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文明的冲突
——论《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中的历史书写

2020-03-03 13:43王忠霞
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长崎米切尔幕府

王忠霞,邓 睿

(1.安徽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教学部,安徽 芜湖 241000;2.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大卫·米切尔(David Mitchell,1969-),当代英国新锐作家,欧美文学界公认的新一代小说大师。米切尔生于英格兰伍斯特郡,在肯特大学主修英美文学、比较文学,他博采村上春树、奥斯特、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大师作品之所长,自成一派,其作波诡云谲,灵气无穷,为21世纪英语小说开启了全新的创作模式。2007年,米切尔以杰出的文学成就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世界100位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The Thousand Autumns of Jacob De Zoet)发表于2010年,一经出版即收获好评无数。《纽约客》称赞其“是一部杰出的小说”;《纽约时报》认为小说是“迄今为止最令人动容的小说...米切尔先生不仅具备艺术大家的绚丽文采,还掌握了唤起读者共鸣和传统叙事的内在技巧。”《星期日泰晤士报》也给予高度的评价:“以引人瞩目的当下性,再现了遥远的时空。”小说入围2010年布克奖,同时被《时代》杂志评为“2010年十大小说”,米切尔更是凭借此作问鼎英联邦作家奖。

大卫·米切尔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道,《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是一本历史小说,与之前的“炫技”小说不同,这是自己的作品里目前最喜欢的。小说并未延续作者一贯的后现代写作方式,而是用传统的叙事手法,以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日本为历史背景,以荷兰商馆在长崎出岛苦苦经营的历史为素材,展现了特殊历史背景下的文化和政治状况。小说讲述一名荷兰籍官员雅各布·德佐特在当时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长崎出岛的经历、成长以及爱与愁。通过德佐特的视角,米切尔还原了基督教在日本的传播历史以及重要影响,呈现了东西方两种文明、两个种族之间的猜忌、误解和对立,在误解与对立中,冲突在所难免。

一、历史书写

王侃认为,所有的历史书写都受到某种话语的支配,所有的历史书写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话语实践。[1]彭刚认为,传统的历史书写多为顺应主流意识形态的宏大叙事,倾向于将人类历史进程构筑成一部“神义论”,即“在人类达成正义而宏大的目标的进程中,一切邪恶(尤其是无辜个体和人群所遭受的苦难、所经历的创伤),都因为历史进程总体的正当性和合理性而得到补偿和解释。”[2]二者认为,历史叙述或历史书写,无非是为处于权力支配地位的统治阶级歌功颂德,只要人类社会依然存在统治与从属这一二元对立,只要人类的话语权依然存在统摄与被支配的对立,只要女性、被奴役者等边缘群体的历史被无情地舍弃、遮蔽、贬抑甚至是被扼杀而无法发声,那么,对于历史的权威阐释将永远是虚妄和不可信的。

德川幕府统治时期,为了抵制外国的入侵,推行锁国政策长达200多年,仅留下位于九州的长崎作为贸易口岸,除了中国和朝鲜外,荷兰是唯一被允许与日本进行通商的西方国家。幕府在长崎海岸以人工填海的方式,建造了一个数万平方米的扇形小岛——出岛,强令欧洲人迁居于此,以避免与日本国民的接触。出岛是日本当时唯一的一座贸易港埠,也是日本通向世界的唯一窗口。18世纪末期,荷兰遭到法国侵占、形同亡国,荷兰在海外的殖民地被英国人强占,出岛上的荷兰人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被迫面对经济困境,一艘英国皇家海军战舰驶入长崎港,以武力胁迫荷兰商馆交出贸易权并归顺英国。在这种内外交困、毫无抵抗能力的严峻形势下,荷兰商馆馆长亨德里克·杜夫(Hendrik Doeff,1764—1837)顽强地与英国战舰对抗,不仅逼退强敌,还让荷兰国旗继续飘扬在出岛上空,因此,荷兰人自豪地说荷兰从未亡国。

