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新闻署女性项目初探

赵 继 珂

尽管战后美苏敌对不断加剧，但考虑到现代战争带来的巨大危害，特别是核武器可能招致的毁灭性后果，美国决策层普遍认为能否取得冷战胜利，已不再是通过流血战争来决定，反映在政策制定上，那就是它越来越强调应该“在铁幕国家和自由世界使用公开和隐秘的方法来发起人心和思想（hearts and minds）之战”，①Kenneth A. Osgood，“Hearts and Minds，The Unconventional Cold War”，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Vol. 4，No. 2，Spring 2002，p.86.以便“在全球确立起优越于共产主义的积极号召力”。②NSC135/3，“Reappraisal of United States Objectives and Strategy for National Security”，September 25，1952，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以下简称DNSA），PD00306.受此认知影响，提升美国对外宣传效能便正式提上了美国政府的议事日程。艾森豪威尔就任总统后，迅速成立了负责美国对外宣传的专属机构——美国新闻署，由其负责落实美国文化冷战战略。③根据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165/1 号文件（NSC 165/1）规定，新成立的美国新闻署重点负责：（1）向外国民众解释说明美国政府的目标和政策；（2）富有想象力地描述美国政策与世界其他地区民众合法诉求之间的关联；（3）揭示和对抗那些歪曲或者试图挫败美国目标的敌对企图；（4）描述美国人民生活和文化的重要方面，并以此使外国民众更加容易理解美国政府的政策和目标。NSC 165/1，A Report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by the NSC Planning Board on Miss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October 24，1953，DNSA，PD00359. 美国新闻署成立背景，如感兴趣可参见拙作《美国新闻署对苏文化冷战行为研究（1953—1961）》，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2014 年博士学位论文，第42—47 页。读者如果对传播学知识有所了解，就会知道对外宣传想要实现预期目标，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传播内容是否可以被目标受众理解和接受，这就提出了准确定位目标受众的问题。美国新闻署成立后亦多次就受众问题进行研究，鉴于“到20 世纪50 年代，女性群体已经成为了一种世界力量，她们正从多个层面对国际局势演变施加独特影响”，④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ecord Group 306：Records of the U.S. Information Agency（以下简称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WW 372，Box 605，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College Park，MD（以下简称NARA）.该机构经过考察决定将全球女性作为目标受众之一，并设立女性项目，⑤在美国新闻署不同时期档案中，该项目名称亦有所变化，包括女性项目（Women Program）、女性活动项目（Women’s Activities Program）和女性活动（Women’s Activities）等。本文除直接引用外，一律称女性项目。以便最大限度利用女性群体的影响力为美国冷战战略服务。

近年来，随着文化冷战研究的深入，在介绍冷战时期美国对外宣传内容时，偶有提及女性受众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对美国新闻署女性项目论题却仍缺少系统研究。①相关研究成果主要包括：Kenneth Osgood，Total Cold War：Eisenhower’s Secret Propaganda Battle at Home and Abroad，Lawrence，KS.：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6；Laura A. Belmonte，Selling the American Way：U.S. 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8.有鉴于此，本文重点依据美国国家档案馆最新解密的原始档案资料，同时参考已有研究成果，分析美国新闻署缘何要开展女性项目，梳理该项目的筹划实施过程，并对其成败得失予以分析探讨。

