……一部部电影讲下来,变化开始在盲童身上悄悄发生了。
“听完电影,他们就能跟你对话了。比如肖申克挖那个通道,你给他们讲怎么挖的墙、怎么跑的,他们就有立体感了。更让人惊喜的是,他们还会互相讨论。”郑晓洁说。
于是,夫妇二人决定让更多的盲人通过“看电影”来感受外部世界。他们从2005年春天开始,利用每周六上午9点到12点的时间,为视障人群讲述电影。那个年代的设备并不算好,电视放在正前方,音箱放在后方,不时还有“刺刺啦啦”的声音传出,但观众热情很高。王伟力清楚记得有一位家住得比较远的老人,看电影当天总是起个大早,换乘两趟公交车,却风雨无阻。这就是“心目影院”的雏形。
王伟力说,给盲人讲电影,关键是同步转述,在瞬间找到贴切的语言,通过语言描述,弥补视觉障碍带来的信息缺失,让盲人们确确实实地“看到”。
但仅仅靠声音就想要完美地呈现电影画面,这里头学问可不小。首先是技术层面的,讲解人的旁白和电影台词可能会混杂。“如果我的声音太大就会压住台词,造成观众听觉混乱,太小听不见,太快听不清,太慢又跟画面合不上。”于是,王伟力使用不同方位和频率的两套音响,讲解时“见缝插针”,避开电影对白。前方的音箱是电影对白,后面和侧面的是音效的,而侧后方的才是讲解声,营造出在他们身旁有人轻声耳语的氛围。
准备讲解词,夫妇二人更是下足了功夫。普通人一目了然的内容,恰恰是双目失明的人极度渴望,却又无法靠猜测理解的。郑晓洁经常蒙住眼睛充当观众,听着王伟力反复讲解好几遍:“大伟啊,红色的裙子,盲人没有概念啊。你必须找他们熟悉的东西来打比方。”“这是直升机,它像个倒扣的勺子,头上架着一台电风扇,把它带到空中。”“这是海豚,身体像水滴,尾巴像弯月亮,身上有三面小旗。”这样的话语,会让盲人观众画面感更强。
随着讲述的电影越来越多,王伟力发现,盲人会将影片中的美与丑无限放大。所以,心目影院对电影的选择慎之又慎。盲人听不懂台词的不讲,方言重的不讲,道德标准有冲突的不讲,血腥屠杀、色情的不讲,要讲就讲积极的、暖心的、舒服的、长知识的。
讲述电影16年来,最让王伟力欣慰的是,盲人朋友们生活和心态发生了变化。“通过‘看电影,盲人朋友了解了生活的常态,这为他们走出家门参与社会活动、融入社会搭建了渠道。”
在众多盲人听众中,有一位40岁左右失明的八旬老人反馈,让王伟力记忆犹新。这位老人在黑暗中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渐渐觉得生活毫无希望,直到某天“观看”了心目影院的电影,瞬间感觉“就像被关在黑屋子里面,天窗忽然打开了,年轻时在公园和老伴看着小木船和海棠花的记忆,一下子就都浮现出来了。”
除了精神面貌,他们开始注重外表。“以前因为自己看不到,也不会在意打扮,我们描述电影里的人穿什么衣服后,他们也会问我今天穿着如何搭配,会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漂亮。”郑晓洁说。
接触到更多的信息后,盲人朋友的心态也发生了转变。有一次,影院讲述了留守儿童电影《遗落在山里的星星》,电影里的孩子经历了很多痛苦。有位盲人看完之后感慨地说:“我们以为我们是天下最苦的了,没想到这些大山里的孩子被扔在家乡,遇到这么多艰难的事情,比我们还要艰难,我们不应该放弃。”在王伟力看来,这些都是电影讲述的意义。
随着心目影院渐渐被社会各方人士知晓,许多志愿者加入,成为讲述人。时至今日,参与“心目影院”讲电影的志愿者已经多达7000人,与全国30多个志愿者团队建立了伙伴关系。同时,他们还在全国各地培训新的电影讲述人,南京、上海、武汉、郑州等10多个城市都先后建立起心目影院。王伟力欣喜地看到,心目影院已经成为一個文化服务平台,为更多的盲人提供平等的信息,使他们获取学习的机会,享受生活的乐趣。
另一方面,王伟力说自己的收获也不少,就像他在一次名为《假如给我三天黑暗》的演讲中说过的一句话:“盲人朋友是我们的镜子,假如给我们三天黑暗,我们能做什么?反照内心,我们应该感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