根据维基百科介绍,亨德里克·杜夫在日期间努力学习日语,编纂了一套荷兰语-日语词典,甚至学会了创作俳句,他是一个带有英雄色彩、同时受到日本人与荷兰人敬重的历史人物,小说主人公雅各布便是以亨德里克·杜夫为原型的。《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以真实历史为写作背景,但绝不满足于叙述史实。米切尔秉承一贯的人道主义精神,独辟蹊径,在对日本长崎那段气势恢宏的历史追溯中,采取多元历史视角尤其是借助边缘群体的独特视角和历史记忆,赋予雅各布、蓝场川织斗、不知火神社的尼僧们这类边缘群体以话语权,让他们来共同完成这段传奇的历史书写。历史的因缘际会、历史人物的瞬间决断以及特殊时代下人物的命运流于笔端。在作者的引领下,读者跟随小说人物的脚步,穿越回那个遥远而神秘的江户时代,深入了解日本独特的幕藩体制、武士道精神和神道教文化。同时,还能感受到这些边缘人物在异质文化中的迷失、抗争以及救赎,表现出作者对人性美的高度赞扬和对非人性的无情批判。主人公雅各布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从他的视角来观察当时的日本社会,则显得尤为客观和重要。小说中,日渐衰微的幕府统治危机四伏,没落的武士阶层逐渐失去经济上的统治地位,为了维持体面的生活,欠下巨额债务,毫无武士的尊严可言;社会矛盾加剧,森严的等级体制加剧民怨沸腾;封建观念统治下的女性完全没有独立的自我,家庭财产、个人选择听凭家长发落;幕府实施全面禁教令,宗教信仰不自由,迫害基督教徒,教徒们只能冒死秘密传教;锁国令严重阻碍国内工商业发展,当权者故步自封、妄自尊大、闭目塞听,远远落后于西方国家。历史是由人类创造的,每一个生命个体都直接参与或推动历史的发展,每一个生命个体身上都能发现历史的深深烙印,即便个体生命逝去,历史却永不消逝。

二、异质文明的冲突

英国《泰晤士报》评价《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又是一部华丽的历史小说,讲述了发生在历史重要关口的文化冲突。[3]小说中有关文明的冲突表现在语言文字、道德规范、宗教信仰、婚恋家庭、女性的社会地位等多个方面,其中,宗教信仰冲突尤为突出。

种族差异以及由此衍生的隔阂和矛盾历来是文学创作的经典母题,无数作家为探索这一母题而笔耕不辍,挖掘导致种族矛盾之根源并积极寻求可能的解决之道。米切尔非常擅长人物刻画,他在小说中塑造了日本人、荷兰人、英国人、普鲁士人、中国人的形象,读者感受到这些群体带着好奇、不解、困惑、鄙视的心理相互窥视。宗教信仰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产物,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早在16世纪,长崎就已经是基督教会在日本的活动基地,1605年日本的基督徒已达75万人,长崎成为“远东的罗马”。然而,长期的社会动荡、频繁的政权更迭,教会过于依赖幕府势力导致传教士成为政局动荡的牺牲品。日本是一个有着严格等级的国家,将军为最高主宰,往下依次为士农工商,武士内部有严格的上下、亲疏和尊卑秩序。这种严格的等级幕藩体制,和基督教教义坚持上帝是最高权威、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完全相悖。基督教教义排斥异教,否定神佛信仰,只承认上帝是万物之主,人类要服从上帝,而不是父母和君主,基督教对日本社会意识形态带来巨大的冲击,幕府担心西方人利用教会作为殖民扩张的工具。从1633年到1639年,德川幕府多次颁布锁国令、禁教令,驱逐传教士。对内,幕府禁止日本民众传播基督教,一经发现严厉惩戒。当权者甚至发明了一种名为“踏绘”的仪式,命令所有的基督徒每年都要践踏基督教的圣像以示背叛,踏绘有背弃基督教的意思,违抗者处刑。不少教徒在幕府的高压胁迫下,不得不改变宗教信仰,小说中不知火神社山脚下黑核村的草药医生雄种,则继续秘密信仰基督教。对外,当权者允许荷兰商馆在出岛从事商业活动,但作为交换,商馆必须承诺绝不从事任何传教活动,禁止教徒诵经和做礼拜,禁止教徒在公开场合祈祷和唱赞美诗,同时教徒必须上交《圣经》、佛珠等一切与基督教相关的违禁物品。为了博得幕府的好感,表明对传教并无兴趣,在海外纯粹以追求经济利益为目的,荷兰人甘受各种管制,才得以将出岛作为通商口岸,维系了荷兰在东方的既得利益。

