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江
(柳州铁道职业技术学院 科研处,广西 柳州 545616)
二十多年前,在一次作协会员代表大会上,笔者曾听我国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说过:“评价一位作家,不是看他的作协会员身份,而是看他的创作实绩。”其实,这也是文学创作界和文学理论界的共识。然而,对于创作实绩,尚有不同的理解,一般人认为创作实绩就是作品的水准。而笔者认为,以更为宽阔的视野看,还应该包括作家的文学史行为,即其文学作品和文学活动对文学历史的影响,或者说其产生的文学史意义。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界和文学评论界的认知里,茅盾是仅次于鲁迅、郭沫若排在第三位的重要作家。笔者也认同这一看法。他的创作不但数量多,而且水准高。特别是其创作、发表于1931—1932年间,出版于1933年的长篇小说《子夜》,无论是文学评论界还是文学史界,都曾给予高度的评价。然而笔者同时又感到,这些评价基本上还停留在作品成就本身,对其文学史意义尚探讨不足,这是不利于认识《子夜》,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的。
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卷)说:《子夜》“是继鲁迅《阿Q正传》之后出现的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巨著”[1]352,“到今天,在我们的文学上,要寻找在一九二七年至抗日战争以前这一时期的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形象,除了《子夜》依然不能在别的作品中找到”[1]354。冯光廉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程》(上册)说:“《子夜》真实地塑造了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2]413吉林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册)说:“作为标志着沿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方向发展的新文学作品来说,《子夜》带有里程碑的意义……。首先,……生动地揭示了1930年前后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命运……;其次,……形象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各种本质的矛盾。”[3]327-328冯光廉、刘增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说:《子夜》“真切地描绘了三十年代初的社会现实,反映了中国现代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揭示了当时社会中尖锐的矛盾与斗争,为中国现代社会经济结构变迁和人们精神心态变迁史提供了巨幅画卷。”[4]320。党秀臣主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说:《子夜》“通过对30年代初期整个社会阶级关系的真实、生动的描写,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复杂的阶级矛盾和斗争,揭示了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趋势”[5]173,“描写了众多的人物形象”[5]174。影响广泛的唐弢、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对其论述也大致如此。当然,这些都是上世纪90 年代及之前的文学史著作所述,本世纪前10年末出版的杨义主笔的《中国现代文学图志》,却说:“这部长篇以雄健的笔力、严整的结构和错综复杂的情节,展示了被称为‘20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的吴荪甫,在社会动荡和买办性金融资本的多重夹击下的崛起、挣扎和覆灭,以及洋场都会上海的荒唐、骚动、投机、倾轧种种奇观。”[6]339-340而2010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吴福辉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则说:《子夜》“不仅是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故事,而且是经吴荪甫所联系起来的整个社会1930年代的当代史实”。同时,它是在“重建悲剧性的英雄人物形象”。[7]221-222
这些评述归纳起来有两点:一是说它真实地表现了1930年前后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矛盾和斗争;二是成功地塑造了前所未有的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这些无疑是正确的。但,还有一个问题摆在我们的面前,就是:《子夜》的文学史意义仅限于此吗?或者说,没有更加重要的吗?
茅盾曾经说过:“我在上海的社会关系,本来是很复杂的。朋友中间有实际工作的革命党,也有自由主义者,同乡故旧中间,有企业家,有公务员,有商人,有银行家。”[4]316而在《子夜》写作之前1930年的夏秋之间,我国政治理论界进行了一场甚为热闹的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讨论。同时,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也已经发表。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茅盾在“看了一些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文”[2]412之后,把自己“访亲问友,广泛、深入地观察、体验社会生活”[2]411得到的感受与之相对照,产生了写作的欲望。在提炼主题的过程中,他逐渐形成了一个想法,即:“打算用小说的形式写出以下的三个方面:一、民族工业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压迫下,在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下,在农村破产的环境下,为要自保,使用更加残酷的手段加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二、因此引起工人阶级的经济和政治的斗争;三、当时的南北大战,农村经济破产以及农民暴动又加深了民族工业的恐慌。”[2]412从作家的创作过程看,这部作品是在动笔之前进行了理论分析的。
那么作品是如何描写当时中国社会的呢?
