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润坤
如果说卢森堡将自己的《资本积累论》定位为一本国民经济学的通俗入门书,〔1〕那么这必定是她的自谦之言。在这部“通俗入门书”当中,卢森堡通过对马克思《资本论》的继承和发展,揭示出了她所处的时代所提交给她的资本主义的巨大矛盾与灭亡趋势。她强调,资本主义需要非资本主义的“外部”来维持积累的持续以及自身的存在。然而,“外部”在今日已经有所变化,资本主义的积累也已采取了新的形式。对于这一问题的解析,要回到卢森堡的理论当中,首先探查她是如何理解资本主义及其“外部”的。
就理论来源与问题意识来看,可以说《资本积累论》是关于《资本论》研究的著作;然而就卢森堡对《资本论》当中的问题的讨论而言,《资本积累论》构成了对于《资本论》的批评和补充。这不仅仅体现在卢森堡所把握住的帝国主义时代的新特征上,同时也着重体现在卢森堡对积累问题的重新讨论上。
《资本积累论》再现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再生产问题的探讨,但同时也指出了后者包含的问题。卢森堡认为,“马克思再三强调这个事实:他认为从社会总资本中更新不变资本是最困难的、也是最重要的再生产问题。这样,另外一个问题,积累问题,也就是以资本化为目的的剩余价值实现问题,被推入幕后,直至结束时,很少为马克思所论及了”。〔1〕虽然卢森堡把这归结为由于《资本论》第二卷的写作尚未完成而导致的理论遗留问题,但她的确也揭示出了一个真问题:马克思对再生产问题的讨论,在剩余价值的实现和资本积累的问题上,是有所遗漏的。
卢森堡对“再生产问题”的重新讨论分为三个层次。首先,卢森堡充分肯定了马克思对于亚当·斯密的批评以及马克思关于商品价值的公式,强调“每一商品的价值必须以C+V+m公式表现”。〔1〕在肯定商品价值由不变资本、可变资本、剩余价值所构成的基础上,卢森堡严谨地解析了马克思的简单再生产公式和扩大再生产公式。第二,在对扩大再生产公式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她提出了所谓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的问题。卢森堡问道:“为了保证积累事实上前进和生产事实上能够扩大,需要另外一个条件,即对商品的有支付能力的需求必须也在增长。在马克思的图式中,这形成了规模不断扩大的再生产基础。但这个不断增长的需求是从哪里来的呢?”〔1〕如果资本家希望把所获得的剩余价值的一部分用于积累,那么这部分剩余价值的实现就成为了一个问题,尤其是在一个只有资本家和工人的社会中,对资本家来说,积累的实质是他们对自己的抑制,对工人来说,他们需求的限度是他们的工资,因而这一部分剩余价值是缺乏需求的。第三,卢森堡指出马克思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但是马克思求助于金生产者来解决这一问题的做法“是错误地把这个问题表述为一个简单的‘货币来源’问题,而实际的争端是在于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物品所投入的用途,而不是用来支付这些物品的货币的来源”。〔1〕卢森堡认为,解析积累问题的关键并不是问实现剩余价值所需的货币从何而来,而是应该问这些用于积累的、有待实现的剩余价值的消费者在哪里,即积累问题的核心在于“有支付能力的需求”。
在卢森堡看来,《资本论》中积累图式最为核心的问题是剩余价值很难在仅有两个阶级的社会当中实现。因而她不得不打破马克思原本的假设,打破“资本家与工人是社会消费的唯一代表者”的前提。那么我们要从哪里找到所谓“有支付能力的需求”呢?卢森堡找到了马克思没有给予大量关注的所谓“外部”——对积累的理解不应当首先从资本主义经济的两个部类的角度来理解,而是应当首先关注到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虽然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五章当中注意到了资本主义在殖民地的剥夺与积累,但他并没有系统地揭示非资本主义社会与资本积累之间的理论关系。卢森堡强调,首先,非资本主义阶层和国家会购买由资本主义生产带来的超过自身需要的消费资料、生活资料;第二,如果进一步考虑扩大再生产的全貌,就会发现非资本主义地区同时还能够提供生产资料;第三,在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社会发生关系的过程中,伴随着劳动力从前资本主义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非资本主义世界能够有效补充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所需要的可变资本。因此,卢森堡指出“资本的积累过程,是通过它的一切价值关系及物质关系——不变资本,可变资本及剩余价值——而与非资本主义的生产形态结合着……,作为一个历史过程,资本积累,不管它的理论如何,在一切方面是依存于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阶层及社会结构形态的”。〔1〕