一、女性项目的出台背景

围绕女性群体开展活动并非什么新鲜事。冷战初期，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在军事、经济等方面不占优势，所以不得不将着力点放在其他一些领域，“如何赢得占全世界一半人口的女性对其外交政策予以支持，成了它努力的一个重要方面”。②胡传荣：《国际进步妇女运动与冷战初期的国际关系——40 年代中期至60 年代的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和世界保卫和平运动》，《国际观察》2000 年第4 期。例如，在苏联主导下，1945 年11 月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正式成立，经其动员，越来越多的其他国家女性开始积极投身到反对马歇尔计划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反对帝国主义殖民统治以及争取和声援民族独立和解放事业运动中来。与此同时，苏联方面还扩大了针对女性的直接宣传活动，使用俄语、汉语、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韩语和日语发行《苏联妇女》杂志；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各语种广播每周至少有一档节目特别针对外国女性听众；有针对性地向海外女性受众提供图书和宣传册……③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Communism，Women，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April 3，1957，RG 306，Biographic Files Relating to USIA Directors and Other Senior Officials，1953—2000，Box 10，NARA.宣传内容的重点都是有关“美国法律禁止雇佣已婚妇女、男女工资不平等以及工作中存有性别歧视”等问题。④Laura A. Belmonte，Selling the American Way：U.S. 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p.139，p.137.在冷战“零和博弈”框架下，面对苏联在国际妇女运动和对外宣传领域不断扩大的优势，美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最明显的是，美国新闻署结合自身特点，就是否可以将女性作为合理的目标受众展开了调查，最终认为通过宣传“理想的两性和家庭生活，可以用来损害共产主义的经济和政治体系”，同时强调应积极向世界其他地区展示美国女性的正面形象，借以揭露苏联宣传美国性别歧视的虚假之处。⑤Laura A. Belmonte，Selling the American Way：U.S. 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p.139，p.137.

而女性群体自身所具有的潜在价值同样引起美国新闻署的积极关注。就政治层面而言，与以往普通女性饱受歧视和压迫、长期被拒于政治大门之外不同的是，二战之后越来越多的女性获得了选举权，她们对国际局势发展演变的影响越来越大。美国新闻署认为，作为正在发展的政治力量，如果这些缺乏“专门知识”（know how）的女性适度获得西方式培训，可能意味着“增加一种推动进步与和平转变的强大社会力量”。⑥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Communism，Women，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April 3，1957，RG 306，Biographic Files Relating to USIA Directors and Other Senior Officials，1953—2000，Box 10，NARA.从经济层面来讲，技术发展和观念改变正促使全世界越来越多的女性参加工作，作为一种新的经济力量，她们的重要性正在不断增加。而随着妇女观念的转变和眼界的开阔，她们对家庭成员特别是下一代的影响也越来越大。⑦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Communism，Women，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April 3，1957，RG 306，Biographic Files Relating to USIA Directors and Other Senior Officials，1953—2000，Box 10，NARA.

此外，美国新闻署特别选择将全球女性作为其目标受众，部分还受到了该机构早期针对外国女性开展的活动推动。尽管缺少系统筹划，但通过一些驻外公共事务官员特别是其女性伴侣同驻在国女性接触，向她们展示美国的日常生活和美国文化。诚如美国驻日本高松（Takamatsu）公共事务官员报告的那样，当地女性对了解美国家庭生活“有无法满足的渴望”。⑧U.S. Ladies Describe Life Abroad，March 25，1956，RG 306，Biographic Files Relating to USIA Directors and Other Senior Officials，1953—2000，Box 30，NARA.这些自发活动取得的成效引起了美国新闻署官员们的关注。例如，1956 年时任署长西奥多·斯特莱伯特（Theodore Streibert）特意给公共事务官员的妻子们写信，感谢她们对增进全球女性了解美国所做的独特贡献。⑨American Women Abroad Thank Streibert for Salute，Undated，RG 306，Biographic Files Relating to USIA Directors and Other Senior Officials，1953—2000，Box 30，NARA.

正是受上述多种因素共同影响，再加之美国新闻署成立初期“并没有将女性或女性群体作为一个独立目标，对她们的接触更多的是混杂在其他一些群体定位之中，……我们所做的努力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是针对她们的特别诉求和潜在力量展开”，①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该机构最终决定对全球女性群体重新评估，以便探明“我们是否已经尽己所能来开发利用她们的潜在价值”。②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二、女性项目的早期尝试

