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观音》中女性形象的立体化建构及其意义

余冰清，刘 云

影片《血观音》不同于以往类似题材的文艺作品以男性官员为主要角色来展开官场中黑暗的政治斗争故事。这是一部以女性角色为主的电影，影片中男性角色消隐，女性角色浮出。目前关于影片《血观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女性主义的批判及影片的叙事手法上，对女性形象立体化建构方式的论述不足。而《血观音》作为一部“女人戏”，女性角色的重要性显而易见。影片通过丰富的视听语言充分地展现了每位女性角色的性格特点，勾勒出一幅台湾官场中的女性群像。在视觉层面上，影片利用直观的演员表演方式符号、含蓄的画面构图和蒙太奇手法展现女性角色的外表与内心的差异； 在听觉层面上，通过人物对白和背景音乐折射女性的复杂思想和真实情感。影片在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中凸显表与里的二元对立冲突，从而达成立体、多面的女性形象建构，并通过这种分裂的异化女性形象，传达深层次的讽喻意味。

一、视觉层面的女性形象建构

“影像分析是解读电影的第一要素”[1]40，作为电影叙事表意的核心，影像画面传达信息的方式是多样的。在影片《血观音》中，既有“演员的肢体语言等直接意指因素，也有画面构图、镜头剪辑组合等构成含蓄意指”[2]36-37的存在。直接意指因素的表达是较表层的，观众可以通过观察和分析演员的表演信息得到对角色的一个直观的印象。而构图、景别、摄影机运动等构成影片含蓄意指的元素，因其不确定性，才能“召唤”观众去填补“空白”，从而拥有更广阔的诠释空间。

(一)体态化的表象符号

在观众欣赏影片的过程中，艺术符号是一种“可为观众所感知的审美表象”[3]。演员的肢体语言作为一种体态化的艺术符号，不仅包括演员身体动作的展示，也包括演员的表情演绎。影片《血观音》中，演员的微表情往往在不起眼的瞬间传达出丰富的所指意义，映射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影片刚开始时，棠真窥视棠宁与段忠、段义发生关系时，又被好友林翩翩发现她的窥探。在两人从花房回到客厅的路上，林翩翩望着棠真，同时脸上始终挂着暧昧不明的嘲讽微笑。当林翩翩发现棠真在偷听自己与马克调情的对话时，也有一个得意微笑的细微表情。在林翩翩与棠真看似和谐的友谊之下，是两人地位的不对等。林翩翩对棠真颇怀恶意，而棠真的委曲求全也并非出自对友情的维护，而是听从棠夫人的命令，维持着与林翩翩的朋友关系。在棠夫人的教导下，棠真学会用虚假的微笑去掩盖内心的真实情绪，从首次练习时肌肉僵硬的微笑，到被林翩翩和马克嘲弄时似笑似哭的勉强笑容，再到最终为王院长夫人沏茶时毫无破绽的熟练微笑，棠真逐渐学会将自己内在情绪与外在表情相割裂。影片中对女性角色微表情进行刻画的例子还有很多，此处不一一例举。

电影的表意功能不是单个影像的功能，只有通过与其有关的事实整体，影像才具有“特定的意义和表意能力”[2]56。林翩翩和棠真因在人前需要维持优雅且天真的少女形象，所以，在公共场合很少失控，言行举止都十分克制，只通过微表情不动声色地隐约透露她们内心的复杂情绪和强烈情感。正是这种为形象而压抑情绪和真实情绪难以控制间的矛盾，才使人物形象达到了更高的立体程度，使人物的细微表情具有可诠释的空间，于观众而言颇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感，给观众带来了富有层次感的审美享受。

(二)画面与镜头

1.光影与构图的表意

影片中常出现一张由棠宁所作的祖孙三代的肖像画。此画画风诡异，人物面容扭曲可怖，象征着棠家三个女性扭曲的内心和三人间的复杂关系。在棠宁醉酒与棠夫人争执后，这幅画在画面中出现。第一个画面光线正常； 第二个画面里，画中棠宁的脸被棠夫人的影子覆盖； 第三个画面，光线变为幽暗阴森。这一画面作为孤立的影像，似乎只是展现了棠夫人在争执过后而凝视画中棠宁的画面，并无其他的所指，但与影片随后出现的棠宁出海、死亡等意义单元连接来看，表意的内容并不止于此，棠夫人的凝视不是无意义的，而是表现了她对棠宁已动杀机。棠夫人为获得权力不仅利用女儿的身体，还要剥夺其生命，已经泯灭了人性。凝视的举动和阴影覆盖的构图更证明棠夫人的杀机并非突然而起，而是蓄谋已久。扭曲的画面，静默的阴影，使得棠夫人的形象更加阴森可怖。