卢森堡对资本积累所需要的“外部”的指认是对马克思的补充。她提醒诸位读者注意,当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当中说“它(资产阶级) 按照自己的形象,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2〕的时候,以及当马克思指出“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3〕的时候,并不是在简单地预言资本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复制自身,卢森堡特别强调可以从资本积累的过程中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的关系的角度来理解马克思的论断——“一方面资本主义需要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才能使资本主义的积累能够继续不断进行;而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又在前进中不断同化那些条件,而正是这些条件才能保证资本主义本身的存在。”〔1〕
如果说非资本主义的“外部”对于资本主义的积累而言必不可少,那么这同时意味着如果没有外部,资本主义终将难以生存。“资本主义是第一个具有传播力的经济形态,它具有囊括全球,驱逐其他一切经济形态,以及不容许敌对形态与自己并存的倾向。但是同时它也是第一个自己不能单独存在的经济形态,它需要其他经济形态作为传导体和滋生的场所。虽然它力求变为世界普遍的形态,并正由于此,变为世界普遍形态也是它的去向,然而它必然要崩溃,因为它由于内在原因不可能成为世界普遍的生产方式。”〔1〕这正是卢森堡所最终提交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资本主义的积累对“外部”的苛求与“外部”的有限性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张力,而这一张力将导致资本主义的最终崩溃。
卢森堡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植根于上世纪前叶的帝国主义背景当中,经由强烈的现实关怀,卢森堡对《资本论》提供了理论补充。然而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卢森堡所探讨的资本主义的“外部”是非资本主义的,并且似乎要想使得积累成为可能,那么外部必须持久地保持其为非资本主义的。哈维据此推论道:“如果希望这一体系保持下去,就必须保持(必要的时候采取强制措施) 非资本主义区域的非资本主义状态。”〔4〕在这里卢森堡的时代关怀反而构成了她的时代局限性,当殖民主义的帝国主义在二战后逐步瓦解时,资本主义积累又何以可能?
值得注意的是,在关于积累及其“外部”的问题上,卢森堡还注意到了马克思关于“原始积累”的讨论是有问题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四章中的确关注到了资本主义的积累与发展诞生于非资本主义的基础,然而卢森堡认为所谓“原始积累”不能仅仅用来描述资本主义刚刚诞生时的状况,实际上资本主义即便在十分成熟的时期也“依然在一切方面依存于与它并存的非资本主义的阶层和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1〕在生产中对活劳动的剥削以及通过暴力所进行的劫掠并不是一个在时间上有先有后的过程,而是在积累的过程中二者总是相互结合着的。因而对资本主义积累方式的理解更应当跃出扩大再生产的公式,进入资本主义与其“外部”的关系当中。面对所谓“外部”逐渐变化甚至消逝的状况,哈维给出了更进一步的补充和解答:“在《新帝国主义》中,我论证了这种掠夺活动已经被内化到了资本主义当中。由于这是一个正在进行的、内化的过程,所以我更愿意把它称作‘剥夺式的积累’,而不是原始积累。”〔5〕在哈维对于“剥夺性积累”以及资本主义的最新进展的讨论当中,包含了对于积累的“外部”进行重新理解的可能。
卢森堡对马克思再生产图式的梳理和补充卓有成效,但她并未设想资本主义的再度转型,也没有对资本积累所需的“外部”进行更进一步的讨论,但在卢森堡的理论当中,哈维关于资本主义的地理学、剥夺性积累的理论几乎呼之欲出了。
卢森堡对“有支付能力的需求”的重视意味着她是从“消费不足”的视角来理解资本主义积累所面临的困难的。哈维肯定了卢森堡所揭示出的问题是一个真问题,至少“缺乏足够的有效消费需求也可能是问题的部分原因”;〔4〕但是如果仅仅关注消费不足的问题,则结果会是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度依赖消费者信心;然而,如果投入成本能够大幅下降,那么积累就不会如此受制于消费不足的困境,至少在需求停滞不前时,积累仍可以进行。因此,哈维强调“在保证持续获利机会方面,获取廉价的投入与获取广大的市场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4〕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缺乏有支付能力的需求”或“消费不足”,而是在于积累起来的、等待投资的资本“缺乏赢利性投资的机会”,或者说在于“过度积累”。