那位出身于大地主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有气魄,有抱负,有发展家业的理想,但却又极端的残忍和自私,“他有着资产阶级的本能的狡黠,其中又混合着某些反动政客的阴诈”,“从发展个人事业的要求出发,他反对军阀混战,但他又跟汪派政客唐云山,结成了莫逆之交”[2]415,同时他又常常对下属发出专断的命令,表现出他封建式的专横。他看不起投靠帝国主义的买办资本家赵伯韬,但当他陷入困境时,却又一反科学精神,迷信“成事在天”。作者把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以及爱国思想统一在这个人物身上。[8]98
而作为买办资本家的赵伯韬,一方面依仗帝国主义势力,在政治上、经济上全力欺压中国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显得十分的狂妄、放纵和派头十足,另一方面却又流氓成性,赌博成癖,把“买办”和“资本家”合为一身。
《子夜》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也是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运用“阶级分析(理论分析)和生活化表达相结合”构思方法的作品。刘绶松说其“本质地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矛盾和斗争”[1]352就是指它运用了阶级分析的方法,反映了阶级社会里不同阶级的本质。而“生活化表达”则是说作品按照生活的自然形态描写人物和事件,真切地反映了阶级的生存状态。中国古代文学是没有阶级分析的,上世纪20年代的革命文学运用了阶级分析的方法,但却是直露式的表达,不是生活化的,如同蒋光慈的小说。也不同于建国前的工农兵文学的阶级分析的“理想化”表达,即构织符合理论分析“理想”的、而往往却是不符合生活自然形态的人物和故事情节。
所以说,《子夜》采用的是独特的前所未有的构思方法。西方学者罗·海尔布隆纳说过:“马克思把见解和方法结合起来的做法,永远改变了人们后来理解现实的方式。”[9]177而《子夜》的阶级分析就是获得“见解”,其生活化的表达也就是一种“方法”。两者的结合,改变了或者说加深了人们(受众)对现实生活的理解。
这一独特的构思方法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后来的许多重要作品,都受到了它这一构思方法的影响。
在《子夜》出版之后,1936年至1937年间完成的老舍的《骆驼祥子》,其所写的人力车夫祥子,“他身上有着小生产者许多传统的美德:勤劳、朴实、忠厚、善良、讲究信用和义气等,更为可贵的是,他有着小生产者顽强进取向上的求生意志和人生理想”[4]331。可是当他经过三次沉重打击(第一次是买了车而被军阀部队抢走,第二次是攒的钱被侦探敲走,第三次是他被老板诱骗不得不和老板女儿虎妞结婚,而虎妞花光了家产后死去)之后,“变成了一个吃喝嫖赌、懒惰、狡猾、极端自私,像行尸走肉似的无业游民”[4]331。作家并没有单纯地描写祥子作为城市平民的阶级品性,而同时表现他的封建式的义气和个人发家致富的小资产阶级理想。即使是那位车行老板即虎妞的父亲,也是既有他作为资产阶级的奸诈和狡猾,同时又有封建式的对于下人的仁爱。虎妞亦然,既有追求个性、追求自由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有维护家产的封建思想。[8]98
从这些描写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骆驼祥子》和《子夜》一样,都是运用了“阶级分析和生活化表达相结合”的构思方法。
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上部完成于1943年,下部完成于1944年),作者“总是把作品的人物放在复杂的社会中,……叛逆者们既信仰人民,又扩张自我”,“同一人物,总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两面”。[4]183这里采用的也是“阶级分析和生活化表达相结合”的构思方法。
这一构思方法,同时还对诞生于上世纪40年代、在我国现当代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工农兵文学产生了影响。工农兵文学依据的是对社会的阶级分析,其1949年前的作品,如《暴风骤雨》和《太阳照在桑干河》,都是采用阶级分析下的“理想化”表达的。但是在1949年后特别是上世纪50年代下半期之后的工农兵文学中,却是尽量注意阶级行为的生活化了。如梁斌的长篇小说《红旗谱》(1958)在描写农民英雄朱老忠时,既写出他“强烈的阶级爱憎、刚毅顽强的反抗精神”,又写出他“豪爽、讲义气等特点”[10]350,展现出他阶级斗争生活的自然形态。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1959),“在展示中国农民的历史命运及必然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趋势时,严格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深刻地表现了这场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复杂性和艰巨性”[10]353,写出农业合作化运动不但遭到敌对势力的阻挠和破坏,而且还遭到一些农民的反对。而主要人物之一的梁三老汉,“一方面,他有劳动者的勤劳善良、朴实正直的美德,对党和新社会有着深厚感情;另一方面,他又……狭隘自私,保守愚昧”,表现出他“性格上的两重性。”[10]356这并不是纯粹的阶级分析(理论分析)下的生活,而是自然形态的生活。而赵树理在写作《三里湾》(1955)时,虽然事先已经分析出各种人物的阶级本质,但因为“富农在农村中的坏作用”,他“见到的不具体”,所以在作品中“根本没有提。”[11]26这是对非生活化表达的一种抗拒。而上世纪60年代的小说,如《李双双小传》,则是在无产阶级政治的分析下,重在表现人物的个性和生活的自然形态。
这些都说明,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许多重要作品,都受到了《子夜》开创的“阶级分析和生活化表达相结合”构思方法的影响。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国文艺界展开了关于“主题先行”的讨论。所谓“主题先行”,是“四人帮”安插在文化部的死党于会泳提出的主张。于会泳曾说:创作时要“先有主题,然后根据主题选择人物,安排情节”。[12]347“文革”结束后的上世纪70年代后期,学术界对这一做法进行了批判,如《安徽文艺》1977年第11期发表的欧狄的《生活、主题及其他——批判“四人帮”的“主题先行”》,和《山东文学》1978第12期发表的大可的《“主题先行”论批判》。但是在批判的当时,及至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却又有人认为茅盾的《子夜》也属于“主题先行”。