1957 年1 月24 日，美国新闻署颁布了题为“将女性作为目标受众”的文件，详细梳理了以往针对女性群体开展活动的状况。文件认为，美国新闻署的一个重要使命是“富有想象力地描绘美国政策与世界其他地区民众合法诉求之间的联系”，但它“对劳工群体都有明确的政策声明，对女性群体却没有类似的政策声明”。③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有鉴于此，报告强调应该把全球女性作为目标受众，重点尝试开展以下几方面工作：（1）起草一份针对女性群体开展工作的指导性政策文件；（2）政策研究办公室设立一个专门处理女性事务的办公室，以便更好地开展女性活动；（3）加强对从事女性活动外派人员的培训，助理署长重新考察可否安排女性官员到关键地区任职；（4）美国新闻署利用多种媒介扩大针对女性的宣传活动，负责国际广播、海外发行图书、对外人员交流、国际展览以及对外输出电影电视节目等的相关职能部门都应积极参与相关活动。④Women as a Target Audience，January 24，1957，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经考察研究，美国新闻署迅速制定了一份题为“女性活动项目的目标”的文件，明确提出应该开展女性项目，强调在准备和提供宣传材料时“关注点应该主要集中于女性的特殊观点和兴趣”，要求美国新闻署、驻外使团以及普通美国民众通力合作开展工作。作为补充，文件还要求美国新闻署应该不定期地评估女性项目的开展情况，以便确定美国针对女性受众提供的特别信息是否被她们所接收、相关活动方式是否引起了她们的特别关注以及她们能否理解这些活动内容。⑤Objectives of the Women’s Activities Program，Undated，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1958 年1 月，美国新闻署特别设置了一个女性项目顾问岗位，并聘用富有宣传经验的女官员弗吉尼亚·盖格（Virginia Geiger）出任该职。此后不久，随着女性项目开展规模的扩大，对政策制定、协调媒体活动以及同美国女性组织进行沟通等都提出了新要求，仅由盖格一人难以承担相关工作，于是在1958年7 月7 日，政策研究办公室主任萨克斯顿·布拉福德（Saxton Bradford）向署长提议，为盖格配备一名助理，以满足工作开展的需要。⑥Request for GS- 7 Position in Women’s Activities，July 7，1958，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1958 年9 月，美国新闻署女性项目办公室正式成立，重点“负责制定女性活动的主要政策和计划”。⑦U.S. Information Agency Women’s Activities，August 21，1959，RG 306，1959—1959 Director’s Subject Files，UD- WW 393，NARA；Women’s Activities，April 13，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在女性项目办公室的协调下，美国新闻署进一步增加了同国务院、国际合作署以及劳工部等机构的合作，并与多家美国女性组织建立了良好的联系。在对外宣传方面，美国新闻署下辖各种媒介亦针对女性群体扩大了各自的活动。例如，美国之音针对苏联女性听众的广播宣传明显增加；国际电影处拍摄了多部以美国女性及其家庭生活为题材的电影，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播出；国际出版处制作了数量庞大的与女性话题相关的印刷材料予以分发……⑧Year’s Report on Women’s Activities，February 10，1959，RG 306，1959—1959 Director’s Subject Files，UD- WW 393，Box 2，NARA.

按照“女性活动项目的目标”文件所作规定，在该项目运行一年之后，1959 年2 月10 日，盖格向署长提交了女性项目年度评估报告。报告首先对项目效果进行了积极肯定，认为“通过开展这些活动，部分扭转了苏联宣传对美国女性形象的歪曲”。⑨Year’s Report on Women’s Activities，February 10，1959，RG 306，1959—1959 Director’s Subject Files，UD- WW 393，Box 2，NARA.此外，它还用很大篇幅对其不足和实施中遇到的困难进行了如实报告，强调特别是受资源限制以及部分驻外官员对女性活动“天然抵触”，在动员美国女性组织开展新项目方面“只有极少的进步”；在激励美国新闻署海外分支机构扩大针对外国女性行动方面，没有取得令人印象深刻的进展；在推动媒介部门开展女性活动做出新尝试方面，没有取得明显的进步。①Year’s Report on Women’s Activities，February 10，1959，RG 306，1959—1959 Director’s Subject Files，UD- WW 393，Box 2，NARA.不过，盖格认为这些不足和困难经过后续调整都可以得到解决。