棠夫人在权力的斗争中为情夫冯秘书长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在两人交谈时，冯秘书长想要握住棠夫人的手，反而被棠夫人将手按在下方，此刻棠夫人的手腕上还佩戴着在斗争中失败的王院长的夫人呈送的翡翠手镯。无论是棠夫人压制的手势还是腕上的玉镯，都表明棠夫人并非为冯秘书长而设局谋划，事实上是为了自己获得权力。这两个画面要素透露出棠夫人强烈的控制欲和权力欲，展露了其为权力抹煞情感的冰冷内心。

2.蒙太奇的含蓄意指

影片中有三个事件重复地呈现： 分别是棠真偷听林翩翩与马克调情； 棠真被林夫人问询； 棠真在林翩翩死前的行动。棠真偷听这一情节第一次出现是在众人春游时，是按照时间顺序正常发展的，仅有棠真偷听的神态和林翩翩得意的微笑，观众从有限的视听表象中，会获取错误的信息。在棠真追马克时，画面视点并非棠真追逐的身影，而是仰视视角中色散、异化的树枝和天空，可想而知是棠真眼中的树枝与天空。这一摹状蒙太奇手法的运用隐约透露了棠真内心复杂的情绪。随后在棠真的回忆中，观众了解到林翩翩对棠真身世秘密的揭露和充满恶意的鄙夷嘲笑。因此，这也就解释了在棠真被林夫人问询这一事件里，棠真看似无意地暴露了林翩翩与马克的私情，其实是出于报复的故意。棠真与林翩翩骑马上山游玩，棠真因追逐发狂疯跑的马而摔入水坑中，浑身湿透。棠真下山后遇见林夫人，林夫人看似不经意地问棠真“马克有没有帮你找沫沫酱(马名)”，其实是想知道马克是否曾上山与林翩翩私会。第一次呈现该事件时，棠真的回答是林翩翩帮忙找马，第二次则是棠真貌似无意地泄露了马克曾上山的秘密。最终在事件的真实重现中，观众才了解到，棠真是故意揭发林翩翩与马克私情的。除此之外，在林翩翩生命垂危时，棠真也并非在林翩翩死前为其呼救，而是等待她死去之后才假装惊慌地呼叫医生。对于同一个事件，通过剪辑改变了事件的原貌，使观众起初对事件产生误解，随后将这一事件反复呈现，使所呈现出的现象与事件本身逐次接近，既“改变事件呈现的频率，达到强调、深入、呼应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对叙事效果以及观众期待视野的颠覆”[1]117。这种叙述性诡计在悬疑小说中经常用到，通过重复叙事填补不确定的文本。而出现在电影中，则是通过蒙太奇与复现的方式，起到颠覆的叙事效果。正如悬疑小说中作者为完成叙述性诡计需要大玩文字游戏，电影中也需要镜头之间看似无缝的衔接让观众感受不到剪辑和镜头转换的存在，才能达到“误导”观众的目的。棠真这一人物天真柔顺的外表与阴暗狠毒的内心所形成的强烈反差，主要是通过蒙太奇的含蓄意指传达的。

二、听觉层面的女性形象建构

影视的语言系统包括对白、独白、解说和字幕。除此之外，听觉语言中的音乐也是电影的表现要素之一。由于字幕不属于听觉层面，片中也很少有人物独白，所以在此主要讨论影片中人物对白和音乐这两种听觉层面上的电影语言对女性形象建构所起到的作用。