哈维的视角的转换则导向了对于积累何以可能的再度探讨。在殖民主义的帝国主义当中,帝国主义对世界的瓜分非但不利于资本主义积累的永久进行,反而将导致穷途末路的状态,哈维称之为“弄巧成拙的行为”。世界大战在某种意义上看意味着各自圈占“外部”的帝国主义积累模式的内在矛盾的爆发,也是这种模式的崩溃,以美国为代表的“以国际主义和多边贸易为基础的‘门户开放政策’……使整个世界向地理扩张的可能性和无限的不平衡发展的可能性开放”。〔5〕积累的问题日益不再仅仅能够根据“消费不足”解析清楚,在殖民主义走向崩溃的过程当中积累的方式也正在发生着重大变化。在从“消费不足”到“过度积累”的视角转化的基础上,哈维通过讲述“剥夺性积累”的问题,对资本积累的逻辑和方式进行了重新阐释,也对资本积累的“外部”的问题给出了新的解析。
与卢森堡相同,哈维的“剥夺性积累”也是通过重解原始积累而得出的。卢森堡不满于将原始积累与纯经济意义上的资本主义生产所带来的积累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哈维同样反对为暴力的、野蛮的积累贴上“原始”的标签,强调所谓原始积累是一个“正在进行的过程”,因此,哈维要求用“剥夺性积累”来描述资本主义积累过程当中曾被认为属于“原始积累”的内容——“直到今天,在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学之中,上述马克思所提及的有关原始积累的所有特征仍然强有力地存在着。”〔4〕
哈维的“剥夺性积累”与卢森堡所理解的积累方式有何不同?首先,卢森堡通过揭示“原始积累”的非原始性,强调了积累过程中资本主义对非资本主义社会的掠夺,而哈维则关注到了剥夺性积累具有“向内进行”的特征——“剥夺性积累既可能由内部所驱动,又可能为外部所强加”,〔4〕借由私有化、去工业化或退休金和福利权利的流失等手段,剥夺性积累得以向内进行。第二,剥夺性积累可以解决在过度积累的状况中如何继续积累的问题,经由前述的手段,“剥夺性积累所作的是以极低的价格(在某些时候甚至完全免费) 释放一系列资产(其中包括劳动力)。过度积累的资本能够抓住这些资产,并迅速利用这些资产进行赢利活动”。〔4〕第三,哈维与卢森堡意义上的“内部”和“外部”有所差别。随着战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世界范围内逐步建立起来,“外部”的意义也随之发生着重大的变化。那么对于剥夺性积累而言,内与外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需要提起注意,卢森堡强调“从资本主义生产的观点上看时,国内市场是资本主义的市场,资本主义生产是它自己的生产物的购买者及其自身的生产要素的供应者。国外市场是吸收资本主义的生产物并供给资本以生产要素及劳动力的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环境”。〔1〕卢森堡强调所谓内外的区别并不是政治地理意义上的区别,而是社会经济学意义上的区别。上述引文中的“国内市场”和“国外市场”实际上指的是“内部市场”和“外部市场”。〔6〕〔7〕内部市场和外部市场职责明确,各自在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体系当中扮演着确定的角色、发挥着特定功能。
对于哈维来说,内外的区别仍旧是社会经济学意义上的区别,但外部已不再是非资本主义社会,而是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当中的、与霸权性资本相对应的弱势者。剥夺性积累不仅仅把积累的触角伸到了“内部”,而且致力于制造其需要的外部——“外部”意味着用于资本进行赢利性投资和积累的对象,它已不必再是非资本主义性质的。
在剥夺性积累的条件下,对外部的制造是通过金融机制完成的。正如有批评所指出的,卢森堡忽视了在真实历史条件下资本主义通过多种策略创造新的积累空间的手段,哈维则较好地处理了这个问题。〔8〕哈维强调剥夺性积累为过剩资本提供赢利性出路的方法在于,以极低的价格释放一系列资产,使得过度积累的资本能够抓住并利用这些资产进行赢利活动。通过金融手段,“有限危机可以通过外力被强加于资本主义活动的某个部分或某个区域,甚至整个资本主义领域……由此而带来的结果是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周期性地创造一些贬值的(在某些时候是被低估了价值的) 资产,然后利用在其他地方缺乏盈利机会的资本盈余对这些资产进行赢利性使用”。〔4〕在如此这般的积累的过程中经由强大的资本霸权,“外部”不断被制造出来以供过度积累的资本加以利用、赢利。对外部的制造是在新自由主义的条件下进行的,并且依托于国家干预和国际机构。
然而,资本主义的积累仍面临由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内在冲突,新的积累方式也带来了新的冲突和矛盾。那么积累方式的转变背后的现实背景和理论意义是什么?从中又能够得出何种意义上对资本主义的新的理解和批判呢?