三、女性项目的政策调整与新尝试

吸取前期运作的经验教训，1959 年3 月31 日，美国新闻署颁布了一份新的女性项目指导文件。有别于“女性活动项目的目标”文件将目标受众简单定义为女性群体的是，新颁布的这份指导文件明确提出应该将女性目标受众定位为“独立的女性领导人、女性组织的领导人和成员以及重要官员的妻子”，希望可以利用她们来影响和带动其他女性转变思想。文件详细列举了14 条女性项目活动条目，包括加强同外国女性官员的接触，将外国女性领导人纳入美国新闻处的日常邮件列表，为外国女性准备特别的图书、杂志、电影、展览以及在其他国家开展女性教育等。②Basic Guidance and Planning Paper No. 6，Subject- Women’s Activities，March 31，1959，RG 306，USIA Subject Files，1953—2000，File- Policy 1959，Box 14，NARA；Draft Basic Planning Paper on Women’s Activities，February 13，1959，RG 306，1959—1959 Director’s Subject Files，UD- WW 393，Box 2，NARA.

随着该项目开展的深入，究竟应该向女性目标受众提供哪些信息亦成了美国新闻署纠结的问题之一。为此，1959 年8 月13 日，美国新闻署再次颁布了一份指导文件，重点就宣传内容予以明确说明。文件认为，鉴于许多国家对美国女性形象有“严重曲解”，在向海外受众介绍美国女性时，首先要把她们描述为充满人性、努力工作的女人，优先强调她们的共有特性，特别是她们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在此基础上，通过展示一些杰出女性的故事以及美国女性已经取得的社会地位，来谋求获得更多的特别价值。③Basic Guidance and Planning Paper No. 12，Subject- Women’s Activities II，August 13，1959，RG 306，USIA Subject Files，1953—2000，File- Policy 1959，Box 14，NARA.

除进行政策调整外，针对女性员工“只有极少数可以通过正式渠道获得晋升，并且很多还因为结婚而辞职”的现状，盖格向署长提议应该扩招女性员工，并拓宽她们的晋升渠道。在其看来，女性员工绝非可有可无，她们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对美国新闻署“做出特别贡献”，“可以为该机构开展的活动赋予一些新特色，例如热情（warmth）和敏感（keen sensitivity）”。④Women in the Agency’s Foreign Service，May 29，1959，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此外，为了使女性项目获得更多支持，美国新闻署还尝试推动更多的美国女性组织参与其活动。1959 年11 月，女性项目办公室特别起草了一份“关于美国新闻署和美国女性组织关系的政策文件”，要求“通过有计划的协调方式来促进女性组织积极参加国际活动，通过动员这些女性组织开展工作，以此帮助实现美国新闻署和国务院的目标”。⑤Policy Paper on USIA Relationship with U.S. Women’s Organization，November 17，1959，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在具体落实方面，女性项目的改变同样引人瞩目。有别于项目起始阶段选择在全球范围开展活动的是，美国新闻署注意到人力和经费的不足，决定集聚现有资源，特别在一些重点国家和地区开展活动，并最终确定将非洲女性作为其关注的重中之重。自1950 年代中期以来，非洲独立运动日益高涨，美国新闻署认为这一独立浪潮对其而言“既提供了大量机会同时亦增加了责任”。⑥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 Program Detailed （NSC 5720，Part 6），U.S. Declassified Documents Online，CK2349324677，p.14.换言之，该机构认为能否对“历史上第一次同男性一起投票，在政府中获得了神圣投票权”的非洲女性施加影响，将直接影响到非洲是否会朝有利于美国国家利益的方向发展。⑦Unusual Problems Faced by African Women，and their Implications for the Information Program，December 2，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因此，美国新闻署进一步增加了在非洲工作的女性员工数量，与以往甚少派驻女性员工到海外不同的是，美国新闻署仅1959 年就在非洲设置了三个女性工作岗位，1960 年更是特别安排了一名女性项目官员直接负责突尼斯工作。①Women in the Foreign Service：Meeting with Mr. Allen，October 29，1959，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在谈及女性员工的工作成效时，盖格认为“所有这些都是试验性的，但它们看上去非常成功”。②Women’s Activities Questions for Hearings，June 7，1960，RG 306，General Records，UD- WW 237，Box 8，NARA.