(一)电影对白

电影中经由人物之口说出的对白，不仅在叙事中起到推动故事发展和提供信息的作用，同时也能表现人物的性格。影片中的女性身处官场的“阴影”中，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譬如王院长夫人在称赞棠家三女时，貌似口误地说出“你们这一家三代……哦，三口”，实际为嘲讽棠家祖孙三代的混乱关系。棠夫人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尴尬，依旧对王夫人奉承道： “夫人，您真俏皮。” 短短几句对话，将王夫人的春风得意和嚣张与棠夫人委曲求全的逢迎展现得淋漓尽致。影片中议长特助、棠夫人等人视他人性命为草芥。棠夫人甚至为了权力而害死亲生女儿，却总是将“爱”挂在嘴边。她在利用棠宁时声称“我是为你好”； 在王夫人斗争失败、低声下气地求情时，说出“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这种极度虚伪的话语。这些温情脉脉的说辞，与其阴险辣手的行径极不相称，讽刺的意味十分明显，表现了棠夫人慈善温和的面具下所包藏的虎狼之心。

由于影片中棠夫人为广东人，林夫人为日本人，因此人物使用闽南语、粤语、普通话和日语这几种语言。人物台词对所用语言的选择不仅与人物的背景相关，也对人物性格表现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人物在对话中情绪的起伏，不仅通过话语内容和语气、声调等体现，也通过方言的切换来暗示。棠宁在影片中大部分对白使用普通话，使用粤语的次数虽少，却一定程度上折射了其痛苦的心境。棠宁的痛苦境遇是棠夫人造成的，但同时她又渴望从棠夫人处得到母爱。棠夫人视她为工具，她对母爱索求的失败，使她唯有以放纵来填补内心对爱的渴求。她最渴求的爱正是棠夫人没有给予过她的母爱。因此，影片中棠宁的粤语对白表现了她求爱失败的绝望与悲哀。

(二)背景音乐

苏珊·朗格认为，音乐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能够通过自己动态结构的特长，来表现语言文字难以传达出的生命经验形式”[4]。在影片中出现的音乐与对白相比，推动叙事和故事情节的作用没有那么明显，而是以较隐晦的方式，侧面地烘托某种气氛，传递一些需要观众感悟、解读的情感和信息，作用于观众的“非理性感知层面”[1]106。在棠真幻想与马克恋爱、共舞时，画面的背景音乐是“成魔舞”，其旋律虽有舞曲的悠扬，但更多的是充满了负面的诡异感，表现了棠真病态的爱情观。棠真将爱情视作对“无爱的未来”的救赎，却只能凝视着林翩翩与马克的亲密行为，忍受林翩翩对自己尊严的践踏。因此，她的幻想里既有她与马克浪漫的舞蹈，也闪现了她陷害林翩翩时报复的笑容。这一切与“成魔舞”的复杂韵律相合，是她扭曲心理的表露。

影片中一些有声源音乐，经由人物之口唱出，具有弦外之意。如众人举行晚宴时，宴会歌手所唱的《纯情青春梦》仅有短短几句，其中一句的歌词为“查某人嘛也有自己的想法”。“查某人”在闽南语中可泛指各年龄段的女性，联系影片中各怀心机的一众女性，这句歌词显得意味深长。片中的一众女性不再是男性统治下无思想的客体，而是走到台前，各逞手段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议长特助与棠夫人在练歌房中谈判时，议长特助先唱了一首闽南语歌曲《宠猪举灶》，其中有一句“赚钱就自己花，挡路就抓去埋”，正是其争夺利益、为泄愤而杀人的写照，烘托出其贪婪、凶狠的个性。而棠夫人面对议长特助的威胁，插播唱了一支粤语歌曲《上海滩》，“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表现出其胜券在握、气定神闲的姿态，影片中对人物形象特征的暗示声音无处不在。

三、女性形象立体化建构的意义

《血观音》通过放大人性中的贪欲表达了对现实的批判与讽刺，整体风格压抑、黑暗。作为一部以官场斗争为背景的电影，它却避而不谈男性，着力刻画官场的侧面，即女性的较量，显然有其特殊的意义。