除了幕府的仇外与恐外心理,基督教教义倡导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与日本的神道教文化显然是格格不入的。基督教的传播给日本社会带来巨大的冲击,首当其冲的便是日本本土宗教神道教。神道教在日本有着千年以上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绳文时代。早期的神道教是一种朴素的自然主义宗教,发展至江户时代,成为日本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影响了人们的行为与思考方式。神道教强调君臣之道,将国民信仰置于国家神道之中,规定信徒必须绝对爱国和忠诚,为了维护国家荣誉,效忠上级,信徒可以牺牲一切。[4]和大多数宗教一样,神道教逐渐成为统治阶级进行思想控制的工具,扼杀民众思想的自由。米切尔采取写实和虚构相结合的方法,塑造了不知火神社的榎本主持,便是当时长崎神道教的领袖。榎本主持的发家史十分神秘,作者并未直接交代,而是借助民间传说。宽永年间,因禁教而爆发岛原之乱(江户幕府初期,九州岛原半岛和天草岛农民与天主教徒反对幕藩封建压迫和宗教迫害的大起义,后被血腥镇压),武士出身的榎本向德川将军主动请缨,出钱捐资,亲自带兵督战,最终平定叛乱。榎本一战成名,将军下令将不知火山割让给他,他从一名默默无闻的武士摇身一变,成为峡河藩主持大人。这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那便是主持到底活了多久?岛原起义发生于1634年,而书中的故事却发生在1799年之后,初读着实令人匪夷所思,莫非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之药?细读原著,不难发现,这应当是作者有意为之。峡河藩大名榎本主持,表面上是备受尊敬的判官、仁慈的藩主和芝兰堂的学者,就连长崎奉行都要敬他三分,在江户和京都还拥有众多盟友。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他是经营贵重药材的药商,利用诡计,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他是放贷中间人,唯利是图,对处于困境中的人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趁火打劫,甚至逼迫城山奉行向他借贷,这些恶行源于他利欲熏心。他还用不知火神社庵堂作掩饰,圈禁有容貌缺陷的世俗女子,强迫她们与神社法师发生关系,生育婴孩,当作自己的“收成”,再溺毙婴孩,提取灵魂之油服用来长生不老,这样的邪恶行径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行为反社会、反人性。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直到被毒杀,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还在为自己疯狂的恶行辩护:“《信条》是灵验的,我的神社不是依靠江湖骗术而延续,我不可能死。[3]”至此,读者恍然大悟,米切尔刻意模糊榎本主持的年龄,旨在借用这一真实与虚构模糊的界限,创造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效应,突出他对“不死”的狂热迷恋。

福柯在他的断裂理论中,反对历史统一性和连续性,认为历史充满了断裂,历史书写中的题材取舍、阐释方式以及价值取向,皆受制于话语霸权。[5]他提倡消解历史主体,努力发掘被强权意识形态所压制的他异因素,让这些他异因素诉说它们自己的历史。大卫·米切尔在《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中,运用小说家丰富的想象力,结合历史史实,利用边缘群体的独特视角呈现了当时日本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的社会形态和思想变化,使得作品具备丰富的艺术价值和历史哲学意蕴,是一部具有无限阅读魅力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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