与此同时，美国新闻署尝试增加发行一些非洲女性特别感兴趣的印刷品，鉴于当地大多数女性知识水平有限，它还发行了一系列卡通书和图片故事书；美国之音非洲处亦选择增加提供一些非洲女性感兴趣的话题节目……③Women Activities of U.S. Information Agency，August 21，1959，RG 306，1959—1959 Director’s Subject Files，UD- WW 393，NARA.其宣传内容既包括对美国家庭生活的介绍，同时还包含大量描述美国女性参与政治活动（如投票选举）的内容。令美国新闻署官员感到高兴的是，这些活动甚至还得到了多家非洲女性组织的积极回应。例如，1960 年2 月17 日，驻突尼斯公共事务官员威廉·克劳斯（William A.Krauss）就向美国新闻署发回电报称，鉴于该国将于5 月举行市政选举，突尼斯全国妇女联盟要求美国新闻署为其提供相关的影视资料，以便向该国民众证明女性组织可以助推选举以正常程序进行；突尼斯妇女选民同盟则要求提供有关女性参与选举的印刷材料。④Women’s Activities：Requests for Films on the Role of US Women in Municipal，State and National Elections，February 17，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获悉上述请求之后，美国新闻署迅速提供了大量有关美国女性领导人和女性组织活动的新闻素材和其他视听资料。

1960 年7 月24 日，著名东非问题专家伊丽莎白·赫胥黎（Elspeth Huxley）在《华盛顿邮报》撰文介绍非洲的发展情形。文章特别提及虽然正在发生的巨大国际变革为非洲女性参与构建新世界提供了可能，但它却没有避免由女性参与构建的非洲国家政府变为“受莫斯科和北京掌控的傀儡政权”的危险。文章明确提出，如果想减少该危险，非常重要的就是要“帮助女性获得稳固的公民身份”。⑤Elspeth Huxley，“Parliamentary Democracy Finds Alien Soil in Africa，”Washington Post，July 24，1960.赫胥黎的上述观点对美国新闻署造成了重大影响。1960 年12月，美国新闻署提出，除开展前述系列常规宣传活动外，还应重点针对非洲女性开展下述两个长期项目：一是公民培训项目（Training for Citizenship Project），首要目标是帮助非洲女性在她们国家获得完整的公民地位（thoughtful citizenship）；二是姐妹项目（Sisterhood Project），重点助推她们变为国际公民（international citizenship），并给予她们自由世界姐妹的感觉，尤其要增进非洲和美国女性间的姐妹情谊。美国新闻署特别强调应由其作为“协调主体”，通过一对一的与美国女性组织进行联络，在它们的帮助下实现上述目标。从解密档案资料来看，诸如美国青年妇女基督教协会、非洲妇女委员会、青年妇女基督教协会、妇女国家委员会、美国大学女生委员会、黑人妇女国家委员会等十多家女性组织都纳入到了其动员列表之中。⑥Proposal for New Program Activity in Africa，December 2，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四、女性项目的无果而终

应该说，经过1959年的政策调整，加之尝试更有针对性地开展非洲女性项目，并将多家美国女性组织动员起来，美国新闻署部分扭转了以往“既缺少人力同时还缺少物质资源来接触女性受众”的窘境，⑦Possible Areas of Cooperation between ICA and USIA in Women’s Activities，May 27，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亦进一步修正了这些女性组织因单兵作战“太过分散、杂乱、缺少计划性和持久性，而难以满足其迫切需要”的状况。⑧Proposal for New Program Activity in Africa，December 2，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这无疑将会进一步提升该项目的实施成效。但令人奇怪的是，翻阅美国国家档案馆的档案资料，笔者却没有找到记录这些活动后续进展的内容。