(一)构建阴郁美与悲剧美的风格

从影片所呈现的美学风格看，画面绮丽，光线灰暗，具有阴郁的美感，这与历来文艺作品中女性“阴属”的特点是相辅相成的。如果影片中将主要的目光集中于男性，可能就无法达到这种艳丽而幽森的视觉效果。影片中男性政客的面目被刻意地模糊，王、冯之争中的王院长，仅在杂志的封面、新闻画面中短暂地出现。冯秘书长在与棠夫人的对手戏中，镜头中只体现了他的侧面和背影。类似的还有始终沉默、只露侧面的县长和寡言的议长。与始终缺席的男性相对的是女性强烈的在场感，多变的服装，耀目的首饰，不仅在视觉上较男性的西装革履更具美感，还传达出无言的信息。比如影片中几经流转的一套翡翠饰品，象征着众女分赃所得和权力的变迁。影片中人物性格的表达方式细腻、委婉，女性角色们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之句，所唱的几句歌词，话外之意、弦外之音也十分复杂，细微的表情也可以折射出内心的种种波澜。但无论是珠光宝气的昂贵首饰、量体而裁的精致衣裳，还是优雅得体的言行举止都掩盖不了影片中女性冷漠无情的本质和腐败肮脏的内心，美丽与丑陋两种特质同时集中于女性人物身上，形成了影片极具视觉刺激性和审美震撼力的效果。

《血观音》中的女性们无一不恶，却也无一不悲。当无法克制自身的欲望时，她们便成为被欲望驱使的奴隶，无论怎么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追逐利益的院长夫人等人白费力气，仓皇败北； 渴望爱的棠宁、棠真希望破灭，棠宁冤沉大海，棠真身心受创； 看似得到权力的棠夫人，最终也难逃众叛亲离、求死不得的结局。尤其是棠宁与棠真，只是出于人类追求爱的本能，希望得到亲情或爱情，但在追求情感的过程中却迷失自我，不由自主地作恶。棠宁因为对母爱狂热的期望而沦为棠夫人贿赂他人的工具，但同时也成了棠夫人的帮凶。棠真因为无法压制对马克和林翩翩的嫉妒而对林翩翩见死不救。可悲的是，即使如此，棠宁与棠真依然无法获得所期望的情感，而是更彻底地沉沦于无边的黑暗现实之中。可恨可悲的女性形象和她们不由自主的命运，承续了“红颜薄命”这一悲剧美的传统，为《血观音》增添了凄凉哀艳的韵味。

(二)构筑寓教于恶的黑暗寓言

就叙事层面而言，《血观音》书写了关于权欲异化人性的黑暗寓言。影片中杀人不眨眼的议长特助、将马克禁锢为奴的林夫人和林翩翩母女、口蜜腹剑的王院长夫人都是人性恶的样本。尤其是棠夫人，作为本应爱护子女的母亲，因对权欲的渴望而变异为奴役女儿身体、压抑其精神和剥夺其生命的刽子手。对棠夫人恶母形象的塑造，展现了权欲对人性腐蚀之深，令人心惊。

人物的设置构成了影片作为寓言的基本结构。除此之外，讲古人勾连全片的念唱也显得意味深长。讲古人甫一出场便声明这是一个“离奇曲折的故事”，并且念唱中多有对故事中人物的评价和“善恶终有报” “因果轮回歹循环”等点评性的话语，使故事本身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夸张的传奇故事，而非真实发生的事。这对观众起到了间离的效果，营造了一种讲故事的语境，加深了影片的象征性和寓言性。寓言的意义更多地在于讽刺现实，因此，影片中极力展示女性形象的表里二元对立，通过视听语言全面甚至是夸张地塑造了权欲腐蚀下极度分裂和恶劣的女性形象，具有警钟长鸣的意义。无人不恶，无人得偿所愿构成了《血观音》中令人绝望的黑暗现实。影片结束时出现的字幕“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则直接地表达了对美好人性、真挚情感的呼吁，点明了这个黑暗寓言的终极寓意。

四、结语

《血观音》这部影片通过视觉与听觉两个层面，多方位刻画描绘了一幅官场女性群像。全片以女性视角展开，对人性，尤其是母性中的黑暗面进行放大和聚焦，书写了关于人性恶的寓言。男权社会中，原本以柔弱、温和面目出现的女性被赋予狠心、坚决这类被认为属于男性的气质。影片中的棠夫人、棠真等女性将强硬手腕掩藏于无害的外表下，在官场斗争中无往不利，掌控局面。此类多面、立体女性形象的建构并非对文艺创作中“厌女”书写的承继，而是为体现权欲对人性，甚至是对女性的异化作用，从而形成了影片阴郁凄艳的风格，传达了对现实的批判和耐人寻味的警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