卢森堡与哈维同样具有理论与现实相结合的眼光。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牢牢把握住了“帝国主义政策的实际和它的经济根源的问题”,〔1〕哈维也在战后资本主义现实的基础上实现了理论的发展——从中我们能够看到由双方所揭示出的积累方式转型背后的现实背景。
哈维梳理出资本主义转型的三个阶段。首先,卢森堡所面对的借助于民族国家权力所进行的、向外扩张以解决过度积累问题的帝国主义在战后逐步消逝。其次,二战之后直至上世纪70年代,在美国领导下的“自由世界”当中,各资本主义强国共同分享核心地区的利益,同时“通过非殖民化和‘发展主义’,资本积累的地理扩张成为世界其他地区的普遍目标”,〔4〕资本过度积累的问题虽未彻底解决,但是“通过一系列内部调节和在国内外进行空间-时间修复,这一威胁基本得到了控制”。〔4〕第三,伴随着上世纪70年代的危机,在全球化大背景下资本主义朝向新自由主义的转型应运而生,“新自由主义”勾勒了一个看似美好的政治经济实践理论,“即认为通过在一个制度框架内——此制度框架的特点是稳固的个人财产权、自由市场、自由贸易——释放个体企业的自由和机能,能够最大程度地促进人的幸福。国家的角色是创造并维持一种适合于此类实践的制度框架”。〔9〕在如此的转型中,诞生的却是美国的金融霸权、剥夺性积累的状况、工人生活水平的压制等状况,哈维强调在新自由主义的乌托邦性质下所掩藏着的是“旨在重建资本积累的条件并恢复经济精英的权力”,〔9〕新自由主义在促进全球资本积累方面并没有取得成功,却推动了霸权资本的权力的恢复。
哈维对资本主义的转型的揭示展现了他对卢森堡的超越。一方面,哈维承接了卢森堡从《资本论》当中发现的问题;另一方面,哈维展开了更宏大的视野,在卢森堡意义上的“外部”已经消失殆尽的条件下,他试图理解战后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资本主义积累。在以资本主义的转型为理论根据的基础上,通过批判新自由主义,剖析“剥夺性积累”的手段和时代条件,哈维不仅发展了马克思的积累理论,也超越了卢森堡对积累和外部的问题的理解。
要理解资本主义的转型,就必须考察一个问题:卢森堡强调“帝国主义愈是横暴地,愈是残忍地,愈是彻底地摧毁非资本主义文化,它也就愈加迅速地挖掉资本积累自己的立足之地”,〔1〕但资本主义积累至今仍未崩溃,这何以可能?换句话说,在资本主义转型的过程中,它对“外部”进行了怎样的处理呢?我们可以借助于哈特和奈格里关于吸纳的讨论对此问题加以理解。
哈特和奈格里在《帝国》中写道:“我们需要强调,欧洲资本并没有真的‘根据自身的面貌’重塑非资本主义地区,并没有带来同质化。”〔10〕这再度提醒我们,切勿将资本主义的扩张理解为资本主义的简单的自我复制,就此而言,哈维对世界范围内的不平衡发展以及剥夺性积累之所以可能的前提的揭示是正确的。
在这个意义上哈特和奈格里指出,由卢森堡揭示出的帝国主义时期资本对世界的洗劫至多只是资本对非资本主义环境的形式吸纳(formal subsumption)。“资本诚然与非资本主义的环境相关,并依赖后者,但它并不吸纳非资本主义环境,换句话说,它不必要把非资本主义的环境变成资本主义的。外部仍旧是外部。”〔10〕在形式吸纳的意义上,资本并不致力于促进其外部的生产方式变迁,资本仅仅要求外部形式地进入到自己的体系当中,然而这一体系终究不能永久持续下去,“一旦环境中的一部分被‘文明化’,一旦它被有机地整合到资本主义生产领域新扩张的领地边界之内,它就不再是实现资本剩余价值的必要的外部。在这个意义上,资本化为资本的实现设置了障碍,反之亦然;或者说,内在化与对外部的依赖是相矛盾的。资本的饥渴需要由新鲜血液来解决,并且它必须不断寻找新的领地”。〔10〕资本对外部的形式吸纳并不致力于改变外部的生产方式,然而其最终结果一定与资本本身的要求相抵触,形式吸纳不是解决资本积累的长久之策。