当然不排除有一些档案还未解密或它们存放在其他一些文件夹中，但通过对已有档案资料进行深入分析，同时结合目标国家特别是非洲国家的政治现实，笔者在此处却尝试对之做出一个大胆推断：尽管美国新闻署为女性项目投入了巨大精力，然而受多种因素制约，该项目可能随着1961 年美国新闻署署长的更替而最终被取消。假若该推断成立的话，难以查找到与该论题相关的后续档案资料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之所以如此推断，主要是基于以下几方面原因考虑：

首先，受经费制约，美国新闻署设想通过细分目标受众来提升其宣传效果几无实现可能。该机构认为，要想更好地接触女性受众，首先要做的就是为女性受众提供更多她们感兴趣的东西，然后由她们自行做出理解或判断。例如，如果一个国家的重要女性群体主要关注母爱和儿童护理，那么美国新闻处在同她们进行早期接触时就应该重点提供这方面的内容。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受经费制约，美国新闻署的员工并没有机会进行相关的培训，至少在发展中国家她们没有得到这方面的培训。此外，有关女性话题的信息非常稀缺：媒介部门只是作为附带产品制作了少部分与该话题相关的节目，整体而言只有为数不多的影音或纸质材料涉及女性话题。①Possible Areas of Cooperation between ICA and USIA in Women’s Activities，May 27，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

尽管美国新闻署曾尝试通过动员美国女性组织参与其工作来缓解经费和人员紧张的现状，但“女性项目办公室遇到的最复杂工作就是同美国女性组织联络促使它们配合其开展相关工作”。②IOP/W Liaison with U.S. Women’s Organizations，November 18，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很大程度上是由女性组织自身的特点所致，它们并不想受到过多的行政干预，并且它们对政府部门开展女性项目的一些做法也有不同看法。令问题变得更为复杂的是，政府官员还缺少对女性组织的了解，如同盖格所言，“在政府行政体系中，除女性项目办公室外，我只遇到4 位女性官员真正理解美国的女性机构”。③IOP/W Liaison with U.S. Women’s Organizations，November 18，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毫无疑问，同女性组织沟通联络不畅，势必会干扰到非洲女性项目的后续开展。

其次，美国新闻署内部就如何开展女性项目分工混乱，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项目实施的效果。表面看来，该项目的开展是由女性项目办公室来专门负责，但在实际运作过程中，其落实工作却不得不委托给诸如国际广播处、国际出版处以及驻世界各地的美国新闻处等职能部门。这些部门皆有各自的活动重点，它们并不想完全听命于女性项目办公室指导，这导致女性项目办公室在动员它们开展女性项目时困难重重。直到1960 年6 月，盖格还就如何同美国新闻署协调办公室（IOC）合作落实女性项目感到困惑，更遑论同自主权力更大的国际广播处、国际出版处等部门进行协调了。④Women’s Activities：Division of Responsibility between IOP/W and IOC，June 23，1960，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毋庸置疑，署长艾伦通过实施行政权力部分推动了女性项目办公室同美国新闻署相关职能部门的合作，但随着1961 年肯尼迪总统任命爱德华·默罗（Edward R. Murrow）出任美国新闻署署长，这一切便戛然而止。有别于艾伦聚焦于尝试通过美国新闻署自身努力来提升宣传效能的是，默罗更关注同决策层的沟通，他对一些小项目的具体运作并不是特别关心，而女性项目恰在其中。由于缺少领导层的强力支持，女性项目办公室更难以有效动员美国新闻署各职能部门积极开展工作，这无疑使该项目的前景变得更加黯淡。