当然更多的人不赞同这一说法。直至近年,尚有些学者还在为《子夜》正名,主要的有毛夫国的《再论<子夜>的“主题先行”》,认为《子夜》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中遭到贬低”。[13]73
说《子夜》是“主题先行”,的确是对它的贬低。当然这是建立在对它的误读之上的。要弄清这一问题,必须首先弄清于会泳所说的“主题先行”的原意,其实他指的是在创作之前,先有一种思想即阶级斗争的思想作为主题,然后根据这一思想去构织故事,编造情节,设置人物。它不是从生活出发,而是从理论出发。因为整个写作过程都脱离了生活,所以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缺乏生活气息,没有生活实感。“文革”时期出版的工农兵文学作品《虹南作战史》就是如此。然而《子夜》却完全不同。它是从生活出发进行阶级分析,然后又从生活出发去表现生活。既接受理论的指导,又结合了生活的实际,其主题是理论指导下的生活体会,它的人物、故事完全是生活化的。所以说,《子夜》和“四人帮”的“主题先行”是完全不同的。它是提炼主题在先,而不是主题先行。
其实西方现代派的创作也是先分析社会,有了对社会、人生的感悟即思想之后,根据这一思想感悟去构织故事,设置人物的。它和《子夜》不同的是,西方现代派作品进行的是社会分析而不是阶级分析。而且,《子夜》是以生活化的故事去表现阶级分析的结果,而西方现代派的作品却是在对社会生活进行社会分析取得思想感悟之后,以非生活化的故事去表现这一感悟,所以它的人物和故事不是生活化的,而是理性化的,其代表作品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是如此:作者在现实中感悟到金钱社会的人已经异化,即人已失去了人性,已经变成了“非人”,然后编织了这样的故事:一个职员在出差前的早上,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爬虫,此后父亲、母亲和妹妹都先后抛弃了他,房东也不再租他家的房子了。这种失去了人性的生活,显然不是现实中的生活。和《子夜》的人物、故事是迥异的。
我国的写作传统也是根据生活提炼主题在先,动笔写作在后。就现实主义作品而言,是作生活化的描写。正是如此,产生了《红楼梦》、《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以及鲁迅的小说。它们和《子夜》不同的是,前者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后者则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思想指导,其主题符合马克思主义理论罢了。
所谓“现实主义”,就是“提倡客观地观察现实生活,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精确细腻地描写现实”[14]20。这“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精确细腻地描写现实”,就是指“生活化”的描写。这是很明确的,因而也就成了现实主义的一项原则性的要求。我们可以看看中外文学史上的那些现实主义名著,包括中国的《红楼梦》和西方的《红与黑》,都是如此。同时,正如德国学者赫·马尔库塞所说:“艺术的政治潜能在艺术的本身之中。”[15]251生活化表达本身就是艺术性的体现,阶级分析的“政治潜能”通过“生活化”的表达,就呈现出艺术作品的完美。所以说,《子夜》的“阶级分析与生活化表达相结合”的构思方法,充分地体现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原则。即使你不赞成他的阶级分析的观点,也不能否定它的理论分析(阶级分析)的“生活化描写”。从这一意义上说,《子夜》是完完全全的现实主义作品。而革命文学和许多(并非全部)工农兵文学作品,都不是一般意义的现实主义作品。
对于文学的认知,中国和西方是有所不同的。西方看重思想感悟,而中国看重形象和情感,包括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形象化和情感化。因为长久受儒家“大一统”思想(其要求每人特别是知识分子,都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影响,我国古代的文学家并不重视个人的思想,而大多遵从统一的封建的“道”。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文学没有思想,“四大名著”是有思想的(虽然这思想并不十分的独特)。特别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后,作家们对文学的思想感悟也开始重视起来,表现在鲁迅对“国民性弱点”的揭示。当然《子夜》也是重视思想感悟的,其思想感悟就是其对社会进行阶级分析之后,所产生的对各阶级特别是对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的认识。同样,革命文学和工农兵文学也是有思想的,这思想也是对社会各阶级的认识。
其实,《子夜》和革命文学、工农兵文学对社会的认知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然而就当今来说,人们包括文学理论界,喜爱《子夜》的程度要超过革命文学和许多工农兵文学作品。这是为什么?
这和中西方不同的审美观念相关:西方看重新颖和直接,而我国则除了要求新颖之外,更加看重含蓄,反而排斥直接(直白)的表达方式。正因如此,西方现代派作品的思想感悟虽然直露,但在西方还是受到了欢迎;而中国的革命文学,则因政治意识的直露而遭到好些人的反感。在我们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里,现实主义作品最基本的特征是生活样式的自然形态,所以,理论分析(阶级分析)在阶级斗争的年代虽然作为提炼主题的需要而具有合理性,但是在表现这理论分析(阶级分析)结果即思想时,则应该注意它的隐性化,从而使作品呈现出含蓄之美。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茅盾的《子夜》,不但是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塑造了民族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更是首创了“阶级分析和生活化表达相结合”的构思方法。这一构思方法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同时,它遵从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也适应了我国受众的审美需求。其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就体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