哈特和奈格里同样面临着与卢森堡和哈维相同的问题:在资本主义几乎没有外部的条件下,它将如何继续存活下去。他们指出,此时资本主义所采取的方法是进入一个新的生产形式当中,也就是进入非物质劳动的条件,在这里生产并不仅仅是要造就某种物质产品,而是更包括了文化产品、情感观念等;劳动打破了传统的工厂围墙,我们在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非物质的生产劳动,也为资本创造出更多的赢利机会。资本试图通过吸纳生活的方方面面来打开向内挖掘、实现积累的一条道路,这是一条“向内”的道路,虽然哈特和奈格里对非物质劳动的关注与哈维所描绘的剥夺性积累的向内挖掘有所不同,前者强调生产形式的变化,后者着重于发现新自由主义条件下的变迁,然而无论如何,似乎在“外部”的压力下,向内挖掘是资本积累目前所能够采取的唯一方式,可是这既不能够彻底解决资本积累对于外部的需要,也不能够解决资本主义自身的矛盾。
由此观之,根本的问题仍然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之中。因此,当卢森堡反复地问“资本主义的积累何以持续进行”时,她所提出的问题在今日仍然是有效的;在哈维的补充下,我们能够看到哪怕是在新自由主义条件下采取剥夺性积累的方式,资本主义的积累仍然不会迎来坦途。
然而,当我们理解和批判资本主义的积累时,切不可忘记作为主体的人或者劳动者。我们可以说卢森堡与哈维都是关于《资本论》的理论家,然而他们都过多关注到了资本及其积累,却较少关注到劳动或劳动者。《资本积累论》提到了劳动或劳动者,然而却只是在再生产公式中将之作为生产过程的被动参与者加以讨论;哈维在《新帝国主义》当中的视角则更为宏观,这当然与其所讨论的主题有关,然而当我们在讨论积累问题的时候,积累不仅仅关乎资本,同时也关乎作为主体的人。
当然,哈维并没有彻底忘记“人”。在《17个矛盾与资本主义的终结》当中,哈维关注到了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条件下人的普遍异化状况,并进而呼唤一种革命的人道主义,他强调真正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的人道主义“拒绝了人性中有某种不可改变的或预先给定的‘本质’的观念,并且迫使我们努力思考如何成为一种新的人。它联合了马克思的《资本论》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并且指向了任何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道主义计划所必须面对的矛盾核心”。〔11〕然而,如此这般的革命的人道主义何以可能?对此,哈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虽然他明确意识到了要打通《资本论》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但是如何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的武器”走到“武器的批判”,哈维只是提示了可能性,在这里他承载着更多的尚未兑现的理论期待。
综全文所述,卢森堡指认的资本主义的积累的困难在今日仍是一个真问题,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转型,哈维揭示出资本主义的“外部”不再是卢森堡意义上的非资本主义社会,在新自由主义条件下的剥夺性积累采取了新的手段来对待资本主义的“外部”与“内部”,即便如此,资本主义积累的难题仍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也正因如此,正如哈维在《17个矛盾与资本主义的终结》的后记中所言,通过对资本主义及其矛盾的透彻揭示,我们将呼唤一种反资本主义的斗争,在这个方面,我们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