再次，女性受众自身存有的一些弱点，同样制约了女性项目的开展。由于受历史传统等因素影响，发展中国家只有为数不多的女性有接受教育的机会，这导致多数女性的知识水平特别是英语听读能力极为有限。尽管笔者没有找到1950 年代后期非洲女性受教育情况的相关数据，但一份美国新闻署于1968年12 月制作的研究报告却间接向我们展示了该问题的严重性。这份基于对乌干达高中生和本科生开展的调查显示：“这些学生对阅读材料并不理解，……除掌握的英语词汇量过少外，他们的阅读理解能力同样有缺陷。”⑤Date on African Reading Ability and Reading Comprehension，December 6，1968，RG 306，Special Reports（1953— 1997），Box 25，NARA.不难想象，正在接受中高等教育的学生表现尚且如此，那些基本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普通非洲女性，对美国新闻署提供的材料理解只会更差。

雪上加霜的是，一些国家的固有社会传统和风俗对美国新闻署拓展女性项目造成了负面影响。例如，“在一些穆斯林国家缺少女性官员”，①Women in the Foreign Service：Meeting with Mr. Allen，October 29，1959，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其风俗又不鼓励女性与陌生男子接触，这势必会增加女性项目开展的难度。此外，随着女性项目开展的深入，它最终演变成试图通过对第三世界女性施加影响，促使她们成为遏制共产主义扩散的“防火墙”。然而大多数普通女性对政治并没有特别兴趣，对那些刚刚解放而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的非洲女性而言，该特点更为明显：宣传目标与受众关注点的错位成了开展女性项目的真正软肋。

最后，美国国内存有的性别歧视对开展女性项目也造成了一些冲击。尽管美国新闻署早已做出明确指示，要求“在使用美国女性状况的材料时必须非常小心”，在对外宣传过程中尽可能剔除那些涉及美国种族隔离、性别歧视等的负面内容，但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并不能真正掩盖固有的问题。及至1960年代，随着数百万美国人抗议社会不平等，“美国政治领导人被迫承认民主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有关美国国内存有大量歧视的问题被全世界所获知。②Laura A. Belmonte，Selling the American Way：U.S. Propaganda and the Cold War，p.158.此外，当时爆发的这股性别歧视浪潮不可避免还蔓延到了美国新闻署内部，最明显的是，在招募女性官员时“遇到的最根本问题是许多公共事务官员对此过于执拗（recalcitrant）”。③Women in the Foreign Service：Meeting with Mr. Allen，October 29，1959，RG 306，1949—1970 General Subject Files，UD- WW 372，Box 605，NARA.虽然在盖格建议之下，署长艾伦试图通过发布强硬声明来予以扭转，但却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甚至到20世纪80年代，美国新闻署在人员招聘方面仍然继续保有明显的性别歧视。④2000 年3 月，1100 名美国妇女赢得了对美国新闻署及其分支机构美国之音的集体诉讼。这些女性指控美国新闻署在1974—1984 年间剥夺了她们在该机构从事工作的公平机会。有关该问题的更多描述，可参见：H- Diplo Roundtable Review，Vol. XI，No. 6，2009，pp.7—8，http：//www.h- net.org/～diplo/roundtables/PDF/Roundtable- XI- 6.pdf，2012 年1 月11 日。由于美国新闻署选择在“还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时就向别人进行说教”，⑤文安立：《全球冷战：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牛可等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 年，第135 页。女性项目最终走向失败也就不足为奇。

结 语

虽然笔者对美国新闻署女性项目的短期效果给出了一个近乎悲观的评价，但这并非意味着它毫无可取之处。最显著的是，该项目为美国在国际社会赢得了尽可能多的女性支持者，而它的一个附带益处则是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全球女性解放和女权运动的发展。此外，通过落实女性项目，美国新闻署进一步丰富了其受众划分理论，更加深入地洞察了外国受众的接受心理，这无疑为其以后开展其他活动积累了宝贵经验。作为参考，在以后漫长的冷战岁月中，它又围绕青年、劳工以及知识分子等多个群体开展了其他一系列特别项目。当然，女性项目还部分向我们折射出了美国新闻署从事对外宣传工作时的那份认真和耐心，仅仅一个女性项目，从筹划到实施，就经历了多次尝试、调整和再尝试，应该说此点对我们当前外宣工作开展仍有一定的参考借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